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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3年第5期|玉珍:​对水的畏惧与想象
来源:《天涯》2023年第5期 | 玉珍  2023年09月20日06:42

太平洋

我似乎闻到了海的气味,但在这之后,我们的车还行驶了很长一段时间。当我们来到海边,太平洋海岸,漫长的海岸线消失在雾中。巨大的海就在面前,但看不到全貌,海雾使边界充满无限感,方圆几里的空气都被它的呼吸所影响。那些被制作出来的材质坚硬的巨型蜘蛛趴在那儿,浓雾中仿佛具有生命力,也许突然间它会朝你爬去或纵身一跃进入海中。阴天的雾气湿重、沉默,冒着凝重的寒冷,像一个威严的装置艺术,往上看它是连接天空的,但天空看不见,往下看它是深渊,深渊也看不见。从远处看没有尽头只有雾,而这头,它直达我们内心,我们的内心也深不见底。

一片海大得像能将一切吞噬,它就是个悲痛的奢侈的液体城市。2017年冬天,当我站在海边,在太平洋岸边,巨大的海气弥漫至半空,遮挡了天空,也遮挡了这个城市,它的液态平衡着大陆,像一种庄严使大地稳固起来,一切在它的涌动中被掌握,整个周边城市的喧嚣都不如它的海面,一种无形但强大的存在感,吸收、镇定着一切,使海雾跟着所有人走向全世界,走向街道和他们的家。

就算它一动不动地进入最强宁静期,它的气浪也在影响着岸上的一切,那就像它的磁场在养育和晃动那弱小生存的摇篮,它的庞大使它的咆哮难以靠近。站在阴天黑色的石头上,觉得整个人已经被大海吞没,雾气像大海一样浩瀚、雄壮、悲烈,如果是晴天,强硬的蔚蓝和深蓝会显得更加深邃、明亮且严峻,带着不可靠近的奥义,将人笼罩在那压抑又疯狂的敞开中。那无穷的海面仿佛有巨大的吸力,你光是看着它都觉得要被吸进去。

当你闭上眼睛,海就是一种想象,一个仍在远方的东西,你接近的只是水。凝望是我与它唯一的联系。当它不动时,像块最大的固体,古老的一片水的世界能构成一种气象,而一瓢水可被随意使用,一滴水就会消失,在凛冬它是冰,在阳光下它甚至像火。水与水连接时才产生力量,它是怎么成为那么无穷的一个东西?

当你凝视它,它就移动到你的四周将你包围,但现在大海在我体内。它用难以言喻的感觉使人连接了大地的伟大。现在它又是一种情感。

海是你触摸不到的,你只能触摸到水。当你看到大海,就像你看到了所有你能穷尽的一切,它仿佛也在发散它心灵的力量与内在的影响力。我们在它的皮毛上活着,一艘巨轮看上去庞大坚实得仿佛能碾碎一切,但当它开始远航,就仍像是在海的皮毛上蠕动的小虫子。

而另一种说法是,我们又实打实地破坏过它,深入过它的内心,进入了它的肌体,掌握过它的部分习性,利用过它,游戏过它,浪费过它,甚至残害过它。我们对永远无法完全战胜的对手怀着复杂的心情,这里包含着敬畏与恐惧、爱与赞美,以及背叛、剥夺、臣服……

离开太平洋

我们离开了太平洋,离开这个强势的抽象的液体庞然大物,去附近的饭店吃饭。

当你离开大海背着它而去,与背离任何事物不同,就像背着整个大海的重量和雾气,以及那巨大的眼睛和一张喷出咸味的嘴。就算你已经离开很远了,那种海的气场还在压着你的后背。

直到我们走进了一家店。

走进那儿才像走进了人类世界,那儿尽是卖鱼的人们,有嘈杂的说话声,朴素地欢快地交流,热火朝天地吃饭,以及从食堂冒出的闪亮的灶火。到这儿才有些烟火气,有些地气和人气。同时有鱼腥味儿,海产的鲜香与鱼干的咸香。

那些鱼都是从海里面捞上来的,你想象不到那片海里面生活着什么,它的黑暗里简直应有尽有,很多人靠着那片液体的宇宙生存,他们已被大海那庞大的气场熏得麻木了。

坐在一家店的门口,我们等菜,我走出店门,还能看到腾着淡色雾气的遥远的海,看不到海面,但看到海上的气,那雾教它整个地禁锢在那儿,像个庞大慈悲的海神。或者说一种深度将它禁锢在那儿,而它又用那深度往无限的地底下挖掘,从那儿利用白鲸或鲨鱼的力量赋予液体的威风凛凛,暗色深沉,就是在晴天我们也没法看见它的脸,在它的胸怀当中不断激荡出万分之一的波澜。

