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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3年第5期|杨仕芳:狐狸在夜晚来临(节选)
来源:《长城》2023年第5期 | 杨仕芳  2023年09月18日08:59

杨仕芳,1977年出生,侗族,广西三江县人,在《花城》《山花》《民族文学》《长城》等刊物发表作品,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选刊转载,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出版《而黎明将至》《白天黑夜》等多部作品。获广西文学奖、民族文学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

狐狸在夜晚来临

◇ 杨仕芳

1

这个故事,是根据罗智的讲述以及他提供的材料写出来的。我和罗智相识,是在一次文学研讨会期间。那次研讨会在南方的沿海城市滨海市举办,研讨的主题是“现实主义如何走向未来”。会议讨论得出奇的激烈,大致分为两派,一派主张回到文学本身,一派主张以批判的精神直面现实。起初两派都亮出观点,又拿出证据论证,慢慢地语气就变得尖锐起来,互不相让,最后都快针锋相对了。

“我们的文学越来越式微,很大程度上,读者没办法在作品里读到一些新的东西,在我有限的阅读里,当下的现实主义,大多都是藏着掩着,原本是追求内心的真诚,就我而言,却总是闪烁其词,含糊其辞,在写作过程中像个语言的难民,每天都在作品里流亡。这样作者委屈,读者也委屈。我渴望能写出没有这些束缚的现实主义。”

我受到会场气氛的感染,从心底涌起的述说欲望越来越强烈,于是抓着矿泉水瓶高高举过头顶,引起主持人的注意并允许发言后,便激动而不失礼貌地说出上边一番话。

会场里顿然鸦雀无声,原本坐在后排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人也闭上嘴巴,目光直愣愣地向我投过来,有惊讶,有怀疑,也有不屑。我从这些眼神里能看到隐藏在面具下的内心,与其说是他们被我的观点所折服,倒不如说是这个观点从我这张臭嘴吐出来让他们感到意外。或许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大家有所顾虑,没人愿意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我不禁暗自发笑,这结果是我所渴望的,至少引起他人的注意。我所写的小说多半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有时不惜模仿别人的故事或运用别人的观点来表达自己的内心。其实我并不喜欢这种行为,甚至还瞧不上,但又不得不承认,这种行为却能给我带来极大的满足感。我实在拿这种复杂而矛盾的欲念没办法。事实上,上边那番话也不是我的观点,那是在一次私人宴会上听到的,一位满腹经纶的老教授喝多了,讲起当下文学时,摇头晃脑满脸悲愤地说出来的。其实,在参加这次研讨会之前,我按会议组的要求拟了一份发言稿,并交予会务组进行审查。当主持人允许我发言时,我拿着事先准备好的稿子走到发言台上,看着会场里一张张貌似认真的脸庞,忽然不想照着稿子念,稿子上写的都不是我想说的,那只是一堆废话,隔靴挠痒、无聊透顶。在那一刻,我忽然想起老教授酒后的那番话,便顺手拈来。我还没说完,主持人就巧妙地打断我的话,善意地提醒我注意发言的分寸,引来会场中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我猜得到那些笑声多半是嘲讽的,但我并不在意,或者说没法在意。当我迈着胜利者的步伐走回座位,背后传来并不热烈的掌声。

晚上,几位当地的作家朋友拉我去吃夜宵,我们来到中山路大排档喝啤酒。那是一条老街,聚集着南方特有的各种小吃,每个摊位都挤满食客。友人介绍说,来滨海没到这儿坐一坐等于没来过这座城市。从友人不无骄傲的语气里,我听得出他在炫耀这个地方承载着这座城市的千年历史。我不由细细打量这条人满为患的老街,两旁是低矮的楼房,与不远处的高楼大厦相比,无疑是破败的、寒酸的,却透着一股从久远的历史间隔里弥留下来的余香,即便再奢华的现代建筑,也难以抵达它的遥远之境。老街的尽头是沿海公路,公路外边是海洋,有游船在海面上行驶,船上挂满耀眼的七彩灯光,海浪轻拍着岸边的岩石,一阵阵腥臭味儿穿过街道扑面而来。

“就是这个味。”

