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3年第9期|陶丽群:疾病
一场疾病把我撂倒了。主要症状是乏力,厌食,情绪长期沮丧,毫无征兆地想哭泣,对任何事情都失去参与兴趣,整日郁郁寡欢外加害怕出门,超过三个人的场合会如坐针毡,并伴随严重失眠。其实这种症状由来已久,时好时坏十多年。性情本就极为不爱热闹,除必须的外出工作交流外,宅在家里也没觉察有何不妥。家里再安全不过了,四面雪白的墙壁和几扇安了防盗装置的门窗,像一只茧子,我作茧自缚,觉得蛮安全,也挺舒适。但近些年来,这种性情渐渐变得连自己都觉察到异常,发展到开头所述情状。只好就医。这次是中医。西方传统精神讲究理性分析,擅长用精准科学的方法解决具体问题。来自西方的医术也如此。我的疾病无具体病灶,说不出精确的疼痛或不适部位,但又感觉哪里都不舒服,看过无数次西医后,改善不见丝毫,更别提解决病根了。只能转而求助于中医。中国的传统精神讲究天人合一,讲究人与自然和谐共处,这种“天人”“人与自然”的“合一”与“和谐共处”,具体到一个人,应该也可以理解为“肉身”与“情志”“心志”抑或“灵魂 ”的“合一”与“和谐共处”吧,也就是所谓的“阴阳平衡”。这听起来很笼统,有一种混沌的雄阔,天宇与大地、白昼与黑夜、肉身与情志,都可以很有气魄地统称为阴阳,它们处于相互持恒的状态便是阴阳平衡。中医尤其讲究阴阳平衡,所有的疾病都归为阴阳失调引起,并不讲究具体的病灶。所以我觉得自身这种莫名的混乱症状倒是可以试一试中医。
那位医生五十来岁,四方脸和阔大的额头展露无遗。看人我一般喜欢先看额头,那里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一个人的智慧和胸襟。但凡额头开阔且明净之人,大体上是沉稳且可靠的。他的五官也相当淳厚,锁着少见的素净之神。几乎贴头皮的板寸发恰到好处地泛着灰白。无端端地,这点“灰白”让我生出几分踏实感。他这副模样让我想到调和百药的甘草,毒药得之减其毒,热药得之泄其热,寒药得之缓其寒,寒热兼而有之者得之则寒热平衡,可谓中药中的万金油,堪称调和百草的神药。他也像一剂甘草吧。
我将自身症状盘出。他开始号脉,静默片刻后问了一句,有没有轻生之类的念头?问这个问题时他脸上的表情并不严肃,我是指那种严谨得近乎刻板的严肃。他看起来很随和,尽管问了一个让我心惊肉跳的难堪问题。我有一种秘密被别人一语道破的难堪。我当然觉得难堪,父母尚在人世,我在城里有一爿能遮挡风雨的屋檐,有能够养活自己的手艺,没有外债(当然也没什么存款),我有什么资格产生亵渎生命的念头,况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更没有权利轻言放弃。但我确实有。无数个被睡眠抛弃的深夜,我总是在阳台上焦躁不安地踱步,并时不时往阳台之外的夜空张望。我完全可以在客厅里踱步的,那里要比阳台大得多。但我选择了阳台。某一瞬间,我会转身朝阳台的栏杆走过去,像有一种看不见且无可抗拒的魔力在诱惑着我,一直到身体碰触到冰凉的不锈钢栏杆,发出一声闷闷的声响,才知觉前路已是万丈深渊。通常我会唰地出一身细密的冷汗。于是在某一个有精神的白天(多半时候我都无精打采),我找来师傅,要给阳台装上防盗网,栏杆可以直接顶到天花板的那种。其实我很反感在阳台上弄这样的装置,对面楼有很多家装这种防盗栏杆,每每看见阳台栏杆里的他们,我老觉得他们像失去了自由的囚徒。我和师傅商量半天价钱后,无果。现在阳台栏杆的上半部分依然无遮无拦地裸露,某个无眠的深夜,我也还会无意识般朝栏杆迈步。我有一种对自己的生命放任自流的念头,假如跃出阳台是我最后的归宿,那就给它吧。然而某一天,我又重新看了一遍电影《那个杀手不太冷》,被面目并不怎么友善的杀手回答女孩问题的话触动到了什么,又开始寻医问药。
