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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3年第8期|路魆:豪雨中的地图
来源:《草原》2023年第8期 | 路魆  2023年09月19日07:30

当周刊记者几年后,对于日夜报道鸡毛蒜皮之事,远图已感到厌倦。他不时打开抽屉,拿出一份经过局部裁剪的地图,用手指在一条已磨损的路线上蛇形行走。那是从市中心到数百里外的故乡的路线。他熟悉地图上标记的每条公路、每个分岔口、每道溪流,就如熟知自己的掌纹。他能准确地画出村庄轮廓。轮廓由三种地理界线勾勒而成:村庄辖区线,边境线,海岸线——三条角边组成一个近似三角形的故乡。A国与D国毗邻相依,曾有过敌对交锋。他的故乡是当年D国战败撤兵回国的必经之路。

他每夜都在咀嚼一桩往事,就客观而言,它的现实部分是他的亲身经历,但其中的真实部分,又并非来自他的记忆。世界曾历经战争动荡,这片土地曾在战火中生灵涂炭,那些没有遭到战争波及的地区的人们,只能从世界的宏观角度来谈论这场真实发生过的战争。远图最初也只能从宏观角度来看待这桩往事:D国战败后,一个在遣返归国途中的士兵,为了报复泄愤杀害了他父母。罪案发生时,他还是一个婴儿,在睡梦中侥幸躲过一劫。然而在他即将上小学的前夜,叔叔远济酒后向他透露了其父母死亡的真相。远图在叔叔的养育下成长,视其为最亲的人,从前一直以为是父母抛弃自己,并视之为人生耻辱,从不敢细问双亲是谁。在突然得知父母被敌人杀害的真相后,宏大的愤怒与恨意才真正地支配了他;以往幻觉般的战争认知,最终成为现实生活的组成部分;它是一次黑暗的学前教育,为他打开了一条偏僻险峻的岔道,将他扔到往事的荒野中去,使他再也无法置身事外。杀戮来临的那个夜晚,睡梦与沉默救了他。不管往后的回忆多么悲痛,他都不敢哭出声,生怕惊扰施行杀戮的阴魂,暴露他作为幸存者的藏身之所。

罪案发生在他如今已毫无记忆的故乡,他想回去看看。这个意愿在他成年后越发强烈。叔叔一如既往地劝阻他,后悔当初说漏嘴,使他徒增可怕的黑色乡愁。叔叔无意中解开了裹尸布的绳头,拉扯之下,赫然露出了往事的尸身。那夜临睡前,叔叔心虚了,后悔了,告诫远图:“明天是你全新人生的起点,要好好学习,别去追究往事……我怎会跟你讲这种事呢?无妄之灾。”

远图对凶手的痛恨却日益膨胀,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法暂缓这恨意。漫长的战争结束后,首要战犯已被审判清算。但他与那个素未谋面的抽象的凶手之间,仍有未清算完毕的私人恩怨。叔叔告诫远图隐藏战争遗孤的身份,而向他隐瞒双亲之死,也是他父母的遗愿。因此,远图的调查计划一直被搁置,即使凶手仍存活于世,也难以进行跨国调查,只有案发现场永远留在故乡。直至叔叔逝世后,远图才看见时间正式向他敞开了归返的大门。

人们在夜里默默咀嚼往事残渣:逝去的爱情、生命的来历、久远的异闻……只是秘而不宣,翌日醒来,当作大梦一场。为开拓职业前景,或是为向世人证明,往事的幽灵仍在人间栖身,又或是出于私心,追寻真相,他决定趁线索完全被淡忘前,为父母翻案。处理完叔叔的丧事后,远图申请出一趟差,还向同事们承诺,回来时,他将揭开一桩遥远的跨国罪案的真相,而且必定会霸占新闻头条,挽救周刊的销量颓势。

他早已熟读地图地理,千百次模拟地图行走,甚至自信能徒步抵达故乡。然而出发后,途中陌生的风景与印象大相径庭,没有一丝熟悉的参照物。每次乘务员经过,他就举起车票晃一晃,问道:“你好,这趟车真的经过那里吗?”不知是第几次回答他,乘务员说:“这趟车从来只有一个前进方向,途经的站点从列车开通到现在都保持着原样。只要票没错,就能抵达,不知道您在担心什么?”“你也看到,铁路处处是分岔口。我只是怕……”远图嗫嚅道。乘务员拍拍他肩膀,最后一次回答似的:“这么说吧,殊途同归,理解吗?”

乘务员为他带来了奇异的安抚力量,当他也如此坚信的时候,列车慢慢靠站了。外面豪雨倾盆,下得异乎寻常。与他一同下车的仅有一个乘客,是一个提着红白蓝蛇皮袋的中年男子。在这儿下车的都是要去村子的人吧。从中年男子一身带着城市风潮的衣着判断,应是外出打工回来的村民。他们站在站台的两头,静静地等雨停。远图不想引起对方注意,只想尾随他进村。

狂风划过树林,吹向D国那边,一会儿又吹回A国土地。没有边界感的树,在边境线上左摇右晃。左侧葳蕤的山林,属于D国国土,边境线淹没在莽莽林海中。站台地势居高,可远眺灰蒙蒙的海面,听见隐约的海潮声。列车过此站后,剩余的旅程便沿着两国边境线行进。雨越下越大,不断注入山下,汇入海洋。村子仿佛一颗心脏,天然连通三种地理。

男子不时望向山下,又朝D国那边凝神细看,抬头看天,跺跺脚。山下似有什么紧迫的事。回过神时,他发现男子已不在站台。此刻雨还没停,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入他的脖子上。他马上离开站台,走上村道。好不容易追上男子,他放慢脚步,保持距离,唯恐有点形迹可疑。

“我留意你很久了,你这条跟尾狗!”突然响起一句话,却不见说话的人,仿佛是回声。

远图独自进村。村子到处是吊脚楼,灰暗、发白,底层由几根柱子悬空搭成,饲养鸡鸭猪。那群蔫了似的家禽家畜,在围蔽起来的潮湿角落里吃食。吊脚楼表面长满蘑菇,形态各异,搞不清是野生的还是人工种的。一个妇女从窗口探出头来,随手摘了几朵蘑菇,洗干净,扔进煮开的汤锅。在自家房子种蘑菇实在诡异,像在用自己的皮肤培植菌落。这些并排而建、长满蘑菇的吊脚楼,有种永远无法干透的样子。他感觉自己的皮肤也能拧出咸咸的水珠来。妇女放慢搅拌汤锅的速度,打量远图。他趁机向妇女打听些情况,

“您好,怎么称呼?”