友人笑哈哈地说。确实,挤在这里的人们,似乎没受到这股腥臭味的影响,甚至还流露出享受的神情。我们边喝啤酒边谈起“现实主义”。

“还是你说了句实话,不然今晚也不请你了。”

“你在会上说得对,其实很多人都是这种感受,只是大家都当睁眼瞎。”

“别提这些不高兴的,喝酒,喝酒!”我反客为主,举起酒杯打断大伙的话。在这喧嚣的街头说着丧气话,实在不是件值得提倡的事。我刚从北方回到南方,此时北方已渐入寒冬,入夜之后街上很快就空无人影,冷冷清清,而南方恰恰相反,热烈而丰富的生活似乎从夜晚才开始,即便到了凌晨,街上依然可见穿着短裙招摇过市的姑娘,街边简陋的大排档里依然人头攒动,吵吵嚷嚷,像在庆祝过大节似的,人们不大在意食物的味道,似乎更享受夜色下的那份慵懒。或许这就是南方的“现实主义”吧。

我们边喝酒边聊天,从文学到政治到女人无话不谈,偶尔说起不伤大雅的玩笑话,桌底下堆积了二十来只空啤酒瓶。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匆匆赶来,笑容可掬,衣着讲究,头发梳得油光可鉴,却有种风尘仆仆的味道。他面带歉意地跟大家打招呼。当朋友拍着我的肩膀介绍我时,他的腰板挺得更加笔直,接着又稍微弯下去,满脸不可思议,最后才突然清醒过来一样,有些慌张地端起酒杯快步走到我面前。

“杨老师,我叫罗智,罗马的罗,智慧的智,可惜命里缺智,我是您的铁粉,您的每部小说我都读,您是那种通过小人物来展现大人性的写法,特别令我喜欢和着迷,每部小说都像枚针,把人扎疼、扎醒。

“谢谢,过奖了,过奖了。”

我对他报之微笑。虽然他的话令人生疑,但他的话的确说中了我小说的本质,至少他对我的小说是留过意的,不由对这个陌生人产生了兴趣和好感。所有的小说都是写给陌生人的信件啊,我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某种虚无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他微微弯下腰说:“今晚太幸运了,在这里碰到您杨老师,这杯我敬您老师。”碰杯时,他把杯子往下压,我连忙也把杯子往下压,他就再往下压,总之保持他手中的杯子低于我的杯子。这是一种礼貌与谦逊,但我喜欢不起来,总觉得有些做作。

大家接着边喝酒边天南地北地聊天。罗智默默地坐在座位上认真倾听,不像友人介绍说他是个出色的老板,无论哪个说话,他的眼睛都盯着说话人的嘴巴,偶尔插入一两句话,表示认同和赞许对方的观点,使聊天的气氛更加融洽。大伙都喝得有些上了头,看到年轻姑娘从眼前走过,就把话题转移到女人身上。这应该是男人的通病,见到漂亮的女人就会激起过剩的荷尔蒙。罗智始终没有说什么话,脸上保持着认真学习的模样。他有点好笑,这又不是客套。

最后散伙时,几个友人都喝多了,他们各自打车或者叫代驾离开。

“杨老师,我叫了代驾,顺路先送您到酒店。”没等我说话,罗智已经把我塞到了他的车里。那是一辆黑色路虎。我和他坐在后排,代驾是一位中年女人,光线不是很好,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感受到她有些疲惫。我靠在真皮的座椅上,困意瞬间就上来了。

罗智显得异常兴奋,嘴巴一直说个不停。

“杨老师,刚才在酒桌上我不好意思说,其实我也有个关于女人的故事,一个女孩为了留下老师而爬上老师的床,可惜我没有您这样的才华,如果杨老师您愿意的话,我就细细地讲给您听。”

我闭着眼睛敷衍着说:“的确是个好故事。”

他的音量立即提高起来:“真的吗?得到杨老师的肯定,我更有信心了。这个故事可以写成现实主义作品,正好符合这次研讨会的主题,也符合杨老师小说的气质。”他把嘴巴伏到我耳朵旁,一股酸臭混杂着酒精味扑到脸上。“如果杨老师您愿意写这个故事,就按千字五千元付稿费,版权、署名权都归您。”

我虽已醉意朦胧,但心里已泛起波澜,都快忘了扑到脸上的那股怪味。我写了这么多年小说,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稿费,这和天上掉馅饼没有什么区别。

