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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3年第9期 | 赵越:无敌穿墙术(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3第9期 | 赵越  2023年09月15日09:02

赵越,1990年生,山西忻州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第八届签约作家,小说散见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山西文学》《黄河》等期刊。

1

家长最不满意的,是我校的住宿环境,每年招生季,总会有人提出抗议。今年之所以闹得更凶,是因为那位颇具革命精神的母亲,她率领一众新生家长,把我堵在墙角,大声质问我,为什么要让男生和女生住在一起?

我好说歹说,总算脱身,来到办公室,把情况向尚雨飞作了汇报。尚雨飞坐在办公桌前,揉着太阳穴说:“男生和女生,不是住在一起,只是没有分开,根本就分不开嘛。”

很难想象,星河职校互联网分校作为一所全日制中职院校,竟然没有校园,只有一栋临街而立的四层小楼,教学、住宿加办公,三位一体,一锅乱炖。一楼和二楼教学,三楼和四楼住宿,办公室在四楼边上,紧邻一侧楼梯。食堂是不存在的,每到就餐时间,会有专人从总校拉来三个装有饭菜的保温桶,学生们排队打好饭后,需要回宿舍就餐。原则上讲,三楼是男生宿舍,四楼是女生宿舍,但男生往往比女生多,所以,四楼就变成一半男生一半女生。有人提议,四楼中间可以安装一个铁栅栏,将男女宿舍隔开,想法不错,但这里面也有问题。首先,我校虽然以夏季招生为主,但实际上全年都在招生,不断有新生加入,不断有老生流失或毕业,也就是说,男女比例一直在变化,宿舍布局也要随之改变,那么,栅栏装在哪里呢?装在哪里都不合适,总不可能隔三差五就拆了重装吧?其次,学校租的是王家庄的房子,房东在本地颇有些势力,本人从不露面,只派他侄子来收租,这位侄子老弟气质不凡,人群中打眼一看,那个肥头大耳、赤膊上阵、胸口文着变形金刚的男子就是他了。他时不时要来学校视察,哪怕墙上钉颗钉子,都要征得他同意,因此,别说是装铁栅栏了,校长见了他都得装孙子。讨论来讨论去,宿舍问题只能一再搁置。

“别说新生问题了,说说你们班毕业生的情况吧,大家的去向都定了吗?”尚雨飞边说边猛灌了几口西瓜汁。

“都统计好了,你看这张表,有人决定去北京深造,有人同意去工厂实习,也有人回去继承家业,”我指着表格上不同的位置,“比较特殊的是这个陈立峰,他舍不得毕业,决定退回到一年级,再重新读一遍。”

尚雨飞喷出一口西瓜汁,乍一看像是要吐血身亡。她一边咳嗽一边说:“陈立峰,他……他还要折腾我们到几时?”

必须承认,陈立峰同学的性格是有些狂躁的,我作为他的班主任,可以毫发无损地坚持到他毕业,也是比较幸运的。一次,他在水房暴打一名男生,原因是那位男生在一款射击类游戏中射杀了他五次。“五次!”他张开手掌叫嚣的景象仍然让我心有余悸。水房斗殴事件发生后,我请陈立峰的父亲来学校,商讨被打学生的赔偿事宜。没想到,陈立峰再次发狂,拿着一根拖把棍就要打他父亲。彼时,我和他父亲正在二楼大厅抽烟,突然看到他像猛虎一般扑来。本以为他父亲能够将其制服,没想到,这个黝黑且精壮的男人突然躲到我身后说:“老师救我!”我大惊,连忙带人夺路而逃,被追杀进一楼小卖部后,顺手将门反锁。陈立峰在外面砸门,劣质三合板发出骇人的声响,眼看就要被他砸出一个洞来。他父亲双腿发抖,早已语无伦次:“我不是你儿子,我没有你这样的爹!”