我羞愧不已地点头,医生也点头,我们像一对默契的医患。然后在他的循循善诱下聊了一阵我的日常生活。我是极讨厌聊这些的,倒不是有多注重隐私,而是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柴米油盐一地鸡毛,连鸡肋都不如,诉说犹如再重复过一次,纯粹是折磨人。但我还是倦意浓浓地陈述一遍。此时我觉得有两个我,一个我正在诉说,一个我正在听我诉说。我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过着这样一种生活:假如一周全碰上雨水,而冰箱里又刚好贮备有够吃的青菜,碰巧又没有电话找,我便可以一周足不出户,也就意味着一周之内,我一句话都不说。聊完基本的日常生活,我和医生同时沉默了。我思索自己的生活状态,而医生大概在我的诉说中寻找我的病根。然后他问我想吃中药还是西药。我犹豫了一下。在我看来,中医当然得用中药,医生如此发问是何居心?是因为西药比中药贵?我凝视他的额头,一时有些茫然。医生在我犹豫的片刻里敏锐捕捉到我的想法,劝我先短时间试试西药。我便点头。我对他宽阔的额头依然葆有信任感。而后他又补充,先试一试,再慢慢中药调理。
两盒黛力新。就这些。盒子有三根手指宽,长方形,粉红色的,轻飘飘躺在我的手掌心里。每盒有两板,每板十颗,药也是粉红色的,圆颗粒,绿豆一般。相比于以往我吃过的任何西药,它实在便宜得太多了,才百来块钱。且医生只开了两盒,不管是药品的数量还是价格,都无法取得我对此药的信任。我的疾病寄居于我的肉体之内,我感觉它比我的肉身要重得多,不然它何以让百来斤重的肉身变得生不如死,全无精气神?这两盒轻飘飘的药品,我怀疑它四两拨千斤的能力。盒子上的说明书字体过于细小,我懒得阅读,因此也并非十分清楚这药具体有何作用,医生只是说能让我缓解紧张情绪,有助于睡眠。我只是略微听听。倒是记住了他的嘱咐,新鲜干净的空气与阳光会对我有很大帮助。我对这个嘱咐很动心。
药品没怎么服用,服用也常常不是漏了早上就是漏了中午。我在屋里思考很久,要去哪里要这两样东西,新鲜且干净的空气和阳光。
我住的是一套三居室,前后都是比我所居住的都要高的楼栋,也不知出于何意,当初开发商非要搞这样参差不齐的楼群。不管是东晒还是西晒,我都极难见到一场像样的阳光,月色也被楼群割裂得像个心碎的人。在冬天,这栋楼的老妇人们便抱着她们的棉被到小区绿化区域去晾晒,被子铺在花圃上,吸吸阳气,晒晒阳光。花圃里种的全是夜晚能够把人熏个半死的夜来香,密密匝匝,枝干粗壮,顶着十来斤重的被子没问题。物业觉得不甚雅观,提醒了几次,每次都招来一群老妇人的痛骂,要物业把她们楼栋该得到的清风、明月、星光、骄阳还给她们。物业屡战屡败,最后不了了之。每到冬天,那张张棉被就像百家衣,醒目地贴在绿化地的花圃上。
清风、明月、星光、骄阳。
我的阳台其实也难得一见。往往每到大暑节令,才会有一线阳光颤颤地照耀其上。大暑,阳光最盛,它终于顽强穿越重重阻碍,蹒跚到达我的阳台了。然而这缕阳光也是寿比昙花的,晒个什么东西,水还未滴落净,已经又隐去了。我在阳台养过不少花,都是很贱生滥长的种类,太阳花、多肉、茉莉,买来时好好的,两三个月后便渐渐掉光叶子,跟着枝干也逐渐失了水分,干枯了。而实际上我浇水很勤快,它们死掉的时候盆里的土都快滴出水了。这样种着,较劲似的,换了一批又一批,结果殊途同归,免不掉一个死。后来终于不再较劲,种了绿萝,水养的,喜阴。