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广西文学》2023年第9期|琬琦:金蝉变(外一篇)
来源:《广西文学》2023年第9期 | 琬琦  2023年09月27日08:03

一只半透明的琥珀色的小东西趴在那里,像一件精巧的工艺品:分节的腹部,长着细绒毛的爪子,两只向外凸起的眼睛,甚至结构复杂的口器,都被精雕细刻出来了。唯一的破绽就是,那本该像人的指甲一样完整的背部中间,裂开了一道缝隙。我捏起这小小的……壳——是的,它是空的。这空使我十分惶恐,生怕一不小心就弄碎了它。不难看出,这是一只蝉的壳。蝉像脱衣服一样把这壳脱下来,自己远走高飞了。这件事情使人感到惊奇,这壳没有生命,却留下了盛载过生命的痕迹。它内在的每一毫米空,都曾经填满过实实在在的肉身、骨骼、血液,填满过无声的呐喊、静默的挣扎。

“这是蝉蜕。”正在称量药材的老先生瞥了我一眼,说。

“哦。”我应了一声。

村庄的夏天是由蝉统治的。与我们低矮的房屋相比,蝉居住的一棵棵大树占据了高处的空气和阳光。我们的生活就在蝉的眼皮底下展开。它们像鸡一样鸣叫着早晨的到来,像狗一样冲着客人大喊大叫,又像笨拙的小鸟一样,在树枝间扑棱着。它们并不攻击人类,身上也不携带毒液。但它们会用声音织成天罗地网,笼罩整个村庄,宣告着它们的无处不在。

当温度到达某一个阈值,所有的蝉都不约而同地发出那种单调、统一的声音,有人译作“知了”,仿佛是一个孩子面对大人的教训作出不耐烦的回应。有人译作“嘶啦”,是一种撕裂的拟声。蝉要撕裂的到底是什么?整个夏天,我们被季节催赶着,要收割田里的早稻,要晒谷,要为晚稻播种、耕田、插秧,为一口吃的,挽起裤腿在晒得滚烫的路上跑来跑去,赤足站在泥水里,不断地朝着土地弯腰,把自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蝉却像法布尔所写的那样:“它们在筱悬木的柔枝上,排成一列,歌唱者和它的伴侣比肩而坐。吸管插到树皮里,动也不动地狂饮,夕阳西下,它们就沿着树枝用慢而且稳的脚步,寻找温暖的地方。”

午后,太阳过于毒辣,天地间的一切仿佛曝光过度,全都是明晃晃的白。我们不得不在屋檐下、树影中席地小憩。头顶有蝉在嘶叫,无数小小的锯子来回锯着热的空气,而空气一扭一扭地抗拒着这种酷刑。二叔捡起土坷垃朝树上扔。声音似乎停顿了一下,接着又继续响起来。二叔骂道:“这些知炸虫,吵得人头晕!”

旁人呵呵笑了起来:“有本事你把它捉了来,就不吵了。”

过得两日,二叔竟真的琢磨出了办法。他领着儿子金孔,收集了一些蜘蛛丝,然后,用口水和了,粘在竹竿头上。他们父子俩在树下仰着头,寻找那些正悠然地栖在嫩枝上歌唱的蝉。找到了,就伸竹竿去粘。二叔说,蝉的灵敏超出我们的想象,竹竿不小心碰到旁边的枝条,蝉就立即停止歌唱,展开翅膀飞逃开去。但蝉的飞行能力不强,如两棵树之间距离过远,一只蝉极有可能会从空中跌落地上。狗看到了,过来用鼻子嗅一嗅,就走开了。鸡也跑过来,歪着脑袋瞧瞧,便用嘴去啄。蝉惊慌了,扑棱着翅膀,歪歪扭扭地飞,并喑哑地、嘶啦嘶啦地叫着。但它越逃,鸡便越要啄,很快就将它啄得体无完肤。有时候,人觉得这落入凡间的蝉可怜且有趣,便赶跑了鸡,将蝉捡起来撕去半边翅膀,交给小孩子玩。妹妹得到过这样的玩具。还没学会行走的她坐在泥地里,用手指去碰触那只蝉。这新奇的碰触,让蝉与她都吓了一跳。蝉扑打着残缺的翅膀,在地上翻滚,发出那种歌声。我蹲下去,用手按压蝉的腹部,它竟不怕我,勇敢地在我的手指下歌唱起来。我的手指在颤动,那颤动一路往上,走到我的手掌、手臂上去。我按住的是一个小小的、有生命的鼓,它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在震动、发声,声音与地上的尘土互相碰撞、激荡。

