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当代人》2023年第9期|丁小龙:浮世之光
来源:《当代人》2023年第9期 | 丁小龙  2023年09月22日09:09

从国企离职的那年夏天,我爱上了古典音乐。我二十三岁,拖着满身的疲惫与失落回到了村庄,回到了家。我辞掉了他们眼中的铁饭碗,被打回了原形,不知未来的路到底在何处。或许没有了路,也没有了船。在好多个梦里,我位于孤岛上,眼前是苍茫大海,没有人,没有船,也没有了食物,于是我放弃了等待,扎入眼前的深蓝,获得了永恒的宁静。在快要窒息的瞬间,我从梦海洄游到现实的岸,面对着眼前的深蓝。于是,我起身走向了镜子。镜中人是蓝色的,我的心是蓝色的,我打开了音箱,静听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又听德彪西的《大海》,再听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直到光再次涌入了房间。于是,我披着光,走出了房间,走向了旷野。

古典音乐发现了我,也由此拯救了我。在那段留守村庄的日子里,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于是我与自己交谈,我把自己的心事写进了日记本。家里有本《古典音乐简史》,是我从旧书店带回来的书。好久没有翻过这本书了,书页中泛出了时间的尘味。翻到第一页,我便明白了当初买这本旧书的缘由,仅仅是因为上面的一句话,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我把这句话抄写在日记的开篇,以此作为自己的暗夜之光。我打开了这本书,开始了新人生。

在无人之境,我听巴赫,听莫扎特,听贝多芬,听勃拉姆斯。按照这本音乐史的顺序,我听这些大师的经典作品,一部接着一部,一首连着一首,仿佛精神的饥饿兽找到了他的极乐之地。当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的第一个音符浮现时,我就爱上了古典音乐。以前只听民谣、爵士与流行乐的自己,如今在这片新大陆上看见了新的生命之光。

于是,在光的引导下,沿着密林中的道路,走向了精神的更深层,走向了命运的核心地带。这是从未有过的心灵体验:在一个人身上洞悉到了整个人类的秘密,而这秘密只可以意会,无法诉说,更无法言传。以前看起来如此陌生的音乐,却迅疾俘获了身心。

从国企离职这件事,我没有提前和父母商量。我带着困顿的皮囊回到了家,把这个爆炸性的决定告诉了他们。他们愣在了原地,仿佛亲眼见证了一场人间暴动。父亲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近乎于求助般地说:“带我去你们厂,我给你们领导说,应该还来得及。”我摇了摇头,告诉他们我已经办完了离职手续,和厂子没有什么关系了。父亲提高了声音,吼道:“你这娃咋这么不懂事啊,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和我们商量,现在跑回来干什么啊,就等着村里人看咱们家笑话吧。”还没等我说话,父亲便转身离开,走出了家门。我看到了他的疲惫与失落。母亲说:“别听你爸说,他也是一时气不顺,回来了你就好好休息,后面有更好的工作。”我点了点头,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我知道自己伤害了她的心。然而,我不能违背自己的心愿而活。这一次,命运又捏在我的手上了,而我似乎看见了自己的未来之路。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离职的真正缘由。他们也没有过问。也许在他们看来,我在国企做财务那一年所受的煎熬根本不算事,甚至可以用矫情二字来概括。他们受过太多的苦,领过太多的痛,我所领受的折磨在他们眼中根本不值一提。我特别了解他们的心境,毕竟他们是生养我的父亲母亲。于是,我选择了沉默,我把过往的暴风雨装进了体内,等待着新的出航。我并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说有新的打算,请他们放心。他们以为我是在准备考研,这种误判多少让他们有些安慰。于是,他们对外宣称我在准备考研,以此来回应那些猜疑与质询。那时候的我,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留守家中,等待着奇迹的降临。

父母的判断其实也没有错。刚开始,我确实想要考研。因为大学选错了专业,由此受了整整四年的心灵煎熬,而如果深造的话,我可以选择自己心仪的专业。于是,我拿起了手边的文艺理论与文学史开始研读。事实证明,这种努力是徒劳的:一来是我没有受过专业的文学训练,而大学所读的书不过是兴趣所致;二来是我没有耐心看那些理论书,而这只不过是另一种逃避。半个月后,我放弃了这种替代性的妄念。为了不愧对自己的命运,我只能去做自己唯一想做的事情:写作。我不能把这两个字说出口,在村庄,没有人理解这两个字,他们会把我视为笑料。这是距离他们特别遥远的事情,近乎于天方夜谭。我太了解他们了。于是,我选择行动,而不是叙说。