“啊。”她喉咙像卡住了,发出乌鸦似的声音,“啊。”

远图谎称自己是城建局的职员,前来考察吊脚楼文化保护工作。妇女仍未放下戒备,满腹狐疑,水汽裹住她乱糟糟的头,像滴水的烂椰子。

“我来统计现存的吊脚楼数量。”远图拿起笔记,这样看起来有说服力些,“这里是不是有户姓远的人家?好像多年前就不在这儿住了。”

“晦——气——”她骂道。不,只是打喷嚏,“啊——嚏——”

妇女指了个方向,迅速把窗户关上。她如此肯定地指出方向,是不是说明全村上下仅有一户远氏人家?她所指的,是边境方向。在那边,远图只找到一栋独立的吊脚楼,依附在山体突出的岩石上,同样长满蘑菇。相比其他颜色灰白的蘑菇,在这栋吊脚楼上生长着颜色鲜艳的品种,看来有毒。悬空层的柱子长满比蘑菇还多的藤壶壳。通往上层的木梯,没有可以让人下脚的地方,每寸木板都覆盖毒蘑菇。蘑菇,藤壶,雨水……异常的景象使他浑身发痒,发热。他搜索过去的记忆,但一无所获,想不起在这里生活过的印记。若此处真是父母故居,他就不算非法闯入,于是踩着毒蘑菇走上平台。蘑菇的柄在鞋底裂开,发出清脆的嗦嗦声。

他用手抻几下,以为能撬开锈蚀的门锁,谁知锁头坚固如初,不得不搬起石头砸开它。哪怕是父母故居,这样做总摆脱不了做贼心虚的情绪。第一夜睡得不安稳,屋里的毒蘑菇虽没有外面多,可要找个干净地方却不太可能。桌子、椅子、床,甚至窗帘和旧衣服,都是毒蘑菇的温床,落满红艳艳的一片,还发着荧光,比那盏破灯还亮。水管、灯罩、画框等铁器也少不了毒蘑菇点缀。地板被水渍侵蚀,黑一块、白一块地向外蔓延。墙上有个旧相框,是一张全家福。“那孩子不会是我吧?”他挤着眉观察。照片中的孩子像一个没有五官的小肉团,看不真切。“抱着我的就是阿爸和阿妈。”他们的四只眼珠分别长出一朵蘑菇,摘掉蘑菇后,眼球也没了,只剩四个黑洞。他注意到照片里的第四个人。这人也是面目模糊的,但远图不会认错一个与其生活多年的人的脸,他正是叔叔。若有什么证据曾保存在屋里,也经不起这经年累月的蚕食。毒蘑菇最密集、个头最大的地方,是一张沙发,是父母的横尸之地。

他清理出一个勉强可供休憩的角落,靠墙打瞌睡。一闭上眼,大脑轰鸣,好像听见毒蘑菇发出尖叫。若世人无法证明罪案发生过,这些毒蘑菇将成为唯一的见证,它们的呐喊就是父母的哀嚎。他四处游荡,走到吊脚楼深处,又漫步至阳台。真菌喷薄孢子的夜,他有些头昏脑胀,耳道内仿佛尽是孢子。树林几百米开外,海潮汹涌,怒吼。祖国、敌国、海洋,组成一个相互角力的稳固三角。三角内角的度数总和,本是180度,是一种可以被计算的地理,但三条弯曲的角边使这个近三角形的故乡,填充超过180度的愤怒。

他需要火,需要暖意,需要照明。桌子和椅子都是潜在的证据,不能烧。发光的毒蘑菇能烧吗?毒蘑菇与可燃物,风马牛不相及。要使毒蘑菇烧起来,点亮吊脚楼,驱散雨夜寒意,肯定需要某种催化剂吧。这种催化剂不是来自现实的任何一种物质。那么,是愤怒?是恨意?是不甘?还是报仇雪恨的决心?他摘一朵毒蘑菇,轻轻搓动,再加速。剥落的粉末好似硫黄火药。他的指肚感到一股热力。再加点煤油好了。再用火机烤一下。毒蘑菇冒出点点火星,烧起来,发出红色焰火,像一盏小蜡烛,照亮了眼前的笔记。太好了,终于能坐下来工作,最重要的是,调查者身在罪案中心的现场。叔叔讲述的罪案背景,将首次以文字形式记录在案,像把遥远的回声以声纹形式印在纸面上。他深知开展跨越漫长年代的调查,需要坚定的信念支撑,只要进入回忆通道,保持头脑清醒,增加愤怒的浓度,那么这团来自意识的怒火,就不会熄灭。

那年各战区纷纷告捷,胜利在望。主战场上,A国军队接受了D国投降。一周后D国军队撤退,从撤退路线预计,他们将途经这个村庄,穿越边境线回到D国。敌方交通设备悉数被摧毁,穿越边境线后,他们还要在莽莽山林里徒步三天,才能抵达有人烟的村落,再耗上一天时间,才看得见城市。村民早就听说,D国军队在撤兵时将从此地经过,一个个摩拳擦掌,想见识一下入侵者落败后的落魄模样。但没人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经过。这个地处边境的村庄不时有来自D国的非法偷渡者和合法通婚者。但与战争的巨浪相比,通婚和偷渡不过是一朵不起眼的浪花。

通婚者、偷渡者、入侵者,三者身份泾渭分明,但此刻,曾跟D国人通婚的村民却噤若寒蝉,不敢提起自己妻子或丈夫来自D国,生怕引起误会,招来怨恨。他们与D国通婚的传统因战争一度中断。战争期间,战火自始至终没有波及这个与D国毗邻的村子。战争中心远在天边,这里是世外桃源。战争消息通过广播送来,胜败与生死不过是一种抽象的电波。几年前,敌军进攻的突破口在边境线另一端,到了撤兵时却选择从这儿过,仿佛要将最后的战争气息尽可能地沾染A国的每寸国土。

D国军队经过这里时,已是深夜。人们一早醒来,发现滩涂上除了积水的鞋印,不见一个士兵……

——以上是事件的公共部分,是人们的共同记忆。

以下则来自父亲远壬的视角,和叔叔远济的转述——

D国军队离开几天后的一个黄昏,一个落单的D国士兵迟迟来到村子。祖国近在眼前,他奔向边境线时,撞上一个村民。远壬是第一个见到D国士兵的村民。他站在界碑前,像等一个战败者前来向他投降。当士兵来到与他相距百米处时,他大吼一声:“滚吧,失败者!”士兵吓得脸都青了,绕了很远一段路,才得以进入D国境内,消失在鹧鸪啼叫的林中。