二叔逮了几日蝉,便放弃了。田地里的活计如同一头疯牛在后面紧追着人不放,稍一疏忽就要被它一头撞倒在地,哪有闲工夫去搭理那些蝉!然而粘蝉的游戏却在孩子们当中流传开了。他们发现了一种小树的根,剥下树根皮用小锤一直打,锤打后剩下的胶质非常黏,比蜘蛛网好用多了。孩子是不知道累的,只要一脱离大人安排的苦役,就拄着一根根细长的竹竿,成群结队地去树林子里粘蝉。粘下来的蝉撕烂了翅膀,扔进随身携带的布口袋里。快黄昏了,游戏要结束了,这些浑身上下散发着汗腥气的孩子,就坐在树林边上,将袋子底朝下一倒,然后点数谁的战利品多。金孔往往是其中的佼佼者。有一回,他的邻居金龙却比他多了一只。金龙扬扬自得,大喊起来:“你们看,我最多!”孩子们围过来,纷纷表示意外和钦佩。金孔正沮丧呢,扔在一边的口袋里突然传来蝉的鸣叫。捡起来伸手去掏,又掏出两只,还是他第一!顿时快活得哈哈大笑。

使人纳闷的是,每天抓走了那么多蝉去喂鸡,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肥美起来,但蝉的歌唱却仍不见减弱。那单调的声音如同一匹没有休止符的瀑布,日夜不停地在人们耳边流淌。但瀑布予人以清凉,蝉鸣却每每使人烦躁。原本就有些耳背的十祖叔,这时不管谁跟他说话总得吼叫起来,不然他就茫然地睁大双眼,表示听不见。整天忙于捕鸟的鸟祖叔则抱怨,蝉的噪音掩盖了山间那些画眉或者鹧鸪的叫声,让他错失了好时机。

夏天的村庄原本是热闹的,鸡鸣狗吠,婴儿啼哭,田野里打谷机在响,晒场上大家互相呼唤,孩子们在林子里争吵,谁家的女人站在屋檐下咒骂老公孩子……但是这一切声音都被蝉的叫声遮蔽了。对了,还有蛙鸣。清凉的早晨或者傍晚,蝉声稍微薄弱的时候,蛙鸣就补充进来了。它们的配合堪称完美,一个从天上往下撒网,一个从地下往上包抄,这就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把整个村庄以及村庄里的事物都包裹在内,动弹不得。

直到稻谷收入了谷仓,晚稻在浅水盈盈的田间站稳了脚跟,人们渐渐闲下来了,才突然发现:那稠密的蝉鸣竟然没有了。真的,这支声音的大军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不知道它们去往何方,是何时撤退的。要在正午,温度特别高的时候,才能偶尔听到一两声怯生生的鸣叫。那是大海退潮时的回声,是掉队的孤雁。你还来不及听清,它已就此停歇了。瀑布落尽,村庄一下子变得疏朗起来。各种声音都浮现出来了,鸡啼、狗吠、猪唤食,女人咒骂丈夫、呼唤孩子,男人喝醉了在夜色里哗然地吹牛……这些声音像一个个小岛,虽然现形,却又显得有点孤单。

妈妈的病也跟着浮现出来了。她腰痛,痛得几天起不了床。家里请了老中医来,给妈妈把了脉,也撩起蚊帐,请他看了妈妈的舌苔。老中医现场开了方子,让我跟他回去抓药。

于是,我便看到了这只小东西。老先生说:“这是蝉蜕。”

一个“蜕”字,多好啊。它既指脱下这外壳的过程,也指这外壳本身。它有动作,有形象,甚至,有一种主动将自身交付出去的壮烈。在我面前,这只小小的蝉蜕趴在一堆枯萎了的叶子草根之上。它是一服中药的一部分。如果一切枯萎都是灵魂的抽离,那么,蝉蜕比那些干枯的草梗木屑更保有着灵魂的形式。我无端地相信,这药肯定能治好妈妈的病。

看我久久地端详着眼前的蝉蜕,老先生说:“如果你能抓到它,可以拿到这里来换钱,一只一分钱。”

他说的是“抓”,似乎这小东西的六只爪子还会爬行,那空着的胸腔里还会抽出一双锃亮的翅膀,振翅逃逸。我问:“它们一般会在哪里?”