然而,我并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于是,我打开了文档,将其命名为“到灯塔去”,以此来致敬自己喜欢的作家,并将其视为自己在人间的慈航笔记。是的,我终于可以面对这空荡荡的文档了,我终于可以交付自己的心了。在面对眼前的空白时,我头脑中浮现了成百个作家的模样,浮现了上千本作品的名字。那些曾经读过的书,如今显现眼前,如同深夜中的大海,在呼喊,在召唤,在起舞。在浮躁的季节,我的心却格外笃定,尽管我不知道自己该写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眼前的文档是一面镜子,于是我交出了自己的心。我开始写日记,把自己的所见所想写进了文档。

之所以写日记,是因为大学期间,有两本日记直接影响了我后来的创作:一本是伍尔夫的日记选,另一本是卡夫卡的日记选。这两本日记,是我写作路上的两盏明灯——我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心灵,而这两位作家至今都以各自的方式审视着我,也守护着我。我写作,也是为了与所爱的作家对话。我把他们的日记放在床头,如同神龛。在好多个无眠之夜,我随手翻读那些文字,如同翻越群山。我又打开了文档,把自己交给了眼前的夜。也许,我是自己日记的唯一读者。但是,我也由此创造了我自己。

我想要写真正的文学作品,却不知道该从何处写起。于是,我翻看眼前的书,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我的目光停留在了两本英文书上:一本是莫里森的《宠儿》,另一本是费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我选了莫里森的书。这是我第二次阅读这本英文经典小说,其中的浓烈情感与高超技艺触动了我。读完这本小说的当天下午,我便打开了新的文档,决定翻译这部作品。这是一条艰难却明亮的路。翻译这本书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进入文本的深处,进入作品的细枝末节,以此来学习小说的创作。对于当时的我而言,这本书的难度相当大,但我享受这种天路历程。这也是一种觉醒。我似乎又看见了自己体内的光。这浮世,也是关于人类身体的隐喻。

与此同时,我开始重新打量我的村庄。小时候,我多么渴望离开这座牢笼。后来,我考上了重点高中,重点大学,又去了他们都羡慕的国企工作。从小到大,我都是他们眼中的乖孩子,好学生。在他们心中,我拥有着光明的未来。然而,我毁掉了这样的未来,我揭开了命运的假面。我带着满身心的疲惫重新回到了村庄。村庄收留了我,也怀疑着我。父母对他们说我在为考研准备,只是回家复习几个月。但在他们的神色中,我看见了疑惑,看见了探问,看见了同情。然而,我并没有多少惊慌,我可以面对任何人的目光。因为我发现了自己,也在成为自己。与此同时,我开始了写作。

写作之余,我以新的目光来重新审视我所生活的村庄。这座小小的村庄,以前是我的全部世界,如今成了世界的隐喻。是的,对于创作者而言,你在哪里,世界的中心便在哪里。我与村邻们交谈,了解他们的故事,聆听他们的心事。他们在这座村庄太寂寞了,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也因此愿意和另一个人袒露心声。我们各自喧哗,又独自寂寞。很少有人可以找到真正可以说话的人。我们都活在各自的茧中,而羽化成蝶之日,也是重生之日。在洞悉了生活奥义后,我们都渴望着各自的重生。在囚笼里,鸟儿们并没有忘记如何歌唱。心,便是最大的囚笼。唯有聆听自己的心,才可以打开那扇门。

除此之外,我喜欢在村庄与旷野中漫游。在风中,在光里,在花间,我重新打量我的村庄,并由此重新审视我的心。我逃离此地,又重返此地,或许正是为了看清眼前的路,尽管我正处于人生密林中。在好几个梦里,我找到了路,而路的尽头是海。有时候,我也会去后坡上的墓地,与故人们对峙。我的祖父祖母在那里了,我的外公在那里了,我的姑婆在那里了,我的三伯在那里了,他们都是我所爱的亲人。小时候,我害怕去墓地,害怕传说中的鬼魂。如今,在经历了人生诸多风浪后,我什么也不怕了。相反,我得到了真正的安静。亲人们并没有离开,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守护着我们。他们化成了风,化成了云,化成了雷电雨雪霜露,化成了大地,也化成了寂静。在这寂静中,我听到了我们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我听见了天宇的细语。这块净土,也将是埋葬我的地方。只有洞见了死,才可以看见我们的生。向死而生,是一种心境,更是一条道路。