远壬确信,他见到的是一个真正的敌人,回家路上,逢人便说起这场不流血的正面交锋。人们纷纷追问敌人到底是什么样子。消息迅速传遍了。灯火黯淡的吊脚楼里,人们都在谈论这桩近在咫尺、却又遗憾没看见的传奇事件。人们期待亲自见证历史,而后来命运确实给了他们机会。

晚餐期间,听完远壬那番眉飞色舞的吹嘘后,远济连饭都没吃完,就出了门。他说台风将来,屋里闷热,要去海边透透气,其实是因为感到嫉妒。他多么嫉妒哥哥!哥哥不仅娶了村里最美的姑娘,不久前还当上父亲,今天更是成了名人。远济妄想赶上D国士兵的脚步,也想威风凛凛地站在士兵面前,大吼一声:“滚吧,失败者!”然而风声入林,人影无踪,时代机遇已过去。但命运偶尔会展露它公平的一面,给了远济另一个机会。当他回到屋前,屋里传来剧烈的打斗声、惨叫声和喘气声……还没来得及查看情况,他看见一个慌张的人影推开门,从吊脚楼栏杆处跳下,如幽灵般遁入山林。

屋内一片狼藉,鲜血洒在余温尚存的晚餐上。哥嫂二人脑袋被砸出几个大洞,躺在沙发上奄奄一息。他们临死前向他指认了凶手的身份。远济告诉村民,那晚他看见了同一个士兵,士兵当时根本就没有离开村子,埋伏在暗处,一直等到夜晚,伺机报复嘲笑他的男人。战争结束后,战争才第一次降临这个世外桃源。事后,远济带着幸存的孩子离开,来到城市掩埋伤痛。

潦草写毕,远图感到不满足。必须承认,这个故事再怎么往里填充细节,也无法保证引爆周刊的销量,它没有任何惊爆点,顶多是一件奇闻逸事。归根结底,这是一段无法索解的历史,若没有更多证据,只能作为奇闻逸事在坊间流传。远图计划从村民口中挖掘更多证据,但他们还愿意谈起这桩往事,还记得这桩往事吗?叔叔是唯一目睹暴行发生的证人,回忆往事时,脸上还洋溢着自豪之色,说要不是他亲眼见证,哥嫂之死将会成为悬案。想不到多年后,叔叔的嫉妒心仍在作祟,终于忍不住向哥哥的后代彰显自己作为拯救者的光辉。这也许就是他无心说漏嘴的原因吧。

雨还在下。用毒蘑菇烧的火,让人心生寒意,不知如何掐灭,使得屋里积聚起一层灰白色的毒瘴。他打开窗通风,看见屋前空地上有一排黑压压的人头,在他打开窗子的一瞬又如鸟兽散开。他以为见到游魂,吓得关紧门窗,在未散去的烟雾中昏昏睡去。翌日醒来,几个人把他围得严严实实。昨夜的游魂原来是一群穿着蓑衣的村民。

村里派了几个人跟远图谈话。一个代表请他收拾好物品到外面去。远图自知理亏,不宜硬碰硬,只好默默照做。他们来到树林。冷雨滴落额头和颈背,众人不时伸手擦拭,仿佛是热天午后大汗淋漓。

“闯入那里是不敬的行为。”代表说。

“要把我抓起来吗?村规民约不能高于法律,要抓也不是你们来抓。”

“倒也不是。但你真是城建局的人?”

“没错。是的。”

“谁也不能未经允许,闯入私人领地。”

“你们不知道,我确实有权进去。”远图盯着他们说。

“你的权力来自哪里?”

“我的身份。倒是你们有什么权力赶我走?”

“当然是出于安全考虑。这里是边境,我们是巡逻小组的人。”

昨晚巡逻时,他们被屋里的火光吓坏了。如果不是闹鬼,那么屋里的陌生人肯定是一个偷渡者。他们不想打草惊蛇,于是撤退了。偷渡者经常偷走鱼干和粮食,还进屋盗窃,一旦被人发现立刻躲进树林,让人难以追捕。

“你有什么特殊权力?”代表问。

“好吧……其实我是一个文化报记者,在研究吊脚楼文化。之所以谎称是城建局的,只是为了给工作谋点便利。”

“无论你是谁,是什么身份,擅闯就是非法行为。”

“如果我是远壬的遗孤呢?”他此时必须以私人身份对话,再次念出父亲的名字:“远——壬——你们应该不会忘记,他们遇害时,我还很小。要看看我的身份证吗?”

“不用,够了。”

命案发生后,那座吊脚楼成了一个战争遗址般的存在,别说外人,就算是本地人也不能随便进入。每逢节日,他们在屋外祭拜,悼念逝者。这个在战争期间没有被战火波及的村庄,长期远离中心城市,似乎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因此,那桩命案,那个落单士兵的罪行,成了几十年来唯一值得铭记的悲剧,一直被提起,被铭记。他们认为远图的出现,正是士兵罪行的铁证,这里所有纪念和记忆都将变得有源可溯。

“你都知道些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当时还在吃奶的孩子能知道什么呢?我回来是为了找证据的。我是个周刊记者,希望你们能提供信息,为死者讨回公道。”

“我们没见过凶手。当年只有远济看见了事情的经过。既然你今天能够回来,想必远济已经把事情告知你了。我们所知的事,可能没有太大出入。”他们以为对方是不可或缺的论据,却发现双方都是苦寻论据的人。但他们认为对方身上也许还有尚待确认的信息,因此要求互通有无,一起还原事件真相。

中午时分,确实来了一位考察吊脚楼的城建局职员。身份得到确证后,他却受到了村民的冷遇。因为吊脚楼本身保存得是否完好,又有什么价值,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重要的是楼里的罪案真相。“你们这样不对。万一楼没了,真相也就没了。”城建局职员说。几个村民交头接耳,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私下又担心他另有所图。

昨天煮蘑菇汤的妇女带着几个姑婶来到家里。她们要帮远图清理烦人的毒蘑菇,还给他带了闲置的家具来装点门面,说这段时间不能委屈了他。

“蘑菇留着还有用。”远图说。

“你家的蘑菇有毒,留着做什么?”妇女问。

“你不懂。”

“文化人的事我确实不懂,但不妨碍我。”

妇女叫阿花,那天给远图指路的就是她。这时另一个妇女回忆起她的一个隔代远亲,当年在跟D国的战争中阵亡,阵亡消息在战后多年才传来。她也没见过这个远亲,不过一想起这件事,便彻夜难眠:“这种事就像噩梦,一想起心里就发毛!”她们带来了充足的食物,几乎都是用蘑菇做的,偶尔才会有鱼吃。她们虽然生活在海边,却只会处理蘑菇这种食材。