住在海边的人与住在山里的人是完全不同的,太不同了,一个往前看只能被山挡住和往前看只有无涯海面的人,对风景的理解大有不同,对植被与水的情感也格外不同。我那从大平原嫁到山中来的嫂子第一次进入山中时充满了惊讶,她不知道山中之山无穷无尽,就像大平原一样没完没了。

当我们背海而去,进入喧嚣街市,仿佛从另一个宇宙归来,但我永远没能被那个地方摆脱,永远没法离开太平洋,多年过去,它的面容一直挥之不去,我对海凝视的时刻仿佛仍在持续。

对水的恐惧

海本身携带一种颇具威慑的形态,就像一种文本的语感,一张脸庞的脸色。我想它天生携带一种恐惧,因为它无所不包的巨量心胸,就像一个经历最复杂、最黑暗的时代的巨人,它的目光就是那些东西的总和。

看着海是一种滋味,进入海是另一种滋味,在海上,眩晕的美在蓝色中急着前进,单调的美,保持距离的美。“天涯海角”是一个很难形容的成语,在这儿看去,海存在得极其沉重,它没有边界。

巨大的蓝,液体,而在视线中坚固得仿佛巨鲸,气势上使人生畏,但海只是存在着。

哪怕我坐在安全结实的船上。水那不确定的柔若无骨的摇晃仍会使我害怕。像坐在一个黑暗的、危险的、没有定力和支点的中心上,我怕那摇晃会将我吸进深渊。

当你进入海中,我想象你的感官,那种最初的柔软的清凉逐渐会麻木,而最大的刺激来自视觉,进而来自声音与液体的律动,那是一种不容散乱的挪移,或声音与无声的交替。

让人去征服的是征服欲,大海是人征服不了的。这是在征服一种没有极限的熟悉,想象中的蓝色,一种不存在怀抱的拥抱,而当你想起海的怀抱,你甚至要惊恐起来,哪怕你将之当成沙发一样漂在那恒定的寂静中,那些快乐也让你想起海的陌生与难以交流。

而你确实是在交流,你的身体在与海水交流,进入液体的自由、液体的自身,你成为海的一部分,在它没有发怒的时候海就是你自己,哪怕你周围是几千公里的海水,你也觉得自己是海水本身,也是恐惧本身。

海上的故事

水手的孤独其实就是海的孤独,一个单薄的个体站在巨轮的边上,他离海那么近,在海的面积前,他只有释放灵魂,只有这样的东西能够抵挡虚无。

他们只能看到海,但他们没法与海交流。两个非常独立且不兼容的个体,区别在于,人的情感和需要与海一样深,却是活生生活着,而海不会死。

人会死,这是人身上唯一比海更深的东西。一切问题是死亡问题的开始。

这是种终身要背负其自身的东西。这复杂是与海的面目相似的。很难想象一个水手在孤独时不看一眼大海,或者,不是在看海的时候感觉到孤独。巨大的孤独。

我的朋友曾跟我讲述海员的孤独,他们有的已经习惯,有的再不想看大海一眼,那是一种几乎让人想要呕吐的、熟悉到厌恶的蓝色或黑色,充斥着昼夜的习以为常的海风味道与水的孤独,水与水生物的味道,思乡的孤独,爱的孤独。接着就是阳光、雨、雾,枯燥的自然年复一年。这就是海,将我们所有的一切都打包扔进大海,仍不足以填掉它片刻的空虚。

普鲁斯特

普鲁斯特这个名字在中文中的发音就像是水流声,是一种充满韵律的水流声,同时他的《追忆似水年华》是一种同样伟大的水流声,这些水流的声音构成了时间与这个世界。没有一种命运不是在一种不可反复的时间命运中,一切都是回忆,而水就是一切。

第一滴水从何而来

“第一滴水从何而来?”这个问题,比“第一滴血从何而来?”还要难以回答。我认为这没法回答,所以我对水充满疑惑。

游泳

我有无数机会去靠近、亲近水,创造我所想象的在水中飞翔的机会,我也有条件去满足对水下世界的好奇,实现梦中的那种“在水中无所不能地舞蹈”的机会,但都被我的恐惧毁坏了,我太怕水了。后来我发现,阻碍我的不仅是恐惧,还有一点,我毫无天赋,并且不够勤奋。我仅有对水下世界的敬畏、好奇与想象,这对实践并没有什么帮助。

水是一种无限的可能,对水的想象扩大并艺术化了那种可能,那种开拓和生命力,是岸上的事物无法比拟的。它更加幽静和不可捉摸。

我羡慕那些会游泳的人,只要条件允许,他们就可以一头扎进水里,那里有一个比陆地更纯净更复杂的世界,他们能扮演一条人鱼。但我仍然怕水。

每次进入水中之前,我的想象总是庞大而奇特,那种奇妙的水的质感没法不让我想象。我脑子里全是瑰丽的想象,以及被遇到危险时该如何救命的想法所控制,我想着在水里可没法拔腿就跑。这两种极端导致我动作跟不上来,手脚不协调,容易混乱和失去平衡,当我在一个不熟悉的领域好高骛远,我就开始失败。有时我进入水中开始较好地游起来,我脑子里就充满奇形怪状的东西,我想我能否开始自由展示我的力量,当我用梦里面那套意念对身体发号施令时,我就已经被呛了一口水,然后一个激灵,我手忙脚乱地抱紧我的游泳圈,快速往岸上爬去。我像一只不小心掉下水的猪,样子滑稽得很。

