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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3年第9期 | 周洁茹:植物园
来源:《山花》2023年第9期 | 周洁茹  2023年09月27日08:04

周洁茹,1976年出生于江苏常州。出版长篇小说《小妖的网》《中国娃娃》,小说集《你疼吗》《香港公园》等。现为浙江传媒学院驻校作家。

一、阿拉贝拉

珍妮花突然说想去亨廷顿图书馆。

图书馆有什么好看的?我说,我都几百年没去过图书馆了。

这个图书馆还带着个植物园。珍妮花说,主要还是去那个植物园。

要是植物园比图书馆还好,为什么不叫亨廷顿植物园?

你去不去吧?珍妮花说,不去就在家待着。

去。我说,去完图书馆再去海滩。

离海滩远着呢。珍妮花说。

所以亨廷顿图书馆并不在亨廷顿海滩?

对,珍妮花说。

为什么?

老婆饼里有老婆吗?珍妮花是这么答我的。

车快到亨廷顿图书馆,我还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图书馆要带着个植物园?

图书馆的门亭挡住了我们的车。

有预约吗?门亭里的人问。

我与珍妮花对视了一眼。还要预约?

没有。珍妮花说,但是我们想去的是图书馆旁边的植物园。

也得预约!门亭响亮地答。

我们把车退了出去。

算了。我说,不去了。

珍妮花不作声,绕了个圈,到达了另外一个入口。

请问哪里卖票?这次珍妮花换了个问法。

网上预约!另外的入口的门亭也这么答她。

这就预约!珍妮花说。

门亭放我们进去了。

停好了车,我们一边走一边上网,网站还没打开完全,售票处到了。

一张票27,两张票54。售票处的人简洁地说。 珍妮花付了款,买了票。

所以我们是怎么进来的?入了园,我问珍妮花。到底要不要预约?

谁知道?珍妮花说,我到现在还有点混乱。

入门就是一个餐厅,我们就进了那个餐厅。

端着一块披萨出来后我也有点混乱了。所以我们是来图书馆吃饭的?

露天位坐下。抬眼望去,一大片草坪,又绿又平,很适合办婚礼。不一会珍妮花也端着一份烤土豆出来了,坐到我的对面。我们开始吃披萨和烤土豆。

所以这就不是一个图书馆?我一边吃一边说,我们根本就借不到书?

我们肯定借不到书。珍妮花说,但是这就是一个图书馆。

那么这个馆的作用又是什么?

这个馆藏了很多古籍。珍妮花又说,就跟我们的藏经阁一样。

我想了一下藏经阁的英文,也是应该叫做图书馆吧?我想不出来第二个词。

亨廷顿先生真是有文化。我只好这么说。

亨廷顿太太。珍妮花说,太太的收藏,不是先生。

好吧,亨廷顿太太有文化。我说。

珍妮花笑了一声。

吃完披萨和烤土豆,我们继续往前走。一个女的站在一条小路的尽头。

票。她说。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入口?

是的。收票员说。

交了票,又走了一段,我对珍妮花说,如果不去看图书馆,和图书馆带的植物园,就来吃个饭,也是可以的吧?

可以。珍妮花说。

但是门亭为什么一定要我们预约?我说。

限制人流吧。珍妮花说,这个地方好像不是特别欢迎有人来,来可以,不来也可以,人少一点就更好一点的意思。

本身有钱。我说。

对。珍妮花说,门票收入对它来说就不是一个收入。

这就到了一幢白楼的侧面,有扇小门,我们就推门而入了。

一个美术馆,百分之一百的镀金时代美术馆。很多画,很多家具,很镀金时代的那种。

我们驻足在一幅肖像画之前。

红丝绒,红折扇。我说,一身红。

阿拉贝拉。珍妮花低声说,阿拉贝拉·亨廷顿。

哦。我说。

你注意到没?珍妮花说,她不戴首饰的。

有戴婚戒。我说。

婚戒就不是个首饰。珍妮花说。

我也什么都不戴。我说。

人家什么都不戴是因为什么都有。珍妮花居然说,你不戴是你什么都没有。

我不要。我说,什么首饰都没有我贵。

站在画旁的一位工作人员看了我们一眼。

我真觉得我自己最贵。我又说了一遍。

珍妮花哼了一声,沿着楼梯上楼了。

我打开手机搜了一下阿拉贝拉。

海瑞温斯顿珠宝的“Bella”系列,正是为了纪念阿拉贝拉而打造。海瑞温斯顿以最精湛的技巧、最完美的钻石,守护每一对恋人一辈子的爱与责任,也象征着夫妻之间的情意,一生相伴,一世相随,密不可分。