一天中任何时候,他们都可以上门来找远图,提供线索,每条线索都会记在笔记上。他们在外面排队,进来给他讲故事,队伍从门口一路排到树林。但实际效果令人气馁,故事大同小异,无非重述远济讲过的情节。少数几个当年进过屋子,目睹过横尸现场的老村民,一面咳嗽,一面语无伦次地描述他父母惨死的画面。后来他们直接涌入房子,坐在地板,你一句,我一句,围绕当年的惨剧高声谈论,在他父母横尸的地板祭拜,在客厅中央痛陈谩骂。他们的脸呈现出暗沉的猪肝色,憋得泛红,仿佛出现肝损害,而损害他们肝脏的,一定是沉重的记忆。屋里的毒蘑菇被几十瓣屁股压得嗦嗦作响,零零碎碎。他们终于在神圣不可靠近的遗址里,制造了冒犯和不敬。这一切除了加深他的悲哀情绪外,对深入调查没有任何帮助。

他出门透气。雨水冲淡了空气的盐雾浓度,他沿海滩漫步,走到边境线上。划出边境线的不是铁丝篱笆,是一排木桩。已是秋末,插入泥土的木桩还是长出了新芽。他没看见界碑,只见木桩后方是一片阴暗的丛林。边境口岸离偏僻的村庄尚有距离,村民自发组成巡逻小组维护治安,定期向巡逻队报告情况。得益于崎岖的地势,偷渡者要从这里越境,必然要冒生命危险,因此阻遏了一部分偷渡者。木桩延伸到海里,形成一道遥远的虚线,将两个国家的领海一分为二。地图显示附近确实有一处界碑。为了打发时间,远图继续沿着木桩向山上攀行,料想能在沿途上碰见它。但界碑还没见到,他就碰上那个城建局职员。职员已经考察过此地的建筑情况。

“你还在这儿。”远图说。

“嘿,世上竟然还有这种地方。”城建局职员说,“要不是任务派遣,谁会来这种三不管地带。你呢,来做什么?”

“周刊记者。”

“净报道些闲事。”

“只有记者会关心真相。”

“好吧。也只有你们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我连那些旧屋都不敢进去,到处都是陈年旧物,眼不见为净。”城建局职员一面朝火车站走去,“我在山上看见一座宗祠,或许你有兴趣看看。”他们在分岔道上告别。远图望着那个离去的背影,它轻若浮萍,而自己身后横亘着一重又一重的黑暗。

那是一座远氏宗祠,迈入头门,迎面是一堵石头做的屏风。屏风后是露天的中堂,雨后的地面湿漉漉,中央摆着一个养着睡莲的龙纹瓦缸。侧廊空无一人,他走过侧廊继续参观。一滴雨珠滴入瓦缸,声音清脆又孤冷。后堂半掩着门,阴暗无风,历代远氏祖先牌位位列前方。他在祖先牌位前上了香,只是不知父母之墓在哪里。牌位前的祭品还很新鲜,有水果,有包子,神柜表面纤尘不染,而在点香之前,他就注意到堂内有烟气缭绕未散,看来此处有人管理。两条侧廊的终端并非止于后堂,它们继续环绕至后堂背面,汇合处有一道后门。

宗祠开后门着实罕见,前纳后泄穿堂煞,不吉利。门外是一片密林,忽然响起窸窣的脚步声,似是有人穿过树林走来。他连忙退后回避。一会儿,从后门走进一个约莫七十岁的老人,一看见远图,神色慌张,欲要解释什么。当他眯着眼看清远图时,挥手驱赶:“不准擅闯宗祠,马上出去!”

“你们怎么那么喜欢下逐客令?”远图回应。

“来者不善,一律不欢迎。”

老人瘦骨嶙峋,肤色棕黑,毛发稀疏的脑袋凹凸不平,薄薄衣衫之下,腹部肿胀异常,圆鼓鼓,似是有积水。

一只肥大的灰蜘蛛!远图脑海里浮现了一种形象。

“宗祠是公家之地,哪有擅闯一说?”他来了几天,此人却不认识自己,虽说已经没有必要再掩饰身份,但他仍撒了个谎:“我是城建局的,前来考察建筑保护工作。”

“这不刚走了一个城建局的人吗,怎么又来一个?”

“那是我上司,他要我写一份考察报告。”

“这样啊!随便参观!”老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他说自己是宗祠管理员,管理宗祠已有四十年,四十年来尽心尽责,把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考察完毕,还望为我说几句好话呢。”

“难道你这工作还能升迁?”

“只是想让外面的人知道,我守宗祠守了四十年。”

“是不甘默默无闻吧?再说守宗祠这种工作,不会有升官发财的可能。”

“我等的不是升官发财,”老人笑起来,带着满脸阴郁之色,“而是一次解脱,从这份沉重的工作解脱。”

“那就更难了,有谁愿意接替你?除了继续干下去,别无他法。”

“我等的不是继任者。我等的是解脱。”

老人守了宗祠四十年,四十年前他正好出生。这只是一个单纯的巧合吗?他心头一紧,激起了恶意的揣测:老人就是当年的D国士兵吧!这是一个罪人由于良心谴责,花了四十年时间在逝者灵前赎罪!若凶手发现受害者的遗孤正站在他眼前,四十年后的残酷恨意还会发作吗?

远图走到后门,朝树林张望。

“地图显示,界碑在附近。”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老人朝地一指,“这里就是界碑,而且你已经在D国境内了。”

“我越境了?!”

宗祠坐落在边境线上,若深入其中,按走过的距离推算,他确实已越过两国边境了。他急匆匆往回走,生怕走慢一步都会被来自异国他乡的敌意杀死。老人一面跟上来,一面说,他很期待碰见像远图这样的人,因为无知而受到惊吓,只是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少了,这些年他也少了这种乐趣。远图以中堂为界,一步步走回中堂和头门间,确认回到A国领土后,才松一口气。

“别紧张,这座宗祠横跨边境线,一部分在这边,一部分在那边。”老人说,手指一边拨弄瓦缸里的莲叶,“它原本没有后门,后门是战争结束后才开的,象征友谊互通。战争爆发前,两地有通婚传统,所以此处供奉的远氏祖先或多或少有两地血缘宗亲在内。宗祠作为界碑的代替,划出两国边界的同时,寓意宗亲无国界。两国人都能进入宗祠,只要D国人不踏出头门,我们不踏出后门,那么在这内部活动,便是合法的。”

“好吧!这种形式确有先例。”他想起另一个边境城市,有一条街道延伸到另一个国家的城市中。他曾在那条长达几百米、如幻象般的街道走过。

“有一事相求……请别把我刚才踏出后门的事说出去。”

守宗祠四十年来,他早已失去国界概念。后门那片山林在他眼里只是自然的一部分。然而,宗祠未能如当初开设后门寓意的那样促进两国友谊,他们一直困在战争往事的阴影里。令他欣慰的是,两地通婚的传统恢复了。他平日住在宗祠,今天正好要下山,因为他儿子从城里回来,要跟一个正从D国过来的女子成婚。傍晚时分,他们一起下山。远图还在琢磨,如果老人真是当年的凶手,他是怎么摇身变成村民,还接手了宗祠的……

“宗祠开后门,前纳后泄,是不祥之意。”远图提了一句。

“也有光前裕后的吉祥含义。”

“好吧。你姓什么?”

