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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胜:海鸭谷
来源:《小说林》2023年第5期 | 李子胜  2023年09月19日07:29

1

初冬的海风硬硬地迎面吹打过来,春生满耳朵灌着一片啪啪轰响,阳光很刺眼,他眯着眼睛听了听风声,扭过头搬开了鸭圈的苇箔门。

满圈的海鸭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它们一个个像穿了大棉衣的老头子一样,笨笨地扭着肥肥的屁股,提着破锣嗓子吱吱嘎嘎吵嚷成一团,胖胖的身子晃晃悠悠,你拥我挤,互不相让,洪水一样涌向落潮的海滩。

这时,春生听到了在海风轰鸣中细若蚊蝇的电话铃声。

是,是傻生哥吧,傻生哥,你让我好找啊——

一个女子的声音。

是雅玲,一定是雅玲,肯定是雅玲。雅玲明显有些惊恐,慌慌张张地说,傻生哥我刚从警察口中问到你的电话,你快过来,我在派出所呢——快来啊。

春生握着手机愣了。远处,那群在鸭棚里憋闷了一宿的海鸭,已经低下脖子撅着嘴巴,以小推土机的姿势在泥水里铲来铲去,寻找那些在泥水中藏身的小海瓜子、小弹涂鱼。小小的海瓜子和弹涂鱼,昨天躲过了海鸭们贪婪的嘴巴,未必躲得过此时的饥饿探索。海风里很快掺杂了一股泥浆的味道,海鸭们小演员一样在海滩上铺排开,纷纷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海滩一下子成了充满活力的话剧舞台。

在萧瑟冰冷的海风中,海鸭们吃得热火朝天。

傻生哥——好久没人这么叫他了。因为小时候的一件事,他名字前面就多了一个傻字,从那时起,爸爸哥哥弟弟还有小伙伴们都叫他傻生。这事都赖弟弟。也是冬天,他家院里有个紫穗槐编的水果筐,当时春生看到筐底有个小酸梨,他伸胳膊够,怎么也够不到,急得他嗷嗷叫。弟弟来了,搡开他,把水果筐推倒了,小酸梨骨碌了出来,弟弟把小酸梨抓起来,用手抹了抹,就塞进嘴里,一边吞咽一边笑嘻嘻地笑话他,你这个傻子哥哥!弟弟把这事讲给家里人听,大家就都笑嘻嘻地叫他傻生了。大家都当玩笑叫,可在春生心里,真觉得自己就是有点傻乎乎的呢。

太阳已经升起一竿子高了,海垱东面,矗立在晨光中的高大的二号水门门楼,在朦胧的逆光里,像巨大的船,只是不知多大的风,才能让这艘大船鼓起帆航行。

春生就是在二号水门工作的扬水工。

在百里滩长芦盐场的工区,扬水工是清闲的工种,只要不怕寂寞,每天在涨潮时按动电钮,让浑浊的海水滚滚汤汤流进纳潮沟,任务就算完成了。春生与少和少龙等三个工友轮流守水门,白天黑天各两个人。几年的扬水工作,日子寂寞得像堆在一起的毛蚶贝壳一样,都是大同小异。工友之间早就没新鲜话可说了,甚至连藏在每个人骨头缝里的话都被他们抠出来重复了无数遍。大家都习惯了风声、海浪声、海鸟叫声。自从十年前老房子拆迁,春生干脆把家安置在了水门附近,他的家简单,属于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那种。春生承包了一块滩涂,在水门附近,盖起了简陋的养鸭场,从此成了业余养鸭人。他喜欢海鸭子,从海鸭那铺天盖嘎嘎嘎嘎的吵闹声里,他能听出美妙的奏乐声,这样安静的日子,他觉得舒坦。

春生在鸭场的院子里慢慢转了半个圈儿,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啥才合适。雅玲的电话似乎把他带进了蛙声一片的夏天,本来清净的耳朵边一直嗡嗡嗡响着一团嘈杂,烦躁的情绪像水波一样一波一波在心头荡漾。

本来放完鸭子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是把院子里那十几缸麻虾酱搅动一番,因为这突然冒出来的电话,估计今天就没有时间了。他有些遗憾地望了一眼齐刷刷蹲在院子里的那十几口大缸。晒虾酱的麻虾,都是春生在纳潮沟里拉网拉的,土灰色的麻虾被拉上来,用海水简单一洗就干净,然后拌上灰头土脸的粗砺海盐,搅拌好,装进缸里。再经过每日的暴晒和不停地搅动,把每天的新鲜阳光源源不断地搅拌进去,麻虾酱才会从腥咸变成咸香。从腥咸到咸香,是个漫长的滑梯,只有一丝不苟地搅拌,才能从齁咸的这端滑向咸鲜美味的那一端。每天打开缸盖,春生都能看到虾酱颜色的变化,从灰褐色,慢慢转变为紫褐色,这就是搅拌进去大把大把香喷喷的阳光的缘故吧。

春生虚掩好鸭圈门,跨上摩托车,顺着碎蛤蜊皮子铺成的纳潮沟沟岸,加足马力向大马路疾驶过去。海风陡然就大了起来,迎面呼啦啦劈来,春生没戴头盔,风里一股绵厚的劲道,源源不绝地切割着这张皮粗肉糙的脸。

2

摩托在路上飞驰。路的两旁都是红砖砌成的晒盐池,这是百里滩特有的风景,一块块池子连成一片,望过去波光粼粼。粘稠的海水在池子里懒洋洋地摇晃着肥胖的身子,摇晃出一片片刺眼的光亮和一阵阵黏黏的腥咸气味。春生在这条路上不知往返了多少年,路上所有的曲折拐弯,早就印刻在脑子里了。早先,路是土路,黏土上又铺了一层被碾压得细细的蛤蜊皮子,自行车骑在上面沙沙响。晒盐池吹起的泡沫,总是不断地滚过路面,像偷了东西急忙溜走的一群大大小小的水耗子。后来,这条路修成了柏油路,路基高了很多,这些泡沫,千百次地涌上来,又千百次地被中途拦截,纷纷撞碎在嶙峋的路基下。

在呼呼的风声中,春生对去世多年的师父的碎片记忆也迎风而来。春生清晰地记得,班组里几个工友上班时,在胡同里招呼几声,大家都凑齐了,师父带队,大伙儿骑上自行车出发,很快一个个都趴在车把上了。小城靠海,多风,且早晨多东南风,晚上风向就换变成西北风,他们上班顶风,下班还是顶风,来去都辛苦。盐工们为了省劲儿,自行车排成大雁阵,蛇形前进,领头骑行的,肯定最累,那时,师父是班长,他就是固定的领头人。每次师父都是匀速骑行,春生他们几个小年轻紧跟其后,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被师父落下很远一段距离。

春生正是那时开始佩服起师父来的。春生和师父在储运班组,每天要扛着两百斤一袋子的原盐走过忽忽悠悠的木踏板,把原盐扛到小火车上,这个工种叫储运工。麻秆一样瘦的小伙儿,干几年储运工,身体也会壮实得像碌碡。这些储运工们干活时,胳膊上的肌肉都如小耗子一样在皮肤下来回蹿动。储运工和扒盐工是盐场最累的工种,也是收入最高的工种。春生扛了几天盐袋子,身体散架了,累得爬不起炕。再上班,看见层层叠叠的盐袋子就犯怵。师父告诉他,扛盐袋子要配合呼吸和心态,呼吸要均匀,要根据起落的节奏掌控,心里想着脚下生根,脚下有根了,再往前迈步。春生试着去做,效果却不明显。一天晚饭后,师父喊春生去盐工宿舍边的空场练站桩,这一练就是一个月。

站桩很苦,春生的双腿都站肿了。他揉着千斤重的双腿心里打了退堂鼓,但师父每次黑着脸揪住他不放,愣是眼巴巴盯着他每次都把时间站够。

一个月后,春生居然能轻松应付这个工种了,他的身体也像烤箱里的面团,慢慢膨胀起来,骨骼也越来越结实、粗壮。

让春生获得人生尊严的第一件本事,就是学会了打鱼摸虾。在百里滩的盐工,哪个不是治鱼高手啊,要是不会打鱼摸虾,很让人瞧不上,搞对象都费劲儿。因为盐汪子、小海沟,那是盐工们的副食商店啊,那里有四季都免费的海鲇鱼、梭鱼、刺鱼、白虾、麻虾。

春生拉麻虾、晒麻虾酱的本事,是师父教的。师父在传授给他拳法前,先把他训练成了一个鱼鹰子。

春生本来对打鱼摸虾没啥兴趣,他是在师父家见到雅玲第一面后,雅玲美丽的容颜一下子印刻在了春生心里,他这才下决心跟着师父学习。师父教啥,他就学啥,只要能顺便看到雅玲。春生拜师时,雅玲还在上高中,已经出落成了惹眼的大姑娘了。在盐工简陋凌乱的宿舍区,如果说那些堆满破劈柴烂木头的平房看起来像秋天荷塘里干枯凌乱的荷叶,雅玲就是一朵掩映在枯叶间久开不谢的荷花。她显得那么一尘不染,亭亭玉立,叫人真不敢相信这成天弥散着腥咸味的环境里竟然能孕育出这样美丽的花朵。

春生和雅玲是同龄人。春生初中毕业后因为学习成绩不好,上高中没什么大的希望,他爸爸就从盐场提前退休,逼着春生接了班。眼看着同学们每天到高中上学,而自己穿着一身冒着卤气的盐工工作服,春生深深感到了自卑,他绝望了,这辈子想娶雅玲为妻子,那是痴心妄想啊。

春生永生不忘的那晚,他陪师父吃饭,师父烧酒就咸鱼,喝得满面红光。师父听着外面呼呼的东北风,突然拍了春生肩膀一下,说,傻生,快回家去准备麻虾网,咱爷儿俩今晚十点去拉点儿麻虾,到点儿了我去喊你。

硬着头皮回到自家院里,春生慢慢腾腾地把网具装筐,跨在车子上,收拾好了,进了睡觉的小厢屋。春生钻进被窝再加上一件破棉猴,摸一把被窝,暖烘烘的。他有些贪恋这被窝,屋外东北风呼呼地刮着,这可是初冬,小鬼都会龇牙的天气啊。

春生暗自琢磨,这么冷,师父一定不会来了。难道他不嫌累?白天扛着两百斤的大盐袋子装了一天火车,黑天半夜的还有力气去拉麻虾?

春生迷迷糊糊睡得正香,院外面师父高喊,傻生起了,紧流走!紧流是百里滩土语,赶快的意思。

从热被窝出来,穿上冰凉的衣服,别提多难受了。到了屋外,小东北风刮得呼呼作响,春生真不知道师父是咋想的,这天气,拉网不是找受罪吗?