网上就是这么说的。

我又看了一眼阿拉贝拉的肖像。

福气。我的脑子里突然蹦出来这个词,没有更合适的词了。

然后我也上楼,可是看不到珍妮花,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更多的画,肖像画,每一幅都珠光宝气,可是没有一位像阿拉贝拉那么有福气。

我又走了一圈,还是没有看到珍妮花。

一幅《蓝衣的少年》,特别醒目,对面挂了一幅《粉衣的少女》。正在看,珍妮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珍贵吧?

怎么有点好笑?我说。

哪里好笑?珍妮花说,这是艺术,艺术好笑吗?

“与生俱来的艺术品味。”网上就是这么评论阿拉贝拉的。

实际上我完全没看出来。我说。

也可能是因为我完全不懂艺术。我又补了一句。

这是天赋。珍妮花说,但也讲时运的。

的确。我说,好多艺术家都挺潦倒的,死了之后才时来运转。

我是说阿拉贝拉。珍妮花说,一个小旅店家的女儿,父亲早逝,这种出身,换个人拿到这副牌,未必打得好。

美女。我说。

美女多了去了。珍妮花说。

对。我说,还是你讲的,时运。

20岁时遇到了48岁的富豪柯林斯·亨廷顿,珍妮花说。

48岁挺好啊。我说,男人四十一朵花。

如果是12岁遇到40岁呢?珍妮花说。或者28岁遇到56岁?

偏就是20岁和48岁。我说,那谁说的,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

对了。珍妮花说,然后阿拉贝拉就开启学习模式了,学法语、学建筑史、学艺术史……

有学艺术的条件了,我说。

太对了。珍妮花说,穷人才学实用科学。

你要这么说。我说,一堆计算机专业的要骂你。

这是事实。珍妮花说。

那帮搞计算机的穷吗?我说,比我们富多了。

珍妮花哼了一声,说,三十年后,柯林斯·亨廷顿过世了,78岁。

那阿拉贝拉也50岁了。我说。

后面重点来了。珍妮花说,她再婚了。

都50岁了哦。我说。

60岁再婚的。珍妮花说,跟她去世丈夫的侄子亨利·亨廷顿,俩人同岁,都60岁。

真爱。我说。

那位侄子还是与原配离了婚再与她结婚。

确实是真爱。我说。

他俩就搬到加州来了。珍妮花说,要不被人说死。

还怕别人说?我说,六十耳顺,不怕人说,随便说。

就是我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珍妮花说,他们就住这儿。

之前他们住哪儿?

第五大道。珍妮花说,那套房子后来卖给洛克菲勒了。

哦。我说,纽约城里一套豪宅,够买加州几个农场。现在还是这样。

就不是这么理解的!珍妮花生气地说,加州那么多的农场,都成了亨廷顿图书馆?

记得赫斯特城堡不?我说,好像也差不多。

还能把这两样摆到一起?

有钱是一样的。我说。

一边说着,一边下了楼,来到了一个摆满家具的房间,房间的后面还是房间,房间里还是家具。每个房间都站着一位工作人员,就站在那儿,笔直地,好像也不干什么,但如果你靠近家具,他们也会靠近你。

