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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3年第9期|胡弦:浙东散记
来源:《福建文学》2023年第9期 | 胡弦  2023年09月22日09:13

胡弦,诗人、散文家,著有诗集《阵雨》《沙漏》《空楼梯》、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蔬菜江湖》等。曾获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称号、《诗刊》《星星》《作品》《芳草》等杂志年度诗歌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奖金奖、柔刚诗歌奖、十月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现居南京,江苏作协副主席,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扬子江诗刊》主编。

楠 溪 江

楠溪江在永嘉县境内,是瓯江的支流。

我喜欢这条江,在于它把溪与江这两种不同的感觉融合在了一起。溪流清泠欢快,像不谙世事;江则阔达奔涌,心怀远方。它是有故事的,却又是纯净的,它流淌千年,阅尽沧桑,已世事洞明,却又沉静如碧,仍是前世或青春的质地。有次在近水的旅社休息,见芭蕉肥大,山茶花落了一地。朦胧睡意中,听雨,像听一首从未听过的歌,既熟悉又陌生。而熟睡者像一块顽石,任流水和苔痕缠身。峰峦空蒙,草木葳蕤,像是沿着梦的边缘,流水继续向下,汇向远方的江水。而深涧,像一件不发声的乐器,把自己寄存在群山空旷听力的深处。

我投宿的旅社,是古村老建筑的一部分。小镇雨后的早晨如同幻境,呈现出光阴最好的模样:梁柱还在安谧中沉睡,窗棂仿佛带着刚刚睁开的眼睑上残留的美梦,以及第一缕曙光踏上瓦楞时的小心翼翼。廊顶深凹,像一只船的内部。在室内,房间起初还有些幽暗,但很快就明亮起来,阳光透过窗格射进来,一根根悬浮在空气中,既明亮,又神秘,无意义,又充满意义。门闩,如岁月之舌伸缩。开门的人的背影也如梦幻,在被注视和不确定间游移。轻寒中的吱呀声,仿佛有种难言的恩情。空气清凉,带着被回声惊动的宁静,幸福类似木质家具,又像亭子的六个角翘起的弧度。光辉从明亮的空中扑入天井,壁支上骑马的新郎,正沉浸在不歇的乐声中。这样的早晨一直都是我想要的早晨,让我愿意像一根根光线那样去爱它。在另一些夜晚,明月出于东山,千山万壑浴着淡淡月辉,明月也会出现在树的枝杈间,或泊在窗前,仿佛一个浪子重回庭院。

在楠溪江两岸,有许多这样的古村镇,和江水溪流青山如此和谐,那些房子因为保护或修缮得很好,或住着人家,或改成了民宿,带着光阴古老的含义。时代在进步,有些古老的农具淘汰了,放在祠堂里展览,那古老的祠堂就像个博物馆。也有人在里面说话、品茶、打牌,使得祠堂又像个乡间的闲适场所。如果运气好,在民宿里也能用上老家具。我曾在一个民宿里投宿,用的是一张老式的雕花床。那是一张晚清或更早一点的床。民宿里流传着当地一位大家族少爷的爱情故事。的确,爱情比时间更古老。在恍恍惚惚的黑暗中,我仿佛觉得时间和传说都在将我搬动,使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古镇阒寂,床和雕花在朝代间飘移,檀香浮动,床栏上的缠枝海棠一直在盛开。

江南,是现代的,高速发展的,仍是天下最富庶之地,但也给古老留着位置。当你开着车子在高速路上奔驰,如果有兴趣,拐上那些山间的小公路,一般都不会让你失望。缘溪行,或跨过好看的桥,经过竹林、茶园、云雾中的梯田,在大树下或路的尽头,遇见这样的村落,仿佛进入一个秘密的怀抱。如今这样的地方被称为“江南秘境”。秘境,一个美好的词,将有价值的东西藏得很深,但又并不是真的闭塞或与世隔绝。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却可能是个网红打卡地。或者,那些民居被改造过了,甚至呈现出了后现代的趣味,古老的小街或悬崖上,也会冒出茶道体验馆、博物馆,或者书店、咖啡吧。