想是这么想,嘴上却不好说啥,陪着师父,春生好像没睡醒,迷糊糊地骑着车子,黑灯瞎火的,路也坎坷,好几次都差点儿掉进大盐沟。虽然戴着厚棉手套,手指头还是冻得生疼。春生想,师父平时知道自己懒,该不是借此机会调理自己吧?这么想着,赶紧起劲地踩着自行车,尽量让自己显出斗志昂扬的样子。

骑了不到一个小时,到了二道扬水站。盐滩上,零散的灯光把堤埝和水面照耀得清晰可辨。师父决定在高坨水汪子下网。

一老一少下了车子,一人一货网,各自把网整理好,就下水开拉了。临下水,春生抬头望了眼亮水圈北埝,那片斜坡上有好多的棺材,都敞着口呢,里面的人体骨架子,在天光的反射下,冷白冷白的。此时北面的天空,乌云密布,天空下是数不清的坟头,周围的环境更加深不可测,显得阴森吓人。

春生打心里不愿意拉网,师父似乎看透了春生的心思,偏偏吩咐,傻生,你就拉北面。

春生心一横想,拉北边就拉北边。大前年夏天,他带着弟弟在鸭子港替父亲看流网,曾在坟圈子里睡了一宿,啥事都没有。春生穿上了胶皮裤,把网绳散开,下水,面朝东就开拉了。

夜色浓郁,东边的柳沽庄,像个黑乎乎的怪兽,静静地沉睡在夜色中。春生转头望望埝上,埝上的棺材早就被人盗过,棺盖没了,有的连棺材的两帮都掉了,尸骨架就白晃晃暴露在外面,春生接连打了几个冷战。

春生胡思乱想给自己壮胆,突然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万一网被挂住呢,那时候总不能穿着叉裤下水摘网吧。心里正犯怵,怕啥来啥,网真的拉不动了。春生心里凉了半截,赶紧捯绳子往回拉。那网就像有人拽着,就是不动地方,春生蹚着齐胸的咸水一步一步走到网跟前,拉网杆子根本拽不动,估计是网底弦被挂住了。春生用竹竿子探了探,水很深,竹竿子杵到了硬东西,肯定是口棺材。春生心里打了个沉,得,这下崴了,还得脱光了去摘网。虽然压风了,天气还是特别的冷。看来非下水不可了,没办法,春生只能上岸去脱衣服。硬着头皮爬上岸,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就看到了埝上棺材里边的尸骸。那尸骸的头骨看得非常清楚,张着一个巨大的下颌骨,做出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

他妈的,你别自己吓唬自己了!春生狠狠地在心里骂自己。

眼下网被挂住了,的确麻烦大了,大冷的天还得脱光了下水去摘网,够倒霉的。春生脱光了衣服,赤身裸体下水。那水真是扎骨头的冰刀,等身子浸入水下,上下两排牙齿早就受不了寒冷,哆嗦着不停地敲起来。他紧咬牙关,游到网杆子跟前,伸手拽网,网纹丝不动。春生竖起身子,感觉脚底下光溜溜滑腻腻的。无意间,春生已经站在棺材帮上了,水刚好没过下巴。脚底的触觉告诉春生,这棺材帮够厚的,估摸着有多半尺厚,帮面光滑,估计棺材在水里泡久了,长满了苔苔藓。再伸脚试探,知道是个敞口的棺材。春生顺着材帮,两臂在水里掌握着平衡,走到了材尾,棺材盖就搭在棺材后堵头上,网就是顺着材盖的斜坡上来的,网底弦的铅坠正好掉进了棺材里,挂住了。

春生四面来回抖落着向外拽网,网挂得结实,就是上不来。实在没辙了,春生深深地吸口气,双手一合,扎入了水里,水没了头顶,那瞬间才叫透心凉啊。春生这一头正好扎在棺椁里。棺材里多年的沉淀物顿时被搅起,乱纷纷直扑春生的脸。他虽然闭着嘴,但闭得不那么严,顿时灌进了满嘴的渣滓。被搅动泛起来的臭污水很难闻,春生在水里一蹲,正好两脚插在尸骸的肋骨条中,他觉得自己浑身顿时软透了。拼命地划动双手,找挂网的招儿,这棺材真像沉在水底的一艘古船,似乎破盆烂罐啥都有。慌乱中春生感觉手腕套进了一串东西,沉甸甸的,感觉是一串铜钱,一抬手哗啦啦散落了。

终于,春生在棺尾部找到了挂网处。网又被探出的棺材盖头挡住了。那网角正好别在棺材盖与棺椁帮之间。突然,一股水流在背后冒了起来,吓得春生身子一蹿,赶紧上浮,只见一只野兔子一般大小的水耗子,从水里爬上了网杆子,那畜生用它两只发光的小眼睛瞅着春生,边看边慢慢地又钻进水里。

不再往前拉了。春生解开网袖子,伸手一摸,黑包泥夹杂着麻虾,太脏了,随手全都倒掉了。把网搭在竹竿子上,用绳子拢了好几圈,拽上岸边,哆嗦着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干衣服一贴身,马上舒服多了。再套上胶皮裤,把网回拽。春生朝地上狠狠再吐一口唾沫,把脑子里的乱象驱赶散了,继续拽着网,一步一步回到师父身边。师父问,回来了?春生回答,那边忒脏,网让棺材给挂住了,下水才把网摘开。

师父想了想说,材盖没漂起来,可能是楠木棺材,这棺材主人生前可不是一般啊,估计是大盐商。咱们百里滩,过去有钱的养滩人有的是,家家都有宝贝,楠木棺材不稀奇。

师父又说,春生,没拉到货,收拾网走吧。春生一听,心里马上高兴,反问,回家?师父口气一硬,空手就想着回去?把网搭到南面亮水圈,接着拉。

爷儿俩一人一货网,把网移到了亮水圈。前面二十米远处,已经有人在拉网。

春生想,跟在人家后面那还拉个啥呢。师父一句话不说,猫下腰,把那网竿子都拉成弓形了,很快把春生甩下,转眼又超过了前面的那个人,消失在夜色中。

春生拉到一百多米处,只见那人在抖落网袖子,那网袖子里的货,只有馒头大小。那人穿着皮裤,但是裤腿用麻绳扎紧了。

那人放下自己的网,直接奔春生的网而去,手里还拿着把攮子,攮子反射的光让春生有点紧张。春生心想,这人想得真周到,估计是怕叉裤灌篓,预备把攮子。叉裤进水,是很危险的事,灌水后人就一头沉,捕鱼人很容易在水里倒栽葱。

那人到春生网跟前,伸手就捯网袖子。春生喊,别动我的网!那人根本不听。这时,师父跟春生打对头,从南面拉回来了。春生顾不上那人,扭头问师父,是拉到头转回来的吗?师父说是。春生简直不敢相信,神了。自己也就拉了一百米,师父来回拉了足足有三里来地。

春生看到师父从网袖子里往出倒麻虾,整整一篓子,足有四五十斤。那人上得岸来,脱了叉裤,收拾网,似乎不想再拉网了。春生下水准备看自己拉了多少麻虾。刚一下水,回头一看,只见那个黑乎乎的身影朝师父奔去。

那人横声说,这篓子麻虾你拿不走了,我没收了,不然的话,把你踹水里喂水耗子。师父也不着急,慢悠悠地说,你是哪根葱啊,跑我这儿犯浑?那人二话不说举手就打师父。春生担心师父,刚要喊师父小心,师父侧背着春生,春生没看清师父有任何动作,眨眼的工夫,那人一声没吭,突然变瘸了一样,推着车子,身子一高一低地慢慢走开了,空气里还飘来他忍着疼的低声呻吟。

春生忙赶到师父跟前询问,看他那凶样,咋就一声不吭地走了?师父说,因为天气凉,没让他栽进水里,他一扬胳膊,我就点了他的穴位。春生张嘴高呼,他穿那么厚,您老咋点的呢?

师父轻描淡写地说,点你试试。随着话音,师父已经伸手,抓住了春生右腋窝。师父的大手真有功夫,连衣服带肉一把抓,再使劲儿一叠,一阵剧痛,春生再不能动弹。春生心服口服,心中暗喜,自己要是学会了这本事,雅玲遇到流氓啥的,来个英雄救美人,那得多显本事啊,省得大家都拿他当傻子。

自那以后,春生铁了心跟师父学会了拉麻虾,麻虾一网一网拉回来,春生就在自家院里晒麻虾酱。后来,师父还教会了他抡旋网,他们一老一少提着旋网,在百里滩的沟沟汊汊出没。

3

春生小跑着踏进派出所大门,几个警察迎面过来,主动和春生打招呼,春生教练好,春生师父好。前几年警察大练武,春生曾经被聘为公安局的散打教练,慢慢地,春生就和派出所大半警察混熟了。

值班民警把春生带进一间屋子,雅玲正坐在空空的屋子里低头摆弄手机。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了春生,她立刻站起身,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拉住春生的手就往外走。

十年没见雅玲了,就在她抬头的瞬间,春生看到雅玲憔悴的脸上微微鼓起的两个眼袋,鬓边竟然还有几根白发。春生的心不由得微微颤了一下,感觉师父让自己好好看管的东西被谁破坏了一样,负疚感在心里一波一波翻滚起来。

民警说雅玲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儿,因为她从制盐厂里用饭盒装盐往外偷。她这是第五次被厂保安员抓了。保卫科长和雅玲吵了起来,雅玲骂保卫科长不干正事,保卫科长一怒之下报告了主管安全的副厂长,副厂长也被雅玲骂了,雅玲骂他耍流氓,于是副厂长就报了警。

警察边说边对春生挤挤眼睛,说我们已经说服教育了当事人,可以签字放人了。

你啥时候回来的,咋回制盐厂上班了啊,你不是一直在外面吗?并肩走出派出所,春生忍不住问雅玲。

女工们或者说盐工们用各种办法偷盐,这都不是什么秘密了,雅玲也偷盐,春生却觉得意外。再说,为这事惊动警察,他觉得制盐厂有点小题大做了。精制盐厂主管安全保卫的副厂长叫李军,论起来还是春生的师弟,春生知道这人不是善茬。

李军和春生都是扒盐工出身,按照学武的排辈,李军的师父是春生师父的师弟,春生他俩也是师兄弟关系。刚工作时,工友里就李军有眼力见,能说会道的,谁家有事都主动跑前跑后,大家都夸他人不错,很快就被选为了班组长。但是春生能感觉到,李军暗地里在排挤他,因为那时,厂里职工大比武,职工运动会上,春生总是耀眼的明星。师父传授给春生的本事,更让春生如虎添翼。李军被调到分场办公室后,总厂再有这类活动,李军就找借口不让春生去。后来,随着李军当了精制盐厂的保卫科科长、副厂长,春生心里总觉得气不顺,干脆申请去看守水门。这一晃,他有几年没见过李军了。

想起这些,春生心里五味杂陈,陪着雅玲走了一会儿,雅玲也始终一声不吭。直到在街上春生发动了摩托车,又问,雅玲妹子,你啥时候回来的,咋刚联系我啊,我送你回家吧。

雅玲赌气地说,你还问我呢,谁让你搬家了。我问了好多人,多亏了警察,我才问到你的电话,刚下夜班就被带这里来了。肚子饿着呢,你请我喝羊汤去吧。

喝羊汤?春生愣了,师父活着的时候,就爱喝羊汤,他和师父练完武术就去羊汤摊子上,每人要一大碗羊汤,八个烧饼。白花花的羊肉汤,喝一口那个香啊,那味道入了筋骨,至今难忘。