我曾经下定决心,花了很长时间要学会游泳,因为游泳是我最羡慕的一种技能,就像舞蹈和绘画。我的朋友们也不断地指导我,分享给我很多游泳心得,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后,大家都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像一头猪一样,怎么也教不会。不仅是我的平衡感很差,协调感很差,以及我的学习能力、理解能力突然都很差,这应该不能都归于我对水的恐惧,很多小时候在乡下盆地里生活的孩子都会游泳,比如我山村的表哥表妹们,个个下水都像鱼一样。我曾经在河坝上洗衣服掉进了河里,但这也不可以解释和安慰我的这种失败。究其原因,是我想太多或者经常梦见溺水,再或者就是我确实很笨。

我总是带着我的游泳圈到水里面扑腾,非常的笨重和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我可以游泳,而且非常厉害,而梦中的那套方法和感觉对我丝毫没用,我在那梦中不仅仅是非常熟练,而且是我想象不出的如鱼得水。

有一回,我出去参加一个活动,所住的酒店里有一个很大的浴缸。那段时间正学习游泳,想要泡一下澡,我把浴缸洗干净,放了大半缸的水,然后坐进去,我认为可以好好地泡一泡,但那天非常奇怪,可能是因为我想要在水里面展开一些曾经想象的事情,比方说用什么样的手法能在水里拍出最好看的水花,或者想办法使自己浮起来,练习怎么闭气。当我在做这些练习的时候,我发现我突然间莫名其妙地浮了起来,这种浮法格外不对,不像一只鸭子浮在水面上,而是只有半个身体会浮在上面,而半个身体会歪下去,身体里的脏器和水仿佛在游动,怪怪地在蠕动,我从没想过我的体内还能产生这样奇怪的重心不稳的感觉。当我的脚抬起来的时候,我的身子就往下沉,脑子就往下歪,当我的脑瓜起来的时候,我的肚子就往下栽,我的腿和我的身子没法像平时一样保持平衡,很长一段时间我就在水里面扑腾,有一刻当我想要站起来的时候,我差点就栽到里面去了,还好我没有磕着碰着,否则的话,就像我后来自己想起的某个新闻那样,有一个人洗澡时就不幸地将自己淹死在很浅的浴缸里。看上去那么浅的一缸水,干净、漂亮,非常温柔,很可能你整个的生命就交代在这了。

我站在那望着这一浴缸的水,就好像它有一双不可见的眼睛在望着我。

我的朋友曾跟我讲,如何用一种心理克服恐惧,使自己在水中遇到危险的时候,让自己轻轻松松与水合作,顺流而下,而不被淹没,我当时不知道她在讲什么,我根本做不到与水合作,水也不愿意与我合作。但是我知道,它所讲的全都是对的,就像我跟别的朋友讲我所擅长的某些事那样,因为我已经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所以我认为极其简单,而很多经验并不是语言可以描述的,需要融会贯通。熟练是一件与心理相接并且可以达到默契的东西,而在不理解的人那儿,这是跟另一个世界交流的事情。

我的朋友中有很多会游泳的,他们对待进入水中和游泳这些事情,简直像吃饭那样寻常,他们有的甚至就躺在水上睡觉,而水就乖巧地托着他们。

我曾经看过一则新闻说,一个人游泳时躺在水上睡着了,就这么顺流漂下去,漂了几公里。我可从没有想过在水上睡觉,这是在什么样的沙发上什么样的睡眠?这得跟水达到怎样契合与神秘的合作呢?在我这里,战胜水就是战胜死亡,但他们说不要去战胜水,而是战胜自己。

我曾经把这件事情写进了我的小说,我写一个水性好的孩子在夏天睡到水上,顺河而下做了一个梦,梦醒就到了家门口。我一直想象自己也像片叶子一样,能浮在水面上,但“浮”有很多种状态。

那次在浴缸里的奇怪感受,使我想到的却是我妈让我去菜市场买的一块猪肺,我想到的是一块特别难看、特别惊悚的猪肺,它浮在水面上。我对老板说,我要这块猪肺。他将那块肺捞起来,就像我一个永远要在陆地上生活的动物站起来那样。我不知为什么会想到它。