我喜欢这里,还有另外的原因——这条江流淌在大地上,也流淌在许多美妙的古诗文里。萧梁时期的陶弘景在《答谢中书书》中说:“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读读这样的文字,就看见了它保存在古老时间中的样子,与眼前的画面叠加,也就是它在时光中最美的呈现了吧。

谢灵运是写过楠溪江的,这位山水诗圣手,似乎对这个地方有偏爱。他的诗“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刘勰《文心雕龙》),我自然是喜欢的,好句读来,感觉像为清江碧山注入了灵魂。但泛舟江上,或在两岸走得多了,却会有另外的感觉,仿佛正是这绝美的山水成就了诗人——青山绿水就是最好的教育。有次去苍坡,古村以“文房四宝”布局,我在一家小店里见到一幅书法,写得极好,一问之下,出自当地耆老之手,录的正是谢灵运的《登石门最高顶》:“晨策寻绝壁,夕息在山栖。疏峰抗高馆,对岭归回溪。长林罗户庭,积石拥阶基。连岩觉路塞,密竹使阶迷。来人忘新木,去子惑故蹊。活活夕流驶,嗷嗷夜猿啼。沉冥岂别理,宁道自不携。心契九秋千,目玩三春荑。居常以待终,处顺故安排。惜无同怀客,共登青云梯。”想起来时路上曾登过一段山道,道边有竹林,石阶和道边的巨石上有绿苔,刚才的步行,仿佛正是在此诗中。但与谢灵运的“惜无同怀客”不同,我们是数人同行,甚为相契,没有他的那种孤寂感。而诗里的石门,据说是距永邑(今鹿城)十三里的贤宰乡北面的石门,即今天永嘉县黄田镇景区。我虽未去过,读了这诗,做了纸上游,同样有了目接心契、沉冥逸荡的感受。这也是神游的真谛吧,无论眼中还是纸上,都是“为与心赏交”。

但江畔最有名的古镇却是枫林,素有“楠溪第一村”和“小温州”之称。这是座千年古镇,起源于唐,兴盛于宋元明清,孕育了“永嘉学派”创始人叶适等诸多文化名人。走在这样的小镇里,不像是过客,更像一个归来的人。那日也是宿在一个大院里,感觉上不像是客居,更像是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祖宅。在小镇里漫步,像在过去的黑白片中漫步,走过小巷、石板街、馄饨摊、鸡鸣与流水,感到此中一隅既热闹,又有种隔世的宁静。到了夜晚,流过镇子里的水已察觉不到流动,但我的心和小镇的心,都在不经意间有过晃动。廊棚和楼檐挂着灯笼,灯笼的倒影在水里微微晃动,仿佛知道什么才是喜悦,那喜悦,被涟漪和迷人的色彩收藏。是的,白天,山间的阳光挥霍不尽,夜晚,灯笼的暖意和天上一颗一颗的星星仿佛都需要人的分外珍惜。有人在煮茶、弹琴、画画,有人到夜市里去走走,让人觉得理想的人生就是小镇赠予的闲暇和耐心,就是徒步过小桥,小楷写情诗,或在木椅上坐下,等待庭院里或街边的一树花开。其实,历史上的小镇并不平静,这里盆地开阔,山水环绕,龙盘虎踞,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又曾是温州府同知守备衙门和永嘉县丞署驻地,可谓浙南军政重镇。有次在江中的竹筏上漂流,也许是上游落了雨,江水有些急迫,某种类似块垒的东西在水中融化。一团团暗影从竹筏下滑过,仿佛它们不是来自上游,而是来自光阴的那头,忘记了它们在几百年前就已死去的事实。群山绵延,多古木,时闻钟声。我蓦然想起在苍坡村的祠堂里看见的周处塑像,如金刚怒目,雄健遒劲,仿佛真的有屠龙之力。太平岁月,这山水都是明媚的,而设若是乱世,则险绝诡谲,高高的山顶,站立过心怀天下的人,也啸聚过亡命徒。小洲上旋覆花开,但望着山上缓缓转折的嶝道,人的心头仿佛有难以推开的巨石,不可见的远方一直在提供梦想,深渊,像是偶尔回首时的产物。