可是雅玲那时候顶看不起的就是喝羊汤,她一闻到就老远捂住鼻子,说闻不惯那股膻味儿,那是春生他们这些盐驴子们才喜欢的味儿。热腾腾的羊汤端上桌子,羊肝、羊肺、羊肠、羊肚,切得细细碎碎,有红有白。不等春生动手,雅玲带头抓起一个热烧饼,在手上撕掰着。每撕裂开一道口,就有一道白气从裂口里蹿出来,雅玲的脸在淡淡的白气后面一隐一现,他看到雅玲一路暗皱的眉头终于在白气熏染下舒展了开来。她把碎烧饼浸泡到奶白的羊汤中,将手上沾的几粒碎芝麻细细舔进了嘴里,很响地嚼着,说,好香,好香。

雅玲狼吞虎咽的样子,毫无昔日的淑女形象,春生心里一阵阵泛苦味。

你咋了,为啥要偷盐,那点儿盐能值几个钱啊。看雅玲转眼间吃了大半,咀嚼速度终于慢下来后,春生故意用疑惑的语气问。这些年他听到雅玲的消息不多,零零星星听说雅玲的老公邵虎挺能折腾,短短数年里赚了不少钱。

你知道啥,雅玲撩起眼皮,一脸不悦。我没钱了,回厂子找了个临时工干,车间里女工都偷盐,我不偷行吗?我不偷,出了啥事,她们会认为是我举报的,我就是随大流,偷着玩,嘻嘻。

唉,你咋没钱了,你家还在乎这点儿钱吗?春生有点疑惑,听说你家邵虎前些年又开歌厅又开饭店又承包工程的,可能抓挠钱了啊。

雅玲突然把羊汤碗推向一边,动作有些重,少半碗羊汤洒出来溅在桌子上。她站起身,说,我就没钱,咋的,没钱犯法啊。赶紧把我送家去吧!春生哥,你结账,我可真没钱,我租了房子,下个月房租都没钱交了。

春生跟着进了雅玲临时租住的地方,迎面看到客厅墙上挂了很多渔网,屋子里散发着新渔网独有的桐油气味。春生注意到,门口鞋架上,有一双满是胶泥的棉鞋。再往里瞅,雅玲的家几乎没什么家具,卧室里只有一个大床垫。偌大的出租屋空着,就像一个被拔了好多牙齿的嘴巴,空空荡荡,看着怪异。看到了吧,我和那个王八蛋分开了,他的钱我一分也没要,你不嫌弃我这个穷光蛋吧?雅玲苦笑一下,又无所谓地摇摇头。春生急忙说,瞧你说的,这些年我一直想找到你,师父给你留下的钱,我都给你存着呢,有五万多,明天我就把存折带过来,存折上的名字是你的。以后钱不够花了,就找我要,我有钱,银行里存了快十三万了。

4

师父教会春生打鱼摸虾的本事后,一天晚上忽然让春生去家里习武。

春生记得,当时,隔着窗玻璃,他看到梳着大辫子的雅玲正坐在炕上看书,师父则在一旁织渔网,网梭子在师父手里欢快地舞动着。春生推门进去,雅玲冲他笑着说,又来了个挨打的啊,又扭头对师父说,爸,您老是实在收不到徒弟了吧,咋让傻生学武?这不是丢您老自己的脸吗?春生嘿嘿地傻笑,不敢看雅玲的脸,就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却大着胆子说,雅玲,别看我傻,我能吃苦,不怕挨打。

师父绷起脸,起身把春生拽到后院里。他这是第一次进师父家的后院,院墙上挂满潮湿的渔网,散发出浓郁的腥卤气息。以前来师父家,师父从来不让他到后院来。早就知道是个老鱼鹰子,但是看着挂在屋檐下的网具,春生还是惊讶了一下。光旋网就挂了十几条,在昏暗的夜色与窗口泄露的灯光辉映中,旋网像几只巨大的壁虎趴在墙上。低头看院子里的地面,平坦瓷实,不像自家院子,到处都是坑洼,人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像在跳奇怪的舞。

想到今晚师父就要传授他形意拳了,春生又紧张又惊喜,脑子里不住闪现着一些奇异的景象:自己练就一身绝世武功,路见不平打趴下一群流氓,被流氓调戏的美女羞答答喊了他声英雄,然后挽起他的胳膊扬长而去,身后甩下一群看傻眼了的面孔和一片啧啧的赞叹。春生还有一个念头,就是开始练武以后可以每天来师父家,近距离看到雅玲,与雅玲说说话,这是多有福气的事啊。

临来之前,春生把要拜师学武的事和同学少龙的大哥少和说了。他俩都和师父学过武艺,可都没坚持下来。少和大哥撇撇嘴说,学那个干啥,我和他学了半年,有一次我一个动作不到位他老一掌过来差点儿把我打聋了。现在我终于要当兵走了,再也不受那份罪了。少龙也趁机泼冷水说,学武有啥用啊,我也练过,天不亮就让我起来练,有一次我不起来,他老就用皮带带环的那头狠狠地抽我。你跟他老学武不是自找苦吃吗,他老的拳你要是接不着,打在身上疼着呢。

春生道,不就是挨打吗,这跟电影里蹲老虎凳钉竹签子差远了吧?那我就不怕打了。我爸我哥打我都是往死里打,早把我打皮实了。

上初中时有次春生偷了家里两块钱,他爸插上门把他按在身下,拿着板凳狠命地照他屁股上拍,拍得板凳上都是血,那真是皮开肉绽啊。比春生大几个月的老姑在外面急得啪啪狠砸门,喊破了嗓子,里面就是不开门。老姑情急之中把玻璃打碎闯进门来抱住春生爸,春生爸这才算住手。伤势太重,上课时春生只能跪在凳子上,跪着听了半个月的课。看到春生发愣,少和大哥以为真吓住他了,摇摇头,有些同情地说,你真要学我也不拦着,但你真得有心理准备,光一个站桩就得让你站一个月,等着受苦吧。

以学徒的身份再见到师父,春生紧张得后脊梁冒凉气。师父果然先让他在院子里站桩。春生站了一会儿,腿就酸得不行,身体开始剧烈哆嗦。他忍不住说,师父,有人说学站桩得一个月啊。师父说,他还说少了,最少站八个月,长的站三年,你这么傻,三四年也难说。

春生吐了吐舌头说,我有个同学李军也在学武,跟您老的师弟学呢。他师父的教法据说是去其糟粕,破旧立新,一个星期让他学下来五行,半个月让他学会进退连环,掌握盘龙身,一个月十二行,半年八卦掌,一年太极拳,完了就练推手。

春生滔滔不绝地说着。师父越听越生气,说,这个师弟啊,胡来,这哪是练武术,纯属练体操,武术不是表演,咱们不追求哗众取宠。放心,他这种练法,如果碰上对方有力气的,一拨楞就一跟头。

师父又问,你俩摸过手吗?摸手这个词让春生听了很兴奋,好像自己已经是个练家子了。春生说,我不是李军的对手,他打出来的拳呼呼带风。师父乐了,说,还呼呼带风呢,等打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我教你两手,你打他去。春生说,那我得主动出手,不然打不起来。师父问,那是咋回事?春生说,李军和我说他师父传授的拳术是后发制人,是武术里最高境界,不主动出手,专等对方出手,看是什么招数,然后再出手破对方。师父说,武术的高低不是用嘴说的,他们的武术不是讲究后发制人吗,我教你三手,来对付这后发制人的。说着,师父从椅子上站起,双掌一前一后直冲春生的面门打过来,嘴里喊,这是第一手劈掌。春生连忙用右臂去挡,师父的前臂根本不与春生的右臂接触,而是向下反腕比画在春生的右脸上,喝道,这是第二手转掌,接着后臂杵在春生的肚子上,说,这就叫第三手。你两臂就像两个扁担直接递出去,他如果不拦那就直接杵在脸上了;再教你一手,叫穿掌。别看这穿掌简单,它跟使枪一样。春生按着师父的动作学了一遍,师父说,你这不行,身子发飘,起步也慢,身子还要往下刹,以腰为轴,哪是根结哪是梢节一定要注意,有了根结身子才不发飘。春生反复练了几十遍,直到师父满意为止。雅玲这时从屋里走出来,向院子外面走。师父问小玲儿你去谁家啊?雅玲说我去找同学问作业,你快教这个傻蛋吧,半天就练一个动作,还不咋的,笨死了。说完咯咯笑,笑声甩在院子里,人已经风一样飘到了院外。

第二天上午,春生在家里正琢磨找话题怎么和李军交手,可巧李军来了,春生刚拜师的事,竟然传到了李军耳朵里。他曾经想收春生为徒弟,春生不答应,估计这次是恼了。李军说,就你这个傻子,还配当我师弟?也不撒泡尿照照。

春生一点儿也不恼,心里却很期待,想试试师父教的招数灵不灵。春生鼓起勇气说,咱俩摸摸手吧。李军乐了,不怕我把你打半死啊。春生说,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前亡。李军看他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样子,哈哈大笑。他俩来到后院,李军说,你师父是个盐场坨工,练武是半路出家,再练也是土把式。他练过童子功吗?他会翻跟头吗?会旋风脚吗?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他会耍吗?他家除了有撩坨的木锨,那就是旋网麻虾网了,对了,还有那拉网杆子、织网的梭子。说完自顾自又哈哈大笑。春生有些动气了,心里话,今个咱来真的。于是高声说,李军师兄,你不也在盐场上班吗?你爸爸按说不也是个盐驴子吗?笑话谁啊,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咱们今天见见高低,你千万别手下留情,我的手也没轻没重,谁给谁打坏了都要互相担待,你有啥高招就都使出来吧。

李军没想到春生说出这样的话来。嘿!这可是你说的,你把这话收回还来得及,别后悔。春生道,今儿个你就是把我打死,我认了。来,你上手吧!李军说,武术的最高境界是后发制人。说完一个丁字步,一存腿,一亮双手,一个战架姿势,对春生高喊,出招吧。

打架对春生来说可不是第一次,春生这人老实胎子长在外面了,他和别人可没少打架,战绩是败多胜少。今天是春生学武后第一次与别人交手,他心里牢牢想着师父的话,一出手就毫不犹豫地直杵李军的面门,使出了师父教的第一手。

李军也不含糊,右胳膊向春生的面部横扫过来,劲儿使得过猛,身体有些失衡。春生是左掌在前右掌在后左右上下配合,见李军的胳膊横抡过来,春生左掌再杵他的脸已经不行了,就是杵上了,自己的侧面耳台子还不得被李军打个正着,耳朵不得聋了。师父传授的第二手春生顺手也使上了,春生的左胳膊从下绕过李军的右胳膊,往上一个反掌,手背打在李军的右眉弓骨侧面,随着啪一声脆响,李军立刻蹲在地上,用左手捂住了脸。春生惊呆了,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仔仔细细地看,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真就这么轻松地打败了李军,可李军,右眉弓骨处鼓起个疙瘩,右眼充满了血丝,站起来低头走了。春生暗自庆幸自己的胜利,嘴里忍不住冲李军的背影喊,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一时失手,失手。

