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广西文学》2023年第9期|罗南:下一个路口
来源:《广西文学》2023年第9期 | 罗南  2023年09月25日08:56

那是五月,南方雨季最缠绵的时候。铺天盖地的雨,停停歇歇,从我生活了四十五年的山城,一直跟着我,去到另一座城市。空气潮湿闷热,不再是我熟悉的味道。我伫立在新单位办公室窗前,看着雨,心里摇摇晃晃的。摇摇晃晃的心,在我决定离开山城的时候就跟着我了,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才会安静下来——它应该会安静下来吧?

雨很大,像盆泼,砸在窗台上,飞溅的雨雾落到我身上脸上。我闻到有幽香。几天前我就闻到幽香了,只是不知来处。此刻我低头,蓦然撞上那棵白玉兰树。它有七层楼高,从办公楼与宿舍楼之间狭窄的空地长出来,枝叶挨挨挤挤,竟也葳蕤粗壮。我来的时候,山城里的白玉兰花期过了,没想到这座城白玉兰花还在开。

雨砸在白玉兰树上,枝叶乱晃,花从绿叶里挣出来,小小的,暗淡的白,倦怠怠的,不是很有精神。花期毕竟是要过了的。我想它很快会凋零,也许就在这一夜,落得一地狼藉。第二天站到办公室窗前,仍看到花挂在枝头,暗淡的白,倦怠怠的。之后许多天,那些花一直都在,只是数量少了许多。

我想起山城里的那些白玉兰树,三棵长在河岸人家屋前,两棵长在行政大院内——这是我在山城常走的路线,从家到单位,我每天都要经过这些白玉兰树。它们全都高大粗壮,人从树下走过,落了一身香气。城里的老婆婆会摘下树上的花,插在发髻里,或是穿成串,一圈圈地,挂在手臂上沿街叫卖。我也常从地上拾起几朵,随手放进背包里,之后便忘了,某一天打开背包,闻到幽香,才又想起它来。

是的,我留恋山城,而且我知道,随着时间流逝,我还会越来越留恋。那里有我的童年和青年。我像一棵树的种子,从枝头落下,复又在树根底抽枝拔节,长成一棵树。老树与新树,枝枝蔓蔓,交错盘缠,共生的部分,痛苦而又欢愉地生长——我们熟知彼此,那些光滑与粗糙,那些荣耀与不堪,黏稠而锋利,像齿轮,长年累月碾轧进彼此身体里。我前半生的痕迹和记忆全都是它的。可我却把自己整个儿拔出来,移植到另一座城市去,就在我四十五岁这年。

小猪提前两天来到这座城,带我认路。她知道我找不到方向。离开山城,我从来就辨不清一条路的方向,或是一个人的面孔。在我眼里,山城之外的路和人,长着一模一样的面孔。他们是彼,也是此,全都含混,没有轮廓。而山城的路和人是不需要辨认的,我们是彼也是此。在我还是一棵树的种子,复又从树根底下长出来时,他们就丝丝缕缕渗进我的感知里。我的眼睛里是他们,耳朵里是他们,指尖触觉里是他们。我能从声音、身形,甚至是步伐落地的节奏认出他们。一切顺畅自然,就像春天到来时,枝叶就会抽芽,花朵就会绽放。

从住处到单位,坐公交车是一路车,坐地铁是一号线,用时都是四十分钟左右。小猪坐在我身边,跟我说路线——早上乘公交车去,晚上乘地铁回,去和回,绕的是一个近乎椭圆形的圈。小猪教我看导航,从走出家门起,每一步都有指示。城市在手机屏幕里浓缩成线条,只需跟着箭头走,就能无障碍地去到任何一个地方。一切繁复归于简单。

这么简单的事,之前我却总也学不会,那些箭头似乎是跳跃的,指向犹豫不决,我跟着箭头走,常会诡异地走到不知什么地方去。我想我只是依赖,在山城时,依赖那些共生的熟悉,而不在山城时,则依赖小猪。

小猪长大,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她成长过程的细节,在我记忆里,仍还停留在她三四岁或五六岁时的哭和笑,那些属于孩童的纯粹,我能轻易看懂小猪的内心,快乐或不快乐。不知从何时起——在我不曾察觉的某一天,小猪突然不再黏糯,不再需要抓住我的手才敢跨出家门。她似乎比我更能适应家之外的世界,那些繁杂的、喧嚣的、急速的、陌生的一切。世界投射进她眼里心里的,是我不再了解的清晰或混沌。