但一切都远去了,旋涡和洪流,已化成了红漆桌案上的一杯温酒。有时把自己置换作古人身,觉得相对于激情和繁复的梦想,我爱上的是一种更简单的生活,缓慢而平静。若是有可能,我相信那些出入历史风云的人,也许更愿意避开生活中辽阔的场面和痛点,在褪尽了斑斓色彩的时光中做个碌碌无为的人,在这样的小镇慢慢老去。

楠溪江畔的古村镇,列入当地旅游攻略的有数十处,如芙蓉、茶园坑、蓬溪、岩龙、林坑、埭头、岭上等,许多我尚未去过。而江水是树状水系,东与雁荡山相接。雁荡山名扬天下,楠溪江也不遑多让,秀水奇岩与田园情趣融为一体,甚至有人称之为浙江最美的地方。我还有许多地方没去过,即便是那些去过的地方,也总是还惦记在心里,并且期待着有一天再去重游,将美好的景致和心境再经历一次。

江 心 屿

去温州的前两天,我在南京的方山办点事情。忽然想起,谢灵运从南京(时称建康)去温州(永嘉郡的郡制所在)赴任,正是从这里出发的。他从方山登舟,先去钱塘,中间回了一趟老家始宁,数月后溯钱塘江而上,辗转水陆,从丽水乘舟顺瓯江而下至温州。他在温州任上不到一年,赴任的旅途就耗费数月,自然也是一路山水一路诗。

浙江有著名的“唐诗之路”,其实,具体到某个诗人,还可以根据他的行程和创作勾勒出一条诗路,比如谢灵运的行走踪迹和创作。这位山水诗的鼻祖不但开辟了山水诗路,也开辟了中国山水诗的大道,真正做到了“匠心独造,少规往则,钩深极端,而渐近自然”(沈德潜《说诗晬语》)。

此次去温州,我只待了一天,重点看了江心屿。谢灵运在温州写了许多诗,据《永嘉县志》载,有《郡东山望溟海》《过白岸亭》《登石门最高顶》《登池上楼》《登江中孤屿》《晚出西射堂》《游南亭》《登永嘉绿嶂山》等20多首。其中《登江中孤屿》,写的正是这座江中的小洲,诗曰:“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想象昆山姿,缅邈区中缘。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

这应该是他为温州留下的最有名的一首诗了。天水澄碧中,诗里的小洲秀媚悦人。那时的小洲仅仅是自然之物,还不像眼前背负着近代史的重负的这一个,给人的感受是轻松愉悦的,不负“瓯江蓬莱”之称,空灵中有仙家的缥缈逸趣,让人想到的是养生延年、长寿千年的安期之术。岛上建筑,自唐以后才多起来,现在则已是一个大公园,有东西塔、寺庙、博物馆、溪桥假山茶寮若干,为当下中国四大名屿之一。岛上多小叶榕,这是南方树种,南京已很少见。满岛绿榕婆娑,穿行其间,让人有了更确切的南方之感。

江心屿原是两个小岛,后连为一体。现在的江心屿一般指的是这个连为一体的岛,但在古代却不是,它专指两岛之间突出江面的一块大礁石。这礁石还在,但这次不巧,岛上在搞建设,这块石头被圈在工地里面,没有看到。

在原生态的大自然中漫游,每有山水依旧、姿容不衰之感。但山水并非真的一成不变。比如岛上原有寺庙三座,现仅存其一。比如明人周洪谟《江心寺记》中记载的龙潭,现已湮灭不存。比如西塔脚下的卓公亭,曾被日寇飞机炸毁,现在这座是新建的。东塔下现有英国驻温州领事馆旧址,1876年《中英烟台条约》签订后,温州被辟为通商口岸,次年英国领事进驻,先后建了两座小楼。小楼既有欧洲建筑遗风,又有文艺复兴时期民间建筑艺术的韵味,是研究近代中西建筑文化的优质样本。正门台阶旁边放有一座石雕佛像,带有宋代风格,应是江心寺旧物。旧址现已被辟为温州近代开埠使馆,墙上多文字与照片。从墙上的资料看,这个江心孤屿现有面积是980亩,原来却只有60亩。时间在琢磨,流水却在不知不觉地搞建设,把一个小岛积攒到颇有规模。最早的屿很小,这也是屿上早期少有建筑的原因。东塔建于唐,原从东塔上可以俯瞰英领事馆,英人借口安全需要,强行拆除了塔内外的飞檐走廊,只留下中空无顶的塔身。塔顶自然生长出一株榕树,已有100多年树龄,经年常绿,实为奇观。我站在塔下仰望,塔顶的树,如同一位时光和事件的见证者,它的根,应该深深扎入了塔身吧,不然也无法让自己历尽沧桑而矗立不倒。相比于无数的纪念和感慨,唯有这棵树站在最高处,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把沉默当作了唯一的语言。