我正回忆往事,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撞开,我以为陈立峰又要闹事,腿一软,跌坐在一把椅子上,与此同时,尚雨飞“噌”地一声站了起来。

“孩子们的住宿问题你们到底啥时候解决?”原来,破门而入的是那伙新生家长。

“您好,我们正在研究,”尚雨飞大大方方地迎上去,“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男女生混住,我们可不放心。”

“看您这话说的,不是混住,只是在同一层,我们楼道里都有监控,老师们24小时轮流值班,您大可放心。”

“我家姑娘老实,你们这儿的男生都是流氓……”

“哎哟,您可不能这么说,男生是调皮一些,但我们的纪律是严格的。”

“哼,我刚才就碰到个男生,光膀子,胸口还文着个机器人,一看就不像好人。”

“嗨!您说的那位不是我们的学生,是……外头来的,来办事的。”

“反正宿舍问题不解决,我们就退学!”

“对,退学!退学!”

家长们步步紧逼,尚雨飞只好不断后退,眼看情况要失控,我起身走了上去,气沉丹田,朗声说道:“家长朋友们稍安毋躁,一周以内,宿舍问题一定会解决,读书人不打诳语,说到做到。”

2

我和陈立峰的父亲被围堵在小卖部兼门房那天,我感到万分羞愧,作为班主任,竟然被自己的学生逼到这步田地!我忍不住热血上涌,打算出去跟陈立峰讲道理。门房阿姨拦在门口,死活不让我开门。外面乱哄哄的,不断有学生兴奋地怪叫,仿佛狂欢节来临。突然之间,四周安静下来,随即爆发出一阵欢呼。喧闹声中,我听到尚雨飞边敲门边喊:“完事了,出来吧。”我们出去后,看到尚雨飞左手拿一把折扇,右手举着陈立峰那根拖把棍,像举着奥运火炬一样穿梭在人群中,呵斥着驱散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学生们。彼时的陈立峰已经被三个学生会的同学按倒在地,我让他们将之扭送政教处,交由朱老师处理。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告诉我,朱老师英勇负伤了,目前正在水房止血。好在陈立峰已经冷静下来,靠墙坐在地上,直直地盯着他父亲。

我是通过监控回放,才知道小卖部外面发生了什么。陈立峰砸门时,有个男生迈着自信的步伐走向他,试图阻止他。然而,该男生高估了自己的胆量,陈立峰回头怒视他一眼,他瞬间被其气势震慑,扭头就跑,还在楼梯口摔了一跤。第二个冲上去的是政教处的朱老师,整个互联网校区只有两个男老师,一个是我,一个就是他了,他主抓学生管理,手腕强硬,铁面无私,当年师承遗山体校,蝉联三届市运会散打冠军。因此,当朱老师出现时,大家都很兴奋,对他寄予厚望,殊不知,他精通徒手搏击,兵器非他所长,瞬间就被陈立峰打中鼻子,血流如注。有学生大喊:“朱老师脑出血啦!”该生口不择言,距离处分已不很远。最后,是尚雨飞悄悄摸到陈立峰身后,用扇柄在其后腰迅速一捅。陈立峰犹如触电,手中棍棒应声而落,当即被学生会的同学制服。我曾经痴迷武侠小说,研究过人体穴位,尚雨飞点中的是悬枢穴无疑。我向她请教点穴神功,她“扑哧”一笑:“世上哪有什么神功?我只是出其不意,吓了他一跳而已。”

陈立峰做出这种事来,理应开除,但校长他老人家认为,浪子回头金不换,我们应该再给他一个机会。尚雨飞请我吃烤串,边吃边安慰我:“咱学校招生难,你要理解,回头多跟陈立峰聊聊天,这种孩子其实特孤独,特缺爱。”

尚雨飞身兼数职,既是分校校长,又是教务处处长,还是UI设计课讲师,甚至担任了一个班的班主任。作为领导,她对我是不错的。我的语文课在职校不是主科,教学任务不重,因此,我没有自己的办公桌,每次备课,都需要蜷缩在办公室门口的那排铁皮椅子里,把教案本铺在腿上,弯腰低头,整个人像一只年迈的乌龟。这时,尚雨飞就会拍案而起,对那群趴在办公桌上看韩剧、吃零食的女老师们说:“你们给腾个位置啊,我们赵老师窝在那里成什么样子?”女老师们叽叽喳喳地说:“赵老师过来坐啊!”“赵老师可以去三楼政教处找朱老师啊。”“对呀对呀,和我们几个女人搅和在一起,你多无聊啊。”我尝试过去找朱老师,但他烟瘾和酒瘾都大,只要醒着,就必须抽烟,但凡吃饭,必然喝酒,屋里时刻烟雾缭绕,酒气弥漫。他还有个爱好,就是对我讲解如何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男人:“男人嘛,就要抽烟喝酒,就要挣大钱。怎么才能挣大钱?要有野心。什么叫有野心?首先要多跟成功人士接触。怎么接触?要多跟人家抽烟,多和人家喝酒……”好吧,我宁愿蜷缩在我的椅子里。