“什么树都可能有,不过,它们特别喜欢柚子树。”

也许是从那时候起,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在树林子里转悠。柚子都收尽之后,林子里只剩下寂静的枝叶,蝴蝶、蜜蜂都不来了。秋阳无声地穿过树冠,一寸一寸缓慢地移动。我一棵树又一棵树地检查,直到几乎就要放弃的时候,那个小东西出现了。它比我在药店里看到的更陈旧,外壳上甚至还粘着一些泥垢。它用爪子紧紧地依在树干上,像婴儿团着小小的身子,留恋着它在人间最后的依靠。有些蝉蜕与树皮之间,只剩下蛛丝那么细微的联系。微风把它从这边甩过去,又从那边甩过来,但它就是没有掉下。当然,我相信,肯定有一些蝉蜕是掉下来了的。我还相信,它们一旦掉到地上,就与土地浑然一体,像水滴落入大海,再也无从分辨。

这些蝉蜕出现的地方并不高,跟我的身高差不多。蝉们大概爬到这个高度,就觉得应该脱去身上的旧衣裳了。攒够二十只后,我就去找老中医。他从老花镜的上方看看我,又认真点数着那堆可怜的像泥土一样的空壳,把其中泥垢过多、缺损过于严重的挑了出来。然后,他交给我一角钱和一句话:“明年五六月,蝉出土的时候,蝉蜕最多,最新鲜。”

我说:“好,我记住了,五六月再去捡。”

老先生又说:“入黑时分,蝉就上树脱壳了,那个壳最好。”

然而来年的五六月,我发现,一到黄昏时分,林子里便热闹得如同赶集。村里的半大小子,如金孔、金龙都早早守候在那里;就连二叔这样的大人,也涌入各个树林。太阳尚未下山,大家便倚靠着树干,三三两两地聊天。待太阳一下山,人们就散开了,并且静默下来,似乎屏住了气息。不多时,入夜了,就有人摁亮了戴在头上的电灯,四处乱照。有些柚子树还缠上了透明的塑料薄膜,看上去亮闪闪的。忽然就有人低声喊:“来了,来了!”

那地上的泥土松动起来,有黑褐色的、拇指大小的虫子顶开泥土,伸出一双长着黑色短绒毛的螯钳。这虫子刚爬出地面,人们就赶上前去,急急忙忙地捡起来。我看清楚了,那是蝉,还没有蜕去壳子、长出翅膀的蝉。钻出地面的蝉越来越多,汇成一股潮水,向附近的树干流去。人就站在这黑褐色的水流里,双手左右开弓,像啄食米粒的鸡一样,忙得无暇抬头。我站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二叔冲我喊:“燕子,傻站着干什么?快帮忙捡!”我没理他,只是继续看,看着蝉的河流被人们拦腰截断。有些漏网的蝉绕过人的双手,径直冲向树干。但是,它们扑向的却是光滑的塑料布。它们竭尽全力,所有的爪子都徒劳地摩擦着塑料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却无法爬上去。有些聪明的蝉绕着树根转了两圈,果断地掉头往别的树干爬去。就在我为它们捏一把汗的时候,在两棵树之间的空地上,蝉又被人抓住了。一只蝉把我当成了一棵树,顺着我的脚背往上走。当它正要钻进我的裤管时,二叔伸手捏住了它。二叔站直了腰,把它扔进一只水桶里,说:“燕子,你不捉蝉蛹,来这里干吗?”

我说:“我想来捡蝉蜕的。你们把蝉蛹捉了,没有蝉蜕了。”

二叔笑笑:“蝉蜕算什么!这蝉蛹捡回去用油炸了,可好吃了!自己不吃,也可以卖给镇上的饭店,比蝉蜕值钱多了!”