这倒是长好了,久不久喷上点儿营养液,叶子很肥绿,养眼是养眼,蚊子又招得厉害,个子很肥大,长手长脚的,咬人极疼,也还是忍了。它们一直活到现在,枝繁叶茂的,窜出来长长的藤子。从医院回来后,我才恍悟,原先死掉的花草,并非缺水和遭虫害,它们和我的阳台一样,缺的是新鲜干净的空气和阳光。蓦然间我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棵植物,房屋和阳台便是培育我的盆土,终日不见光的盆土。想着便有些害怕,伸出两只手,把自己从上到下捏了一遍,很害怕摸到某处不对劲的烂软。那些死掉的花也是这样,在枝丫或根部,开始出现一截像泡透了水般绵软的枝节,死亡便从那里开始了,它逐渐延伸,那截软慢慢变黑,像黑暗的死亡。整棵花渐渐枯萎,直至最后死掉。
幸好,我摸到的都是正常的绵软,有暖暖的温度,且对疼痛很敏感,大致还是健康的。我只是从我的皮肤上感知它们,无法穿透自己的肌肤看见它们,虽然它们属于我:神经、血管、血液、骨骼、肌肉、五脏六腑、三魂六魄。它们天天与我相依为命,熟悉我的品性、脾气、喜好、厌憎、生理期以及生理期的种种不适,我却不曾见识过它们。在过去的四十年中,只要它们不疼痛,我几乎没在意过它们,更不曾想要修身养性加以濡养,而是肆意用诸如嗔怒、悲愁、哭泣、沮丧、愤恨等各种不良情绪相待。于我而言,它们成了熟悉的陌生人。不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是否有某些组织像那些曾经养死掉的花草那样在慢慢变坏。这一点我一无所知,亦无能为力。
我开始寻找新鲜干净的空气与阳光,虽然对“黛力新”并无信任感。在我看来,前者更具有说服力,这是我从医生的嘱托与联想到死去的花草而得到的结论,谁又不是像花草一样活着呢?人的生命与花草本质上并无多大区别。我开始没有任何目的地走出家门,一般是选择早上太阳刚出来时,此时阳光柔和,不像中午那么刚猛暴烈。在一天的时光当中,清晨和黄昏是我尤其喜欢的,它们譬如初生的婴儿和暮年的老人,有着难能可贵的柔和与随性。
我想我的面容一定枯槁得太厉害,迎面的行人用略微惊异的目光看我。“一个失意人”,这大概是他们的想法,也是我长期以来内心深处不断的自我暗示。我把握不住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以致让我长期活在几乎无法自拔的挫败感中,并产生深重的自我怀疑。往往一夜无眠之后,所有的清晨于我而言都是浑浑噩噩的,失去睡眠的滋养使我整个人处于分崩离析状态,我需要绝对安静地休息。家里有一张藤条躺椅,已经旧得看不出当初的颜色了,但它依然结实无比,能够宽容接纳一个软弱无力的肉身。这个地方很舒适,因为靠近阳台,那些穿越重重楼层抵达阳台的晨风若有若无地在阳台徘徊,偶尔也会步入客厅。几乎所有的清晨,我从床上起来洗漱并饮水后,会躺到藤条躺椅上,重新休息,仿佛这一夜并非在床上度过,而是经过漫漫长夜艰辛跋涉才抵达清晨。那缕进入客厅的晨风,轻轻拂面而过。我总会在这缕晨风中奇迹般沉入昙花般的睡眠,也许只是五分钟,甚至更短。这短暂的休憩便是我一天中所有精气神的来源。如今我把这个规律打断了,隔夜的倦态浓重地挂在脸上出门,与清晨复苏的万物格格不入。
我抱歉地对行人笑笑。
其实并无去处。在城市里,你永远找不到一个真正拥有新鲜空气与阳光的地方。所到之处皆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匆忙的车轮和人们的脚步搅拌起的尘埃,肉眼看不见,但却逃不过人敏感的呼吸系统,呼入的空气里有种凝滞感,马路两边的芒果树叶上,也积落一层灰蒙蒙的尘垢。穿透尘埃抵达我的阳光,又如何能洁净?