打败了李军,春生兴冲冲往师父家跑,想赶紧报喜讯,顺便让雅玲知道,自己不是傻蛋。闯进师父家院子,他猛然看见师父正在给雅玲梳辫子,雅玲噘着嘴,一脸不高兴。师父和颜悦色地讨好着雅玲,嘴上说,好闺女,梳辫子才好看呢。雅玲说,我都多大啦,还梳辫子,膈应人。

一见春生闯进来,雅玲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咋来了,看人家女孩子梳辫子,羞不羞,快滚。春生满心欢喜,被雅玲兜头一瓢冷水,就傻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师父赶忙替春生解围说,这闺女,冲春生哥撒啥邪火。你春生哥肯定是比武胜利了。这时,大辫子梳完了,雅玲腾地从凳子上站起身,扭身进了自己屋。春生把刚才与李军比武的事吹嘘了一番,师父挺高兴,说,没给我丢脸就行,以后更得好好练。

春生把学武看得太简单了,以为学学拳,掌握一些招数就可以了,他很快就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师父开始教的时候每次都要告诉他,咱们这个门练法跟别人不一样,别的门没有咱们这样练的。咱们练的时候动起手来就跟真的一样,想着法的打到对方,要把力量都使出来。春生心想,师父既然这样说了那不犹豫了,不管怎么样总得上,于是春生按师父所教的穿手,双掌递出,直扑师父的面门。师父就像篮球运动员,春生就是那个篮球,师父侧身伸出双手,就像快速传球,照着春生的胳膊那么一垫,这球传向了另一方。师父说了声,走!春生的身子直奔院墙冲去,脑袋咚的一声撞在了墙上。

春生双手捂住脑袋走过来,听师父道,今个你就学这捋手。咱们这门的站架,双手一出的时候就是个捋手。来,我给你喂手,说着师父的拳头搥过来了。春生顺手就捋,师父说,用劲儿不对,不能往自己怀里捋,人家会就势给你迎面一掌,说着师父伸出一掌打在春生的脑门子上,还真疼。春生心想,还真打啊。师父好像看出了春生的心思,说,这下如果是真的,立刻给你来个满脸花,还打在你脑门子上?来,重新上。这回,春生尽量不让师父捋到。这捋手师父使得非常熟,就像变戏法一样,只要春生一伸手,不管出拳有多快都被师父捋倒。师父反复地教,春生就是领悟不了。两个小时过去了,这捋手春生始终没掌握好,在一旁观看的雅玲笑得花枝乱颤,春生害臊,脸红得像洞房里盖头下的新娘子。雅玲越是笑,春生越是满头汗水,好像雅玲的笑声是火苗子,烤得春生全身燥热。师父见此情景也笑了,师父道,功夫这就好比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日不练十日空,十日不练百日空。别看有人下了多少年功夫,一旦不练,多年的功夫就很容易丢掉,别着急,稳住心神,多练就好。

这一切,像被惊醒的美梦一样,都随着师父的病逝溘然终结了。

雅玲和邵虎私奔后,春生丢了魂一样。可看到师父终日闷闷不乐,比他还痛苦。他就强打精神,每天陪着师父说话,求师父继续教他武艺。后来师父不断便血,他逼着师父去了医院,检查的结果很不好,春生想法把师父患病的消息递到了邵虎家。

春生下决心,无论雅玲是否回心转意,是否回到师父身边,他也要给师父养老送终。师父对他有再造之恩。他父母去世早,哥哥弟弟都顶门过日子,各忙各的,师父也就成了他最亲的人。师父去世后,他来到了海边,每天与海鸭为伴,日子清苦寂寞,却也还算稳当实在。

5

雪很大,团团雪片旋转着下落,繁密又轻盈,像夏夜里盘旋在盐池上空成群结队的飞虫,密密匝匝直撞面颊。雅玲在纷纷扰扰的雪花中踩着深深的积雪一步一步走向海边。

今天是父亲的忌日。恰好连续几天都是大雪,有雪她也得出门,她要到爸爸的坟上去看看,和爸爸说说话。

爸爸就是在这样的暴雪天去世的。病房里,雅玲抱着他的头,眼看着他阖上了眼睛。爸爸的手攥着雅玲的手,那大手也缓缓失去了力量,爸爸的力量好像被无形之手抽丝般抽走了。雅玲懊悔自己的无能,她想抓住父亲下滑的生命,不让他坠入那个黑暗无边的深渊。可是,她什么都抓不住。医院的病房就像一个低温的烘干机,仅仅一百多天,就把爸爸强壮的身体烤干烤瘦烤蜷曲了,他像一片枯萎的树叶一样蜷缩着,往日习武时的强悍挺拔的姿态再也看不见了。

眼看爸爸到了弥留之际,雅玲伏在他耳边,再次试探性地哀求,爸,您老能让我嫁他吗?她多希望爸爸能改变主意,最后给她一个巨大惊喜,可是,爸爸还是瞪大了眼睛,很痛苦地摇摇头,举起手指,指着门,意思是让雅玲出去,然后闭上眼再也不说话了。接下来的整整三天,爸爸一言不发,雅玲再不敢问自己的婚事。偷偷领取的结婚证,支支棱棱插在裤口袋里,她没有勇气拿出来给他看,她生怕他会因为看到这个红色的小本子而提前咽气。

雅玲知道爸爸爱她,从记事起她就没见过妈妈。爸爸说她出生不久,妈妈就离开了,去了另一个世界。雅玲成长的二十年,爸爸对她简直就是无条件地顺从,可偏偏在雅玲和邵虎的恋爱上,他横挡竖拦,坚决反对。雅玲不明白,邵虎不就是比她大两岁吗,不就是不会武功吗,为什么爸爸只希望她嫁给傻乎乎的春生呢?

因为和邵虎搞对象,爸爸甚至把雅玲锁在屋子里,只让春生给雅玲送饭。把自小就任性的雅玲气得用脑袋撞墙,趁爸爸不在家,她说服春生开门放自己出来,一获得自由她就毫不犹豫地和邵虎远走高飞了。他们躲到百里外的大城市,靠卖衣服赚钱。谁知一年后,邵虎家里就捎来口信,说爸爸病重了。她回来探视,以为就此可以让爸爸回心转意,同意邵虎和她的婚事。她瞒着住院的爸爸,找到家里的户口本,与邵虎偷偷领了结婚证,可爸爸至死也不点头,这让雅玲无比绝望伤心。

在料理爸爸丧事时,雅玲越想越悲伤,她让邵虎来帮忙,邵虎开始赌气,坚决不来。雅玲苦苦哀求,说,你再不认这个岳父,以后就没有机会认了,邵虎这才勉强来了。邵虎给岳父的灵柩下跪祭拜时,嘴里那一声“爸爸”还没出口,爸爸遗像前的长明烛颓然倒下,浓浓的蜡油顿时淌在了爸爸的遗像上。有人眼尖,喊,坏了,老师父显灵了。大家围满了灵棚,邵虎满脸疑惑恐惧,他跪了一会儿,看着大家扶正蜡烛,在几个人仇视的目光中,满脸羞辱地悄悄离开了。雅玲绝望了,她觉得这一定是爸爸在天之灵仍然不愿意认邵虎做女婿啊。爸爸灵柩入土后,雅玲把家里的钥匙扔给春生,头也不回,与邵虎离开了百里滩。这一走,就是十年。

雅玲记得,她小时候,爸爸驮着腥乎乎的旋网带她出去打鱼。下河后,会让她骑在脖子上浮到河对岸去,雅玲在哗啦啦的水波中早就练就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不到十岁,就能像梭鱼一样在水下畅游。

爸爸爱吃鱼,可是雅玲讨厌鱼。她不喜欢唇齿之间残留的那些腥气,每次不得不吃鱼时,她都要仰着脖子,在院子里自来水龙头下,张着小嘴,让凉水冲刷嘴巴。

爸爸打鱼回来,把大大小小挤在一起的鱼,从鱼兜子里倒在大木盆中时,雅玲就会皱着眉头噘着嘴,举起小手挥舞,驱赶满院子的腥气招来的嗡嗡高唱的绿豆苍蝇。这些苍蝇要是偶然落在雅玲晒在院子一角的衣服上,她就会不满地尖叫,扯下还没晒干的衣服,丢在地上。她一头扎进屋子冲上床哇哇哭泣,爸爸却总是笑呵呵地把院子收拾干净,远远地扔掉了鱼肠,又把雅玲扯在地上的衣服重新洗干净,不厌其烦。

从小到大都是爸爸给雅玲扎辫子,起初爸爸的手很笨,两只大手把辫子扎得不是一高就是一低,两头辫子松松散散不一致。雅玲的嘴噘得像个水瓢,一个劲儿地用眼瞪爸爸,爸爸从不恼火,叼着烟抿着嘴不住地乐,仿佛这反复的拆辫子和扎辫子是他人生莫大的幸福,乐此不疲。

雅玲清晰地记得,随着她一年一年长大,爸爸练就了一手扎辫子的本领。雅玲的头发乌黑粗密,爸爸每次都是先用梳子尖的一头分开大把头发,把梳子往耳根一卡,腾出手,把一边头发简单用皮筋拢住,然后从耳根拿下梳子,轻轻地梳理另一边的头发。每梳一下都要歪着头瞧瞧闺女的脸,乐呵呵地问,梳子没扎着闺女吧?说着用梳子蘸脸盆里的清水,再往头发上梳,爸爸说,这样头发就听话了,不出毛刺,还显得乌黑发亮,扎出的辫子不仅结实,还不散架。梳理完毕,他麻利地拉紧皮筋,固定辫子收尾,然后再扎蝴蝶结。最后走到闺女前边看看是否高低一致,最后满意地在闺女头上轻轻一拍,喊一声,好了。爸爸还会自我吹嘘说,就爸爸这一招,满百里滩的婶子大娘们都学不会。

直到雅玲高考落榜接爸爸的班上班了,她的衣服都是爸爸给扯布料,这让雅玲有点烦了;更让雅玲无法忍受的是,她都上初中了,爸爸还喜欢给她梳辫子,编辫子。有时候雅玲生气了,会把爸爸刚编好的辫子扯开,披头散发冲出去,爸爸也不会恼火。爸爸让她任性了二十年,可是偏偏在恋爱这件事上,爸爸突然变了脸,由柔情似水的爸爸,变成了铁石心肠的爸爸。

雪花撞击着雅玲的脸颊,撞疼了她的眼睛。她仰面向着天空,双眼缓缓眨动,用睫毛迎接着雪花的降落,每一片雪花都带来一丝细细的寒凉,打在眼皮上发出锐利的疼痛。她痴迷地感受着疼痛,泪水在眼底浅浅地荡漾,却始终没有落下来。她不让泪水滑落,她咬着牙把一滴一滴的泪都倒逼回去。

身边经过的汽车越来越少了。开始,偶尔驶过的出租车还会冲独身奋力前行的雅玲不停地按喇叭,后来,这些被裹了层厚厚雪棉被的汽车,也都哑声了,它们匆匆赶路,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很快消失在了铅灰色的远方。