我往二叔的桶里看,大半桶水都在晃荡,密密麻麻的蝉的尸体沉在水下、浮在水面上。我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地上的蝉蛹渐渐少了,人们慢慢散去。二叔带着我和金孔,在树林里寻找蝉蜕。就在那天晚上,我看到一只蝉刚刚从壳里脱出来的情形。那只新生的蝉用前爪紧紧地抓着一具柔弱的壳,像婴儿在留恋着母体一样。二叔头顶上的灯光投射在它身上,可以看到它的肢足都是一种半透明的肉色,身体则呈现一种深绿,里面像是盛满了丰盈的树汁。两只漂亮的翅膀在空气中晾着,一动不动。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的翅膀从皱巴巴的样子,展开成又薄又长的一片。那像浅蓝色玻璃一样透明的翅膀在灯光照映下,现出明晰而迷人的花纹。蝉的两只眼睛显得有些呆滞,一动不动地、无可奈何地等待着时光流逝。它需要足够硬朗,像一只真正的蝉那样拥有金棕色的躯体,才能放开那只空壳,才能展翅飞上高枝。但无论如何,它是一只幸存者。我想起几分钟前还在地上四处流淌却逐渐消失的蝉蛹的河流,想起那只曾经在我的指腹下毫不畏惧地颤动的小小的鼓,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想哭。它这样独自在微风里晾晒自己,要多久呢?我决心等到这只幸运儿展翅飞翔的那一刻。

可是,一只手却伸了过来,将它抓走了。我来不及抗议,二叔已经把它扔进了水桶里。金孔问:“这脱了壳的蝉不是太老了吗?还好吃吗?”二叔笑笑:“还行,偶尔尝尝不同的味道嘛。”

树干上只留下那只蝉蜕。这无疑是老中医想要的那种完美的蝉蜕。它新鲜、完整,薄薄的壳里也许还有微温,还有刚才那只蝉挣扎时留下来的喘息和汗水。二叔抬了抬下巴说:“燕子,喏,去捡你的蝉蜕吧。”

我一转身跑出了树林。

后来,我再也没有去捡过蝉蜕。只听说,每年村子里都有很多人去捡蝉蛹。人们理直气壮:蝉在地下吸食树根的汁液,飞到枝头之后,还会吸食嫩枝的汁液,所以蝉是害虫,捕捉它、溺杀它、油炸它、咀嚼它,是一种为民除害的荣光。

人们并不同情蝉在地下的黑暗时光。据说,蝉被囚禁在地下的时间是单数,一三五七年,北美蝉甚至要在地牢里待上十七年,最终只出来生活几个月。村庄里的道路开始硬化,人们在山坡上建房、修院落,泥地被一层冰冷的混凝土地面所覆盖。也许很多蝉蛹就这样被永远封印在地底下。它们赖以生存的树根逐渐失水干枯,像枯萎的乳房,再也无法分泌甜美的汁水。有些蝉蛹饿死了,剩下的一些,在苦苦地撑过漫长而黑暗的饥饿岁月后,在本能的召唤下,用那一双长着黑色短绒毛的螯钳拼命向上掘着、爬着,最终却发现,扒不动那一层坚硬的混凝土。

蝉的歌声一年比一年稀薄了。就像海水持续退潮,蝉的声音与村子里其他鸡鸣狗吠的声音一起遥遥相望,彼此和谐共处。蝉结束了对村庄的统治,夏天的舞台上,它再也不是唯一的主角。终于有一年,头发已经花白的二叔说:“咦,今年的蝉怎么叫得这么有气无力的?”

我时常想起那只正在晾晒翅膀的蝉,它终究逃脱不了命运的洪流。

而我,是一个懦弱者。我既不敢公开地反对捕捉杀戮蝉的行为,也不敢在餐桌上指责那些对着蝉蛹大快朵颐的人。我只是在内心软弱地怀念那些弃壳而去的幸存者。它们在树干上留下精巧的空壳,保持着一种躬身的姿势,背上却永远裂开一条缝。蝉的肉身就是从这条窄窄的夹缝里逃走的,就像经由一道窄门,由一个快乐而自由的灵魂引领着,蝉获得了新生。

中年之后,某一日,在一处堪称原始的山林,我从山上下来,小路曲折如一条蠕动的蛇,地面蒸腾起热浪,而满天的蝉鸣铸成密不透风的罩子,把我扣在其中。站在一棵松树的影子下歇息,我几乎是看到,蝉鸣像雨滴一样落下。不是那种清凉的雨滴,是浇铁花时灿烂的红光闪过之后,那暗下来的、灼热的一滴滴铁水。我抬起头来张望,在酷热的太阳里,满山的树木像它们的影子一样沉默、驯服,看起来并无异样。但我知道那里藏着蝉,玄铁一样、闪着寒光的蝉,子弹一样的蝉。这是久违了的蝉鸣啊。它们什么时候逃离了人的村庄,躲藏到这深山老林中了?