小猪的早慧,是因为她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吗?我把她从那个家带走时,她不过四岁,而我也不过二十五岁。我很早很早就走进婚姻,也很早很早就离开婚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太爱自己了,并不适合婚姻,而婚姻却将最好的小猪送给了我。

走出婚姻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昏昏沉沉,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小猪。所有的伤痕都被旁人放大了,它们的沉重便也是放大了几倍的沉重——我需要抵挡别人对我的怜悯,更需要抵挡自己对自己的怜悯,那些被夸大了的怜悯情绪,消耗了我的精力和体力。当我意识到小猪已悄然从我身上剥离,开始了自己的独立时,竟是伤感。我有些失落,觉得小猪和时光一同将我抛弃——所有的人都已大步往前走,甚至是河流,甚至是山川,世间万事万物,都在大步朝前走,只有我还停留在原地。这变化的一切,让我感觉到不安和孤独。在内心深处,我大约也只希望小猪永远那么幼小,那么依赖我。可我知道她终究是应该独立的,像一棵树和另一棵树,当小猪从我身上落下来,长出来的必定是另一棵树。

山的外面是什么?

山的外面还是山。

山城的孩子问老人,山城的老人总是这样回答。

山城小,四周是山,溪流从山里奔淌出来,汇成河流,浩浩荡荡穿过城,再浩浩荡荡穿过山,流向远方。我从来不问远方是哪里,即使在我长大后,曾翻越一座座山,看到过外面。山的外面还是山,更外面是城市,是海洋,可我对远方从来没有想象。

我是一个笨拙的人,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这一点了。我总是比别人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认清一条路的走向,或是一个人的五官。也因为笨拙,我做的每一件事都需要比别人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一个人或一个地方,我得潜进去,沉下去,让时间长久淹没,那些皱褶纹理才慢慢显现出来,进入我内心——像等待一粒种子在春天里苏醒,在夏天里繁茂,在秋天里成熟。每一过程,我都需要漫长的等待。

我对童年的记忆,大多是一个独自坐在门槛上的模糊身影。家门外是路,往前延伸几米,便左右岔开成两条路,伸向不同的远方。每过七天,三条路的交叉点就变成圩场。赶圩的人从路上走过,手里牵着牛马,牛马驮着货物,很多很多声音,很多很多脚杆,绞缠在一起,热气腾腾地在我耳边和眼前翻滚。不是圩日的时候,路上空荡,只偶尔走过三两个人,猪狗鸡鸭,无所事事地在路上游荡,两两相遇上了,便厮缠着,打一架,再各自哀号,四处逃窜。我每天看着,从日出看到日落——那个笨小孩,她不敢一个人走出家门,因为她总是迷路,她已经好几次号啕大哭着被人送回家来。她本就羞怯讷言,被人嘲笑后就更羞怯讷言了。多年后,就算她已中年,在与人交往中,依然无法做到游刃有余,她总是很拘谨,还没开口说话,藤蔓就先从记忆最深处攀爬上来,密密匝匝缠住她全身。那岔开出去的路,在远处,又岔开成更多的路,再次伸向不同的远方。那么多路口,那么多条路,在她心里重叠,她分不清哪里才是家的方向——很多年后,这纷繁芜杂的一切,才慢慢沉淀下来,在她心里长成山城的模样。

山城里的人,在古远到最老的老人也无法计算出时间的年代里,就从同一棵大树落下来,他们知道每一个人的来处和去处。知道我的曾祖父是如何赌博抽鸦片败光了家底,带着我年幼的祖父,从遥远的远方,来到山城卖苦力,那个瘦弱寡言的小男孩,我的祖父,长大后传奇般娶了他东家的女儿,我富有的祖母;也知道我父亲如何离开山城,去到遥远的远方,骗过我外祖父,把我美丽的母亲带回山城。至于我,至于我们家八个兄弟姐妹,更是山城的人一眼一眼看着出生长大的。他们甚至能清晰数出我们身上每一道疤痕的来历。在山城,每一个人都赤裸着,毫无遮掩。这使我们受困,同时也使我们自由。