雅玲走得全身发热,领口随着她的步伐鼓出热气,雪花融化在她脸上,像一道道泪痕。

有件事,雅玲弄不明白,为什么邵虎追求自己时,爸爸一眼就看出邵虎这个人不可靠,为什么当初自己就看不出呢。当年的邵虎只几个回合,就把少女雅玲的芳心给俘获了。

盐工宿舍的男孩子们平时都是舞枪弄棒打鱼摸虾,个个都是愣头青、鱼鹰子,邋里邋遢的。只有邵虎,白衬衣扎进裤子里,长长的头发,留着整齐的分头,皱着眉头,好像总有无限忧愁的事情。他低头匆匆走路,遇到雅玲,都不正眼看雅玲,他远去的身影总是让雅玲怅然若失;而其他的男孩子遇到雅玲,都会嬉皮笑脸地捧出兜里的糖果,追着雅玲,让雅玲先尝自己的。雅玲对他们,则是像驱赶苍蝇一样,高傲地远远就摆动手臂,表示拒绝。有几次,在黄昏时,雅玲还被胆子大的男孩子拦住去路,雅玲也不慌张,只是得意地高喊一声“傻生——”,拦路者就会仓皇逃窜。那时,春生已经被雅玲的爸爸调教成了车轴汉子。一堵围墙,只要被春生靠住,他嗨的一声,猛然发力,墙头就会轰然倒地。三块青砖摞起来,春生一掌拍下去,三块砖一齐塌了腰。傻生是自己的一堵墙,可雅玲偏偏不爱这堵墙。那时的邵虎,虽然弱不禁风,白衬衣口袋总别着一直自来水笔的文弱样子,却让雅玲迷恋。后来,她不断接到邵虎给她写的信,那些流利的文字,花朵般芬芳的话语,让雅玲心醉,她死心塌地爱上了邵虎。

在学校,邵虎的成绩总是那么优秀,每年学校表彰学习标兵,大喇叭念到邵虎的名字,雅玲就会觉得无比幸福。老师们都说,邵虎这孩子,会越飞越远,会飞到百里滩人看不到的大城市,这又让雅玲怅然若失,好像即将与最亲近的人永别。尽管那个时候,雅玲所在的那个学校没出过一个大学生,她还是执着地认为,邵虎将来肯定有出息。邵虎高考比分数线差两分落榜,在家复习时,雅玲心里才踏实,她不希望邵虎考上大学,他俩开始频繁约会了,当然,是偷偷摸摸的。

爸爸的死是一直压在雅玲心头的巨石,她想搬开,可无论找什么理由为自己开解,也无法撬动这块巨石。爸爸给她留下的困惑太多了,除了死犟地反对她的婚事,还有就是,为什么壮实如牛的爸爸,会在十年中迅速衰弱死去,是自己的离去给爸爸的打击太大了吗?

与邵虎婚姻的不幸,让雅玲慢慢看清楚,父亲对她的爱从没改变,她只恨自己任性刁蛮,误读了父亲的一片深情。最让雅玲后悔的,是爸爸的棺材刚入土,她就迫不及待与邵虎又离开了百里滩。十年了,再没给爸爸上过坟。这十年,爸爸在地下该多么孤单啊。

雪花漫天飞舞着,雅玲越走越吃力,天就要黑下来了,她也全然不顾。这样的大雪天,雅玲想起小时候爸爸给她做的海螺灯。巨大的海螺壳被爸爸钻了三个孔,海螺壳边缘,还粘上了一圈挡风的小贝壳,燃起蜡烛,海螺灯就像夏日夜晚盛开在月光下的一朵莲花。她小小的手里提着沉甸甸的海螺灯,把雪地照得亮晶晶,在除夕夜把积雪踩得吱吱作响去找小伙伴们玩。那时,孩子们见了她举着的漂亮的海螺灯,都眼馋坏了,争着伸出小手轻轻触摸,她心里觉得美滋滋的。雅玲与小伙伴们轮流提着海螺灯,她带着小伙伴们一起唱爸爸编的儿歌:

小海螺,照得亮,照着美妞上学堂;上学堂,不迟到,美妞捧回大奖状。

小美妞,捧奖状,门门功课真叫棒;小美妞,快快长,长大不忘爹和娘。

等海螺灯里的蜡烛全部燃尽,化为一滩红烛水,她才哭着摸黑回家去找爸爸。这种海螺灯,爸爸每年都做只崭新的给雅玲。小小的海螺灯,把雅玲的童年照得亮亮堂堂的。

雅玲鞋子湿透了,内衣也汗涔涔贴在了身上,她无比疲惫,远远地看到了海垱,还有海垱旁高大孤独的二号水门。离开百里滩这么多年,水门这一片还是好多年前的老样子,低矮的海垱外,海冰被挤压得支离破碎,被厚厚的大雪覆盖,就像一块块巨大的鳞片。只是那些馒头一样堆积的坟冢不见了,很多方方正正的养虾池,把原来辽阔的盐碱滩覆盖了,虾池堤埝上的长满枯草的简易窝铺像一只只奇怪的小野兽,趴在雪地里瑟瑟发抖。没有开发成虾池的一小块盐碱滩上,还有孤零零几个小土包,安静地趴卧在雪野里。土包上竖立着枯死的黄须菜挂满了霜雪,冰雕玉琢般好看,像海里斑斓晶莹的海草丛。

应该就是这里了,雅玲收住脚步。

她在电话里问过春生,为什么爸爸的坟找不到了。春生说原来的坟地被征用了,师父的坟被他搬迁到了二号水门附近。雅玲是按照春生所说,一路寻到这里的。

雅玲迎面发现了一块被积雪掩埋半截的石碑。她望着石碑细看,春生说过,老人家的坟前有个墓碑,很好找。春生在电话里说要陪她来给老人上坟的,雅玲没同意。

雅玲慢慢走近,伸手拂去积雪,父亲的名字慢慢从白雪下露出来,三个古色古香的汉字面目慈祥地看着雅玲。雅玲感觉脸上凉凉的,不知道是雪花,还是冰冷的泪水,她不擦,伸手紧紧搂住墓碑。墓碑很冷,硬硬的,但是她感觉这就是严父的怀抱。火辣辣的气流在嗓子里回旋,一点点冲破了堵塞在喉部的哽咽,她听见自己的哭声骤然冒出来,有些突兀地在空茫的四野里飘荡。四野无人,只有雪花在孤独地落着。

十年了,爸爸啊,不孝女雅玲来看您老了,您在这里多么凄凉孤独啊,我对不起您老啊。哭了一阵,觉得脸上刀割一样疼,雅玲摇摇晃晃站起来,想抚摸一下父亲的坟头。她的手伸进雪下,摸到了坚硬硌手的东西,这样的触觉她太熟悉了,是海螺壳。她拨开一片积雪,果然,爸爸的坟上,密密麻麻镶嵌着海螺壳。等继续用手划拉开积雪,果然,一个稍微大一点儿的海螺壳上,依稀可以看到钻出的小孔。她痴痴地摸索着,小孔圆圆的,里面嵌满了泥沙。她也摸索那泥沙,软乎乎的泥沙,感觉就像摸索在父亲的肌肤上,有一点儿温热,这温热让她再次潸然泪下。好你个傻春哥啊,竟然这么有心,这些带孔的海螺壳都是你留在这里的,也只有你,才会这么做。

当年爸爸一直告诉雅玲,只有春生才可能一辈子对她好,看来爸爸的判断是对的啊。

天就要黑透了,雅玲觉得全身冰冷。她站起来四下看了看,对着坟头说,爸,女儿这次回来,除了要读懂您老的心,我还想给您老买个墓地,咱们搬个新家。还有,我要在爸的墓地旁边给自己留个位置,等我来了之后我们父女俩再也不分开了。

说这些的时候雅玲很冷静,好像在说着很平常的事情。雪花不停地落着,坟头被她拂开的地方已经驮了一层淡淡的白。

雅玲站起来只走了两步,踉跄着要栽倒,她赶紧收住脚步,望着远处的雪夜看了看。想起春生说的,他的海鸭谷就在二号水门附近,目光寻找,看到不远处有几间砖房,依稀有微弱的亮光。她颤抖着快冻僵的手指,拨通了春生电话。

雅玲在越来越浓重的夜色里直挺挺站着,直到看到春生结实的身影远远跑来,她才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全身发冷,在厚厚的积雪中,每坚持一秒,都要使出全身力气。

春生把雅玲背进了屋子。屋里生着炉火,铸铁煤炉子上,蹲着一把绿皮铁壶,壶嘴喷着热气,看着就觉得暖和。雅玲打量了一圈儿,忽然有些恍惚,觉得恍然回到了少年时代的家中。炉火、五斗橱、大板柜、八仙桌,还有墙上的各种渔网,都是那么熟悉。春生找出一双胶棉鞋,让雅玲赶紧换下湿漉漉的鞋子。鞋子上,雪泥正在迅速融化,雪水把鞋子浸湿得很沉。雅玲冰冷的双脚都快冻麻木了,春生搬了个小马扎,让她靠近火炉坐下,自己坐在了雅玲旁边。雅玲几乎是冻僵了,试着弯腰脱袜子,竟然够不到脚。春生一言不发,忽然伸出手来,帮她脱了袜子。雅玲傻傻看着,想把脚抽回去,可那双脚不听她的使唤,她眼睁睁看着春生把她的双脚放在他自己的腿上,用手慢慢揉搓。

春生的手很大,是典型的盐驴子下苦力的手。但是他的动作很轻,轻柔得有些不真实,好像握在手里的不是脚,而是易碎的珍宝。自己的脚被春生这样抚摸揉搓,雅玲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偷偷看春生的脸,春生一脸焦急,毫无轻薄之意。此刻他只想把这双脚搓暖,只想让这个冻僵的师妹快点暖和过来。好像这是件很自然的事,好像这些年他一直都在这样伺候雅玲的双脚,就像爸爸每天给她梳头发一样自然。雅玲悄悄抬手捂住了左边的胸口,她觉得心脏好痛,好像有一把刀子在温柔地搅动,在一点点割着那个脏器里细嫩的肌肉组织。她又捂住了脸,十指紧紧压着双眼。她不敢松手,只怕一松开蓄满眼眶的泪会汹涌而下。自己这双纤小白皙的脚被这么两只粗糙温暖的男人的大手捏握揉搓,还是平生第一次,跟了邵虎十多年,他从来都没有这样疼惜过她。

雅玲忽然不想动,就那么安安静静看着春生忙活。脚慢慢地暖和过来了,全身也暖过来了,这具身子变得轻飘飘的,轻得要飞起来,一直向着窗外那白茫茫的雪夜飞去,飞回到那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她不想动,只想被这双暖手一直搓着焐着,静静地坐着,什么都不想,只想就这样坐着。