这山上到处都是树,松树、杉树、槭树。每棵树上都埋伏着蝉,每只蝉都在嘶叫。我不知道这蝉的品种与小时候所见过的蝉是否一样,但它们的嘶鸣明显多了一些悲愤之意。那漫山遍野的鼓噪,似乎传递着悲伤的绝望,像刀剑霍霍,正在互相削磨。那声音听久了,让人胆战心惊。它们是在为那些被扼杀了的蝉发声吗?还是在为自己的族类多舛的命运呐喊?

无数蝉的叫声合并成一个,无数棵树木的摇摆合并成一棵。整个山峦就是一只巨大的蝉的腹部,正随着叫声不易觉察地微微起伏。我后退几步,呼啸的风扫过树林,像驱赶着千军万马的大军自山顶上扑下来。

人形青蛙

二月,田里灌满清水,天空上的云朵灌满灰色的水汽。天空压得这么低,风要吹上很多天,才能把乌云摊薄,让人隐约看到云层背后毛茸茸的太阳。电线杆是深灰色的,电线是黑色的,倒映在水中,五线谱一样荡漾。而音符,自然是那一群群流动的蝌蚪。到了四月,风变得暖和了,我们把一块块水田插满秧苗之后,拔脚上田。蝌蚪长出了四条腿,也跟着我们蹦上田埂。五线谱上空荡荡的,青蛙的鸣叫渐渐充满了整个村庄。夜晚从田边走过,听到数不清的蛙鸣。高的、低的、大的、小的,厚的、薄的……想起童话书里说,有一位王子被施了魔法,变成了青蛙。我在夜色里笑起来。这田垌里到底有多少只王子呀?它们这样急切地叫唤,难道是在倾诉前世今生?还是在呼唤那一位迟迟未曾现身的公主?

天色晴朗的夜晚,星光蓬勃,叽叽呱呱的混响在田野里发酵、膨胀,聚合成一只透明的气球,摇摇晃晃地向天空飘荡。突然一阵寂静,仿佛是谁按下了暂停键。接着扑通一声,是气球炸裂,某只青蛙跃入水中打破宁静。然后蛙鸣继续,似乎终于把王子和公主送入洞房。

其实我早就留意过青蛙在水中的游动。它那么小,背上的花纹是褚褐色的,张开的前肢末端有趾,精细得如同人的手掌和手指。下肢结实修长,大腿圆润有力,脚蹼往后蹬出水纹的样子,与人何其相似!难怪巫婆选中了青蛙。她不让王子附身于牛马或者猪狗,首先是有形体上的考虑。一只青蛙当然要比有苦役在身的猪狗牛马体面得多。青蛙的体面,可能就来自其类人的形态。可见,人终究是自视甚高呀。

青蛙也有天敌,蛇是其中之一。偶尔路边的草丛里传来异样的蛙鸣,混乱、凄厉、惊慌。年长的人能听出,是蛇咬住了它。那最后一声呜咽明显被含在蛇的嘴里,微弱地一闪随即消失。我也怕蛇。只要想到它的长,它的软,它的冰凉、湿滑,皮肤上就会被唤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听说蛇的行走是无声无息的,攻击快如闪电。我见过壁虎趴在墙上捕食蚊虫,那舌头的伸出、回收,确实快得无法看清。但我无法想象被蛇咬住的痛苦,恐惧阻止我的想象走到那个程度。