“你这是没有道理的。”我不禁怀疑地说。

他又伏在我的耳朵旁,那股难闻的怪味再次涌来:“我要的是这个故事能够面世,以求心安。”

我还是摇了摇头。

“直接说了吧,那个女孩就是我的学生,我就是那个老师,就是她爬上了我的床。”

我心头猛地一惊,立即明白过来,他是在赎罪!可即便真的想赎罪,也没必要选择写书这种方式。

“不瞒您说,那件荒唐事一直压在我心里,怎么也甩不掉,我也是在那件事里才渐渐地意识到自己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其实是那些映衬在我生命里的影子,而我的影子也将会出现在别人的生命里。也是在那件事里,我才渐渐地意识到那些影响着我的影子,他们也是受到他人的影响,最终才呈现出我所看到的模样。说真的,在经历那件事之前,我并不知道在来到这个世间之前谁是自己,也不知道来到这个世上之后自己又是谁。”

我依然酒意朦胧,但这些文绉绉的话还是听进去了,最后那句挺有哲理,像树根一样扎在了我的脑子里,至于他又说了些什么,再也听不进去了。

我回到酒店就躺到床上睡过去,半夜醒来想起他说的那些话,想他为了说出这些话,或许排练过许多次吧,其目的是彰显他有见识,引起别人注意,然后有机会与那些自视清高的写作者得以攀联。我不禁摇了摇头,走向浴室。

2

次日清晨,我被自己设置的手机铃声《无所谓》吵醒,杨坤用沙哑的嗓音唱出一个中年男人看透凡尘的态度。无所谓。我说不上喜欢这种态度,只是每回听到杨坤嘶吼,心底某块幽暗之地就会徐徐打开。我喜欢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我抓起手机,眯着眼,是一个陌生号码,我以为不是打错了就是诈骗。这年头的电信诈骗也够敬业,天刚蒙蒙亮就开始工作。我本想把手机摁掉,却阴差阳错地摁了接听键。

“杨老师,酒醒了吧?不好意思,这么早给您打电话,打扰您休息了。今天我正式邀请您写这部书。我看了研讨会的议程,下午是参观博物馆,如果您对博物馆不感兴趣的话,就到我公司来吧,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您听,您再考虑值不值得写,好吗?”

我的确酒醒了,也的确被打扰了,睡意跟着没有了,干脆坐起来。看了一下时间,还没到七点钟,尽管窗外已阳光明媚,但罗智这个点打来电话实在不合时宜。我想生他的气,结果怎么也生不起来,像他这样事业有成还钟情文学的商人,虽不能说已经绝迹,但也实在是凤毛麟角,仅凭这一点,我也该被他感动。

“下午去你公司。”我没多想就答应了他。说实在的,相比于他看重的故事,我更关心他是否能兑现所说的稿费。

“太好了,杨老师,太感谢您了,下午我过去接您。”

挂断电话后,我再也无法返回梦乡,便爬起来站在窗前。屋外的阳光纷纷扬扬,像北方冬天随意飘落的雪。

下午两点,罗智给我打电话,他已经开着路虎在楼下等半小时了。

他的公司叫阿萨玛房地产传播有限公司,名字别致而有韵味。

“我进入这行业有十年了,竞争很大,能活下来多半靠运气。”

我猜不出他这话是否存在炫耀的成分,但从他公司上千万资产的规模来看,的确有炫耀的资本。他事业做得这么成功,每天要处理繁杂的事务,还舍得出时间和身段来玩文学,难道只是为了装清高?我心里嘀咕着,弄不懂他是个什么人。

“大家停一停,这是杨老师,我跟大家提过的杨作家。”

我们来到公司的大办公室,罗智“叭叭”拍了几下手,让忙碌的员工停下手里的工作,把我推到大家面前介绍。我有点猝不及防,感到脸上发烫。这太丢人了,都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经不起夸呢?好在没人注意我脸上的神情,或许他们压根就不会注意,一个陌生人的脸色到底是黑是白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他们的目光迅速越过我的头顶,全都落在罗智的脸上,似乎是在那里寻找什么答案。