春生帮雅玲把脚踩进暖和的胶棉鞋里,棉鞋暖和干爽,雅玲脚下寒气去了一半儿。火炉暖烘烘的,不一会儿,雅玲就觉得沁入骨头的寒气被暖暖的炉火烘散了,身上慢慢热乎起来。她又喝了点儿春生递过来的搪瓷茶缸里的烫嘴的姜糖水,身体由里向外暖和。寒冷退潮,她肚子里像藏了一对儿鸽子,叽哩咕咕叫唤上了。春生忙这些时,嘴里只是念叨着一句话,你可真是,咋不告诉我一声呢,你可真是的。春生的表情神态里都透着一种热切的关爱和呵护,雅玲看得出,这个人是在真心疼自己。她把一声叹息深深咽回肚子,这个傻生哥啊,原来这么会体贴人。想想邵虎最近几年对自己越来越无所谓的那副神情,雅玲又是一阵阵的悲伤。

没吃晚饭吧,雅玲肚子的叫声被春生听到了。他笑着问。雅玲用力点点头,说,快给我弄点儿吃的吧,饿死了。春生擦擦手,环顾屋内,他从炉盖上提开水壶,把一个铁丝编的篦子放在炉盖上,然后摆上两个大馒头,又从墙壁上揪下几条咸干鲈板鱼,放在馒头旁一起烤着。靠近墙角,有个燃气灶,春生点着火,在燃气灶与炉火间忙活。一会儿,一阵嗞啦声响,香气扑鼻的炒蛋味钻进雅玲鼻孔。炉盖上,烤馒头的面香,与烤咸鱼的鱼香一并袭来,先是一丝丝,后是一团团,最后浓郁得满屋都是。馒头烤得焦脆,吃掉酥脆的外皮,里面柔软温暖;鱼也咸淡可口,有咬劲,越咀嚼越有回味;虾酱炒海鸭蛋更是满口鲜香。雅玲大吃大嚼,从小不爱吃鱼的她,第一次发现,烤咸鱼这么好吃。

雅玲把两个馒头、几条咸鱼、一盘子虾酱、几个海鸭蛋全吃下了肚子,又咕嘟咕嘟喝了半茶缸姜糖水,她感觉自己彻底暖和过来了。雅玲把湿漉漉的头发散开,一边拨弄头发,一边再一次打量春生的屋子。屋子有点年久失修,墙壁黑魆魆的,屋角因为漏雨,长出了片片霉斑。北面的木窗,钉着塑料布,这是为了保温钉上去的。目光下移,她看到屋子北墙角有个酒柜,酒柜上,赫然摆着父亲的遗像。遗像前,还摆着一碟馒头,馒头上架着两条咸鱼;一碟苹果,一共四个;两个碟子之间,是一个满是香灰的香炉。香炉旁边,还有一个小酒盅。

雅玲呆呆看着。发现雅玲诧异的表情,春生支支吾吾赶紧解释,师父我们爷儿俩每顿饭都一起吃。师父爱喝酒,我就每天给师父斟一盅。雅玲直直望着春生看。春生被这奇怪的目光看得不自在,慢慢低下头去,好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局促。对不起,我,他小声说。他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但他还是道歉了。在她面前,永远都是他错,都是他道歉,但是他愿意,他不觉得委屈,他甚至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要不惹她生气,做什么他都愿意。

雅玲忽然开口,你就一直住这里?我嫂子呢?春生挠挠脑袋,笑了,我一个臭盐驴子,哪个女的愿意和我受罪啊,我一个人天天陪着师父,这不挺好的。他在故作轻松,试图用轻松的口气化解自己的辛酸。雅玲忽然眉毛倒竖,吼起来了,你这个笨傻生,为啥不找个女人伺候你啊,真是大笨蛋。

骂完了春生,雅玲心里却又有了一丝欣喜,——春生哥竟然未婚。雅玲的心怦的动了一下。

6

雅玲在祭拜过父亲后的第三天,租车把行李拉到了海鸭谷。跟着雅玲一起来的,还有一辆载满砂石料的双排车,几个泥瓦匠。

在海鸭们和春生呆愣愣的目光里,泥瓦匠开始干活儿了。他们在海鸭谷空地上挖了地基,抛下乱毛石,不到十天,几间崭新的砖混房子就拔地而起。双层玻璃的塑钢窗,大气好看。雅玲还买了一个小锅炉,给这排新房子安装了土暖气。连海鸭们的鸭舍都垒起了四面的砖墙,海鸭们再也不用在瑟瑟的海风里扎堆取暖了。

春生多次把从银行取来的两万元钱塞给雅玲,雅玲每次都向他瞪眼,他一看雅玲瞪眼的样子心里就发毛,也就只好作罢。锅炉烈火熊熊,暖气热得烫手,很快烘干了新房子。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雅玲又买来了好多新家具,窗户上提前贴上了过年时才贴的火红的剪纸窗花、吊钱福字。再看春生以前的房子,简直就是个衣服破烂的老乞丐。雅玲还雇了一个小工,每天负责烧锅炉,喂海鸭,让春生不再像以前那样陀螺似的忙碌了。

春生傻呵呵看着眼前的全新变化,不容他拒绝。

雅玲还郑重地通知春生,说她要嫁给春生。雅玲用命令的口吻说,这是你师父我爸爸的心意,昨晚梦里和我说的,你必须得同意娶我。傻生哥,你愿意娶我吗?

春生早就被巨大的惊喜美傻了,他只知道傻笑了,嘴角都咧到了耳根,他怕雅玲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不住地点着头。

嫁给春生,的确是雅玲临时决定的。在她得知春生一直未婚后,她就决定了,她一定要做一件让爸爸能彻底原谅她的事。幸亏春生哥未婚,这个机会太难得了,雅玲怎能再次错过,继续让爸爸失望呢?再说,春生哥心地善良,真挺好的。

雅玲拉着春生办了结婚证,还给他里里外外买了好多新衣服。喜事是腊月二十三办的,这天是农历小年。早晨,天空偶尔炸响的二踢脚,已经在预告春节快来到了。春生请了三位看水门的工友,包括少和少龙哥俩,在百里滩最好的酒店,满满地叫了一桌子好菜。

当晚,一箱子五粮液被五个人喝掉了五瓶半。每喝一大口,少和会忍不住说,奶奶的,这一口就是好几十块啊,一滴也不能洒了。

灯光下,雅玲刻意打扮过,格外美丽。喝了半杯酒后,在灯光映衬下,那脸色越发红润。工友们都忍不住夹一口菜,瞅一眼雅玲,都坏笑着逗春生。少龙说,春生,少喝点儿啊,待会儿还有累活儿,赶明儿别腿软啊。少和说,今晚上别腿软就行,不然弟妹干着急啊。另一个说,春生弟弟一身好武功,腿肯定不软。

春生紧张地看着雅玲,生怕工友的哪句话突然惹恼了她。雅玲也不生气,哈哈大笑,直笑得满屋春意盎然,一点儿也没恼火的意思。

春生和工友们的吃相,让雅玲喉咙里含了薄荷糖一样,为自己能让他们见世面而心里感到甜丝丝地幸福,又为他们苍白贫寒的草根生活心生怜悯。

傻春生哥哪里知道,雅玲曾经有过多么奢华孤独的日子啊。因为邵虎善于与官员相处,她和邵虎从官员口中得知承包的酒店要占地拆迁,就把酒店买了下来,转年,很轻松就拿到了近千万的补偿款。有钱后,邵虎身边开始出现各种美女。雅玲从来不在乎钱,她只在乎邵虎对她的感情。嫁给邵虎后,日子过得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美好。邵虎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过上了富裕日子后,雅玲发现,每日穿梭在灯红酒绿中的邵虎开始冷落她了,直到有天她从邵虎口袋里翻出一张女人堕胎的门诊记录。在她又哭又闹一番拷问下,邵虎坦然承认,堕胎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歌厅小姐。从那天开始,雅玲总是做噩梦,反复梦到父亲在远处看着她,什么话都不说,就那么远远地看着。她满脸泪水从梦中惊醒,她觉得父亲对她有话要说,可父亲就是不说,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受不了父亲那沉重的目光啊。

她和邵虎的日子陷入了漫长的战争,总吵架,为生意上的事,为了雅玲一直没孩子的事,为邵虎不断拈花惹草的事。每次吵完,邵虎躲在外面不回家,她一个人在家里生闷气。雅玲常常望着黑沉沉的夜晚禁不住一遍遍设想,如果自己嫁的人不是邵虎,而是春生,婚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呢,春生会不会这样对待自己呢,肯定不会的是不是?每当这时候悔恨像一根细细的丝线,一点点缠绕在心头,越缠越紧,难以解开。

邵虎后来竟然把一个女人带回了家里,被雅玲撞见了。她就和邵虎彻底翻脸了,邵虎借坡下驴,搬离了家,不知和哪个女人鬼混在一起了。搬走后,人彻底见不到了。那段时光,是雅玲地狱般的日子啊。办完离婚手续,分了一半儿的家产,雅玲突然感到一片茫然,她举目无亲了,谁也不敢信任了,唯有爸爸最器重的傻生哥,让她隐隐地放心不下。

喜酒宴散了,她和春生晕晕乎乎地回到海鸭谷。在他们暖烘烘的新房里,灯光火红,春生翻出两个存折递给雅玲,说这是我们俩的家底儿,你就那五万元钱,肯定不够用的,我这里有十万,都给你吧。

雅玲笑笑,把存折接在手里,说,好,以后你必须听我的,快,喊我一句。

春生愣了,喊啥啊?

笨蛋,喊啥,你说喊啥。

哦,雅玲老婆,老婆,以后我都听你的。

雅玲捏了一下春生的脸,笑了,这还差不多,春生哥,你也不忒傻啊。

雅玲拉着春生到了隔壁,跪在爸爸的遗像前。雅玲把一杯酒缓缓倒在地上说,爸爸,今天我和春生哥成亲了,您老高兴吗?我们夫妻俩敬您一杯,以后我好好帮春生哥,我们好好过日子,让您老高兴。

雅玲说完了,静静地看着春生。春生跪上前,磕一个头,说师父今天开始我喊您老爸爸。您老放心,以后我肯定对雅玲更好,咱爷儿仨每天都能喝两盅。您老先干了这杯吧,这可是好酒,五粮液,我今儿个喝了快一斤了,我哪有那么大酒量啊,我,我,我是替您老喝了半斤。咱爷儿俩今儿个不都高兴吗?