“你在怀疑我的资格?当然姓远,远作。”

“我能怀疑你什么?”

一个费尽心思潜入村子内部的敌人,不管是为了赎罪,还是蓄谋什么,当然不会在身份上露出马脚。战后纷乱,百废待兴,改名换姓是轻而易举的事,包括洗清罪孽,从头来过。抵达山脚,天气转冷,海面白茫茫一片,风暴在海平面某处酝酿。老人再次嘱咐远图答应过自己的事,道谢后就走了。他摇晃着脑袋,佝偻着腰,一会儿后,在傍晚的浓雾里,他整个人四肢着地,像一只灰蜘蛛,在阴暗的海滩上爬行……远图开始相信,就像四十年前的黄昏,父亲看见士兵时那般坚定地相信,那正是一个战争的赎罪者。证据确凿那天,他要效仿父亲的语气,对一个罪人大吼:“滚吧,罪无可恕之人!”

有几天,远图缩在屋里,一面留意村庄的动静,一面处理村民的来访。只是村庄风平浪静,没传出婚礼消息。村民提供线索的热情也大不如从前,一天下来,只有三两个人上门,说的都是无关痛痒的事,提供种种离奇的猜想。尽管这样,他还是在笔记上记下他们的话。他向村民打听远作的来历。其他老人说,远作几乎是村里年龄最大的人了,但好像谁也说不清楚他的来历,更别说年轻人。他们只对刻骨铭心的宏观往事保留一种抽象记忆,至于遥远的细节,就像海面上琐琐碎碎的垃圾,很快被浪卷走了。

阿花接到安排照顾远图的饮食起居的任务,直到调查结束。照目前的进度看,冬天来之前他都无法搜集到足够有效的信息。周刊那头,所有人都在等他归来,似乎他这趟出差是孤注一掷,周刊的生死存亡就看这一役的成败。他问阿花有多少人与D国人通婚。阿花回答不清楚,说现在越来越多年轻人从城里回来跟D国女子结婚。村庄远离中心城市,年轻人在城里结婚的条件严苛,相比之下,这里离D国更近,方言相近,他们更易觅得从那头过来的姑娘。村庄潮湿,偏僻,望出去又是一片恶浪,D国女子怎会愿意嫁到这里来?

“她们嫁到这里,肯定是瞎了眼……”他嘀咕。

“我没瞎……是命!是命!”阿花神情大变,“我们都以为会嫁去城里,可是谁能想到,几十年在这破地方天天吃蘑菇,夜夜在吊脚楼吹海风入睡,湿疹治也治不好……”她挠挠背,挠挠头,抓下一大把灰白头发,“我老公死后,我变回一个无依无靠的D国女人。”

“原来……但你没想过回去吗?”

“早不记得故乡,不记得有什么人,父母也可能早死了吧。我是异国他乡的孤魂……大家都知道你回来的目的,却还叫我照顾你,诚心要我难受,要我记住祖先在战争年代对你父母犯下的罪。可是我不能替凶手赎罪。我还是走吧,你回来了,我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她叹一口气,颤巍巍地走出门。那是一个纯粹受难者的背影。他竭力忘记阿花刚才的话,提醒自己,往日战争与今天她们的遭遇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他要做的是揭发一桩遥远的罪案,是一项正义之举。

第二天,没人来送食物,他只吃了点剩饭。第三天,饥饿难耐,他以为阿花怀恨在心,便去打听情况。这时,人们才说阿花误食毒蘑菇,死在阁楼里。由于无亲无故,当她死的时候,人们才想起她是来自D国的女人,不能埋在本村公墓。她的遗体已经由村民帮忙处理,放进棺材投入海里。前几天阿花抓下来的那把头发,还卡在桌脚,像一群蜘蛛细腿。他在家里巡视一圈,发现这里没有一丝熟悉的物品,墙上挂的只有一个令人作呕的现实。这里也早已是异乡了。异乡没有平静。遗忘是城市上空晦暗的月亮,怨恨是乡村里那灼人的烈日。这两道痛苦的枷锁,分别将他的双臂和双腿捆在两匹马身上,向前拉,向后扯。他的乡愁已被两马分尸。今夜毒蘑菇突然疯长起来了。“早知道让阿花帮忙清理掉……”他发现自己已无立足之处。阿花死后,几个妇女接替她的工作给远图送食物。阿花养的几只鸡也送到这儿来。为了不让鸡们中毒,妇女帮他清理掉毒蘑菇。再也没人提起阿花的事。远图问过她们的身份。她们都说是本地人。外出散步时,他遇到的村民都在催促他,颇有微词:“该说的都说了,你还没查出一个结果。”他每次都放弃辩解。

冬至后,远作儿子的D国新娘才从口岸坐摩托过来。他最近还得知,远作儿子正是跟他一同下车的男子。有时散步到宗祠,以为能见到远作,但每次都落空。他不想到远作家去打听,如果远作要以罪人的身份忏悔,应该亲自上门向他道歉。下山那天起,宗祠就没人管理了,贡品发霉,神柜落满灰尘,中堂的瓦缸长满野草。跨过宗祠后门,就能走进无人巡视的异国边境,凶手或许还在大地上逍遥法外。站在门槛后,远图被一种深重的厌恶与疲倦禁锢,心想,真相也许是没有的,罪孽也许是可以和解的,自己孜孜以求的又是什么。

D国新娘来的那天晚上,村庄起了骚动。听闻新娘不见了,还骗走礼金,人们报了警。至于逃跑的原因,他从阿花那里可以猜个大概。若新娘想通过口岸过境,肯定会被民警截住盘查,因此更有可能从树林非法越境。四十年前,D国士兵杀人后同样消失在边境后,踪影难觅,若新娘也这么做,那么他们永远别想把礼金追回。巡逻小组开始了连夜搜索。这场对D国新娘的追捕更像是对当年无法追诉的罪案的一次补偿性行动。他们在树林里弄得鸡犬不宁。那时浪潮大作,风声四起,气温下降得很快。远图打开窗户,望向赤褐色的天空,想象D国新娘顶着料峭寒风,孤身穿越莽林,回到人烟之地的冒险之旅。