《白鲸》之海

读《白鲸》读得非常缓慢,跟我学游泳一样慢,游泳是一件小事,而读这本伟大的书相当于深海潜水。因为记忆和思想处理起来并不容易,有时候需要惊人的气力,其实它也不是能让我一口气读完的东西。最初,我被开始几段诸如“每当我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在棺材铺门前驻足留连,遇上一队送葬的行列必尾随其后……”这样的语言所吸引,是基于对一种人生的好奇,然后那些展开的内容几乎就是大海了。对白鲸的想象就是对水的想象,两种很难探究的庞然大物,一种是液体,一种是固体,前者包容后者,后者体现了前者的威严。只有在那样的水中才能诞生鲸鱼这样的庞然大物,只有在鲸鱼这种生物群体的衬托下,海的面目才若隐若现。

我只要想起需要那么漫长的时日在海上漂泊,就恐惧得仿佛一根针悬在太阳穴的上头。有一段时间,我成天琢磨亚哈船长这个疯子,我做梦都梦到上了他的船,想做以实玛利,与他一起找他的仇鲸莫比·迪克报仇。在梦中,我对他这灵魂极固执的人有着强烈的分析欲望。他自己也清楚对手的强大,但那噩梦般的威慑并不只来自白鲸,更深刻的恐怖是大海赋予的。他的仇鲸之所以难以对付,并不仅仅因为其体型庞大,而是海的无穷。因而他头上悬罩的宿命感、悲剧感时刻汹涌澎湃,那是大海阴魂不散的威力。海从来没有对手,而白鲸只是个没感情的载体。他巨大的孤独时刻被海洋吞吐,像个伟大的玩笑被命运垂钓着,他想捕杀鲸鱼,而鲸鱼在钓他,鲸鱼是大海之饵,海才是最终的敌人。他那梦中漂在海上的棺材是仇鲸带来的?不,一切死于大海的,都因为海是死神。它是白鲸广阔的舞台,它也是人的广阔舞台,但在大海上实践一个不可能的复仇计划时,命运就无可厚非地成为了海的靶子。

自打开梅尔维尔的《白鲸》之后,白鲸在我眼里彻底被“梅尔维尔”化了,同时大海变得更复杂。它们之间可相互映照对方的灵魂,海是抽象、液体化的白鲸,鲸是肉体或具象化的海,阴魂不散的鲸海组合,焊在古老、阴魂不散的死亡预告中,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失败,但又有少许的希望与激动、热血与侥幸,还有复仇者忘我的仇恨理想。一个极端个人主义、精神障碍但绝对一往无前的猛烈复仇者,为了失去的一条腿,热血腾腾地点着了以牙还牙的战斗之心,对一头鲸倾注了极端压抑又极端狂暴的个人情感,而途径却注定没法非常个人化,它涉及的东西太多了。他将仇恨之血带进了整个大海,招来整个大海的惊涛骇浪,但也只有这种性格才敢于去挑战最伟大和根本不可战胜的东西。虽然人可以搞定一条鱼,但人根本杠不过自然与仇恨(或仇恨的命运)。由于他那极端得几乎病态的性格,让自己进入非比寻常的哀伤宿命,但他不在乎。

从他对白鲸的复仇与赞美中存在一种非常病态但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冲动与力量,这使得他将死亡的预言和判断进行英雄化的模糊,他甚至早已在意识的大海中准备了一副棺材,他迫不及待进入这场战斗。这是他生命的意义所在,那种野蛮的自恋和极端的热血给了他营养,在那悲剧的宗教早就准备好了仪式,在大海与白鲸中有他毕生追求的东西,虽然难以企及,但亲切地养大了他的野心与自恋,这最容易让顽固者沉迷其中。那些单纯、卑微、努力、热情、知足的底层船员,在这场斗争中贡献了纯真的热血与勇气,甚至失去了生命。《白鲸》同样有《老人与海》的勇气与坚韧,更疯狂、复杂、深刻。亚哈船长的勇气是熊熊烈火,但甚至是咬牙切齿的,他是个必然失败的强者。《老人与海》里的老渔夫圣地亚哥出于劳动与好胜的本能与信念完成了一项壮举,虽然悲壮,但他还活着。亚哈是好斗与极致的,他是历史的某种复杂产物,是跟海一样惊涛骇浪的强势个体。亚哈船长有一个强烈且明确的目标,这个目标不来自纯粹的好胜与英雄主义,他雄心更大、更私人、更黑暗、更不顾一切,他甚至是倾向于自毁的。抱着直奔地狱都不惜的顽固意志力而去,拜命运所赐,他终于解脱。

而莫比·迪克摇尾而去,进入大海,像什么也没发生。

河流

一条足够宽阔深厚的河会用它突然展现的永恒性撼动人类的心,两条河床将它的生命保留在简单的移动中,最简单形式的美,就像一种合作。如果说海的无边使它虚幻,而固定在河床中间的河流就是坚实的,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踏实?它的波纹仿佛天穹星群,它往前,只往前,枯燥而自由。