山城的小,让每一个日子都是清晰的,循着固定的轨迹进行。事实上,我的世界比山城更狭窄,每天去同一家米粉店吃早餐,每天走同一条线路去上班,每天跟同一个人去散步。我越来越深地往内心里缩,几乎很少走出住处和上班路线范围——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个终日坐在门槛呆望门外的笨小孩从来没有长大,她一直躲在我心里。她懦弱敏感保守,害怕陌生、变化,以及伤害。她把自己封闭起来,蜷缩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不管过去多少年,她依然走不出家门前的三岔路口。她总是迷路。这个世界,几乎每一个地方,都会有很多很多个路口,以及很多很多条伸向远方的路。她心里满是惶恐。

所有的日子都是相同的,时间便似乎凝固起来,不再流动,可那只是我的错觉。当小猪从我身上剥离出来,自己长成一棵树时,我终于看到了那个凝滞不动的世界,它越来越狭小,直至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独自守望眼前的深渊。

我的记忆开始往回缩走。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旧梦,后来那旧梦分裂成无数个旧梦,延绵穿梭在之后的很多个黑夜里。那些跟随时光流逝的往事,在我四十岁时开始从梦里回溯。梦很陈旧,没有头绪,没有逻辑,随时都可以开始和结束。我逆着时光走,在梦里,将过去又重复了一遍,那些早就淡忘了的痛苦或快乐,又分毫不差地复又痛苦或快乐了一遍。醒来时大抵是深夜,房间里一片漆黑,我独自隐在黑暗里,内心充满忧伤。那一整个夜晚,直至之后的许多天里,我都很忧伤,像一个很老的老人。

不,不是眷恋或憎恨。悲伤或欢乐,在时间里,终会消解。每个人都无从抵抗岁月的侵蚀。对于衰老,所有的人都无能为力,都将承受容颜尽毁、肉体病痛、行动困难的折磨。是时光,它将过往翻出来,在我眼前重演,提示我,它飞一样流逝的速度。它唤醒我那越来越迫近的记忆,一线串珠般地把永远死不了的过去和永远留不住的现在联系在一起。它让我在四十岁这年,焦灼不已。那些苍白的无力的芜杂的彷徨的虚无的东西,让我身心疲惫。

我确定我需要撕裂,放出内心里那个不肯走出三岔路口的笨小孩,去面对飞速变化的世界,像一棵树,砍掉枯死的枝叶后,才又重新长出枝叶来。我也确定,我害怕撕裂,裸露出那个笨小孩去面对陌生与变化,像一棵树,刀子砍下,枝叶断落时必定是难以忍受的疼痛。小猪说,你被山城宠坏了。小猪用了一个“宠”字让我诧异,我想了很久,终于承认,小猪是对的。我与山城的共生,无论是疼痛的部分抑或是欢愉的部分,都让我感觉松弛。我依赖并依恋这样的松弛。于内心里,我是害怕离开山城的。

可我仍然是要离开的。不久之后,山城之外的另一座城市就会多出一个中年女人,她埋头穿行在人流涌动的街头,没有人知道她内心每天都在摇晃,没有人知道,她每迈出一步,都是在撕裂她自己。

建政路28号。小小的长方形牌子,湛蓝的底,雪白的字,毫不起眼地隐在众多牌匾中,隐在沉默不语的石狮子后。石狮子守着的,是一方小院子,里面是一家文化单位。现在是我工作的地方。

从住处出来,走十几分钟路,坐几分钟地铁,再走十几分钟路,或是乘公交车,走几分钟路,再坐上车,摇摇晃晃三十来分钟,到达单位。每天的早和晚,我都步履匆忙,可我的思绪是涣散的,它们飘浮在空中,在我头顶上方,俯视着我,挟持着我,在过去现在未来来回穿梭。它们有很多很多事情要想。它们杂乱无章。四十分钟刚好够它们胡思乱想。

我的手臂突然冒出三两个疙瘩,小小的,粉红色。我以为是蚊子咬的。空气潮湿,长脚杆的蚊子躲在低矮的花草丛间,人走过,便追着人的气息,潜入电梯,潜入办公室,潜入住处。那段时间,我常被蚊子跟踪,它们藏在暗处,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跟着我上七楼,上十七楼,在我住处或办公室,咬得我一手或一脚的疙瘩。那三两颗粉红小疙瘩,很快繁茂,一簇簇地从我手臂蔓延,长到我的腰侧上、大腿上,花朵似的,开了又败,败了又开。看了医生后才知道,那是荨麻疹。