是差不多。我靠近了一张餐桌,凝视,再次肯定了一下我说的,这些家具的款式都跟赫斯特城堡差不多。

工作人员也向我走近了一步,看了我一眼。我离开了那张桌子。

装饰艺术也是艺术。珍妮花说,也讲流派的。

欧式。我说。

你不说别人都看不出来是吧?珍妮花说。

欧式的问题是,我说,那就得不停地买啊,买画、买瓶、买古董,什么繁复买什么,把空的地方都填满。

我是不懂艺术。我又补了一句,但我也知道得买艺术品,升值。

珍妮花白了我一眼。

这就来到了图书馆。也不知道怎么进来的。就是一个房间,没有家具,只有书,非常多的书。还有个空中阁楼,也全是书。

赫斯特城堡有书吗?珍妮花突然说。

你这么一说,我说,我理解了,亨廷顿图书馆更有文化。

对了。珍妮花说。

转了一圈,面对一屋特别珍贵的珍本书籍,我突然想出了这么一句,如果我有一本书能够被收藏,我这一生也就圆满了。可能我也把这一句说了出来。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句,而且现实世界不及元宇宙圆满的其中一点肯定就是,没有一个撤回键。

珍妮花没笑,或者再次白我一眼。

世人生生灭灭,书籍却可永存。珍妮花说了这么一句。

我看着她。

不是我说的。珍妮花说,那个侄子说的。

要他说?我说。

你还是赶紧努力吧。珍妮花说,赶在这一世把这个愿望成了。

我只好深吸一口气。

最后出了图书馆,穿过回廊,来到真正的植物园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索然了,也可能是太热了。

草草走完一遍日本花园、沙漠花园与中国花园,坐到一棵树下,我就说了,还是太新,一两百年也实在留不下来什么岁月的痕迹。

对他们来说够旧的了。珍妮花说,也够骄傲。

顺着珍妮花的目光,我看到不远处的玫瑰园前,端坐着一位银发老太太,手里举着一朵玫瑰,正为几位穿戴得体的游客女士讲解。

义工,我说,玫瑰会成员,都是退了休的有钱老太太,轮流来这里做义工。

玫瑰会是什么?珍妮花说。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说,如果她举个月季,就是月季会成员。

所以你都靠想象与虚构?珍妮花说,张口就来?

对了。我说,我就是个写虚构小说的,全靠想象。

柯林斯·亨廷顿去世后,他的遗产由三位继承人平分,太太、儿子和侄子。珍妮花说,你想象一下。

这是事实吧。我说,事实想象不了,事实就是事实。

阿拉贝拉的婚姻及其整个人生也没什么可想象的。我又说,就是个命运。

也对。珍妮花说。

如果有一架缓缓上升的无人机,或者一双我们宇宙之上的眼睛,就会看到有两个女的坐在图书馆后面的一片橙树林里,说来说去。不远处山丘之上有一座大理石爱神殿,正是一百多年前图书馆女主人阿拉贝拉的陵墓。

备注:1928年,亨廷顿图书馆·美术馆·植物园正式对外开放,展出九百万件图书与手稿、数万件艺术品,每年都有数以千计的历史、文学、艺术史以及科学、技术和医学领域的学者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进行学术研究。(此条资料来自网络)

二、孔雀

从亨廷顿图书馆回家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一只横穿马路的孔雀。也不能讲是横穿,它只是从路的左边走到路的中央,又回到路的左边。

熄了火,我与珍妮花对视了一眼。

要让它吗?我说。

要。珍妮花说,当然要。

它有先行权。珍妮花又补了一句,比人还优先。

好吧,我说。

孔雀继续在路缘徘徊,不知它到底想怎样。

还要等吗?我说。

要。珍妮花说,无论它想怎样我们都得等。

后面的车也停下了,后面的后面的车也停下了,大家一起等。

孔雀又回到了路的中央,我们继续盯着它。一只看不出性别的孔雀,要说是雌的,头颈翠绿,依稀还有个扇冠,要说是雄的,尾巴又很短。

看不出性别的孔雀最后选择了走向路的右边。趁着它一时还不想走回来,我们赶紧发动了车。

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车,还在原地不动,大概是孔雀又走回去了。

开了一段,珍妮花突然说,想看更多的孔雀吗?附近有个孔雀园。

我在想要不要。孔雀有什么好看的?这是我想说的话。

那就明天吧。珍妮花说,明天我们去孔雀园。

我只好说好吧。

说是附近,还是开了半个多小时,到达了一个植物园。

植物园门前竖着一个牌子,上面是一个二维码。一对年轻夫妇推着一辆婴儿车正在扫那个码,扫了又扫,扫了又扫。等了一会,我们越过了他们,走到入口处,一个女的站在门口。

买票。珍妮花简短地说。

那你们得回去!女的指了指我们的身后,说,扫码,在网上买。

我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那对夫妇还在扫,女的扫不出来男的扫。

我们走回去,差点与更多走向入口的人们相撞。

她为什么不站在那个码前?我说,或者就把码板放在入口处?