春末夜间的水田,亮着大大小小的光。很久以前,是火把。松柴、麻秆,都容易点燃。不同的是,麻秆轻,火焰也轻,一阵清风似的燃过去,很快就只剩一缕灰烬。松柴重,火焰也重,一边燃烧一边冒黑烟。那烟,不断地补充着夜的黑。后来换了手电筒、电瓶灯。光在黑暗里飘浮着散开,像星空的倒影。光照见人脸上幽暗的专注和欲望,也照见蹲在禾苗丛中的青蛙。那是一只大青蛙,像人的拳头那么大。它敦厚老实地坐在阴影里,大大的眼睛里映照着一簇簇闪动的火光。它不叫,也不逃走,只是在被人捡起来的时候,四肢徒劳地在空气中划动。它凝重的表情,堪比思想者的严肃,让我怀疑它是否在思考蛙生之有涯与无涯。

大青蛙被捉回家,据说清蒸了吃,对老人孩子颇为滋补。记忆中,小时候的我并未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上学之后,课本上说,青蛙是益虫,能抓很多害虫,老师教育大家不要抓青蛙吃。我理直气壮说自己从未吃过,莫名其妙有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

小青蛙身形细巧,看到亮光并不会发呆,也不会终日陷于冥思苦想之中。它们不叫的时候就在跳跃,从这棵禾苗跳到那棵,从这个水洼跳到那个。它们捕捉虫子的动作比壁虎还快。它们太小了,蹦蹦跳跳的样子,跟虫子也差不多。七八岁的孩子,已经学会钓小青蛙了。黄昏,蛙鸣最热烈的时候,孩子们就开始在田埂上行走。一根竹竿上绑一条长长的丝线,丝线尽头缚一段蚱蜢腿,坠入田中。孩子们一边走,一边抖动着竹竿。在小青蛙看来,眼前这只蚱蜢一跳一跳的正准备逃跑。它勇敢地冲上去,死死地咬住了蚱蜢腿。顿时,它就飞起来了。在青蛙短暂的生命里,这也许是它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次飞翔。它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也来不及松开口中的猎物,就飞到了空中,然后,像一个生涩的桃子一样,被孩子的手摘了下来。有些青蛙会被审视、打量。孩子惊讶地叫起来:“你看我抓到一只大的!”于是其他孩子纷纷围过来,互相比较着战利品。那小小的“王子”在孩子的手掌里挣扎,徒劳地挥动那像人一样的四肢。夜彻底暗下来之前,孩子们扛着竹竿、挎着装了小青蛙的篓子回家。你若和他们擦肩而过,能闻到他们身上的腥味,那是汗水、泥垢和青蛙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的结果。赤足、赤膊,皮肤晒成浅褐色的孩子,他们匆匆走过石板路的样子,也像一只只青蛙在蹦跶。

这么小的青蛙没有食用价值,抓回家去,通常就是剁碎了喂鸡。但这游戏,孩子们百玩不厌。

其中一个孩子,名字叫“小鸽”的,长得特别像青蛙。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很宽,嘴巴阔大,嘴角直咧到脸的边缘。他的名字也与青蛙有关。本地土话,青蛙又叫“鸽毑”。据大人们说,从小,他睡觉就喜欢弯曲着双臂和双腿,像一只青蛙一样摊在床上。他很迟才学会走路,大人一不注意,他就蹦着走。而且,他似乎不爱说话,嘴里总发出“咯咯咯”的叫声。小鸽的肤色很白,村里没有孩子有这么白的皮肤,让人想起青蛙寡白的肚皮。

小鸽去钓青蛙的时候,手脚不协调,咬着饵料的小青蛙往往在半空中掉落。孩子们嘲笑小鸽笨。但紧接着发现,那些小青蛙似乎争先恐后地往小鸽的脚边扑,他只要蹲下去捡就可以了。但是小鸽并不捡,他更享受的是跟孩子们在一起的感觉。他看着孩子们围过来,从他脚边不停地捡起小青蛙扔进篓里,快乐得咯咯地笑。

小鸽的妈妈在生他的时候就难产死掉了。小鸽的爸爸后来又娶了新的妻子。后妈常支使他干活,又责骂他的笨手笨脚。有一年冬天,小鸽生火做饭的时候,柴火蔓延到柴堆上,点燃了厨房。小鸽怕被斥责,不敢逃跑,而是奋力扑打着火焰。这使得他的皮肤被大面积烧伤。痛苦地挣扎了半个月之后,最终,小鸽死在床上。死的时候,皮肤上的脓血粘在被子上,他整个人就像一只被剥了皮的青蛙。