中药西药吃遍了,都不好。纠纠缠缠的,竟延绵了好几个月——这种感觉我太熟悉了,走出婚姻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清楚记得是十年,整整十年,我脸上不断冒出小痘痘,密密麻麻遍布整个脸庞,西医说是脂溢性皮炎,中医说是肝火旺、内分泌失调。我一整年一整年服西药,服中药,可是,都没用,小痘痘仍不停不断地长,一层复一层地长,长得我一脸斑驳。很久之后,在我不曾察觉的某一天,它们突然消失了,和它们出现时一样莫名其妙。

是焦虑。就像那些悬浮在我头顶上空的芜杂思绪,它们迟迟不肯降落地面,我便也一直悬浮着,跟着它们一起无所归依。我想我在剥离,像一只蝉或蛇,把属于山城的躯壳蜕去,然后重新长出另一个城市的躯壳来。不,你知道我不是说山里人或城里人,那不关山里人或城里人的事。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从一种生活到另一种生活,我就像一棵树,被我自己拔出来,移植到另一个地方,我的叶枯萎、剥落,我的根也枯萎、剥落。它们需要重新长出来。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总要经历一大段时间的荒芜。这一过程,十分缓慢。

几本职业资格考试辅导教材堆在枕边,厚厚的,折页的地方是昨夜看过的,上面画满了红线。每次打开书,内容全是熟悉的,合上书时,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我的记忆力从来没有如此差劲。我已经很多年不进考场了,十年寒窗的后遗症一直到几年前才算彻底痊愈,这之前,则是不时做进考场的梦,每一次都对着试卷焦躁地解答不出试题。如今这个梦又回来了。

我要考资格证。重新用一张又一张纸来证明我自己。一切从零开始。我和一群年轻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他们闪着光泽的脸,满满的胶原蛋白,眼里的光,锐气蓬勃。我很沮丧。我与这群年轻人之间,相隔着二十年时光,那是一道深壑。我看到我的心里有一个缺口,它不足以抵挡这座城市,更不足以抵挡这群年轻人。这一年里,我一口气看了四十四本与专业有关的书籍,无论往里塞下多少东西,依然无法填满那个缺口。我的内心空空荡荡,而又杂草丛生。

来到这座城市半年后,我仍不时迷路,每天都重复的路线,总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变得完全陌生起来。路陌生,周围的建筑也陌生,我脑子里,竟搜索不到半点关于它们的信息,只好打开手机导航,四处寻找方向,像一个初次踏上这座城市的人。

我不敢脱离一号线,或一路车,从住处到单位,从单位到住处,每天循着这单一路线,周而复始。周而复始。

乘地铁的大抵是年轻人,拿着手机,低头不停刷。有人靠在椅子上睡着了,鼾声均匀从容,像是睡自家的床,到站时,却也会打一个激灵,睁开眼,急急忙忙跳下车去。偶尔听见乡音,凌云人或乐业人、田林人、隆林人、西林人,百色十二个县市区的腔调,在异乡,细节分明地从四周声响里剥离出来,跳进我耳朵里。那些陌生的面孔便有了黏稠的东西。我盯着他们看,试图从那些五官里找出山城的影子——自然是没有的,一次也不曾有过。在这座城,所有来自百色那片区域的声音都成了乡音,听着与我相似的语言,心便会没来由地柔软。此刻,如果我开口说话,他们会不会也能认出我来?他们的心也会像我一样,没来由地柔软吗?我不能确定。也许,年轻的心没有闲暇去想这些,这座城毕竟有太多他们喜欢的东西。我待在山城实在是太久了。车厢拥挤,没有人看我一眼。我单手抓着吊环,身子随车子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