我略微尴尬地双手合十,向大伙点点头,算作打招呼,尔后跟罗智走进他的办公室。办公室整个背景墙是面大书柜,摆放着古典文籍、文学作品以及宗教和哲学类的书,商业类的书反而不多。其中一格,摆放的全是我的书。我不由感到惊讶,接着内心里充斥着满足感,想不到这个商人眼里并不只是钱。我在书架前站着,暗暗地吸了口气,顺手抽出一本翻了翻,书里竟然做了批注,偶尔还写下一小段阅读感受。他果然读过我所有的书。这种被人关注和尊敬的感受很是美妙,我把这份情绪强压在心底,站在书柜前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

“杨老师,让您见笑了,以前我曾经模仿您的作品写作,可惜写不出您那样的小说。”

“我的小说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你应该模仿那些大作家、经典作品才对。”我说的是真话,像我这样的写作者多如牛毛,模仿我不会有出息。

“不,杨老师,我不赞同您这个观点,经典有经典的好处,但每个人发出的声音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之所以想请您来写这部书,就奔着您作品里的那股劲。这念头我早就有了,只是没有机会认识杨老师,昨晚我是厚着脸皮去的,就是想认识您。”

“你这么说,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好吧,我今天就听听你讲的故事。”

罗智从壁柜里取出茶叶,包装典雅而精致,未泡茶已闻到香味。

“杨老师,这是老树红茶,归林村的,就是故事发生的那个村落。”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继而嗅到一股庸俗的腐臭味,心间刚刚生起的那丝敬意瞬间消失了。

罗智的眼里闪出一丝愧疚,但稍纵即逝,或许是我脸上无意间流露出的厌恶被他看到了。

“杨老师,先品茶,茶是无罪的嘛。”罗智是个聪明人。“您试着闭上眼睛品这茶,看看有什么感觉。”

我端起暗灰色的陶瓷茶杯,靠在真皮沙发上,闭上眼睛慢慢地品着,柔软的甘甜在口腔里回旋,接着往全身蔓延开去,如若站在旷野之上,清风徐来,山川水流。

“好茶。”我由衷地赞叹。

罗智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边给我续茶边说:“杨老师喜欢我就放心了,咱们就边喝边聊。”