有一段时间,学校里流传起了我和尚雨飞的绯闻,起因是她带我去教育局开会。我问她为什么要让我去?她说是关于语言文字的会,教育局今年主抓各学校的语言文字工作,要求大家讲普通话,写规范汉字。她还问我会不会骑电动车?我摇摇头,电动车速度太快,我无法驾驭。她说时间来不及了,让我坐在她电动车后座上。那一路很不舒服,后座太低,我的双脚时不时便会磨在路面上,只好费力抬起小腿,如此一来,悬空的双腿又会无法避免地酸痛,另外,我的双手也无处安放,男女有别,总不好扶着她的腰,只能在空中乱抓,尽量保持平衡,像是在演一出蹩脚的杂技。但即便如此,在办公室那几个女老师眼里,尚雨飞载着我远去,又载着我归来的情景依然可以称得上浪漫,她们激动地说,她们看到了爱情的样子。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尚雨飞骑车的形象尚可,但坐在后座的我实在是太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

从此,大家总能在一些细枝末节中看出某种端倪,比如尚雨飞检查我的教案时,总是谈优点,从不挑毛病,这无疑是偏心眼,再比如尚雨飞有一次上办公室来时,给我从小卖部带了根烤肠,这显然是开小灶。如果这都不算什么,她拿着我写的小说满世界炫耀时,对我的爱慕之情简直成了司马昭之心。我那次写了篇小说,入围了省作协举办的一个改稿会,去省城开会前,尚雨飞爽快地批了假条,让我好好表现,务必展现出我校教师的风采。那篇小说没有发表,被编辑老师指出了一箩筐问题,但它被印在了一个牛皮纸封面的册子里,留作纪念。我“载誉归来”后,尚雨飞拿着这本牛皮纸册子在办公室转起了圈圈,激动地对每个人说:“看我招来的这个人才!看我们赵老师多厉害!”

闲话传得久了,我竟然也有了特别的想法。尚雨飞虽然是我的领导,但她其实比我小两岁,有时故作严肃,但本质上活泼可爱。

前几天发了工资,我请她去吃烤串,几瓶啤酒下肚,我说:“要不咱们真在一起算啦,也算众望所归。”尚雨飞“扑哧”一笑:“貌美领导爱上我,这不是那种烂俗小说里的狗血桥段吗?大家说说而已,你不会是认真了吧?”我收起玩笑的表情:“我是认真的,还记得我来面试那天吗?我把一节写作课讲得又臭又长,其他听课老师都找借口溜走了,只有你听到最后。下课后我心想完蛋了,这份工作也要黄,毕业两年,找不到任何工作,我是个废物,不能继续啃老了,应该去跳楼……这时,你追上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讲得好……”尚雨飞打断我:“赵老师,你觉得咱们现在的工作怎么样?”我说:“呃……有时候是有些不如意的事,工作不都是这样吗?坚持下去就好了。”尚雨飞摇摇头说:“我最近在相亲,你知道吗?在人家那些有正式编制的人眼里,咱们这种民办职校根本啥也不是,我们招的是中考落榜的学生,你也看到了,他们中的大多数要么性格暴躁,容易打架生事,要么叛逆任性,没法跟人沟通,如果把这些人投放到社会,你想想会是什么后果?他们是被其他学校放弃的人,是我们,我们把他们聚拢回来,教他们专业技能,教他们为人处世。这难道不算功德无量吗?但在别人眼里,哼,算个屁。”我说:“别说了,你醉了。”尚雨飞说:“我挺欣赏你的才华的,但才华不能当饭吃,你太面了,所以我才罩着你……我最近在复习,马上要考特岗教师,有了编制,就能嫁个好男人……我还有个弟弟,家里压力大,你不懂,你们搞文学的,还是单纯,社会很复杂,姐是过来人,姐分分钟教你做人……我这么年轻,怎么做到分校长这个位置的?你知道吗?知道咱们校长是什么人吗?等会儿,我恶心想吐……”吐完后,她依然不是很清醒,把脸探过来说:“让我好好看看你,眼睛是单眼皮,鼻梁不够挺,下颌线也不明显,我怎么会喜欢你呢?做梦吧,我才不会喜欢你,我再也不喜欢你啦……”我吞下最后一口酒说:“我也是开玩笑的,哪有下属喜欢领导的?工作时被你管,回家还要听你的,我疯了吗?”