这时,有人敲门。他认出了来人。雨中的红白蓝蛇皮袋,一面雨中招摇的旗帜。“我注意你很久了,跟尾狗!”远图对跟尾狗这个称谓有种认同。因为追着往事尾巴,寻觅线索的人,正是一条可怜的狗啊,它匍匐在地,东嗅嗅,西嗅嗅。然而,逝川难追。门外的人是远作儿子,满头雨水,还挂着落叶。来的不止他一人,还有另一个人,两人一起抬着什么。他问远图,能不能进去。远图让开一条道。

“问好兄弟。”来访者说,“今夜麻烦多,有劳你分担一点。我的女人跑了,今晚去夜巡。偏偏我父亲病重,无人照料——我并非要你照顾他,但眼下,只能将他交给你了。”

“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有话要跟你讲。”

“他人呢?”

“我将父亲交给你,也是配合你的工作。别不识好歹。在我回来前,你要对他负全责。”

两个来访者将手里抬着的东西搁在地上,便动身去追捕逃跑者。

虽然屋里光线充足,可是蹲下去也看不清他们放下来的什么。“荒唐的事物,要用荒唐的光去照亮。”远图心血来潮,摘了一朵毒蘑菇,点燃它。如此奇异,火苗驱散了覆盖在那东西表面的黑暗,看吧,罪人最终还是亲自上门来了。躺在地上的,是远作本人。

他的眼珠深陷眼眶。两个瓦缸般的眼眶,似宗祠里的瓦缸,只是干涸了,睡莲也枯萎了。一颗灰白色的头颅,表面有着多处凹陷。远图不忍细看,继续向下照亮他的身体。他的皮肤一律呈现灰白色,腹部肿胀。灰蜘蛛这个形象再次出现。他病得很严重,处于半昏迷状态。自己要对垂死的罪人负责?这份强加的重负,远图只能在长夜里独自承担。他把远作挪到角落,尽量远离漏风的门窗,还给他盖上被褥。罪人忏悔认罪前,绝不能让他死了。

“我父母就死在你躺的位置。”远图想拷问他,直到他承认罪行。但他对问话毫无反应。远图一度以为送来的是一个死者,于是去探其脉搏和呼吸。

手指还没靠近,灰蜘蛛就开口说话了:

“我把它藏在……一个……没人知的……”话断断续续,人又昏过去。

夜很深了,他感到困倦。树林里的追捕还在进行,他却遭遇一场无妄之灾,跟一个垂死的老人较劲,恐怕等到其命数已尽之日,都问不出一句话来。火灭后,老人又退化成一团失去形体的黑暗物质。后半夜的朦胧中,他看见远作撑起四肢,拱起肿胀的身躯,在吊脚楼的墙壁和天花板上爬行,捕食蚊虫,活力充盈……但有种奇怪的动静,不是幻觉,它持续从地板下传来。悬空层下养的是阿花的鸡鸭,但黄昏已喂过,不知为何此时还在躁动。

他打手电筒去一看究竟。鸡鸭的动静越来越大,似有东西闯入它们中。光线透过篱笆照进去,照亮了一个女人满是泥巴的脸。她闭着眼,以为这样就能隐藏自己。他朝着她的脸晃动手电筒。意识到暴露了,她向篱笆出口冲过来。他立刻把门拴住。她一头撞在门上,一个反弹,整个人压在鸡鸭上。他很肯定,这女人正是逃跑的新娘。篱笆内没发现任何礼金钱财,估计被她藏在别处了,等风声过后,她就会挖出来潜逃回国。远图暂不打算通知巡逻小组,此时此刻,他认为自己更有资格处理一个D国潜逃者。新郎只是被偷了一笔钱,与父母之仇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僵持一会儿后,他感到刺骨的寒冷。

第一种惩罚,是寒冷。第二种惩罚,是饥饿。第三种惩罚,是公众审判。第四种惩罚,才是将她交给警察。他对女子说:“鸡鸭一只不能少,一只不能死,否则罪加一等。”他回楼上睡觉。

直到破晓时分,他惊醒了,心绪大乱。

“天啊,到底是什么混乱的事物,什么癫狂的念头,使我犯下这种无耻的错误,定下这样的结论?”他起床走出门厅,经过远作时,又自问:“凭什么认为他就是凶手?”他强烈地感到,虽然往事的幽灵仍在作祟,但他的心灵也被盲目的恨意掠夺了。他走到篱笆外,但手电筒光线所及之处没有任何人。篱笆完好无损,没有破拆痕迹,但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天亮后他去打探追捕情况,得知远作儿子仍未归家,显然逃跑者还没找到。他没有把昨夜的事告知他人。

下一个夜晚,新娘再次出现在篱笆内,在鸡鸭中间奄奄一息。想起破晓时清点鸡鸭数目,数量似乎多了一只,他猝然看到人与动物之间的某种亲缘性。她从来没离开过这里,以动物形态掩藏自己,以求在寒冷中存活。远图把她带回屋里,这样一来,屋里便有两个垂死者等着他去拯救。“他们死在这里,罪责就嫁祸给我了。”他必须保全二人的性命,保全自己的荣誉。

新娘醒后还很虚弱,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村里送来的食物只够他一个人吃,但新娘需要营养。他在夜里杀了一只鸡。从未杀过生的他又害怕又笨拙,搞得鲜血四溅。新娘一口气吃掉半只鸡,呼呼大睡,醒后却仍不作声。直到某天,远图看见她独自离开吊脚楼,朝海滩走去。她是自寻死路,或自首,远图对此毫不在意,怕的是万一有人看见她从这里走出,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他尾随她来到海滩上。她在潮水漫涨的礁石间,找到几块带弧度的木板,一块一块地拖到岸上去。那不是普通木板,是一副遭遇过海难、又被海浪撕碎的棺材。阿花正是被装进棺材扔进海里的,这就是她的棺材吧?礁石那边看不到她的遗体,也看不到陪葬品。新娘不顾劝阻,执意要把棺材板带回吊脚楼。她还在山边找到一艘破船,连同棺材板一起拖到阁楼。她切开棺材板,削成各种形状,夜以继日地修补破船。她是想造一艘船划过对面海湾,乘船回到祖国吗?每次有人上门提供线索,远图都不得不绞尽脑汁,随时准备搬出各种借口解释从阁楼传来的不寻常的动静。