我又像个很老的老人了,可老人并不是我这个样子的,我常在公交车上看见他们。提着买菜的小推车,菜篮子叠收起来,折成直立的一片,依靠在他们身侧。或是带着一两个孩子——孙子或孙女,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藤蔓一样攀着他们,嘴里有十万个为什么需要他们解答。或是什么都不带,独自坐在椅子上,旁若无人地不停拍手背,发出啪啪啪的清响。到菜市场时下去一拨,到学校时下去一拨,到医院时又下去一拨,然后又在每一个站点上来一拨。他们大抵是相识的,隔着座位,大声交谈,说原单位同事,说儿子儿媳孙子孙女。普通话、桂柳话、壮话、白话,南来北往的人南来北往的腔调。他们是日常的,是柴米油盐。他们从容的神情,像是这座城生长出来的——对,就像树的种子,从枝头落下,复又在树根底下长出来。只是乡音仍在,那是属于另一片土地的事物,它终究无法像车窗外那些树一样,从某一座大山迁移而来,规整地种植在路旁,在公园里,在小区内,树干粗壮,树冠低矮,不成比例地高,可它们到底是熨帖的,只需要足够长的时间——五年或十年,就能将根须伸进深泥里,与这座城连成一体。

我总喜欢说树,说植物,凡绿色有生命的一切。那让我想到我自己。单位大院内,绿色植物并不多,一棵荔枝树,一棵白玉兰树,几棵桂花树,几棵芒果树。后来我又在宿舍楼与宿舍楼之间,更狭窄的空间里发现另一棵白玉兰树,比之前那棵小很多,纤弱的枝条,直挺挺的腰身,同样开着花,暗淡的白,倦怠怠的。办公室走廊尽头,倒是绿茵茵一簇,狭长的叶,蓝色的花,盛开一阵,凋零一阵。我早上来到时,浇一次水,晚上回去时,再浇一次水。在山城时,我没养过花,也不曾有过养花的心。来到这里,浇灌这些花草,也只是顺手的事。有一次全单位外出培训一周,回来时,花和叶全落了,枯干的秆细细的,枝梢蜷曲,似乎阳光再强烈些,就能点燃它们。我想没过多久,它们就会被丢进垃圾堆里。那些天,我没再往走廊尽头走。有一天走过那里,却发现它们又活过来了,有人把枯干的秆齐腰剪掉,浇上水,它们便又长出枝叶,和之前一样郁郁葱葱了。

我搜了百度,才知道那叫翠芦莉,又叫蓝花草,很耐长。后来我发现路旁花圃里,竟几乎全是它们。走哪儿都看见它们。却也奇怪,没留意它们之前,除了办公室走廊尽头,我几乎没见过它们。

最好的时光是正午。阳光从树的枝叶间洒下来,沥青路面树影婆娑,光斑闪闪。我每天都从这条路走过,早上上班时,晚上下班时。车辆人行潮水般从我身旁涌过,我驻足等待红绿灯,或是快步穿行,匆忙得从不曾看清路人的脸。路人也不曾看清我的脸,每个人都只顾得步伐匆匆,奔往自己的方向。我们的五官身形,融进车流人流中,化作庞大城市里闪烁不定的尘光。

来到这座城三个月后,我才逐渐看清这条路的样子。路不长,也许不到一千米吧,两旁全是香樟树。枝干曲曲折折伸向天空,每一棵都长成山野里自由的模样。这让我心生欢喜。我想它们一定生长了很久,也许它们就一直长在这里,在这个地方还没成为一座城市之前。我看见遒劲的树根,在地底潜行攀爬,从一米开外,顶开坚硬的水泥砖块,裸露出地表来。粗大的枝丫伸过路面,霸道地往两旁伸。路两旁的建筑物普遍不高,被树枝压制着,围墙沿着枝干凹下一个口子,树的枝叶便又在口子四周蔓延上来。它们不管不顾地生长,朝着天空,朝着阳光的方向。

树很老了。路也很老了。我知道几百米远的地方曾经有一家电影院,上了年纪的人总喜欢提到它。那座建于1986年的电影院,在2019年9月停业了,它用三十三年的时光,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余下的时光,是用来让这座城的中年人和老年人怀念的。年轻人极少提到这家电影院,他们谈得更多的是夜市。也是在几百米远的地方,每到夜幕降临,那里便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年轻人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三五成群地坐在小摊子前,喝酒、撸串、吹牛,一直到凌晨,依然熙熙攘攘。

我在这条路上晃荡时总是正午,那是我一天里时间最充裕的时候。从单位大院走出来,抬头就是枝叶交错的天空,我沿着路慢悠悠地走,身旁依次是服装店、鞋店、药店、五金店、修理店、米粉店。一只肥大的猫常蹲在店门前晒太阳,背弓着,毛茸茸的,像团球。我想偷偷摸一把它的背,或是握一下它拖在地上长长的尾巴,它回头幽幽地看我一眼,移步走开,蹲到几米远的地方。它的眼睛是蓝绿色的,高深莫测,像藏有魔法。