珍妮花不理我。

或者多放几个码板不行吗?我继续说,就一个码,一个人扫不出来,后面的人都得等着。

珍妮花继续不理我。这就又回到了植物园门前。吱的一声,珍妮花麻利地扫到了码,开始在网上操作了。

那对夫妇还在扫,轮流扫,就是扫不出来。

所以刚才珍妮花是从哪个角度探出了她的手机,扫到了码?我正在想着,珍妮花说,买好了。

我们一起重新走向入口处,与更多要走回门口扫码的人相撞。每个人都有点不高兴。

入口处的女的仔细检查了珍妮花的手机,放我们进去了。

要不是一张门票15块,我简直想掉头就走。孔雀有什么好看的?而且是在一个植物园里面。

一进门就看到了一个孔雀餐馆,我拿出手机查了一下评分,还挺高。

吃点什么?珍妮花主动地说。

不会好吃的。我说。

珍妮花点头。两个人继续往前走。

就看到了一只孔雀,一动不动地站在一个角落。

我看它,它不看我,若无其事地站着,就跟昨天看到的过路孔雀一样。珍妮花向它走过去,拍了一张它的大头照,它还是不动。

继续往前走,看到了更多的孔雀。树上、草地上、水边,到处都是。

这个园为什么不直接叫孔雀园要叫植物园呢?我说,既然有这么多的孔雀。

我怎么知道?珍妮花说。

而且总是得先有植物才有动物吧?她又补了一句,要没这些树,怎么有孔雀?

所以孔雀是住在树上的?我问。

我怎么知道?珍妮花说。

不住在树上住在哪里?她又补了一句。

这就是珍妮花的特点,从来不好好回答问题,即使答,也只以诱导的方式。

这就到了一个湖,湖边好多鸭子或者鹅,我们站着看了好一会儿。

是野鸭吧?我说。

珍妮花没答,可能也在想。

还是鹅?

你怎么不说是雁呢?珍妮花突然说。

雁?我都好久没有听到这个词了。我说,雁都已经灭绝了吧?跟鸭嘴兽似的。

说完两个人都有点沉默。我拿出手机查了一下,雁还有,鸭嘴兽也没有灭绝,而且写到“鸭嘴”的时候就直接跳出来了“兽灭绝了吗”,都不用我全部输入。濒临灭绝,还没有完全灭绝。网上就是这么说的。至于查“雁”,直接就跳出了一段诗歌。“我爱秋天的雁子,终夜不知疲倦。”作者陈梦家。雁子,确实是雁子而不是燕子。我把手机伸到珍妮花的面前。

陈梦家这个名字听着挺耳熟的。珍妮花皱着眉说。

陈梦家说过一句,我们必须活下去,然必得把心放宽一些,我说。

然后呢?珍妮花说。

然后他就上吊了。我说,死了。

哦。珍妮花说。

我情愿是只雁子,

一切都使忘记──

当我提起,当我想到,

不是恨,不是欢喜。

面对大湖,高举着手机,我把那首诗歌的最后一段就这么朗读了一遍。

不是恨不是欢喜是什么?珍妮花问我。

是心死?我说。

有道理,珍妮花说。说完两个人一起望向大湖,望向那群不知是鸭是鹅是雁的东西,它们游来游去。

望了好一会儿,珍妮花说,走吧?

我说我要拍个照发朋友圈再走。

那你拍啊,珍妮花说。

我说等她走了。

一个女的,站在我俩前面很久了。我查鸭嘴兽的时候她在,我读陈梦家的时候她也在,我俩望湖的时候她还在。她在拍照,脖子上挂了个大相机,镜头足有一米。我看着她按了一下快门,又按一下,再按一下。一个完全不动的女人,和一个一直在动的快门,从我的角度,显得特别诡异,又特别压抑。