每天的修理工作结束后,新娘走下楼,主动照料起老人。远图看在眼里,但对这种守望相助的意义另有所思。她给老人擦脸,喂水,使他逐渐恢复了气色。另一天,一个村民牵来一条黑狗,说是远作家的母狗。由于远作家没人,需要远图帮忙照料它。来人叮嘱说,母狗怀孕了,需要多加注意。这条母狗跟远作一样腹部异常肿胀,两排乳房快垂到地上,走起路来颠颠荡荡。他不知如何拒绝,于是收留了它。一个神经兮兮的女人,一个垂死的老人,一条临盆的母狗。这屋子里全是阴郁之物。

远作终于开口说话那天,第一时间是要求远图替他清扫宗祠。远图当面拒绝,催促他有什么要说的,赶紧说。“你想要的东西,要用劳动来交换。”远作说。远图身心疲倦,迄今为止,他所付出的努力都是失败的。事到如今,打理宗祠也不是难事,不过是上香、清洁、更换贡品。宗祠贡品消失得很快,瓦缸里的鱼也不见了几尾。他以为是老鼠偷吃,却不见老鼠活动踪迹。打理宗祠几日,他心生倦怠,面对祖先牌位,宗族兴衰与荣辱就如泰山压顶。远作却坚持了四十年。四十年空无注视,四十年神佛沉默。

母狗临盆将近,远作说出真相的欲望也日趋强烈。事物协同运作,将共同抵达终点。临盆那天,风暴过境,空气冰冷,它非常不安,四处扒拉,最后躺在主人身边,等待分娩。然而等待许久,它身下只流出一小溜羊水来。远作望着天花板,哽咽难言。远图不懂处理分娩,叫来新娘帮忙接生。她充耳不闻,从阁楼往下搬运修补好的船体,到屋外拼接她的方舟。

“诞生的时刻,远航的时刻,解脱的时刻。”远作说,“三者到齐了。”

“我一直等着呢。”

远图拿出笔记。笔记写了一半篇幅,但大多是重复的素材,不值一提。他一点儿兴奋之情也没有。这篇报道注定无法挽救周刊。真相一旦浮出水面,旅途到此结束,往事走向终结,走向沉默,剩下时间咀嚼过的残渣,食之无味。他甚至希望远作将真相带入坟墓,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但怎么可能呢?一条母狗怀胎数月,腹部一天一天大,也终有分娩的一天。

“是你杀死我父母的吧?再不说,你就要死了。我只求一个真相。”远图哀求道。

“要死的不是我。”远作笑起来,“正相反,只有说出来我才能活下去,才能有未来。我们学不会文明世界那一套,遗忘在这里没有成为共识。你成长在新世界,我本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既然你决定回来,是上天为我安排了一个好结局。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杀害你双亲的人不是我。绝不会是我,我跟你父亲是好朋友……”他停顿,阖眼小憩,而后继续说:“年轻时,我们在海滩一起干活儿,收网,拖船。不过在他面前,我只是一个树洞,只能竖起耳朵听他吹嘘自己。每当我要说什么,他总是不耐烦打断我,认为我那些破事没什么值得讲。对,我什么都不是,只有他才是崇高的。他向我描述宏图大略,他想入伍,但现实一次次挫败他。这里靠近边境,人员身份混杂,上面没有接受他入伍的申请。两国交火后,这里毫发无伤,双方都将它看成一片中立的蛮荒之地。他虽然落选,但人生尚未失意,很快认识一个姑娘,并有结婚的念头。他向我夸赞她的美貌,夸赞自己风流倜傥。婚后,他仍幻想总有一天他会在报效祖国的事情上大展拳脚。相比之下,远济更像我的朋友。哦,他现在……”

“他去世了。”

“死了……好吧。远壬和远济真是一对奇怪兄弟。虽然远济更愿意听我说话,但也是为了找人大吐苦水。他的苦跟哥哥有关。这个被遗忘的地方,远离文明,没有出路,但与外面的世界相比,这里称得上纯洁。后来远济找到了一个入伍方法,通过追溯祖上三代与D国没有通婚关系,以证血统纯正。他把方法告诉远壬。但那时远壬已订下婚约,组建家庭,抛弃家庭入伍令他矛盾万分。远济顾不上哥哥的矛盾处境,决定独自报名。远壬是不会让弟弟抢在自己前面出人头地的,于是烧毁所有材料,将他禁锢在凄风苦雨的海边,要他一辈子活在自己的注视下,折磨他的人生。远壬向我炫耀他的人生,远济向我倾诉他的苦楚,今天轮到你,拷问我,折磨我。”

远图已不那么确信自己曾相信的事。看着风暴越来越近,一种正在成形的恐怖迫在眉睫。他回过神来,点点头,示意远作继续说下去。强烈的好奇心盖过了内心的惶惑,无论结果如何,这次都能置身事外吗?

这时母狗的胎盘露出了体外,仍有大部分卡在狭窄的产道内。母狗不断舔舐下体,试图迫使胎盘滑出。狗分娩时,是不会感到疼痛的,至少不像远作吐露真相的过程那样令人煎熬。

“狗不太对劲儿……”远图说。

“分娩是自然而然的事,狗都不急,你急什么?”

“难产的话,它可能会死……”

“意志力,要用意志力。”

“你还没说完。”

“又不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守了几十年的秘密,哪能一夜讲清?”

远作苦闷的神色一扫而空,语气变得刻薄又刁钻,难掩心中的激动。他又怪笑起来,已经掌握了局面的主动权。

“如果你够细心,应该注意到宗祠牌位后的墙上,有一处颜色不一样。”

“没留意。”

“那你为什么不马上出去看看?!”

“好的……”

远图顶着大风,穿过树林,朝山上的宗祠走去。他遥望,看见新娘仍在海滩上拼接船体,海潮随时会卷走她。他喊了一声,没得到回应,只好继续走自己的路。离宗祠还有几步,传来一阵吵闹声。以远作儿子为首的村民正抓着一个女人,从宗祠里走出来。女人低着头,身上满是灰尘。

“你来做什么?我父亲还好吗?”

“很好!好得不得了!”

“抓到了。”

“是她?”