怏怏然。
我想到另外一场疾病,那是关于祖父的疾病。祖父活到八十八岁,退休之前是县果菜公司的会计,他对数字极为敏感,算人的年龄有一套如圆周率般精确的规则,一个人的生命年轮,他往往要从这个生命在母腹中形成的那一刻算起。祖父一辈子致力于他的会计工作,野心勃勃地想拿高级会计师资格证,但无奈总是落空,全家人都知道这是他的心病,直至退休,这个愿望总算彻底落空了。在我印象中,他一直活得不怎么快乐,有一种抱负未竟的情愫困扰着他。他和村庄里同岁的老人保持着一种不疏离也不亲近的安全距离。农村的老人将家里的财政大权交给已能够持家的长子之后,余下的生命时光就是带孙子,把想说和不想说的话通通变成沉默状,扼杀在它们将要滑出舌尖之际——到了一定年纪,人就得识趣,因为你的话语再也没有任何分量了,多嘴多舌的老人通常只会惹儿孙辈厌烦。他们每天遛孙子,三岁之前的娃娃能耐心倾听他们的话,亦步亦趋跟随。他们将半辈子的见闻和见解絮絮叨叨灌输予幼孙,也会说到五谷杂粮的耕耘方式和风雨雷电降临的季节规律。其实孙儿们听不懂,胸前尚挂着接口水的围兜。在村巷的某个拐角处,正好碰到也在带孙的老友,两个老家伙就着某个宽敞处蹲下开聊了。照例是埋怨各自持家的儿子如何违逆和种种败家行径。加入发泄不满的老人越来越多,孙子们乱成一堆,发生矛盾扭打在一起,吃亏的撕心裂肺哭起来。他们也不护犊子,看都不看一眼,从大队挣工分的年代聊到分田到户单干,聊着聊着便没了声,集体沉默起来。他们脸部的表情垮塌,有一种无法自拔的哀伤。那种沉寂是有分量的,年轻人走过,会有一种沉甸甸的气氛朝你压过来,冷冽,有铁般的质感。这种沉寂通常需要谁的孙子吃了败仗之后撕心裂肺的哭声才能打破。
我的祖父从来不参与这种抱团闲聊。他碰巧路过他们,挨个给他们递烟。其实他本人并不抽烟,但他四四方方的短袖衣袋里时刻备有一包烟,不算好烟,但足以满足这帮村庄老人的烟瘾。烟散完了,他干咳似的笑两声,背着手走掉了。老人们便觉得祖父还算是和气的,至少他的口袋里给他们备着烟,诚心足够。至于落落寡合的性情并无伤大雅,大体也可以接受,也就忽略不计了。我们家的厨房后头,是一口颇大的池塘,并不是我家的池塘。原来是一块稻田,由于过于靠近人居住的地方,每到稻穗金黄,便遭居家老鼠的祸害,稻穗被咬倒一片。田主于是把稻田深挖成为一口池塘,在里头种荷养鱼。这倒成为一片难得的景致。每到夏季荷叶繁茂荷花盛开之际,祖父便日日坐于池塘边,碰巧那里又有一丛高大的竹子,遮得一片阴凉,懒人床在阴凉下一放,人躺其上,倒也得一番清闲。微风拂过,荷叶碰得一片哗哗响,荷的清香也弥漫而来。但祖父似乎只是图这里一片清净,周遭的景物似乎并未放在心上。他不像别的老人那样喜欢小孩,有小孩靠近,他往往粗暴而快速地掏出几毛钱,叫小孩们去买零嘴吃,赶快走开,还他清净。他是孤独的,好像也并未介意这样的孤独,他能在池塘边从午后一直待到黄昏时分。对于家里的事,他总有本事置之度外,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哪怕是家里添丁这样的大事,他也只是象征性地给个红包,连后人是男是女都无暇过问。祖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绝别人打扰,拒绝别人靠近。他的面目表情是拧巴的,心事重重,足够他花的退休金和退休后的清闲并没能给他带来任何幸福感。这样落落寡合的日子一直从六十岁过到八十二岁。八十二岁生日过后的第二个月,他被诊断为胃癌,由于年岁已大,医生不建议化疗,采取保守治疗,只开了些汤药调理。