在柔和的灯光下,在温暖宽大的床上,春生怯生生地像腼腆的小孩去别人家串门,羞涩难当。当雅玲像一位耐心的老师引导一个劣等生学习新功课一样,为春生宽衣解带,并让春生为她褪去最后一丝遮拦,让全身微微发抖的春生贴近自己完全盛开的光滑的身体时,雅玲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还很年轻。她的丰沛湿润,足以让春生的前行不那么艰难,而春生忽然开窍后的雄姿勃发,又让雅玲惊喜。她不知道女人可以被焕发出这么深刻的激情,好像深埋在生命深处的一些东西被另一些东西给唤醒了。

7

空气里的年味稍微淡了些,春生和雅玲就在这残留着炮竹烟味儿的冷天里出门了。春生拗不过雅玲,被她拉上一起去拜访隐居的师叔。

他们敲开门,师叔正躺在床上。他翻起来看着来访者,看清楚是雅玲和春生,当时就呆住了。雅玲拉一把春生,目光望着床上,是我啊,师叔,雅玲,这是傻生,我们结婚了。师叔似乎一下子从一个悠长的梦里被人推醒了,吃惊似的点头,好,好,春生这孩子厚道实诚,好事啊。雅玲说,这次拜访师叔,除了告诉您老人家我们走到一起了,我还要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我妈的事情,您得告诉我为什么我爸从不跟我提我妈的事。师叔慢慢溜下炕,叹了口气,说孩子,你何苦给师叔出难题,你爸不告诉你那些事,是怕你知道后这辈子都会心里难受,我也是快走的人了,这些事带进棺材是最好的。雅玲过去搀扶师叔落座,执拗地望着他,师叔,我要是不问明白,我这辈子也死不瞑目,不管是什么事,我都想知道。人生无常,我们年轻人也未必如您老这么长寿啊,请尽管说吧,就算我求您了。

师叔无语,抬头凝视着天花板,好像天花板上写满了文字,密密麻麻记载的都是过去的事情。沉吟了很久,他才舒一口气,师兄,你别怪我和孩子说这些该烂在肚子里的事啊,孩子大了,成人了,也是到了该知道的时候了。师叔其实是个很健谈的人,他像讲故事一样讲述起了往事。

你姥爷是水利工程师,解放前夕,丢下了一家人到了海外,你姥姥受了惊吓一病不起很年轻就去世了,扔下了你妈这个唯一的女儿。有这层海外关系,你的妈妈从小就受歧视。到了嫁人的年龄,没人敢娶。最后,是你爸爸娶了你妈妈,为了这事,你爸爸的工作由干部降成了盐工,可他根本不在乎。他们结婚不久,你妈妈就开始受到一些人的批斗,那时,你妈妈也在盐场上班,因为有文化,做化验员。后来,运动来了,厂里一些游手好闲的盐工得了势,开始折腾你妈妈。

师叔端起面前一杯子冷茶咕嘟咕嘟灌下去,然后一抹嘴,接着讲。他们抓不到你妈妈别的事,就让你妈妈硬说自己是破鞋,批斗会上,把一双破鞋挂在你妈妈脖子上,有一次还逼着你妈妈吃下树上掉的肉虫子。

那时你刚出生,还不到一周岁。你妈妈一次在河边洗衣服时,滑落水中,溺水死了,尸首都没找到。

雅玲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春生站起来,雅玲却挥挥手,示意他不用帮忙。春生只能无措地看着,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唉,作孽啊。你爸爸为了打捞你妈妈的尸首,人都要疯了,在河里泡了好几天,央求渔船帮着打捞,可就是捞不到。最后,你爸爸急眼了,抄起家伙就要找那些人拼命,那时我拦着他,恰好你哇哇哭,你爸爸才软了手。那些人得知你爸爸要报复他们,气急败坏,把火气都撒在你爸爸身上了。有一个月时间,你爸爸被没收了全部衣服,他只能每天裹着工友偷偷留给他的牛皮纸去盐滩上班。好在滩地里没有一个女性,才不至于太难为情。雅玲,你知道了吧,你爸为了抚养你,受了多少屈辱啊。

好在那些人的行径,很快被厂领导得知,领导及时出面制止了。你爸爸本来就有一身武艺,你妈妈自杀后,他更玩命习武,想伺机找那些人报仇。但是有个你在,成天哇哇地哭着要吃要喝需要人照顾,这让你爸左右为难,他死不要紧,把你托付给谁呢?慢慢地他打消了复仇的念头。他性格变了,开始对谁都半信半疑,对我也是。我估摸着,他后来选择春生做徒弟,也是看春生老实巴交,再后来,他决定让春生做未来的女婿,就是怕你受欺负,不愿意你离开他身边。

师叔重重地摇着头,说孩子啊,你不知道,邵虎的爸爸就带头整过你母亲。这人后来上夜班时,喝醉了酒,一脚跌进盐池里,淹死了,也是老天爷的报应啊。你现在明白了吧,为啥你爸就是不肯同意你嫁给邵虎。据说邵虎的爸爸,唉,唉,不提了,不提了。

师叔欲言又止,雅玲也没勇气再追问。听完师叔的讲述,她一直静静地坐着,似乎整个人被掏空了,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具躯体在那里撑着。春生悄悄挪过去,伸手捏着她的手,她的手凉透了,春生慢慢拉她靠近自己,让她摇摇欲坠的身子靠在自己身上。

还有一件事,连春生都未必知道,就是我那个不要脸的徒弟李军。师叔继续往下说,雅玲你赌气离家出走一年后,你爸爸得了癌,刚做完手术不久,身子瘦成了干鱼。谁都知道,你爸爸的形意拳实战很厉害,在百里滩根本没有对手,别说对手,连靠得上槽的人都没有。我和师兄摸过手,他不出三招,我就得趴下。

当年一个河北的武师吹牛,非来百里滩和你爸爸过过手,你爸爸就是不肯出招,这个武师就拿言语激怒他,说你爸爸如果不敢出手,就是师娘在炕上教的本事。最后,把你爸爸说上火了,你爸爸说,我不出三招,让你嘴啃泥。那人也不含糊,劈手就进攻,你爸爸只顺势一捋,那人就像扔出去的沙袋一样奔着院墙撞过去了,这下要是撞个实着,脑袋准得开瓢。我们也没看清咋回事,你爸爸跟上去,伸出腿,挡了那人一下,那人才不至于脑袋撞开花。那人扶着你爸伸出的腿爬起来,脸煞白,给你爸磕了个头就蹽了。

你爸爸手术出院后,身子正虚。李军就拿话试探我,说他要去找你爸爸比武,我骂了他,骂他是趁人之危。他没听我的,还是上门找你爸爸去比武了,你爸爸被他撂倒了,连气带急,病更重了。李军四处吹嘘自己打败了你爸爸,说自己就是百里滩武术界老大了。从那以后,我和他断绝了师徒关系。

听到这里,春生忽地站了起来。春生,这事我也没和你说过,你师父不让我告诉你。他临死给我交代过,他故意输给李军,是因为李军当了保卫科长,你师父担心他打败李军,他死后,你准会被李军欺负,从此你的日子不会好过,所以他故意输了。春生的脸早就憋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说师父本来好好的,有一天咋突然病重了呢,原来是李军这个混蛋气的!春生攥得自己的拳头咯吱咯吱响。师叔叹一口气,说年轻人,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师叔我活了一大把年岁,别的没明白,有一样教训也许对你们有点用。雅玲和春生齐刷刷望着他。师叔干巴巴的脸上不露喜怒,但是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凡事认 就忍着,不认就报仇,恩怨分明才是个爷们儿。

8

开春时候,雅玲把海鸭谷周边几百亩的盐碱滩都租赁了下来。接着跑海洋局,租下了海鸭谷对面的几百亩滩涂,再找来一个工程队,给海鸭谷扩建了围墙,再次翻新了鸭舍,挖了几个虾池鱼池。在扩建后的海鸭谷里,盖起了几排房子,供游客住宿,说是要搞渔家乐。

不出半年,海鸭谷大变了样。她带着春生跑了工商局税务局,替春生注册了海鸭谷商标,将春生做的麻虾酱起名为“海鸭谷麻虾酱”,订制了装麻虾酱的精美玻璃瓶,装海鸭蛋的包装盒。每盒海鸭蛋,搭配一小瓶麻虾酱,再夹带一张印着麻虾酱炒海鸭蛋的烹饪工艺说明书。

雅玲让春生大量收购开春时头道海水的麻虾,添置了更多的酱缸,用百里滩最好的海盐腌制虾酱。第一批虾酱晒制好了时,这些产品又被雅玲推广到了百里滩的各个超市。雅玲的魄力和她的经商头脑,做起这些来顺顺利利,让春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雅玲和春生找到李军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李军似乎听说了雅玲嫁给春生还把春生从里到外彻底改造的事了,他眼前的春生有了明显变化,显然不再是那个傻乎乎的盐驴子了。李军眨巴着小眼睛,在心里思谋一阵,对春生的态度顿时变了。一张口喊了声春生师兄,摆出一脸十分诚恳的表情,说自己当初抓住雅玲偷盐的事,实属无奈之举。

雅玲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轻蔑,笑笑,说,你看我像真偷盐的吗?李军赶忙说,不像不像,当然不像。雅玲把一声冷笑咽下嗓子,再次轻蔑地看了一眼李军。

雅玲从没和春生念叨过她为啥偷盐。最初到制盐场做临时工,夏夜上夜班,一批活儿忙完了,大家全身都湿透了,相约着爬上了二十多米高百米长的大盐坨。夜色漆黑中有的女工干脆敞开衣襟,让夏夜的风肆意抚过肌肤。某夜,在漆黑的夜色下,雅玲悄悄爬到盐坨背面,打算安静地想些事。她快爬上盐坨顶时,忽然听到头顶上一个女人低低的呻吟声,雅玲全身一哆嗦,她趴下来,侧耳细听,恍惚听到李军的声音,那个女人似乎抗争着,盐粒子都被蹭出了沙沙声。只听声音像李军的人低声说,别不知道好歹,下次再偷盐,我就罚死你。之后就是女人持续的呻吟和抽泣混合的声音,被湿热的卤风吹散在窒闷的夜晚。

那之后,雅玲偷偷向老大姐们打听夜班时盐坨上的故事,她们听到雅玲的问题都立刻敛声屏气,迅速走开了。有个山东籍的大姐下班后尾随雅玲,偷偷告诉她,李军是个流氓,借着负责安全保卫的权力,四处寻找好欺负的女工,有的女工偷盐被他抓到,害怕巨额罚款,夜班时在盐坨上,被他沾了身子。其他知情女工也愿得有别的女工友牺牲色相,换来李军对偷盐一事的睁一眼闭一眼,对李军的禽兽行为不闻不问。所以,夏夜的盐坨,就成了李军胆大妄为的寻欢之所。

雅玲听了此事,气得牙根痒痒,她故意偷盐,就是希望激怒李军,想把他的丑事抖落出来。谁知李军反咬一口,把她送进了派出所。从派出所出来的下午,山东大姐就告诉雅玲,李军把她俩都开除了。她们连制盐场门口都很难进去了。李军显得很不自在,嘴里嗨嗨干笑着。春生看看李军,看看雅玲,他想问雅玲,你既然不是为了那几个小钱,为什么当初巴巴地偷盐,为一点儿盐硬是被弄进了派出所?