当你在一个远景影像中看到一条河,它仿佛已经死去,像瘫在那儿蜕皮或冬眠的蛇,仿佛连呼吸和代谢都没有,一切静止了,又不像完全的终结,仿佛这死亡是唯一不腐烂、不消失的,它巨大的胸怀永远在往前、接纳、流动、呼吸,因为最长的里程宣告了这几乎不可能终结的尽头,在这无尽中,无尽便成了恒常和有限,成为了日常和永远。

当影像放大,你才能看到河的草岸与液体之光,它的五官从近处长了出来,涟漪、波纹、弯道、光泽、水质、水文、两岸、前方、周遭与天气……不息的奔流将时间频率缩小到无形与无声之中,它永在流淌,永在往前,永在奔涌,日复一日,不断重复,就仿佛从未流淌,从未前进,从未奔涌。河仿佛从未动过,在群山或绿洲之中,在大平原当中进入永恒的梦,而水源只是它呼吸之上的毫毛。

水面照脸

谁是第一个在一面如镜的水上照脸的人?谁发现可饮之水平静时竟出现一张脸?谁是那第一个发现那水中倒影的人?谁在那不经意时刻饮下了第一口泉水?伟大的倒影,伟大的发现,依偎般的凝视与观察让人灵魂出窍,人看着水中的自己,意识到那就是自己。谁是那第一个端详“自己”、认识“自己”的人?

古老的女性在水面照她们的脸,而清风徐来,脸庞破碎,水知道人的一切,但只记录,而不告知。

水与岸

液体之外的一切都无法成为水,水是一个空间,上了岸就不是水。水与万物的代沟在于那个“岸”,液体只有在液体中才能做液体,人可以离开人,而水没法脱离水而活着。

水将自己垒高,垒成一个高原,然后慢慢移动、垮塌下去,成为一个平面或盆地,水把一切陆地的形态演示出来,然后变成固体,变得破碎,它成为一切的形态,一切的地形,一切的风貌,一切的颜色。

但它有一个岸,岸是流动结束的地方,但不是水结束的地方。

海边的她

在海边,寒风中,她露出叫人惊悚的美。因为那双眸,那绝望的无所谓,那种无人能敌的忧郁,比海更广阔。但这超脱的美是海带来的,在别的地方不这样。

站立之水

当我蹲在一汪清泉的面前,捧起一捧水,喝下去,就像我突然变形,变成了一头单纯的牛,这在小时候,是常有的事情。放学路上我渴了,就直接蹲在河边喝水,甚至在不远的上游,一头牛就在那吃草。低头看去,水是清澈的,能看到里面的水草,我们也常在水里面玩,捉一些小鱼、小虾,相互炫耀。

我曾在溪水边问祖母,泉水从哪儿来的,她说山上来的,我说山上哪来的河,她说没河,我说没河哪来的水,她说天上的水。天上的水掉下来也可以变成溪水,至于溪是怎么来的,只有山和水知道。水从高处流下,这是理所当然,但后来我发现,更强悍的水是往高处流的。在风中,在海上,在我们还无法完全掌握的地方,海可以流向空中,可以站起来,可以狂飙到比山更高的地方,人有时要在那流速中翻个个儿,直接看到死亡。这是与溪水这样温柔天真的水相反的一种水,这是死亡之水。

水的善变

下水道和死水潭是某种镜子。

沿着水就能看到人,我现在脑海中还保留各种水的气味,水将说话,我怀疑这使人利用水来占卜,利用水寻找到某种拯救,但水总一语不发,这是它的答案。

去触碰时间,触碰那片水,触碰它,就是触碰你自己。因为涟漪由你而来,变化由你而来。

水总在流着,在我身体里,用一种被相信的颜色。而水不可相信,水是善变的。

水在变化,不仅水,水旁边的事物也在变。水构成了更大一片水,波浪推开了旁边的波浪。水是什么?它什么都是,水是无色的,但不常是,因而它又是蓝色、黄色、黑色、绿色、棕色的,它可以是一切颜色,无色包容一切的颜色,无包容有,创造了“有”。

无开始流动的时候就是水,水是语言的幼年。梦就是水,没有痕迹,水流过一切的热度生活,但水是最轻的。

有人从水中开始,在水中结束,但没有感觉到水……

水的疑惑

水使人指向自己,你有罪吗?

有。

你忏悔吗?