他不愿住院,嚷着回家了。似乎他觉得生命的时日已不多,想换一种活法,他性情开始大变,主动融入村里的老人团闲聊,哪里有老人,他便往哪里钻。老人们知道他患了绝症,对他也格外担待,开始邀请他往家里去喝上两杯农家酿制的米酒。而之前,这些土法炮制的食物他是闻也不愿闻的。他喜欢每天晚饭喝上一杯二两左右的米酒,买酒的地方是固定的,在县城一条老旧偏僻的小巷,据他说他在这家酒家已经买了五十多年的酒。他还把一生获得的荣誉证书和奖状拿出来给曾孙们玩,曾孙们拿优秀工作者的奖状折成纸船,放到厨房后头的池塘里。还折成纸飞机,站到楼顶上往下抛撒。祖父瞧着池塘里的纸船和落在某处屋顶上的纸飞机心满意足,仿佛它们都去了本该去的地方。他的眉毛舒展了,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平和起来。他开始扛着锄头走向田野,辨认得几块自家的田地。在旱地里刨挖深浅大小不一的圆坑,种上南瓜和丝瓜秧子。他暴晒于旷野中的阳光下,额头浸着汗水。偶尔也被淋上一两场急雨。雨来了他也不急,不慌不忙走着,盛着灰黑色汤药的瓶子挂在锄头把上,跟随他的脚步轻轻荡漾。对于家里人的劝阻,祖父一如当初决定离开医院般固执。他越来越多地待在老人堆里,待在旷野中的庄稼地里。只有需要吃饭和睡眠的时刻,才能在家里见到他的踪影。他的快乐是肉眼可见的,一如当初他显而易见的郁郁寡欢。我们时刻担心他会在旷野中或者村庄的某一个角落突然离去,但每次出门祖父都安然无恙归来,带着旷野里的庄稼地气息。喝了差不多一年的药汤,医生提前告知我们的临终症状并未显现。后来祖父便不再喝药汤,他说苦,败坏了他吃饭的胃口。家人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逼急了他便嚷起来:已经八十多岁了,即便此刻死掉也值了。只能随了他。
祖父在八十二岁被诊断为胃癌的那一刻,直到八十八岁的某一天早上发现他在床上已了无气息,谁都不知道他的离去是否是源于可怕的胃癌。
我甚至怀疑他的离去跟疾病并无任何关系,而是一种寿终正寝的自然规律,倒是他的胃癌,与之前那漫长的生之时刻的落落寡合,与他一直难以释怀的、自认为可以体现人生最高价值与生命终极意义的高级会计师资格证之间有着极为直接而隐秘的关系。
像得到某种启示,可是该从何处入手?多年的城市生活,其象征着保护隐私的牢固住所,不仅成功地、几乎可算是囚禁般地保护了我的肉身,也一并将我的思维成功固化了。但安全感与幸福感并未因此而有所增加,我通常会被一种莫名其妙而又遥遥未知的焦虑与恐惧折磨。特别是近几年的疫情,一夜之间,也可能是眨眼般的一瞬间,本来还可以畅通无阻的小区大门就被全部封死,那些已经做了一半的家门外的重要事情、还没来得及买回来的急需日用品、那场等待已久的心仪约会、排了很久才挂到的专家号,全部化为乌有。谁都无法预知这场封锁会持续多久,世事的无常所带来的茫然和无措感侵袭每一个脆弱生命,即使那些平常时日自诩意志为铜墙铁壁的人,在连蔬菜和鸡蛋都无法企及的持续的全部封闭里,也如双脚踩踏在棉花上般感到柔软无力。