我主动去找我的小学同学们,特别是留在村子里的同学。二十多个同学里,我是唯一上了重点高中与重点大学的人,但我并不以此为傲,相反这给我带来了很大的精神压力。显而易见的是,他们以各自的方式疏远了我,即便是在村里碰面,也只是打个招呼罢了。他们没有错,我也没有错,只是我们走在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上,彼此间早就没有了话。然而,我错了,这些只是我的臆想。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共处了那么多年,那份感情是扎在大地中的深厚沉默。以前,是我疏远了他们。如今,我要重新找回他们。

我主动去他们的家,和他们闲谈,与他们喝酒吃饭。我也在家设宴,邀请他们来我家叙旧谈心。很多东西都变了,很多东西又没变。原本以为我们会有很多隔阂,但交流起来并没有多少困难,因为我们都走在各自的人生之路上,都以各自的方式在人间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道路不同,但寻找相同。我们是彼此的镜子,我们在镜中看见了人生的诸多可能。我离开了稳定的工作,失去了世俗意义上的身份,摘掉了衣领上的标签。然而,他们并不关注我的这些外在表象。他们关心的只是我这个人。和他们在一起,我仿佛重返自己的童年时代,可以放下时间的枷锁,交付更深处的自己。在他们身上,我看见了命运的坚韧与耐心,如同这块守护我们的大地。是的,我并没有失去自己。我只是回到了命运的原乡,再次发现自己,再次照亮自己。

我又打开了相册,翻看我们的小学毕业照。这是我们唯一的合影。十二岁的少年们,清澈的眼神中是各自的海。如今,我们背负着各自的人生之海,在世间寻找栖息之地。我细数他们的名字,仿佛辨认天上的星辰。好多人已经散落天涯,没有了踪迹。然而,在好几个梦里,我们依旧在教室中诵读课文,在旷野里捕捉蝴蝶,在大树上谈论梦想。他们都消失了,却一直都在,如同水滴归于河流,如同尘埃归于大地。

写作时,万千景象同时涌向了我。写作,就是打开眼前的黑夜,交出完整的自己。那些时间的碎片,以光的名义,重新聚集为塔。写作,正是以光造塔。

于是,我开始了真正的写作,在这座无人知晓的村庄。我删掉了网上的聊天工具,也不再登录电子邮箱,甚至停用了手机,退守到生养之地,退守到心灵之国。暂时地隐藏了自己,是为了看清自己。开始逐字逐句地诵读《金刚经》,而这本经书也是祖父留下的精神遗产。后来,把整本经书抄录在蓝色笔记本。经历了人世间的种种磨砺后,突然理解了其中的很多句子。

在写作与阅读外,我遇见了音乐。这是新世界的大门。推开了门,过往的海消失了,看见了新天新地。用两个月的时间,我听完了贝多芬的大部分作品。尤其钟爱他的三十二部钢琴奏鸣曲,九部交响曲与五部钢琴协奏曲。这些作品是他心灵的见证。他的作品是时间的镜子:你会在其中同时看见自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在这个村庄,没有人理解我,也没有人接近我。写作带我走向了无人之境。不需要向他人诉说心事,因为已经把自己交给了眼前的空海。写作,带来的是平静的喜悦。这喜悦自在自得,无需言说。

每过一段时间,就要走很长一段路,去看那条河流。坐在岸边,聆听河流的秘密。聆听河流的低语,而过去、现在与未来同时涌来。镜子破碎了,时间消散了,而我也由此瞥见了自己的生命之光。

多年以后,写作已经成为呼吸与食粮。走在了自己的道路上,即便没有旅伴,也并不觉得孤独寂寞。在经历了多年的煎熬后,看清了自己的心,你也看清了人间的路。于是,再次返乡,再次回到那个村庄。在那台旧电脑中,看见了自己当年留下的日记,足足有十五万字。阅读了日记的片段,又重返了当年的种种情景。过去与未来,在此时此刻握手言和。

在蓝色时分,走了很远的路,去看那条流淌蓝色原野中的河流。是的,二十三岁的我坐在河岸边,面色忧郁,思考着自己的未来。

丁小龙,西安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室专业作家,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在《中国作家》《大家》《青年文学》《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国诗歌》《四川文学》等。另有译作三十万字。著有小说集《世界之夜》《渡海记》《空相》。荣获陕西青年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