温州人无疑是钟爱谢灵运的,谢池巷、康乐坊、池上楼、谢公岭、落屐亭,单看这些地名,就知道谢灵运在当地人心中的位置。一代词宗夏承焘,也将自己名号冠之“谢邻”,虽然异代不同时,却在意会中与谢灵运为邻,并因之而倍感荣耀。李白也推崇谢灵运,自己出游时也要说“脚着谢公屐”。是的,隔了无数时间看到的谢灵运,如神仙般人物。若是真的比邻而居,感受却可能会大不同。据史料记载,谢灵运在做人上其实很不安分,甚至狼狈,其寄情山水,也是因为“不满刘宋朝廷所授职务,不理政务,以寻访山水美景为事”(吴锦、顾复生《中国古代文学史纲要》)。到温州后,他“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经旬朔”,况且他又喜欢夜间出游,常常奴仆数百,灯笼火把呼啸一片,时人惊为山贼,令地方不得安宁。他后来因谋反罪在广州被杀。谢灵运也是六朝文人的典型代表,除他之外,范晔、萧绎(梁元帝)等人也大都轻率残忍,但他们为文为诗却极有个性,或清旷洒脱,或优美动人,大都有腐朽的风致,容易让人沉醉其中。

山水绝佳,诗词留香,温州,仿佛是一座诗歌之城。但温州又地处海边,那些古老的港口遗址和远行的船只知道,这里还是一座东方大港——它一直都是一座面朝大海的城市。游了江心屿复上岸,又去看了正在挖掘中的温州朔门古港遗址,在图纸上看到了温州古城的布局。在一片正在拆迁的民居深处,地被挖开了,依照残留的石头、地基、管道,在专家的解说中,一座大港的面目渐渐清晰起来。我还留意到,这个港口在时间的推移中有不同的岸线——它的堤坝一直都是变动的,老的码头被江水吞没,新的堤岸又在后退中变得更加牢固,面积和吞吐量更大。我记得多年前乘一条捕鱼船从港口出发,驶向大海,半日后方掉头返回。那次看似肤浅的采风体验,给我带来的,却是心底长久的回声。我一直记得那船头面向前方的样子,绿水荡漾,海天茫茫,对神秘和辽阔的向往,非简单的断行诗句所能描述。那种无限性,也正是一座现代化城市之梦所面对的远方。

从雁荡到百丈漈

多年前去过雁荡山。记得那是一次夜游,到的是灵峰寺西南角,在一个漆黑的山坳间,仰望合掌峰。地上画有隐约的荧光线,站在不同的线上仰望,先看到的似是一位身着旗袍的苗条少女,面容忧郁,凝思远望,人称“相思女”。再走到灵峰寺屋檐前反身仰望,相思女又变成了一只敛翅高蹲的雄鹰。是的,在夜晚,眼睛只能观察有边缘的事物,或者说,是漆黑的夜让它变成了别的事物,它的边缘线清晰地勾画在深蓝的夜空中,仿佛天空也参与了这微妙的变化,暗淡的微光,刚好衬出山峰的黑。而山峰重新被指认,它的鹰不能飞,它的少女有永远的惆怅和伤痛。若是白日,我相信翠绿的植被或岩石那灰青的面孔会制止想象。

为什么总是别的事物,而不是它本身?手掌状的山峰也是模糊的。我记得隐约看见山峰中间有一道凹陷,再向下是一个发光的洞穴,正射出辉煌灯火,呼应着那凹陷和高处的天意。后来为此写《合掌峰》一首:

黑暗渐浓,群峰越来越高。

瘦小星颗口含微光,为了

不让危险的深渊爬上天宇。

无数事物趁着黑暗醒来:

猴子、鹰隼、大象。其中有两块据说是

相拥的恋人……

它们不愿分开,因为一分开就是永别。

另一次去的是灵岩。南宋王十朋曾说:“雁荡冠天下,灵岩尤奇绝。”灵岩寺坐落景区内,号称雁荡十八古刹之首,有“东南首刹”之誉,因背依灵岩而得名,建于宋,系天台宗道场。因去过的寺庙太多,游览后,寺本身的印象倒是淡忘了,对穿过“南天门”而出的卧龙溪和古寺周围的奇峰倒一直铭记在心。溪和峰皆清绝,如同别样的怀抱簇拥着一缕梵音,又像巨大的事物在一缕梵音里悟道。我虽是白天去看的,写它的时候,因受了写合掌峰夜间形象的影响,也把它当作了傍晚到夜间的景象来写。《灵岩寺》如下:

夕阳是苦行僧。柔和的光

对黑暗更有经验。

走钢丝的人,继续在天空中行走。

许多年过去,信仰与诵经人

却已化作巨石。

夜深或落雨的时候,泉声会增大,信仰

会沉得更深,并影响到

某些秘密在人间的存在方式。

雁荡山被瓯江剖分为南、北两个雁荡,总占地400多平方公里,我去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我还去过大龙湫,也许是时间不对,瀑布的水势不大,风一吹就摇摆起来,像一条没有重量的哈达,又像如果风再大些它就会化雾而去。后来我看到百丈漈,那轰隆隆的大水,比大龙湫不知要壮观多少倍,它是亚洲第一高瀑,垂直落差有200多米,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壮观的瀑布,可名气却远不如大龙湫,大约它身处的景区不如雁荡有名吧。可见,小的个体,有时还需要一个大的背景的加持。

百丈漈在温州文成县,这里是明朝开国元勋刘基(刘伯温)的故乡,因刘基的谥号“文成”而得名。在温州看景,有时不必去某某景点,尤其驱车在河谷间游走,青山绿水,到处可得美景。在文成,随着路边地名牌的闪现,我认识了许多从没见过的字,如垟、峃、漈等,这些字,正是为此处独特的地貌而造。这里的路,要么像飘带一样轻盈地隐入峰峦,要么伴着绿水前行,不离其左右。天上多白云,它们的影子在大地上移动。峰峦多云雾,那些峰峦仿佛一旦意识到它们将被文字描述,就会忽然隐入雾中,佯装已经不在这世间。有次去看百丈漈,风雨交加,一路行经的栮、栎、槭,都有不断变幻的脸。后来我们在山谷间踏着石阶和栈道前行,边走边谈,密林在我们的谈话中起伏,薇、蕨、嶙峋巨石,也同时在起伏,落在地上的红叶,仿佛有艳丽、弃绝的心。我喜欢在那样的溪谷间步行,偶尔抬头,奇峰高耸,像已伸入天外之天,而在深幽谷底,存着无数世代积攒的岑寂,仿佛有种永恒的沉默在报答那在高处的嵯峨和回环不尽的喧响。

高山上一直有小溪在流淌。溪水淙淙作响,有时会暂停脚步,形成深潭,鱼游潭中,穿行在天光云影水草之间,或一动不动,感受着沉默的群体相遇时彼此的平静。如果溪流是一首曲子,水潭则是一个沉默的休止符,当它比休止符的停顿更长的时候,是试图对古老的音乐史做出修正。当水从潭里重新出发,已带上了思考之所得。这所得,也许会影响到它后面的行程吧?但已来不及了,像与我们的身体蓦然断开的命运,它翻滚着,被一串高音挟持,把身体突然出让给悬崖。站在百丈漈匹练般喷涌而下的轰轰声响里,感觉那轰响就像抽走了内容的语言,如此磅礴,在一瞬间摆脱了所有叙述,落向深渊那等待已久的深喉。