尤其如我。在变化无常的时代里,生命之初视如磐石般牢固且永恒的东西,在时间的淘洗之下见证了它们的善变且不堪一击的残酷本质,这对我来说,有一种生命且行且破碎毁灭般的顿悟。然而也只能是顿悟,实际上无能为力改变什么。在不断破碎与不断失去中,在焦虑与失望中,我逐渐养成了一种囤积肉眼可见的实物的坏习惯。能够离开我们生命的,往往是那些无形亦无法把握的东西,我把对它们信仰般的迷恋与占有欲转移到了切实可见的实物中,仿佛它们是它们的另一种形式,是替身。我开始往家购买很多东西,卷筒纸、大米、鸡蛋、桶装油和盐巴、姜蒜酱醋、各种牌子的洗衣液、洗发水、洁面乳、面膜、生理期用品、洗手液、消毒液、洁厕灵、板蓝根、感冒胶囊、面条,甚至一个月也难得煮上两顿的大米。它们理直气壮地填满了所有的储物柜与卫生间,甚至溢到柜子之上和阳台的转角处。偶尔来一位客人,她总认为我独住的套房里至少也得是六口之家。在某些时候,满满当当的储物确实会让我感到一种略带快意的满足感与踏实感,它们像占满房间那样占满了我的身心,我再也没有多余的地方去盛放那些无形的东西了。但也仅仅是偶尔。溢满的房间其实会让我产生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它包裹并挤压我,使我喘不过气来。它们所制造的材料因为不同而散发出来的各异的气味使得房间里的空气变得凝滞与污浊,这些气味刺激着我脆弱的呼吸系统,导致过敏性鼻炎频频发作。
我尤其喜欢在黄昏来临而天黑未近、正好又有雨时,坐在满满当当的房间里。彼时外面的天色是灰暗的,黄昏的黯淡与雨天的阴暗混合在一起,这种灰暗与平常的灰暗完全不一样,它有一种让人轻易陷入回忆的泥沼中的魔力。回忆是无边的,它空旷、寂寥、冰凉,让你如置身于夜晚中毫无方向感与不见半点灯火的陌生旷野,有时候又像一把布满锈迹的钝刀,在来回缓慢割锯你身上的什么地方,你感觉到割裂的剧痛,但无法说出具体的痛点。它长着脚,迈着不可捉摸的魔性步伐,有时候在你的心脏部位疼痛,有时候又在你的胃部抽搐,甚至是你的额头与脚底心,没有它到达不了的地方。这种时候,我需要一个越逼仄越小的空间,填满的四周像一个饱满结实的怀抱将我围困于中间,甚至那些污浊得让我过敏鼻炎频发的气味,都有一种皮肤上每个细胞能感知得到的暖暖的温度。置身于这样的情境里,我竟有种被保护起来的稳妥与安全感,它们成功地替我抵御了灾难般的孤独与空茫对我的进一步吞噬。溺水又得救般地从无数个这样的黄昏里回过神,我便会陷入新一轮更为疯狂的囤积行为中,陷入更为深重、更为逼仄、更为喘不过气的压迫与挤压中。相比于被万物遗弃般的空空如也,我更愿意忍受这种满满的逼仄的压迫感。
无异于饮鸩止渴。我想起那些被我养死掉的花草,它们的死亡恰恰与我近乎暴殄天物般的贪婪相反,我剥夺了它们赖以生存的最基本的物质——阳光、清风、雨露、新鲜的空气——除此,它们并无其他除活命以外的任何需求——而我自私地认为已经把最好的给予了它们,这种自以为是譬如祖父觉得他一生梦寐以求的高级会计师资格证才能确证他生命与人生的全部意义,譬如我认为那些我无法把握、已然流逝的虚空东西才是生命中最为珍贵与应该有的。我和他都忽视了命运恩赐我们的一汤一饭一丝一帛,四季的姹紫与缤纷,即便是阴暗的雨天,雨水也是在润泽万物的。我和祖父都无法勘破那些人生的至暗时刻,那些无从把握与拥有的,其实都是人生路上必须经过的风景,只能是经过而已。我们却非要拧着时间的脚步不前。花草无法言语,它以牺牲性命的代价向天地的灵长类生物喻示万物顺时而生这样显而易见的朴素道理。