而我终于要进行我的忏悔,对于青蛙,我犯下过深重的罪行。记忆使时间重叠,产生互相渗透和混乱。我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间,是在知道青蛙王子的故事之前或者之后,还是在知道青蛙是益虫的之前或者之后。但我记得那口浅浅的池塘,因为久旱池水回落,浑浊,如一只大碗仅剩下碗底浅浅的残羹。池塘位于山脚,与路边隔着一片竹林。那似乎是一个初夏的午后,太阳很大,头顶的炙热与水的清凉形成了反差。我挽高裤腿,赤足站在水边。那里有一层密密麻麻的拇指大小的青蛙。一个比我高一头的姐姐带着我在那里玩。

能玩什么呢?在池塘边挖起泥巴垒成墙垛,又挖出曲折的河道,把池塘的水引进去。青蛙们前赴后继地跳近前来,试图参与我们伟大的工程。但事实上它们经常落到我们的脚背上,像冰凉的雨点砸下来,把人吓一跳。它们在妨碍我们的工程,不,我并不是在为自己找借口。但确实是这样,这些褐色花纹的小东西用自己的晃动变换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姐姐捉起一只青蛙,把它翻过来。在阳光下,那湿淋淋的白色肚皮闪耀着光。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姐姐用挖掘河道的小竹枝把它扎到了河道边上。姐姐说,我们让它充当守卫大河的士兵。小青蛙用前肢紧紧地抱住扎在它肚皮上的竹枝,确实很像士兵握紧它的标枪。它没有叫。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午后,那个池塘里,所有的青蛙都一言不发。世界寂静无声,只有微风吹过竹林,沙沙细响。我们开始了合作:我抓小青蛙,而姐姐则把它们一只接一只地钉在我们的河流两边,直到我们能找到的小竹枝用完。

姐姐让我欣赏我们的杰作。一条巴掌大的黄色河流沿着水边曲曲折折地蜿蜒,湿漉漉的河岸上,一只只小青蛙抱着怀里的标枪急促地喘气,惨白的肚皮起伏着。它们呼出的气息都是腥的,让人反胃。我强作镇定,弯下腰去看它纤细如发丝的手指握着标枪,被洞穿的肚皮上并没有血。“青蛙的血会是什么颜色的呢?”我问。

姐姐为此将一只青蛙开膛破肚。就在我的眼前,她用一只手按住青蛙的下腭,另一只手捏着竹枝往下一划。我不记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但可以很肯定地说,至今,我依然不知道青蛙的血是什么颜色。

至今,看到别人在游泳池里蛙泳,我仍会想起那只青蛙最后的一蹬。它的四肢在黄色的泥浆水里向下奋力一划。而我别转头去。竹叶的摇晃在眼前变得冰凉,我突然发现自己陷进了一种奇怪的境地,像在做梦,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过了好一会,梦里渐渐有了声音,姐姐在我们制造出来的河边光着脚走动,巡视着那些在标枪下一动不动的青蛙。偶尔她抬高脚板,重重地跺下去。她的脚底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我知道那是青蛙,那些冒冒失失地跳到她脚边的青蛙。地面上全是青蛙,愚蠢的、无辜的青蛙,不断地从水里冒出来,跳过来。视线里,阳光在水面晃出碎玻璃一样尖锐的光芒。我感到眩晕,世界在眩晕中晃动。但“噗噗”声仍在持续,我的脚底也接触到了那小小的一团冰凉和炸裂。

若干年后,在初中的生物课上,老师带领我们解剖青蛙。是大青蛙,像我们的拳头那么大,蹲在操作台上,得用手按住,不然,它会跳走。我不敢按。我只是看着它在别人的手掌下双眼鼓突,雪白的下腭无声地翕动。在这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它不再紧皱眉头思考蛙生,而是四处张望。当它看过来的时候,我总感觉它认出了我,认出了我眼中的罪孽与惊恐。我回避着它的眼睛,拿出生物书看那图画中的构造,心脏、肝脏、肺、胃……它们的形状、颜色、大小,都画得很逼真。当解剖开始后,有好几只青蛙乘人不备,跳下了操作台。实验室里一片惊呼笑闹,大家都忙着抓逃犯,而我在混乱中悄悄溜走。

有一种青蛙,人们又叫它牛蛙,总是在雨后出现,藏在水沟暗处大声叫唤。那声音洪亮如牛叫,而且通常有两只以上,以对答的形式,互相呼唤着。若翻译成本地土话,正是“你——”“我——”“你——”

“我——”。这旁若无人的一问一答,盖过了所有的声音,无限地单句循环着,使人烦躁。我有时候想,这两只蛙是否是在异地恋,一只在水沟这边,一只在水沟那边,否则何以需要如此大声地呼叫对方。而呼叫回应后,又为何没有进一步的行动?难道它们的爱恋,仅仅是满足于在众人面前如此惊天动地一番?