“是她。”

她才是骗走礼金的逃跑新娘。这段时间,一直在阁楼里修补破船的女人,到底又是谁……入冬后,树林里的气温急速下降。新娘几次试图穿过树林都失败了,躲在宗祠神柜下过冬,靠吃贡品填饱肚子。他从来没注意到有个女人藏在每日清扫的神柜下。就算有那么一次打开神柜下的木门,他也不至于到今天才发现她。

“她能活下来多亏有你。”

“我没有把她藏起来。”

“你给祖宗的贡品,都让她吃了。”

“纯属巧合。”

远图想起海滩上的神秘女人。但眼下,他必须先进入宗祠一探究竟。神柜表面一片凌乱,散落各种食物残渣。新娘在这儿挣扎过一番,把牌位撞翻了。摆正牌位时,他注意到牌位后的墙确有一处颜色看起来更新,用水泥修补过。轻敲一下,咚咚作响,墙后是空的。他拿起金属烛台,敲开薄薄的墙体。一小堆白色的骸骨露了出来,从头骨判断是一只小兽的骸骨。是老鼠吧,这是一个老鼠洞。封洞时,老鼠没来得及逃出来,被封死在里面足足四十年。“我要找的只是一只老鼠吗?”他把手探进洞里摸索,摸到一堆织物,抽出来后,灰扑扑的,上面还有一种纹饰,像是迷彩服。

拿到露天中堂去细看。那根本不是迷彩服纹饰,是血迹。一片散射状的密集血迹,印在绿色衣服上,在暗处看确实像迷彩服纹饰。远作守了四十年的不是一座宗祠,是一套血衣。

他像捧着易碎的宝物,捧着血衣冲出宗祠,一路跑下山。刺骨的雨水打湿了血衣,溶解顽固的血迹,手心感到些许温热,仿佛是父母多年前的旧血注入他的血脉。他把脸埋进湿漉漉的血衣中,深感终于在历史的荒野上找到出口,直接完成了生存的本身。

海滩上。神秘女人和船已经不在了。只有一道由船底拖行留下的辙痕,通向大海。在雨中呆立,他恍然看清某个形象。神秘女人真像死去的阿花。无暇多想,他继续捧着血衣朝屋子奔去。屋里传出远作的一声大吼:

“滚吧,失败者!”

远图捧着血衣跑进屋。在远作面前,他感觉自己是一个淘金者,历尽磨难后回到故乡,期望得到父亲肯许。

“看我找到了什么。”

“滚吧,失败者……”远作重复一遍,“记得这句话吗,你父亲远壬当年的豪言壮语,那年人人都拿它当胜利宣言。”

“这是一个值得铭记的事件。”

“是吗?”远作窃笑,“其实那天,远壬根本没有看见士兵。”

“不可能……”

“因为这句话,是他对远济讲的:滚吧,失败者……当时战争都快结束了,远济还不甘心,自荐加入部队,可惜又失败了。主战场即将取得胜利,已不需要新兵。他坚持到D国撤兵时,才独自落魄而归。那天我和远壬在海滩上拖船,听他大谈成为父亲的责任感,你的出生又是怎么令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就在那个黄昏,我们远远看见远济回来的身影。我借机到其他渔船上帮忙,不想再看兄弟斗气。远济来到远壬面前时,远壬嘲笑道:滚吧,失败者!等我收工回家时,得知远壬遇见士兵的事已传遍村子。我想,他爱吹嘘的老毛病又犯了吧?没想到,远壬夫妇当晚就惨死了。令我不解的是,远济竟跟大家说,他亲眼看见士兵打死远壬夫妇。可是那天黄昏,根本就没有任何士兵经过。”

“大家不都说杀人的就是——”

“那是你叔叔,也就是远济的片面之词,是他讲的故事。远壬撒谎说看见士兵,远济只是顺水推舟,利用那个不存在的士兵杀死自己哥嫂。我是唯一知道远济话中错漏的人,但我什么都没说出来。我的沉默,让他成了第二个英雄。远济私下威胁我,要是我敢说出去,也会没命,还会让村庄内部蒙羞。既然入侵者已背负那么多无辜人命,为什么不把这两条人命也一起算进去?那不过是诸多错误中的微不足道的一个。”

“你说胡话。”

“不如看看墙上的照片,再看看你手里的东西。”

墙上合照:叔叔穿的衣服和他手里的血衣,一模一样。

“远济没处理好的血衣,被我藏在宗祠里。如果没人惩罚得了他,我想祖宗会记得他的罪。那年他重获自由,带你远走他乡。审视自身需要付出勇气和代价,我忍气吞声守四十年秘密,正是为了今天把它还给你们!”

楼板也震动了。这就是他所说的解脱吧。

旁边难产的母狗,忽然一个颤抖,卡在产道里的胎盘滑了出来。胎盘薄膜内,却只有一汪浑浊的羊水,没有幼崽。一个空胎盘,一个一开始就相当怪异,中途停育,如同累赘的胚胎。母狗没有悲伤,将胎盘吃进肚子。

愿亡灵安息!真相过分诡异。远图胃里翻江倒海,吐在血衣上。久卧床板的远作慢慢站起身,精神抖擞,如获新生,大笑走出门去,走进由风暴旋涡造成的强烈白光里。远图的皮肤浮起一种灰蜘蛛般的虚弱气色,受腹部某种死之拉力的牵扯,四肢痛苦无力,向内蜷缩。四十年秘密的重量,一夜间压在他身上。人们随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涌入他的房间,撕掉笔记记录,扔给他一本空白残稿。母狗舔净羊水,跟在人们后面,也走出门去。走吧!走吧!远图敞开大门。不久后,村民脸上深沉的猪肝色渐渐消失,除偶尔因海风吹拂而发白,整体趋于健康,趋于红润。他们一致觉得,脸色好转的原因在于他们决定再也不采食有毒的野蘑菇。

另一个清晨,风暴止息。远图沿着冰冷的海岸漫步,想起神似阿花的女人。她坐上古怪的棺材船后,成功回到失落已久的故乡了吗?望着白森森的海面,他停住脚步,再次审视女人用棺材板造船这件事:棺材既是死之容器,也是生之渡船。他欣喜地看到,事物有待阐释的意义是可以无限延续的。周刊那边打来电话,问及调查进度。他手一抖,电话掉进海里,顿时心有戚戚:挽回一种行将消逝的事业,和掩埋一个古老家庭的秘密,到底谁更重要。

离开村庄那天,他回到当初下车的地方,从清晨开始等待,却整日不见任何列车经过。这里只有一座破旧的瞭望塔,从来就不存在停靠的站台。地图早已在风雨侵蚀中损毁,不堪检索,而记忆又有多可靠呢?他跳下铁轨,决定徒步穿越群山,走回城市文明中去。每当以后回顾漫长岁月,对故乡的记忆只留下人影残照时,远图就会看见屋檐下的一根蛛丝上,有一只垂死的灰蜘蛛随风飘荡。

路魆,1993年生。著有小说集《夜叉渡河》《角色X》,长篇小说《暗子》。小说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钟山》《花城》等刊物。曾获“钟山之星”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