我坐在溢满的房间里,像个在陌生环境里迷路的人。那些塞满各个空间的物品无辜地望着我——其实一年到头我也不见得能用上一次,它们有的甚至还套着塑封,连塑封都是崭新的。我从角柜底端抽出一根如意棒子,当初在一个地摊上看见卖货的中年妇女挥舞着它拍打自己的肩膀。那是一根半只手臂长的薄薄的铁杆子,把手套着红色的硬塑料,另一端是一个塑料半球,上面长有柔中带坚的牙齿,拍打时那些柔软但却又有适当力度的牙齿便落在身体的某个部位,发出“噗噗”的闷响。那根杆子颤悠悠的,挥舞起来呈现一个优美的弧度,落在人身上的、带牙齿的半球完全是靠着这弧度的弹力起落的。我和老板讨要了她手里的如意棒,曲手在自己的肩膀上挥舞,感觉蛮舒服。长年累月伏于电脑前,我的腰椎和两肩早就僵化成块状的疙瘩,这根如意棒正好能捶打散这些钙化一样的僵硬肉块。于是便买下,并不贵,五块钱。它其实最开始是放在电脑桌上的,以便我在肩膀酸痛之时顺手拿起捶打。但很快的,它便又落到书桌抽屉里,和各类证件混在一起。因为它常常阻碍我放置其他东西,比如刚写完打印出来的稿件、水杯、书、笔筒、眼镜、字典。又过一段时间,我在翻找驾驶证时,它的长杆子卡在抽屉的边沿上,以致妨碍抽屉的推拉,于是又将它放置到客厅角柜的一沓卷筒纸上——那也是可以随意被发现的位置。至少在那一刻,我的意识里仍然觉得它还是会在我的日常里占有一席之地。而后,它便一再往下挪,直至垫底,被压在一包原味麦片、一袋酸嘢、一袋黑豆浆粉,然后是那沓卷筒纸之下。直到现在,那根如意棒我一次都没用过,半球的那端还套着透明的塑料纸。其实这屋里的很多东西都有如它的遭遇,有的甚至完全被我遗忘掉了,冷不丁从角落里抽出来,我已经记不起当初因何想法买它,在哪里买,是什么价位。不管是物还是我,我们彼此之间都有一种陌生感。它们像第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簇新得让我无法意识到我已经是它们的拥有者,并且已经拥有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事实上,它们才是我的拥有者。譬如在祖父漫长的一生中,那本高级会计师资格证整整羁绊了他几乎大半生。祖父是幸运的,至少他没带着遗憾离开人世,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时光,他终于挣脱了羁绊,删繁就简,像一株植物一样简单朴素地活着,只需要阳光雨露,能够遮顶的屋檐与遮体果腹的简单衣食,他让自己最后几年的生命变得像熟透的稻穗般充实而饱满。
我不能对死掉的花草与祖父生命最后岁月的选择无动于衷。我得打破一点什么,使故步自封般的生活绽开一些裂缝,让阳光和清风流淌进来。
我开始一点点清理掉使房间变得拥挤且杂乱无比的物品,将它们从储物柜里、卫生间里、屋角落里、衣柜里、阳台上、鞋柜橱柜上,甚至衣柜和冰箱顶上释放出来,集中堆放在客厅的地板上。它们越积越多,最后像一座小山那样堆满半个客厅,绝大部分的东西依然簇新如故,并且挂着吊牌,装麦片的快递箱子连封口都没拆掉。在整理出来的物品中,有一段时间我几乎要挖地三尺寻找的一双玫红色七厘米高跟鞋,居然在衣柜里的一个角落被发现,它隐匿在一件早就该清理掉的紫色羽绒服之下。这是一双缎面鞋子,鞋面上镶着两条穿了瓷白色细颗粒珍珠的链子,呈一个微弯的弧度置于鞋面上,那抹玫红色妖娆得让人想到人世间的所有美好。我记得它是为了一个期待已久的中秋节准备的,当时秋款单鞋刚上市,九八折后还要四百多元,我还是毫不犹豫就买下了。然而那个中秋节毫无预兆地演绎了一场生离(也许是早就有预兆,只是我耽溺于过往那些美好的瞬间,而忽略种种明显的疏离迹象),我独自在阳台待到将近十点,才望见那轮清冷的圆月悬在林立的楼群之上。对面楼的阳台上开始陆陆续续燃起拜月的蜡烛和香火,人们摆上供奉的中秋食品,围聚于阳台之上,那些欢声笑语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与我遥遥相望,我无法企及它们。那晚我的阳台笼罩在清亮的月光之下,没有半点星火,这双玫红色的缎面高跟鞋成了那个中秋唯一的拜月品。后来将鞋子隐匿起来,甚至忘却了隐匿它的地方,但它依旧影影绰绰活在我心里。譬如许多我早就该遗忘、早就该放弃的事物,它们被我人为围困于心里,并给它们筑上森森壁垒。时光的流逝并未让我有所启迪,并未让我学会取舍,学会放弃。