七 塔 寺

七塔寺,是宁波四大丛林之一。暮春时节前来参观,又在无准备的情况下参加了一个座谈。说了什么,已不记得。但记得一个同游的伙伴因境起话,说到佛教中“以身饲虎”的典故。抬头但见大殿庄严,香烟缭绕,忽而如同身处一个神秘的梦境,这境中充满了悲悯和牺牲的精神,令人敬重而震撼,并感受到了宗教的庄严。

我曾是个无神论者。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虽然不信教,不是教徒,但却有了宗教感,或者说,对世间人事和万物,多了一份敬畏心。我记得早年还写过两首借寺庙说事的诗,后来,就从电脑里永久性地删掉了,因为那里面有对佛的不敬之意。从此,我也改掉了对信徒不以为然的态度。特别是到了南京以后,随着在故乡和外地的来回穿梭游走,心境变化很大,有时进了庙宇,也会去拜一拜,有时许愿,有时也不许愿,心中存一段空白一般的真诚,像在向一个遥远的大贤致敬。

七塔寺建于唐代,史上几经兴废——似乎很多寺庙都是如此,特别那些著名的寺庙,但是有价值的东西都不会真的消失,因为它们具有重建的价值,总会在废墟中重新矗立起来。明末,寺前立起七座佛塔,它才开始叫七塔禅寺,并沿用至今。七塔的修建,代表的虽然是禅宗起源,现寺庙却为临济正宗。俗语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七座宝塔。况且,七,一直是我喜欢的数字,按阳历七为一周,一个小循环,而且七与期、祈谐音,“期许”“祈祷”意。佛讲个缘字,而一切好的缘分,都类似我们期待中的巧遇和恒心所向。这样的一座寺庙,既是城市地标,也是人心的标识。

正是春酣时节,阳光很好,燃香夹杂着花香,人的心脾都是透彻的。大师父在讲解,小师父们在念经,香客们在叩拜,池子里的水很清,几十条肥硕锦鲤在其中遨游。我喜欢这样的氛围,它既是俗世的也是出世的,平稳安逸,仿佛幸福的模样就该如此且从未改变,又含着一切希望和可能。我还看到,一些木石构件,老的和新的混用,结合勾连在一起,仿佛古与今自然和谐,本就是一个整体。那些叩拜的人也让人感动,世间有无奈和奔波之苦,有出离而不得之心,但我们之所求,仿佛一直都完好如初,不曾减损。这就是美好事物的神秘和永恒性吧。

我出生在苏皖交界的一个村庄,那里文化贫瘠,我小时候没有见过寺庙,更不知佛为何物。后来工作了,教书,带学生去徐州城的云龙山春游,才第一次见到寺庙。现在我生活的南京,佛寺众多,有些诗会就在寺庙里举办,比如一年一度的鸡鸣寺诗会,也有些寺庙邀请的采风和讲座,使我对佛的知识也多了一些了解。远游中,对寺庙也多了一份感情,陆续拜访过禅宗、律宗、天台宗等的寺庙。这次到七塔寺,对我教谕最深的,还是俗家人修炼净土宗的法子:真心念佛。真心,即虔诚之心,这个是根本。如果说佛寺和造像的庄严可以教化人,那么真心,则是矗立在心灵上的更重要的建筑。我想起我的祖母,一个对神灵敬畏有加的老太太,她几乎敬一切她认为的神灵:灶王爷、关公、土地、张天师、佛祖、耶稣……她常说的话是“离地三尺有神灵”,因此禁止孩子们说一切对神灵不敬的话。小时候我们顽皮,会故意说些亵渎性的昏话,她就会大惊失色,祈求神灵饶过我们,只降罪于她。她烧香,节日时必在桌案上摆放贡品。我生病的时候,她会在供桌前念佛,听着她的念诵,我会觉得神秘而有趣。对于佛,祖母是真的信。她并非一个对佛学有研究的人,不懂任何宗教,却天然地接受了那些宗教里传达出来的有益于人心性的特质。她懵懂地做着一个质朴的信徒,心灵因而得以安抚。