五分钟以后,她还在按,除了由站着改为蹲着,又从蹲改回站,一毫米都没有移动过。

走不走啊?珍妮花不耐烦了。

走走走!我说。

这么拍的意义又是什么?走出去了快要一百米。我说。

你管她。珍妮花说。

那个相机肯定超贵的。我又说。

跟你又有什么关系?珍妮花说。

她挡到我拍了。我说,我要发朋友圈的。

那你再回去拍啊。珍妮花说。

算了,不拍了。我说,我不发朋友圈了,好了吧。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就到了一个玫瑰园。

珍妮花叹了口气。我也叹了口气。

哪哪都有玫瑰园是吧?我说,亨廷顿图书馆也是,连那白拱门都一样。

一看到玫瑰园你第一个会想到什么?珍妮花说。

结婚。我说。

然后呢?

离婚。我说。

你也太会想了吧,珍妮花说。

那你想到什么?我说,一看到玫瑰园。

镀金时代。珍妮花说。

你赢。我说。

然后我们把每一个拱门都走了一遍,也把每一株玫瑰都批评了一下。一位穿戴得体的银发老太太瞪着我们,瞪得特别明显,于是我们又走了第二遍。终于有点累了,就坐到了一个长椅上面,对面是一座非常维多利亚的白房子。

安妮女王小屋。牌子上就是这么写的。

好大的口气,珍妮花说,女王。

我拿出手机,查了一下。

还是个结婚礼物呢。我说,这个房子。包德温先生送给太太丽丽的结婚礼物,第四任太太。

珍妮花响亮地笑了一声。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离婚了。

这个时候一只孔雀慢慢地踱了过来,尾巴很短,脖子翠绿。这次我判断它为雄性,我也查过了,不是繁殖季,就没有绚丽长尾的必要,拖着也是拖累。

一个小小孩走向那只孔雀,问它,你叫什么名字?孔雀冷冷地走开了。

我跟珍妮花冷冷地旁观。小小孩的父母跟在小小孩的后面,一言不发,每个人都有点冷冷的。

还安妮女王。珍妮花哼一声。

管人家。我说,你管人家起什么名。

还是第四任。珍妮花又说。

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我说。

亨廷顿图书馆为什么不叫阿拉贝拉图书馆?珍妮花突然说。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珍妮花反问。

我决定闭嘴。

对面的长椅坐了一对情侣,三只孔雀一直在他们的脚边徘徊,加上阳光与甜言蜜语,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下午。突然一切都让人兴味索然。

走吧?我说。

走!珍妮花说。

这就又回到了湖边。那个拍照的女的还在,拍左拍右,又站又蹲,像是要拍到天黑。我们直接经过了她。

快要回到植物园门口的大路上,珍妮花突然就拐进了一条岔路。我跟着她。

岔路两边全是不太需要水的植物,或针形、或刺形,各种仙人掌,无穷无尽的仙人掌,都不太像是地球植物,要说是《异星灾变》就是在这儿拍的,我也相信。

一个游客都没有,孔雀们也都不见了。

其实我对植物一点兴趣都没有。我说,我也种不好植物,种什么死什么,仙人掌都能被我种死了。

珍妮花不作声。

我肯定是五行缺土。我继续说,所以特别讨厌植物。

土生金。珍妮花说,土又不生木。

那什么生木?

水。

所以我是五行缺水?我说。

缺火吧?珍妮花说,火生土。

我就有点绕不过来了。那我到底是缺什么?

缺专心。珍妮花板着脸说,养不好植物就是没耐心,怕烦。

火怎么补?我说。

晒太阳。珍妮花说,多晒太阳。

好吧。我说,土又怎么补?

多出来走走。珍妮花说,就像这种植物园,最好是每天都来。

都说了最讨厌植物了。我说,我以后都不要来了。

这么跟你说吧,珍妮花说,你不是写小说的吗?

我都大半年没写了。我说。

只要你写。珍妮花说,只要写,就很耗元神。

我望着珍妮花。

你可真是太懂我们了,我说。

写作之后,也就是耗完神之后,你就得来这种植物园走走,吸收一下新的能量。

你怎么总把科学说得跟玄学似的。我说,不就是吸氧?