不,没有。

水与人一样善变。

水能看见一切,在字行中间,在水的集体中。水知道一切,你的秘密先在水那儿淌向别处,但水是沉默,水是秘密的密码。

人用水做镜子,朝水做的镜子忏悔,人重新认识了眼泪。在镜中,人眼像鱼一样游着,眼睛是泪水中的生物。

水像人一样思考,水不会告知。水像人一样死去,水不会拯救。水像人一样涌来,水不会停止。水在流动,水无动于衷,水在燃烧,水激流如火。

水清洗,不打算终结罪恶;水渗入,不负责非法占领。水伸出双手又收回,在海中是一个国家,而在雨中又只是一滴。水将用善变使一生穷尽舞蹈,没有它不能去的地方。在原始森林,天火让古木渗出汗泡,毕生复杂地开花、跌落又蒸发。水可能并没有思想,在一个非洲孩子嘴边,水是最简单的梦,梦像水那样狡猾,水冲向大海又退回沙漠,冲向人并无视干渴。

水在舞蹈,水为所欲为,在雨中使雨滴消失,在海中使河流消失,水聚合时只是一片水,但分别又使它们成为无数、全部。又变成水滴、水沟,变成河、湖、江、海、污潭。水知道我们的痛苦,但不会带走它们。

水在流,坠落,水在走,用手。水平静,深渊的深处,水滚动,激动地舞蹈。水清洗,水受污,再清洗,再受污。水无处不在,水无处可循。

水利用消失成为新的水,利用涟漪,水触碰更远的水,爱就是涟漪。但水将永远沉默,保守自身的密码,水已经付出太多。

水的回答

纯洁是污浊的洗涤剂,净水是污浊的圣水,污水是水的终点。

人要在水中清洗他的伤疤,若我们要问,爱造了什么孽要清洗人的罪恶?因为它是爱啊。那么水也是爱,泪水清洗了罪孽。

深渊

水制造世上最深不可测的危险海拔,最善变、最陡峭、最诡异的海拔。水往上生长,疯狂撕裂、吼叫、坚硬而善变,瞬间摧毁一切。一旦极致地往下,又形成最深的深渊,对深渊的底部来说,它是世上海拔最高的,足够容下巨量的水,内部皆是深渊。

无海之鲸

在海洋馆,白鲸像个被机器控制的玩具一样,在水中按固定线路匀速游动,那尾巴,那纯真的脸,那眼睛,看上去是生命,仿佛又不是。我喜欢它,它具有人类孩子的纯真。我想象它在大海中的样子,假设它现在回去,我就要替那份天赋激动,和《白鲸》中自由自在的莫比·迪克相比,一个不被供养且被强大的对手亚哈船长等一船人追杀的同类,眼前的白鲸就是水中金丝雀。我更爱看到它在我们巨轮的不远处突然腾空,露出完美侧身,再优美地进入水中,那是神性的一幕。鲸游在大海,是个几乎完美的场景,是正常生命之一种。完整的生命容纳一切遭遇,但被关在这儿却极其怪异,是生命外的某种东西。这是手段,是完全的剥夺,而它恰好是不幸的那个。好在它有食物,有安全,它不用担心食物与领地,但也因此失去了生存的意义,这就是全部了,全在这装满水的屋子里。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刚好够转个身再游几米。同样的姿势和路线,一生重复多少万次?我为什么要不断地想象和审判这种观赏?如果没有这样的手段,我们永远没法近距离看到它,无法更多地了解它。啊,这是人类的爱吗?爱就是伤害。爱有时是表演与利用,当爱不属于纯粹的爱的时候,就不是温柔的私人情感,而是丑陋的公共事件。我们观赏它,趴在玻璃上欣赏它、爱它、赞美它,朝它送去了飞吻和念念有词的祈祷,满足了这一切之后,我们马上离开。可它知道什么呢?成功者的宠爱,像一个人类被手段更高的物种养在树上。

伟大的夏天,河水里

伟大的夏天,我到外公家过暑假,那种无与伦比的快乐的日子,充满了殷红的杨梅、清香的瓜果、美丽的野花,以及俊美的哥哥姐姐。

他们村有一条宽大的河,河水清澈见底,桥就在外公家门口。我站在桥上看水,看伙伴们一个个接二连三扑进水,头顶着洗发水,去河里边游边洗头,水流很快,很优美,涟漪就像梦,我看呆了,那些洗发水的泡泡很快消失在不远处,从那儿突然冒出个孩子,闭气的天才,在水下没有对手。他们通常要在河里玩半个小时,然后在火烧云下回家。我的两个俊朗的表哥,还有其他十来个小伙伴,无一例外的好水性,就像鱼一样在水里游了起来。我是个胆小鬼,而且我顽固而蠢笨,在游泳这方面,没有适合我的老师,那群孩子里没有能教会我的,我也打死不下水。有一回,我终于按捺不住,将裤腿撩到大腿,开始往水里走,他们太快乐了,我不理解什么天赋能让那帮家伙这么灵活,竟还能从水里给我逮几条鱼上来。我一定要参与这快乐,但到了河的四分之一处,我就不行了,我开始失去平衡,见到我短小的腿肚子的影子在水中扭曲,跟着阳光晃动起来。然后我就栽了,我差点把自己交代给那条河。他们把我送上岸,我没事,很快睁开眼,看到他们不吝啬的嘲讽和关爱。此后我就只在河边玩沙子,给这帮孩子看衣服。我曾经向往过成为那群往水里跳的孩子中的一个,参与到那种热火朝天的单纯快乐中,但我没有做到。以后也永远不可能了。