夜深了,我给学校的女老师打电话,让她们把尚雨飞接回去。我独自一人前往体育公园,绕着跑道转圈。期间,我妈打来电话,说她给我卡上打了一千元。我说自己刚发工资,让她别再给我打钱了,她愣了一会儿,“啧”了一声说:“你又没有正式工作,能挣几个钱?”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感觉胸口一直烦闷,想要对着足球场大喊一声,却总是提不起气来。路灯熄灭,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像移动的墙。

第二天一早,我和尚雨飞在学校走廊里迎面相遇,她手里拿着一大瓶西瓜汁,对我点点头,仿佛头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有许多工作要做,首先要解决好毕业班学生的去向问题,必须单独和陈立峰聊一聊,他不打算毕业,准备重头再读一遍,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一点需要搞清楚。另外,我还要无缝衔接,再接一个新班,这几天已经陆续有新生入学,新生极不稳定,容易流失,流失率太高,会扣工资。我正思考着待办事宜,突然,一群家长气势汹汹地向我走来,等我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然置身墙角,再无退路。

如前所述,新生家长是来控诉学校的住宿环境的。我抱拳作揖,赌咒发誓,承诺一定妥善解决问题,让所有人满意。眼前人影晃动,如海浪般使人眩晕,我只好抬头看着走廊的吊顶。我为什么总是陷入这样的境地?

3

房东的侄子,那个二十出头的神秘青年,没人知道他是干什么工作的,但他在学校三楼水房旁却有一间工作室,外挂闲人免进的招牌。这天,我在水房洗了把脸,一出门就被他拉进了工作室。

屋里有一套真皮沙发,两张麻将桌,墙上挂着三幅字画,一幅钟馗,一幅关公,还有一幅上书“极乐净土”四个大字,另有香烛点于供桌,梵音传自音箱。我目瞪口呆,一时半会儿无法确定这算什么风格。

房东的侄子落座于沙发,开口说道:“外界对我有些误解,我喜欢佛,也喜欢道,殊途同归,最终都是要成仙的。”

“那你怎么,”我指一指他胸口的擎天柱文身,“我是说,这又是何意?”

他眉头微蹙,叹口气说:“我本来是要纹佛教中的四大金刚,结果那店是个黑店,不知给我打了什么麻药,躺下就睡着了,醒来发现他们给文的是变形金刚,也怪我,没说清楚。”

“哦,可惜了。话说回来,您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两件事,一是提醒,二是警告。首先,你带的那个毕业班里,有个学生正在策划一件危险的事,具体是谁?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要干什么?天机不可泄露,你自己去查。其次,听说家长们意见很大,让你们改变四楼的布局,不管你们有什么困难,千万不要随意装修,我对这方面敏感,不为别的,只是怕影响了风水。”

“哦……”

“你听明白了吗?”