科学的尽头就是玄学,珍妮花正经地说。

要说消耗,人人都耗,为什么偏就我是走补?我不能食补?我不能睡补?我说。

这么说吧,珍妮花说,作家这种人,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比如跟艺人比,就是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我说,艺人挣的钱比作家多多了。

珍妮花瞪了我一眼。

我是说,艺人出作品,是一群人。珍妮花说,这一群人的能量场都是不同的,不同的人的能量聚集在一起,可以交换啊,可以互相补充啊。

我不由得点起了头。

作家就是一个人写。我说,没人来跟你补。

对,珍妮花说,艺人拍完一部戏就走了,抽离了,拍下一部戏去了。作家要出作品,就是一直坐那儿写,孤独地写,别人也给不了能量,消耗的都是自己。

“孤独”这个词用得好。我说。

珍妮花又瞪了我一眼。

所以很多写作的写到后来就神经了。珍妮花说,耗尽了,也没补给,就出问题了。

我还好吧?我说,我神经了吗?

要多出来走走。珍妮花说,多出来吸收吸收能量。

吸氧。我纠正她。

还有。珍妮花说,你要去上班。

我不要上班,我说。

你看这儿有专业写作的吗?珍妮花说,都是要上班的,业余才写。

我不要上班,我又说了一遍。

去上班你就能见到人了,你就能从别人那里汲取到能量了。珍妮花说,上下班的路上也能碰到很多人,都是交换能量的机会。

我尽汲取负能量。我说,而且我还挺吸引真正的神经病的,尤其走在路上。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补了一句。

而且我肯定不是缺土,而是土太多了。我又说,你看我多讨厌植物啊,我就讨厌它们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太消耗土了。要不是土多,我心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讨厌?

都说了土生金了。珍妮花说,那个土不是这个土。

两个人都有点不想说了,什么都不想说了。

这就走出了岔路。

咦?珍妮花说。

咦什么?

这条路是条蛇。珍妮花迟疑了一下,说。

什么叫做路是蛇?

形状。珍妮花说,这条路的形状是一条蛇。

所有的路的形状都像蛇好不好。我说。

衔尾蛇。珍妮花说,所以我们是从入口入的,又是从入口出的。

所以我们刚才是走了个圆?我说。

对。珍妮花说,你要说我们走了个无限也行。

没衔住啊,我说,要真是条衔尾蛇,我们就掉里面了,永远走不出来了。

两个人一起回头看,入口或者出口其实也不是个入口出口,一蓬大尤加利,挡住去路也挡住来路。真不知道珍妮花是怎么进去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出来的,我还一路跟着她。

看过《异星灾变》吗?我说。

没。珍妮花说,科幻的?

也不能算是科幻。我说,现在科幻奇幻魔幻都混一块儿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讲的什么?

蛇。我说。

蛇怎么了?

算了讲不清楚。我又说,我光是想一想头都大了。

那你别讲了。珍妮花说。

这时又出现了一只孔雀,绿脖,短尾巴,在路上走。我们一起看着那只孔雀。

孔雀会飞的吧?我说。

会。珍妮花说。

那这个园的孔雀怎么都不飞呢?我说,它们就在路上走。

它们还有条孔雀道。我一指路面,像自行车道那样的孔雀道,绿线,三个孔雀脚趾,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

管它呢。珍妮花冷静地说,爱怎么画怎么画,孔雀也不会按照画的走。

看过《孔雀》吗?我说。

没。珍妮花说,又是科幻?

现实主义。我说,超现实的。

讲的什么?孔雀?

就不是讲孔雀的。我说,算了讲不清楚。

那你别讲了。珍妮花说。

这就到了植物园的大门口,我又回头望了一眼,一棵大树底下,几只零落的孔雀。

你说那些孔雀会开屏吗?我说。

开,珍妮花说,对的时候它们就开。

什么时候才是对的时候?迈出植物园的那一瞬间,我想的就是这句。

多晒太阳,多逛花园,养好身体。珍妮花说,撑过这两年。

然后呢?

然后才有后面的好日子,珍妮花说。

听到她的这一句,我不由精神一振,撒起腿来向停在停车场尽头的车奔去。我也知道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停车场,但是我就是想这么跑一下。

珍妮花紧跟在我的后面,我几乎听得到她的衣角带起的风声。

后面随便拼!她边跑边喊了这么一句。于是我更起劲地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