修理家电的师傅也常蹲在店门前,他曾用电动车载着我,穿过几条街,去到我的住处帮我修理洗衣机。在等待洗衣机试机的几十分钟里,他和我聊起他的故事,他的父亲母亲,他的创业史,他的爱情。他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讲,并不需要我用我的故事去交换。他是一个有强烈倾诉欲的人。

我环视我的房子,空间小,一眼就能看尽全部。客厅只有一个书架、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简单明了的款式,是我中意的样子。我和小猪在烈日下走了几天,终于在一个小小的家具店里找到它。

修理师傅肯定能一眼看出,这个房子住的是一个独居女人,她没有老公,或者也没有孩子。她也许是落魄的,对,还很懒惰邋遢。他必定看到堆积在一旁的脏衣物了,正等着他把那个坏了很多天的洗衣机修理好。其实这只是我的猜测。那是我在这座城市最想遮蔽的隐秘,它们让我没有安全感。修理师父甚至没多看我一眼,他走的地方多了,见多了事,没什么可奇怪的。

那个我知晓他人生故事的人就蹲在他的店铺门口,低头捣鼓一堆零件。我走过,他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目光里没有半点波澜。我想他记不起我了。这样真好呀,我仍是陌生的。他不记得,那个懒惰邋遢的独居女人,每天从他面前走过。

路旁排列着整齐的共享单车,一律的橙黄色,五元一碗的老友粉店混杂在便利店、美发店、养生会所和宾馆、超市之间,大红色的招牌让人远远就看得到它。时光在这条路上是混搭的、陈旧的、新潮的、沉静的、喧嚣的,每走几步,都恍若穿越到另一个时空。正午时分,这里的一切都很安静,店铺、行人,甚至是过往车辆,每一样事物,在经过这条路时都动作轻盈——也似乎是,所有的一切将节奏迟缓下来,只为等着我走过时,眼睛能仔细看清它们。

我不在乎时间。那些天,无论去哪儿,我都会提前一个小时出发,那多出来的时间,是用来试错的。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从建政路28号一直往右走,遇到每一个路口,依然一直往右走,就会又回到建政路28号。这让我惊奇而又兴趣盎然,像玩一个游戏。几天后,我又尝试着往左一直走,遇到每一个路口,依然一直往左走,果然又回到建政路28号。

我迷恋于这样的游戏,每个正午时分从建政路28号出来,往不同的路口走去,一直往左走或一直往右走,复又回到建政路28号。我已经很长时间,不曾留意悬浮在我头顶上空纷杂的情绪了,它们也许还在摇晃,只是我已经不在乎了。闭上眼,我能听到我身体里有生长的声音,那些细微缓慢的变化过程,它们的节奏似乎是打开、打开、生长、生长,也似乎是生长、生长、打开、打开。那些痛苦的挣扎的倦怠的焦灼的枝条,它们就要长出来了。

有人说秋天到来时,路上会落有很多相思豆,我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春天再一次来到,夏天再一次到来,我终于在路的另一头找到了它们。那几棵相思树,混在一排香樟树里,一样粗壮曲折的枝干,遥遥伸向天空,猛一眼,并不能把它们与香樟树区分开来。相思豆就掉落在树底,零零散散,鲜红的颜色,惹眼而又安静。我弯腰拾起它们,看到别人也弯腰拾起它们。这座城的秋天和夏天其实没太大区别,甚至是春天和冬天也没太大区别,依然满眼绿莹莹的,花仍开着,叶仍绿着。秋天结束时,我终于决定要往更远的地方走。道路指示牌立在路口,像无数只伸向远方的手,告诉我,前方还有无数个路口和无数条路。我跟着那些路走,看见酸枣树、木菠萝树、无花果树、榕树、凤凰树,还有很多很多我不认识的树。冬天来了,三角梅开了。春天来了,黄风铃花开了。夏天来了,月季花开了。我一直走一直走。

罗南,广西凌云县人,有散文、小说发表在《花城》《作家》《美文》《民族文学》《广西文学》等文学期刊,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有散文集《穿过圩场》、长篇纪实散文《后龙村扶贫记》。曾获《广西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方志敏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