雅玲拉着他胳膊捏了一把,示意他不要说话。她自己忽然给李军送上一个笑脸,说我们春生的海鸭谷渔家乐要开业了,想请你开业那天来捧个场,到时候和我们春生来一场比武,算是为开业大吉来个助兴。

李军似乎觉得这邀请很意外,低下头,脸慢慢红了,沉默着不言语。雅玲狠狠盯着他,说,你要是肯出场,我给你五万元出场费,你如果赢了,奖金一百万我毫不含糊,立马给你。

说到这里她忽然长长地冷笑一声,提高了声音,你要是不敢出场,我就让全世界都知道,你害怕春生,甘拜下风。李军冷汗涔涔地点头答应了。雅玲拿出了比赛协议,李军反复读了几遍,最后签了名字。

用激将法让李军答应比武后,雅玲印刷了很多广告,在百里滩大街小巷都贴满了,还花钱在电视台做了广告。广告内容是,海鸭谷即将盛大开业,开业时,将有一场精彩的擂台比武,比武双方是海鸭谷主人春生和百里滩形意拳第一高手李军,胜者将获得一百万元的奖金。

广告做得铺天盖地,家喻户晓。春生看着这准备的阵势太大,有点担心,问雅玲,咱们万一输了,哪里弄一百万给李军啊。雅玲说,春生哥,你必须赢,赢了,我就奖励你一百万。春生憨憨地笑笑,根本不当真。百里滩所有的练家子几乎都接到了雅玲送的请柬,请柬上写着邀请他们参加开业典礼,并告知,中午有海鲜自助餐,离开时有精美礼品相赠。

没到比武的日子,好多人就慕名来海鸭谷买海鸭蛋、麻虾酱。雅玲还向几个派出所警察发了请柬,请他们也来见证这场比武,并请一位派出所所长担任裁判员。警察们说,他们只能以私人身份参加,雅玲也不在意,说,只要来就行。

她就是想用这种气势逼迫李军必须应战。比武地点就在海鸭谷。比赛一天天临近,雅玲每天督促春生习武,晚上睡觉也不和他在同一个屋子里,尽管她和春生一样贪恋彼此的身体。春生很自觉,一百万奖金他倒没在意,只是战胜李军为师父雪耻的渴望,足够让他异常勤奋。

9

开业这天天气异常好,已近中秋,天蓝如镜,一些如海盐一样洁白的薄云在高空中懒散地漂浮着。

远看海鸭谷,彩旗飘扬,院子里人们挤成一团。本地的一些草根歌手也被请来助阵。院子中临时搭起的舞台上,歌手扭动着身子,热情投入,在舞台上边跑边跳边唱,与观众们互动。架子鼓敲得人心狂跳,彼此说话都得喊叫加辨认口型才能明白。每位到场看热闹的人,都得到了两颗煮熟的热乎乎的海鸭蛋、一小瓶麻虾酱。这些人吃饱了海鸭蛋,攥着麻虾酱,自然都成了春生的拉拉队。

开业典礼后,鞭炮礼花齐响,礼花炸开后,红灿灿的碎屑如雨,铺了一地,人们期待的比武时间到了。一身白色绸缎练功服的春生登上舞台时,好多穿着便服的警察齐声喝彩,有人喊,春生师父,今天得让我们开眼啊。李军登台时,大家都愣了,他没穿松快的练功服,却穿了一身干部装,白衬衣,系腰带,西服裤子,俨然一个新闻节目里的大领导。春生见到李军这身衣着,不敢正眼看李军,目光总是游离。

裁判员大声宣布了比赛规则,现场顿时安静了。此时,雅玲分开人群,站到了最前面,紧张地注视着将要比武的二人。

裁判一挥手,比赛开始。李军主动走上来,和春生握握手,拍拍春生肩膀,然后只见李军矮下身子,摆了一个熊形亮相,接着,闪电般靠近春生,挥拳刺探春生虚实。春生站好马步,也不躲闪,当李军的拳头靠近胸口时,春生脚步笨拙,很瓷实地挨了一拳。好在春生马步扎实,身子只是摇晃了一下。李军见状,又打出了崩拳的一招,春生又挨了一下。

此刻的春生怯生生的,都不敢正眼看李军。李军不停地进攻,他只是被动后退防守,李军几次做出凶狠动作时露出来大破绽,春生看得分明,雅玲也看得清楚,可春生就是不敢进攻李军。雅玲焦急万分,她赶紧回屋,提着一瓶白酒,怀里还抱出了父亲的遗像。在第一回合休息时,雅玲凑到春生身边,她先喝了口酒,又把酒瓶的瓶口塞到春生嘴边,春生想伸手扶住酒瓶。雅玲使劲儿摇摇头,示意春生不要碰酒瓶,春生看看四周无数的眼睛,臊红着脸,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酒。雅玲把酒瓶口朝下,让剩下的酒洒在地上,酒瓶空了。她随手扔掉瓶子,把父亲的遗像高高举起来,春生看到师父微笑的眼睛,突然一个激灵。

春生觉得身上很疼,这疼痛感觉是记忆里的,疼的地方都是师父当年打到的位置。师父从遗像里走了出来,像穿衣服一样钻进了春生身体,春生觉得自己像正在膨胀的气球,全身鼓胀,憋足了力气。他又突然觉得委屈,自己活了几十年,总是被欺负,凭啥啊!

雅玲冲裁判高喊,裁判员,应该让李科长换运动服,他穿的衣服不尊重对手。裁判点头答应,让李军套上一件运动衣。裁判宣布第二回合比武开始。春生觉得师父真的钻进了自己的身体,师父的声音在耳际清晰地响起:

傻春生啊,你真是被欺负惯了,他根本不是你的对手。打倒他,为咱形意拳清理门户。

一刹那,他把师父打他的招式都想起来了。

雅玲又高喊,春生哥,你辞职啦,他就不是你领导了,你咋这么 蛋包啊。你有男子汉的拳头,你的心也要顶天立地!

春生看看雅玲和师父的遗像,身体又哆嗦了一下,大梦初醒一般。他再次摆好了架势。李军正在得意,趁机又打出一拳。春生突然闪身到了李军背后,身子突然一抖,使出了形意拳的铁山靠,李军就像被疾驰的汽车撞了一下似的,踉跄着弹向一边,好在他脚底下使劲儿,才没摔倒。李军愣了一下,再伺机挥拳过来,春生还是这个招式,还是把李军撞得倒退了好几步,李军几下没得手,不敢贸然进攻了。

俩人相持片刻,春生突然怒目圆睁,低下身子,人缩成了一个肉球,带着风声,呼呼地半步半步逼向李军,李军连连后退。突然,春生像饿虎一样扑向李军,李军赶紧往后闪身,春生刹住脚步,李军一个踉跄,坐在了台上。下面的观众一片哄笑。李军臊了个大红脸,镇定了一下,摆好防守的架势,死死盯着春生。

春生毫不迟疑,观众们还没看清怎么回事,春生一个劈掌,响亮地打在了李军脸上,李军的鼻孔里马上淌出了两条鼻涕一样的鲜血。李军捂着脸,一脸可怜相,他有点不知所措。此时,春生像只敏捷的雄狮,李军则如笨拙的棕熊一般。裁判让人帮李军擦去流血,冷敷了一下,询问李军是否继续比赛,李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用力点点头。裁判示意,比赛继续。

春生还是矮着身子,扎好马步,等待李军进攻。李军早就没了斗志,一脸茫然地看着春生。就在李军愣神的瞬间,春生猿猴一样向前一蹿,从胸前打出右拳,李军闪身躲过。春生的右拳是虚,右拳收回,左拳炮弹出膛,砰的一声重重地砸在李军胸口。李军一声惨叫,捂住胸口,跪在了台上。春生不再进攻,在一边默默地等李军起来,台下一片喝彩。李军摇摇晃晃撑起身子,勉强摆好姿势,准备接招。春生此时怒目圆睁,喉咙里发出令人恐怖的声音。正要再出招,让人没想到的是,李军突然又一声惨叫,自己跳下台子,逃犯一样挤开人群,一边喊着救命啊,一边狂奔,一头扎进了堤埝下的大汪子里。观众们更是一片起哄声。大家期待的高手比武,就这么草草收场了。

雅玲流着泪水笑了,这下,她更相信,当初爸爸输给李军,是故意输的。春生比武时帅气的姿态,再次让雅玲怦然心动。

这次她回百里滩,看清楚春生的为人,心里有数后,才下决心嫁给春生的。如果与春生有了鱼水之欢更多是为了告慰爸爸在天之灵的话,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真的爱上春生了。她突然觉得,自己为春生的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

开业典礼后,就是觥筹交错的庆贺。酒酣耳热,豪言壮语,再接着就是曲终人散,一片狼藉。春生喝了很多酒,大家向他敬酒祝贺。今天他太高兴了,海鸭谷开业是喜事,打败李军为师父报仇,更是大喜事,他来者不拒,很快喝晕乎了。迷迷糊糊中他忽然想起有好一阵没看到本来在人群中穿梭的雅玲了。

雅玲哪去了,作为女主人的她怎么没在人群里,看不见踪影呢?雅玲站在海鸭谷门口看鸭子。新盖的鸭棚里,鸭子们似乎很喜欢自己的新家,在宽阔干燥的地面上甩着胖胖笨笨的脚蹼,跑来跑去,跑来跑去。笑着,闹着,追逐着,嬉戏着。雅玲从地面上抓起一把小海螺壳,合着尘沙一起扬起来,海螺壳哗啦啦落进鸭棚。鸭子们以为美食来了,大叫着挤到门口来。雅玲看着啄到硬硬的海螺壳才发现上当的鸭子们从嘴里吐出海螺壳,然后用扁扁的嘴巴叽叽呱呱骂着门口捉弄它们的这个女人。

雅玲冲鸭子们挥挥手,笑着骂起来,傻鸭子,就知道吃饱了睡觉,睡醒了下蛋。傻生,傻鸭子,我们都要好好的,好好地活着,好好地过日子。

眼泪忽然像开闸的喷泉一样从雅玲好看的眼里喷涌。鸭子们张着小眼睛好奇地望着她,目送她一步一步走远。鸭子们不懂人间言语和文字,更不懂得一个女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眼泪,它们依旧嘎嘎嘎叫着。

雅玲偷偷上了一辆出租车,她想去医院彻底检查一下身体。回百里滩之前,在大城市医院检查身体时,医生就怀疑她得了不好的病,让她进一步检查。她不怕死,死了就可以见到爸爸妈妈了,有啥可怕的,她就没再进一步检查。和春生结婚后,她突然想好好陪着春生生活下去了,再加上最近身体的变化,让她怀疑自己有喜了。她实在不敢确定,因为和邵虎结婚多年,从没有这样的情况。她想给春生扎扎实实的惊喜,不想让他空欢喜一场。

她百感交集,新的生命与死亡的魔爪也许都潜伏在她身体中,让她恐惧,又满怀希望。

汽车疾驰,风迎头吹来,在汽车玻璃上划过,哗啦啦响,像有人在不停地唱着一首忧伤的歌曲。雅玲的脸贴在车玻璃上,痴痴望着海鸭谷在身后渐渐远去,脑畔却梦幻一样回旋起一个久违的歌谣:

小海螺,照得亮,照着美妞上学堂;上学堂,不迟到,美妞捧回大奖状。

小美妞,捧奖状,门门功课真叫棒;小美妞,快快长,长大不忘爹和娘。

小时候的儿歌,随着她的心情起伏,反复汹涌,一路响彻,直到载着她的汽车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无法辨别的圆点。

【作者简介:李子胜,70后,天津人。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高研班学员,天津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以中短篇小说、小小说、散文创作为主,在《北京文学》《长江文艺》《青年文学》《百花洲》《黄河》《山花》等刊物发表作品近二百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