有一次,在一条水沟旁边,我亲眼看见一个妇人拿着长柄雨伞,用那锐利的伞尖去戳某个声音的来源。一个“你”戛然而止,伞尖抽离水面,一只灰色的影子滑落水中。妇人咬牙切齿地说:“我看你还叫,我看你还叫!”另一个“我”适时地闭嘴了。望望闭合如初的水面,那只灰色的影子已随急流漂远。我感到嘴唇在嚅动,它想说话。但立即,那些双手抱着标枪的小小身影阻止了它。这种随意钉死一个生命的行为,你早就做过,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

走出很远,“我”又怯生生地叫起来了。但这次,不管它叫得如何恳切、嘹亮,再也没有一个“你”来回应了。那一声声“我”的呼喊,在雨后潮湿的空气中,在哗哗的流水声里,显得特别孤单、悲凉。

还有一次,我路过一个陌生的村庄,发现家家户户都晒着青蛙干。大张着四肢的青蛙被剥了皮,串在竹签上,曝晒于阳光里。那新鲜的、淋漓的小小身躯,让我想起小鸽。它们背负竹签,像许多复制粘贴出来的微型人偶被钉在简略版十字架上。其中的几只,似乎还在轻微地抽搐、痉挛。我几乎失声尖叫。但他们说,这不过是一道传统美食,并且有一些神秘的功效。我知道,很多所谓的传统美食不过是先民在食物缺乏的前提下饥不择食地挖掘出来的。但在物质已经极大丰富的今天,再吃这样的东西,还有必要吗?有些地方还喜欢用蝌蚪煮粥。满满一碗白粥里,浮动着那些死去的黑色的小音符。据说,这蝌蚪身上蕴藏着无穷的生命力,吃了能使身体强壮。他们神秘地一笑,“还能多生娃呢。”青蛙强大的生殖能力,使它成为某种图腾。但“图腾”的代价,便是被献祭、被牺牲吗?

童话中的那只青蛙得寸进尺,要求跟公主回家,要求坐在餐椅上用她的餐具吃饭。最终,它被公主狠狠地掼摔于墙上。我重读这个故事的时候,内心一阵惊悸。我深信,这种对青蛙性命的草率漠视,可能是人类的共性。当王子从青蛙死去的皮囊里站起来时,他竟然没有丝毫谴责公主的意思,而是立即喜悦地上前拥抱公主,感谢她把他解放出来。而公主,也没有丝毫抗拒地接受了王子的拥抱。这故事诡异到荒唐的地步,似乎是编造一个借口来原谅人类对于青蛙的无端杀戮。

我已经离开村庄很久了,但每年春天,我都会听到青蛙鸣叫的声音。那是附近的野地里传来的。我从来没有为此特意去看过那片沼泽地,也没有特意去找寻过青蛙。蛙鸣只是提醒我,那些被遗忘了的时光:二月的时候,田里灌满了清水,电线拉成的五线谱映入水中,成群的小蝌蚪便游动起来了。它们一会儿游到高音区,一会儿游到低音区,在沉默中谱写着一生中不断鸣唱的那支曲子。那时候云层低坠,清新的阳光尚未孵化,歌唱和欲望尚未来到,捕捉和杀戮尚未来到,一切都充满希望。

琬琦,本名肖燕,广西容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九届高研班学员。曾在《作家》《小说界》《诗刊》《星星》《广西文学》《飞天》等刊物上发表作品,有作品被《长江文艺·好小说》《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转载,散文《遇见树》收入《2021年中国生态散文》,曾获《诗刊》全国同题诗大赛一等奖、《广西文学》“金嗓子”广西青年文学奖、2022年《广西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