真心,于我操持的写作也是必然要求。我曾在一个访谈中说,“写诗,可能既非在深刻思考,也非对语言的警觉与感知,而是一种古老的爱恋”。这个爱恋,就是一颗向诗的真心。所有的艺术,都是在被热爱中诞生和成长。宗教亦如此。所以,这种真心笃信是新鲜的,代代生生不息的,同时又是古老的——正是这种新生在延续着宗教和文化的生命,同时也在创造着它的古老。是的,我可能已经过了对语言刻意的警觉和锻造阶段。我不再痴迷文本表面的艰深修辞带来的神奇,而更看重内在的启示。是的,七塔矗立,寺院恢宏,但我要知道的,是自己这颗心在哪里,我要听取的是佛在我这里留下的回声:自己心底里那向善的声音。

佛 堂 镇

佛堂镇在义乌,距市区10公里。义乌江的两条支流,在镇北汇合后,自北向南直冲而来,穿镇而过,这座镇子,像迎着波浪诞生,又把这道大水抱在了怀里。

我们从街口的千年古樟树下往里走。天上突然落下了小雨,我们虽然没有带伞,要就着古镇人家的檐廊边躲避边观赏,兴致却丝毫也没有受到影响。而且雨中的古镇似乎别有气韵,那些砖刻的双鲤、梅竹等,转眼淋得精湿,它们原本还有些灰暗,现在则闪闪发亮,鱼的鳍、尾巴,竹子的叶片,都灵活而有力。在一个吴姓人家的廊庑下,我看到一张航拍的古镇全景照片,俯瞰之下,一间间房子,覆着精致细密的小瓦,如同鱼族闪亮的鳞片,高高低低,起伏,跃动……那是一张冬天的照片,薄雪之下,镇子充满生机,又有种古老的安详。

古镇是幽深的,它的街道、房子、河流,甚至砖木上雕刻的动物、云纹,都是幽深的。它们呈现出的姿态已足够迷人,后面,更有无穷无尽的绵延时空。每一块古砖,每一块瓦片,每一根廊柱,似乎都在细说古镇的由来。

佛堂镇历史源远流长。镇内道院山与燕里村等地曾出土过新石器时代的石锄、石斧、石镞、穿孔石刀等器物,说明三四千年前就有人在此繁衍生息。佛堂之得名则另有渊源,相传南朝梁时,印度天竺僧达摩来东方传教,云游此地时,恰逢江水漫溢,洪水泛滥。为救被洪水围困的百姓,遂投磬江中,得以普度众生。后人为纪念达摩,于投磬处建“渡磬寺”,寺内楹联“佛堂市兴永千秋”句,其中有“佛堂”二字,此地遂以佛堂名之,千百年来沿用至今。只是那时候,虽有了佛堂称谓,却还没有古镇。

佛堂镇建镇是在清朝。最早出现镇名可追溯到乾隆年间,距今已有200多年历史。曾在此地做过知县的杨春畅在乾隆二十八年(1763)记述:“距县治之西三十里有佛堂镇,其地四方辐辏、服贾牵车、交通邻邑。”嘉庆年间《义乌县志》卷三记载:“万善桥县南三十里佛堂镇。”那时候,佛堂镇已是连接义乌、东阳、武义、永康的主要通商口岸,是邻近县市农副产品的集散地,金华、兰溪、杭州、上海日用百货的经销地。仗着水路交通的便捷优势,佛堂镇名传江、浙、闽、赣、皖。“船樯如猬,船只泊岸如蚁附”,奔流不息的义乌江,不再是纯粹地理意义上的江,而是流淌着历史烟云和一江繁华。到了民国,佛堂镇商业经济更加繁荣,是“浙东四大重镇”之一,并有“小兰溪”之称。据史料记载,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这里经营茶馆酒肆、钱庄当店、田料百货的殷户商贾多达400多家。江里停泊的商船,最多时达500艘以上。原浮桥上、下游一里多长堤岸的水面上经常挤满船只,炊烟缭绕,桅杆林立,船员数以千计。底蕴丰厚的商业历史文化,使佛堂镇被列为浙江四大古镇之一。