湘江

我常去湘江边散步,到江边树林里走走,再靠近江水,看运沙船缓慢地经过江水,我喜欢一切大船经过水面的场景,希腊导演西奥·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尤利西斯的凝视》里有一幕:大船载着几块巨大的列宁雕像从浑蓝色水面缓缓前进,水面宽阔、平静、浑蓝,闪烁着细微变幻的波光,船的移动只能从船尾拉开的涟漪中才能发现,那种旋律般朝向船尾的波纹如此优美、宁静。这两者,平静的固体庞然大物,平静的液体包容万象,在相互抵触和摩擦中推动着前行,这种默契和稳重的动力仿佛将一切凝聚在那股不可动摇和威严气场中,这是纯粹美学的、诗意的威严,一种超越视觉的视觉,一种由水与水上的结构塑造的“尤利西斯的凝视”。我每看到大船从水上经过,就有这种“凝视”感,这是水的灵魂凝聚的魔力,我认为所有体量巨大的水都有“深渊”的性格,而当你望向它,注视就被凝结。

我喜欢在江边看江风吹动水面,看细细的涟漪漾动不止,看江心的水推着前面的水朝我涌来,逐渐变薄,消失在我脚下。然后,我上株洲大桥,站在桥上,有时我背对湘江水让江风吹吹,再转身,突然忘记了是从哪边来的,我随便找个方向走,错了就掉头。在大桥上看的是水,水大多时候平静,波浪小、细腻,年复一年,甚至也看不到流动的迹象,那是种略显沉闷的的流动,就像生活,如果你要挑剔你就会感到崩溃。我看了一会儿水,觉得没趣,直看到所有的水都不动,都一样,甚至它下一个涟漪将怎么扩展,我都一清二楚,这时候我就将自己的眼睛从那平常但有韵律的细微的深刻中移开,继续往前走。大桥两边的人行道并没有多少人。因为风太大,老人受不了,路太长,孩子也走不了,我过了桥走上另一座桥,火车站对面的天桥,这一带人最多的地方。那些车不断地涌来,消失在下面,再涌来新的,无休无止,仿佛另一条江水。那是巨大的机器鱼,一种井然有序、雄浑有力的游动,机械且理性的美。产生频繁、巨大,动静参差的波纹与工业生产的韵律,正对着日升日落而游泳。它们的移动代替我走路,我看着,仿佛我也去了远方。

液体的艺术

寂静是液体的,它不干燥,因为它涌动着某些东西,因为它附着皮肤,附着头脑,关键它是记忆,而记忆仿佛是水,将我淹没。有时候我伸出我的头,从那深渊中起来换气,有时我长期潜伏在里头,寂静是液体的、多情的。

音乐也是一种液体,像水流一样进入时间。火也是液体,有时扭动的火焰就像红色的水,我将一页稿纸放上去,它就吃了稿纸。有时漫过石头或玻璃杯的水像一层透明的皮,我想象用这个美妙的东西做皮肤,当它们像雪覆盖全部的世界而不是淹没,就是一种工具,我给它取名为“雨衣”,这是已经存在的词语,但我说的这个“雨衣”不同,它是像皮肤一样的衣服,我们不再用雨衣隔绝雨,而是将雨水穿在身上。如果能够挂在阳台上做窗帘,或隔绝噪音会更好。这是我经常想象的与水的亲近和爱,这种情感不知是因为儿时缺失过什么,我热爱进入水中的感觉,同时对溺水有种无法言喻的惊恐,每个人一生在梦中溺水一次就够了,这一次足够让他认识到水的本性,它荒谬、自私、纯洁、温柔、黑暗、伟大……一种复杂的艺术、庸俗的物体,它从不是简单的东西。

发光的水

她们在水边洗衣服,在井边洗菜、喝水,人何时能离开水?何时都不能。当我们是那个洗衣的人我们就是水,当我们是那个洗菜的人我们是另一种水,水是我们。

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每天放学后我去井边挑水。我喜欢从井里舀水出来,一勺一勺,永远不要结束,这个动作非常宁静、踏实,它让人专注。相反但相似的感觉是,使劲抬头看天上的星星,前者是我从黑暗里舀出发光的水,后者是我从液态的光中拉拥着黑暗。