客厅的地板慢慢变得拥挤起来,这些曾被我精心挑选回来的物品,我看见它们背负着关于我的件件往事和种种情绪,我看见我的哭泣、我的泪水、我的脆弱、我的孤独、我的狼狈、我的力不从心、我的无可奈何,以及我的各种无法挽留亦无可避免的痛苦失去。我面红耳赤地站在这堆物品跟前,像与另一个破损不堪的“我”相对,那个“我”是属于过去的,流着陈旧的泪水,有陈旧的伤痕。然而她的表情却极为傲慢,目光斜睨着我:她谙熟人类是一种念旧生灵,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困在回忆里无法破茧而出。舍弃旧物的过程是与旧时的自己搏斗的过程。那些被清理出来的、拖拽着我不肯放过的旧时光的物品,一件件、一桩桩,犹如旧我身上的肋骨,被另外一个我亲手一根根拆掉,它们血肉模糊,产生遥远而剧烈的阵痛。房间里安静极了,阳台之外深秋的天空高远,我在六楼之上几乎听不见来自地面的声音。我听见寂静的空间里两个我在做无声的奋力搏斗,不管是哪一个我的拳脚挥打到对方的肉身上,彼此都同时感受到来自心脏撕裂般的疼痛。我蹲坐在那堆物品面前,因为紧张而浑身僵硬,并喘着粗气。告别其实不只需要泪水,还需要与泪水相匹配的勇气与力气。
我慢慢站起来,感受到血液流向麻木的双腿,像有一万根针刺在双腿上,我努力站稳,等待血液平稳地灌入并如常循环于我双腿之内。我开始将这些物品一一收拾进藤条筐里,然后从六楼慢慢搬运下来,一件一件在单元门口边的垃圾桶旁整齐码好。我将会在旁边写一张纸牌,上书:邻居们如需要请随意挑选。
放它们走,去该去的地方。
我知道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需要理性地克制与隐忍,及时清空那些本不该有的欲念。我们终其一生的种种搏斗,多半不是肉体上的病魔,而是我们肉身里的心魔,那是另外一种看不见的疾病。
【作者简介:陶丽群,壮族,广西百色人,文学硕士。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民族文学》《广西文学》《山花》《青年文学》《芙蓉》等,作品多次被转载于各选本,并入选年度排行榜选本。曾获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广西壮族文学奖、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花山奖、《广西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奖、《民族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年度优秀作品奖、《安徽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著有《一个夜晚》《暗疾》《被热情毁掉的人》《净脸》《风的方向》《母亲的岛》等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