值得佛堂人骄傲的还有,义乌三大特产(火腿、红糖、南枣),佛堂镇居其二(火腿和红糖)。老辈传言:“金华火腿出义乌,义乌火腿出田心(佛堂镇田心管理处驻地)。”清道光年间,林则徐曾手书“培德堂”牌匾,以示对佛堂镇王姓祖辈在苏州开火腿行时做善事的敬礼,此匾现仍挂在本地的祠堂内。

除商业文化外,佛堂镇的佛教文化也非常发达。它从被命名起就已与佛结缘,甚至当地人说:“先有古佛堂,后有大佛堂。”这里,最有名的寺庙是双林寺,在唐朝,这座寺庙已经号称“天下第三”“江浙第一”。可以说,旺盛的寺庙香火,是古镇繁荣的又一个源头。世事沧桑,双林寺的庙宇也是几度变迁,距离现在的双林寺不远处,有一处水塘,那是这座寺庙从前的地址。但这座后建的古庙,仍保留有原来的许多器物,在巍峨的大殿前,在禅房的诵经声中,让人感受到在不断嬗变的时光中,一个古老宗教的姿态和气息的流传。

现在的古镇区,与历史上的相比,保存基本还是完整的。弯曲的小巷,以及仿佛排列在梦幻深处的石板,总能令人浮想联翩。这里,无论是主街、副街、横街还是市基边的店面屋,均是二层楼木结构,都是清末、民国初期的古建筑。街道两旁,挠檐木雕画廊,鳞次栉比,巷弄窄而弯曲,仍是古代市井的风貌。许多景点,像万善桥、蟠龙寺(现名胡公殿)、画江(现义乌江南江)、蒲川(现老市基口到王蒲潭至大成中学门前的溪水)等,不但保存完好,吟咏它们的诗句也是代代相传。如“桥浮佛镇贯长虹,二岸云衢路自通。一带松舟横水面,千寻铁索锁江中”,这是说万善桥的;“江流滚滚过桥边,梅柳参差映画船。眼洗三春清露净,颦含一点绿波鲜”,这是说义乌江的;“闲来无日不优游,一到蟠龙景倍幽”,这是说蟠龙寺的。由于古老,这里的一街一巷甚至花花草草,都给人以诗情画意的感觉。

虽则如此,看得多了,仍让人体会到时间的落差是多么强烈,马头墙和窗花,走过无数富商巨贾和平民百姓的曲曲折折的石板街,还有那些现在落着灰尘的“美人靠”,曾沾濡了多少美人体香、眼泽和手泽,曾停驻过多少颜色、青春、慵懒的年华、笑语、幻影……

走过直街、横街,走过新码头、盐埠头、浮桥头、市基口……“四方辐辏,服贾牵车,交通邻邑”,耳边是它昔日繁华的回响,墙脚的苔痕、墙上黄色的光晕和檐角下的图案,仿佛又有各自不同的言语。古老的叫卖声、小调、船泊码头的喧嚷都消失了,但旧码头还在,古桥连接着江的两岸,仿佛仍可以让人从历史的那一边走到这一边。

佛堂镇的古雕刻同样远近闻名。在一个雕工精细的“牛腿”上,这里,专家们首次发现了佛手图案。更多的是骑着鲤鱼的儿童,手持大刀的关公,笑眯眯拄着仙杖的老寿星,以及梅花鹿和各种花卉等,仍在荫蔽着现代人的生活。在一个幽暗、静穆的厅堂内,光线迷离,红木桌椅上同时蓄积着生活的温暖和凉意,岁月静好,一对白发夫妇仿佛就是岁月本身。我们和这对夫妇聊了一会儿。雨停了,天井里,金色的阳光倾泻,竹影在陶器和青瓷上婆娑,空气中丝丝缕缕地缠绕的蔷薇花香和木柱上细小的裂纹有着奇妙的对应。

在古镇里行走,听着讲解员的讲解,在大量的民居、宗祠、寺庙里,在精湛的木雕、砖雕、石雕和美轮美奂的壁画前流连,在现实生活、历史、神话中穿梭,会沉浸在一种强烈的时空交错感中,感到这座古镇既古老又年轻,既有繁华的过往又有踏实的现在,可谓性格多样又浑然一体。真是看不够的金相玉质,阅不尽的沧桑灵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