“我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慢慢想想。”

“好的,哦,对了,咱们这毕竟是学校,虽然夏天很热,但您平时能不能穿件上衣?”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不要用肉眼看世界,要用心眼,你自便吧,我要做研究了。”

见他拿起一本修仙类的小说,我便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我靠墙而立,感觉心乱如麻,这个家伙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谁在策划危险的事?我首先想到的是陈立峰,尚雨飞建议我多跟他谈心,我后来的确是这么做的。我逐渐了解到,陈立峰其实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他说将来想开网店,赚了钱后去南极看看,再去北极转转,顺道成为一名探险博主。他说之所以跟父亲水火不容,是因为他奶奶,他父亲对他奶奶很不好,而他从小是奶奶带大的。最近的几次聊天中,他说想留在学校重读一遍,之前的时间全荒废了,以后不管干什么,都得懂电脑。我觉得他成长了不少,把情况跟校长一说,校长当然同意他重读,一个劲点着头说:“小赵啊,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的教育是成功的,我们学校是有吸引力的,你把这位同学的经历写成一个书面文件,辅助招生宣传,要突出他的洗心革面。”如今一想,难道陈立峰选择留校是别有用心?还有,我夸下海口要解决男女宿舍问题,如何才能在有限的预算内,在不改变风水的前提下渡过这个难关呢?啊,太伤脑筋了。

我正在思考,突然听到毕业班的学生在教室里大声喧哗。今天是他们在校的最后一天,我答应他们,中午要带他们去外面吃散伙饭,看来他们已经等不及了。走进教室,我发现这群家伙简直是疯了,他们几乎一次性违反了所有校规。课本被随意丢弃在地上,有人用手拍打电脑键盘,和着节奏唱歌,有人围在一起下棋,有人逗弄着宠物仓鼠,还有个女生公然坐在了男生腿上。我本打算大发雷霆,转念一想,学校连操场都没有,学生们被封闭管理了三年,压抑得太久,急需释放。于是,我只是拍拍手,让大家安静下来。带了他们三年,离别时终究有些伤感,我事先准备了一篇动人的演讲,背稿子时自己都差点落泪,但此刻我只能感到从骨髓深处渗出的、源源不断的疲惫。我叹口气,清了清嗓子说:“出发,干饭!”大家欢呼起来。

聚餐地点是距离学校两公里的烧烤店,师生三十余人,占了三张圆桌。我一再强调,只能喝饮料,不能喝酒,但几乎所有人都醉得一塌糊涂。从饭店回学校,别提有多艰难,大家根本排不成队列,我像是赶着一群羊,跑前跑后,尽量维持秩序。学生栽到绿化带里只是小事,不要冲到马路中央就行。一路走走停停,进度缓慢,因为不断有人抱着垃圾桶呕吐,或是去公厕小解。顺利返校后,我满头大汗,一身衣服湿溻溻地黏在身上。午休过后,学生们搬着行李离校,有人来跟我说再见,我的手臂只能无力地抬起,轻轻地挥动。我闭目沉思,回顾聚餐过程,似乎有一个学生滴酒未沾,也不说话,只是坐在角落里皱着眉头,偶尔吃几口烤肉,他就是陈立峰。

我缓了口气,去四楼陈立峰的宿舍找他。他赤膊躺在床铺上,一见我就问:“老师,我什么时候去新班?”我说:“等两天吧,新班人数还不够,过两天才开课。”见他不再说话,我试探着问:“你有什么心事吗?可以和老师说说。”他干脆地说:“没有。”紧接着就把耳机塞进耳朵里,闭上了眼睛。

我走出宿舍,抬眼看到尚雨飞正把几个人送出办公室,她对领头的那个身穿白衬衫、黑裤子,看起来像干部的中年男子说:“我知道你们也是受人之托,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请便吧。”那群人走后,我和尚雨飞前后脚走进办公室,里面空无一人,这个时间其他老师都有课。

尚雨飞瘫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我苦笑一下。

我问:“那些人是干啥的?不是上级领导吗?”

“你也觉得他们像领导?”尚雨飞痛饮了一口西瓜汁,“我一开始也被唬住了,以为是教育局来验收语言文字工作的,但发现不是,情况更糟糕。带头的那个,好大的官威啊,一进来就说他是教育局的牛科长,是来突击检查的,说我们走廊里没有安全出口的标识,说灭火器也快过期了,还说卫生也不达标。我又是递烟又是倒茶的,正愁下一步该怎么办,结果他们太着急,自己露馅了,他们一提要封校整顿,我就感觉不对劲,仔细一瞅,后面有个人挺面熟,我就问他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他说应该是在局里开会时打过照面,我想起来了,是开会,但不是局里,是这里,去年我们开招生大会,这家伙就混在招生老师的队伍里,他是另一所职校派来挖墙脚的!今年居然又趁着招生季来搞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我一说要报警,他们马上怂了……唉,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没想到你还是个福尔摩斯。”我拿起桌上的一把扇子扇了起来。