1900

我爱《海上钢琴师》,甚至我认为我理解他,按理说从未在海上生活过的人会对1900充满疑惑与遗憾,但我理解他。这里说的是一种生活,但仅从个体的性格来讲,1900的孤独也是甚于常人的。他极端固执、天赋异禀,海的拥抱始终穿透他的生命。这部电影治愈了我少年时看《泰坦尼克号》时巨型邮轮沉没产生的对海的恐惧。而那艘弗吉尼亚号邮轮是1900的一切,它保护了这个孤儿,陪伴这位钢琴大师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宁愿与弗吉尼亚号一同毁灭也不下船。他像大海一样纯粹,拥有流动且复杂的质地,只忠于他自身,以至于即将迈出离开大船的那一步,海的幽灵果然开始呼唤他,就像钢琴的幽灵、音乐的幽灵时刻缠绕他的灵魂,已将那身心彻底绑在那儿,再无法被说服他离开甲板。海就是他的一切,他的救赎与生活,他全部的回忆。他认为,那条路代表着复杂与背叛,代表着痛苦与灵魂的死亡。在他眼里,海那么自由、宽广,可以依偎,这是他可以稳固拥有的东西,海是一种保护。

深渊的涤荡

这是个深渊,绿色,有时是蓝绿色,要看气候、季节、水文,以及上游的状况。那一团神秘之蓝,永远在时间的幽静中荡漾。我脑中有一幅关于潭水的油画,那是我的外婆,在绿色的潭水边,蹲在那儿,伸出纤细的双手去洗萝卜缨。绿色的清澈,剔透的、祖母绿的颜色,美妙绝伦。当外婆将鲜嫩的萝卜缨放进水中,轻轻地摇晃后,那液体的晶莹晃出更美的光泽与形态,如梦如幻,吞进菜根的泥巴。我还很小,有时会盯着那幽绿的闪烁看,那是画,或那是摄影。时间在涤荡中,涟漪在涤荡中,而她活得不长,自幼因战争颠沛流离,然后在一个贫穷的地方安下身来,早早嫁人,又死了丈夫,改嫁到这里。生活一直是贫穷的,到境况稍微好了起来,她又一身沉疴,骨瘦如柴,早早离开了人世。这是个苦命人的故事,我总想起她在深渊边洗菜的时辰,夏天水很深,太阳的倒影像狡黠的火球,涟漪扯着那影儿摇曳生姿。冬天就凛冽、苍黄,水上冒着雾气,到处都是枯枝败叶,我坐在旁边,陪着她,就像我幽默的外公陪着她。外公也爱去潭边,有时是垂钓,有时是乘凉,一边在水里放鸭子或在山中放牛。他在潭边跟我讲故事,一些关于他或外婆的经历,论惊险跌宕,都不比书上的逊色。我一边听,一边将脚垂到潭水里,有时盯着水中外公那光头的倒影,看他在涟漪中扭动的五官。你瞧我看到了什么:一个复制的世界,绝对的对称,极其美丽的天空与树冠,比我触摸的世界更美,我几乎要将头凑进去以求看到更多,我幻想伸手从那儿拖出一个一样的世界,当我的鼻尖凑到水面,镜像便碎了。

有一年,过黄海,过日月潭,在天涯海角,我盯着碧绿的水看,发现与儿时的完全不同,我再也看不到任何倒影了,再也无法从里面看到一个温柔、童真的世界,一切都变得厉害和抽象了起来,一切都变得狂放和凶猛,变得不安和复杂,那里是一幅非个体的图景,那是美学和力学的水,不是洗萝卜缨的水,不是坐着讲童话、讲故事的水,不再是那样的倒影和复制,我看着那种绿,那种蓝,那种浓重、庄严的浑浊,猛然意味到某些东西永远地消失了。

洗澡

洗澡是对水最亲切的感受活动之一,因为温柔的覆盖毫无保留,只有它能够迅速且全面地触动一个人身上最敏感的神经,使人感受到自己的脆弱与水的亲切。没有一种覆盖比水对人的包围更完全和抽象,只有爱能与之媲美。

沿着一条河

我们上学的路沿着一条河直到校园,直到山边,直到世界。春天长满水芹,夏天长满红蓼花。我们沿着河去上学,絮絮叨叨说一些好玩的事情。然后,从你想起一个小屁孩趴在河边喝水,到玉树临风地经过河边,中间一秒,二十年。那时候,我所经过的路全都沿着一条河,没有这,我们就没有安全感。五岁,我开始去学前班,一个人沿着河边的一条马路,走到那个还不如养猪场大的小学去。我要经过一条小河,几条小溪、小沟,几块菜地和无数田野,以及两座桥。然后,往相反的方向,也是同样一条河,沿着一条路走到小学去,之后,又朝着之前上学前班的方向,沿着一条河走上初中。再然后,我们出山,沿着另外一条河去上高中。所有的路途旁边都有一条河。现在从我的阳台看去,远远的,那是湘江,它很大很宽,沿着它,我们能走向任何地方,我们将回到大海。

【作者简介:玉珍,诗人,现居湖南株洲。主要著作有《数星星的人》《燃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