“我师范毕业后,不顾女友的劝阻,选择到闭塞、落后的归林村教书。我之所以选择到山村教书,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赎罪。在六岁那年,我玩火把小学宿舍给引着了,一个老师为了救我,眼睛受伤而失明,从此再也当不了老师。整个童年我都活在愧疚和悔恨里,为了摆脱这种负罪心理,我才选择来到山里。我受到村民和孩子们的爱戴和尊敬,村里人都很善良,也很固执,甚至有些愚昧。他们遵循古老的习俗,对于偷盗、放火等行为会严惩。村里有个疯女人差点把村庄烧毁,村民们就把她关到山林里。虽然她确实犯了错,可她是精神失常啊,她并不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我可怜她,却说服不了村民们,便在一天夜里背着村里人偷偷地把她放下山,让她离开山村到山外去。第二天村里人知道了疯女人失踪了,却始终没人去追究。对于疯女人来说,我想可能这是最好的结局吧。我在山里认真上课,孩子们也很争气,学习取得很大的进步。我渐渐地喜欢上这个村庄,却对村里一些节庆活动以及习俗难以理解。比如,全村人凑钱从外地购买回来一头大水牛,不是用来劳动,而是用来斗牛,要是斗死了就再凑钱买一头。这些水牛的价钱不菲啊,可村里人眼睛都不眨一下,似乎那就是他们活着的信仰。我没法劝说他们改变这种陋习,不由渐渐地对村庄感到失望。女友再三催促我回县城,可我觉得还不是离开的时候,至少在这里呆上三五年,那样我心里的愧疚会轻一些。我不想做一个没有心的人。没过多久,那个疯女人竟然从山外回来了,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回来的,只见她的肚子鼓鼓的,她怀孕了。村里人不由议论纷纷,但没人为难她。刚回来的时候安安静静,路过的人们还跟她开玩笑,问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当然人们从来没有得到答案。没过几天,疯女人又发起疯来,手里拿着柴刀或者木棒,看到孩子就追,而且只追着孩子,跟孩子有仇似的,弄得整个村庄人心惶惶,最后人们又不得不再次把她囚禁在山林里。我再次劝村里人说,不能这样对待她,何况她还有身孕。人们怀疑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我便不敢再说什么了,能做的只是借着夜色悄悄地给她送去蚊香和打火机,能让她少受些罪。几天后,山林发生了火灾,她在那场山火中流产。村里人更加怀疑我了,甚至有人说我为了毁灭证据才这么干的。我对此没有解释,虽然她的孩子跟我无关,但我的确给她送过打火机,尽管我不知道是不是她就是用我送的打火机引起山火,总之我心虚着。最糟糕的是,女友竟然也怀疑我与她有关系,无论我怎么解释都没用,跟我提出了分手。我看着她决绝离去的背影,终于下定决心离开村庄回到县城,只有那样才可能挽回女友的心,我已顾不上内心的那份愧疚了。村里人知道我的心思后,对我更加照顾,不是这家请客就是那家硬拉我去吃饭。我知道人们为何如此,便对人们说,谁请客我都不再去,因为我去意已决,不想在心里再添愧疚。毕业班成绩最好的王春花还是硬拉我去她家做客,那天晚上还叫上村长和几个男人来陪我喝酒。他们不断地向我敬酒,我想反正准备离开了,也就多喝了几杯,结果把自己喝倒了。酒醒后,我发现王春花赤身祼体地躺在身旁,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知道王春花这样做只是想把我留下来,要是我走了,他们这群孩子就没老师了。但是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都算是强奸啊。当等待着村民们来惩罚我时,人们却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我内心的罪恶感不由增加了几分,于是我向派出所写了举报信,警察来到山里把我带走了。王春花来到派出所道出实情,她只是往床单上抹了鸡血,最后用一张医院的检验单证明了我的清白。此次风波后,我感觉欠孩子们更多了,心想如果女友真的爱我会理解和支持我的。我重新回到教室,带领孩子们冲刺升学考试,最终他们都考上中学,王春花还考上重点中学。我去找女友和好,才知道她已经到非洲当医务志愿者,她没告诉我肯定是伤透了心。我又回到山村里教书,想等她回来再好好解释。然后我等到的却是噩耗,她在一次外出行诊时发生车祸身亡。我忽然觉得呆在山里失去了所有的意义,于是辞职离开了山村。多年以后,我无意间得知当年王春花为了救我,委身给卫生院副院长才开出一张假证明。我恍然大悟,悔不当初,赶回归林村,才得知王春花早已辍学在外打工,还经常给学校捐款,后来她为了救人而落水身亡。我在她留下的日记本里,了解到她这些年来的经历与心思。我辞掉城里的工作,重新回到归林村当了一名代课老师,直到后来全县清退所有的代课老师,我才离开归林村。”

每当讲到伤心处,罗智脸上就露出痛苦的神情,整个人完全沉浸在忧伤的往事里。而我却暗自发笑,他的故事虽然一波三折,但存在许多不符合逻辑的地方。我想当面戳穿他,最终没有这么做,心里甚至有了恶作剧的想法,就当是看一个小丑在表演吧。

“王春花死于意外,她是为了救一个落水的人溺亡的,她和村里人一样,都是那么善良。我是从她的日记里才发现,她一直深爱着我,我也是在那一刻,才发现其实我也同样深爱着她,只是当这份爱的真相到来时,却已阴阳两隔。杨老师,您能理解这种感受吗?”

我心里不屑,却向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们一直聊到下午五点半。我因为晚上还有应酬,就谢绝了他安排的晚餐。他心有不甘地把我送回酒店。下车时,他从座椅上抓起一只黑色的皮包递给我说:“里边是一些资料。”我接过皮包,手感细腻柔软,无疑是真皮的了。

我提着皮包回到房间,坐在沙发上打开。包里有两个日记本,一本是高级记事本,是罗智的;另一本是学生用的日记本,是王春花的。皮包里还有一只鼓鼓囊囊的档案袋,里面装着五扎崭新的百元钞票。我把档案袋轻轻地搁在桌面上,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往楼下看,楼下已经没了罗智的身影,内心不由五味杂陈:他的故事有许多漏洞,可桌面上的钞票充满了诱惑,让我坚持为内心写作的意念开始动摇。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