“嗨,不说这些了,”尚雨飞沉默半晌,神神秘秘地凑过来,“我过两天要去参加特岗教师笔试,我想通了,既然家里逼我考,我就考给他们看呗,但我不为父母,不为弟弟,也不为那些臭男人,我是为我自己。我报的岗位只招一个人,我必须考成第一名,这次不行就下次,总有成功的那天,到时我就和第二名联系,我可以放弃机会,让他递补成为第一名,但他要给我一笔大大的好处,”她抿一抿手指,“我打听了,很多人都这么干,到时我拿着这笔钱,再加上以前的积蓄,直接辞职,放心,不管谁接我的班,我都会让他继续罩着你。我要去南方,去海边,我不属于这里,我属于阳光海滩!”

我努力消化着尚雨飞的话,慢慢点点头说:“阳光海滩属于你。”

4

那位态度强硬的家长打来电话,催问我宿舍问题的整改进度时,我正在父母家吃晚饭。

我妈不高兴,她一生中大部分时间似乎都不高兴。她起先一言不发,后来说起我堂哥,说他考进某单位后过得多么幸福,媳妇也有了,如今又添了儿子,简直达到了人生的大圆满。又说堂哥想托我给他儿子取个名字,我不是文学素养高么。我随口一说,叫赵沟渠吧,取“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之意。我爸听后哈哈大笑,建议还不如直接叫赵州桥算啦。这下可好,我妈更不高兴了,把碗一摔,说她跟我们父子就聊不到一块儿,还让我赶快辞职,好好复习几个月,也考个编制,娶个媳妇,再生几个孩子。最后,她问我待在那所破职校,有什么意义?

有什么意义?我陷入沉思,我好歹培养出两个优秀毕业生,一个在北京做电商运营,一个在省城做UI设计,工资虽然不高,但他们都来自贫困家庭,能够走出大山,也算是不错的结果。我总说学生们没良心,但他们偶尔的一些举动还挺让人暖心。比如去年元旦,班里搞联欢会,我一进教室,就被众人簇拥着走向一张长桌,坐下来后,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几盘水果、几盘点心以及几盘瓜子摆在我面前,虽然有点像布置灵堂前的供桌,但好歹是孩子们的一片心意。再比如,有一次学校收集学生的意见和建议,班里大多数人填的都是诸如饭菜质量不高,课外活动太少之类的意见,但也有几个学生居然为我出头,说赵老师是去省城开过会(改稿会)的人,居然连张办公桌都没有,建议学校为他单独开设一间办公室,配备紫檀木桌椅一套,青花瓷茶具一组,名人字画若干,还说学校应该在教学楼前给赵老师竖立一座汉白玉雕塑。除去雕塑这一条,其余部分我还是很感动的。尤其让我欣喜的是,最近几天,我和陈立峰的交流更加顺畅起来,他身上非但没有危险的迹象,整体表现反倒越来越好了。这两天不断有新生入学,陈立峰主动帮忙搬行李,引导新生办手续,我见状,当即对他表示夸奖。他显然很高兴,走起路来脑袋一甩一甩地。一次,他突然走过来对我说:“老师,如果你去了我们村,就提我的名字,保准没人敢为难你。”我笑着说:“好,我信,我信。”第二天,他又跑来对我说:“老师,我的长头发帅不帅?”我说:“夏天这么热,还是短发清爽一些。”他二话不说,跑去剪了个板寸。有天晚上,他若有所思地问我:“老师,一个人犯了错,还可以被原谅,对吧?”我想了想说:“你还小,有大把的时间去改正错误。”

我正打算把这些告诉我妈,手机却响了,那位家长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要求我尽快解决宿舍问题,并通知我,她将会在两天后,也就是星期六的早晨,带领新生家长到学校验收成果,不满意的话就让孩子们退学。

我在我妈的叹息声中走进卧室,经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总算想出一个权宜之计。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3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