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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3年第7期|刘洋:搔夏
来源:《草原》2023年第7期 | 刘 洋  2023年09月13日07:50

市树

成都九眼桥有一家爵士乐酒吧,叫“河畔”。喜欢上前任那天,他带我去过。后来我决心要从作家转行做一名环卫工人,也曾计划上岗前再去“河畔”重温一次,可惜话还没说出口,我们就又吵架了。和好之后我心想,那等他30岁生日再去吧。结果生日那天也没去,原因我不记得了。

分手以后我又去过两次“河畔”。头一次我是在兰桂坊扫完地之后一个人去的。舞台上的匠人活把萨克斯吹成了不懈绽放的少女。匠人指下的调子曼妙,我也十分受用,便跟足节拍扭了整晚。临走前,发现对桌编了脏辫的姐姐也是一个人来的,于是我冲那姐姐笑了笑,然后她替我续了杯教父。

第二次去“河畔”重温是场约会。地点是我提议的,正巧那天我又扫兰桂坊。不巧的是,我的约会对象早上刚撞了车,右小腿粉碎性骨折,此刻连做手术的麻药劲儿都还没过,所以只能坐轮椅出行。

我们从“河畔”出来的时候刚过零点。月亮也等够了,一把掀开积云,露出副想要埋人的嘴脸。我推着龇牙咧嘴的约会对象,沿府南河走了很远。椅轮子碾过黄黄绿绿的银杏叶,溅起一浪清苦的植物腥气。

我突然想起就在这棵银杏树下,自己曾经雀跃地跟前任讲过我当时正在写的一部小说。那部小说到现在都没写完,故事停留在了民国女人刚被卖进妓院的时候。女人出身不好却想嫁给大地主,我原本给她安排了好多罪要受,但我现在想放她一马。

我和约会对象都是龙泉驿人,刚好可以顺辆车坐。网约车训练有素,下单后不一会儿就到了。上车前,我没忍住捡起脚边一片死透了的银杏叶子。约会对象直夸我爱护环境。其实所谓落叶归根,这叶子分明该葬在九眼桥,我干的倒不见得是件善事。

凌晨时分的路灯也像喝了不少酒,在车窗外摇头晃脑地招揽行人,那光芒颠簸起来还不如约会对象直瞧我的一对细眼明亮。我和他通过社交软件认识,今天是第一次见面。路上聊起来,我才知道他姓夏。我一边和老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边盯着那叶子瞧。叶片上那密密麻麻的脉络被孱光一照,叶片便直扑闪起来。我猜它是不想死的,可它当时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回家之后,我照最近的习惯做了二十分钟瑜伽。洗完澡的时候,天都快亮了。我推开窗户,漫不经心地问那叶子还记不记得我。它说一路来往的人太多,早忘了。这是我分手以来头一回生气。我一直觉得自己算个不凡的人类,结果竟然没有被区区一片叶子记住。但我毕竟没做过叶子,所以是不能和它计较的。我心里清楚,于是我只是问它还有什么遗愿。叶子沉默了一会儿,说没了。在生存面前,生活什么也不是吧。我想着,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打开窗户,把它送回了风里。

东安湖不是湖

我家窗外的那片土地原本叫书房村,每年春天都会准时长出一片滚烫的桃色。早在还会倒春寒的时候,就能引来一大帮取暖朝圣的人。后来为了举办第31届世界大学生夏季运动会,书房村便咬牙生出了一座半点都不像她自己亲生的现代化公园,取名东安湖公园。在一座城的心思面前,语言怎么都显得轻浮了。总之,公园每天都被受了重托的龙泉驿政府看顾教导着。但我不时远观,瞧她分明是一副比谁都着急的样子,其实早就准备好了。

别的我都不怎么担心,只想着自己能不能有幸在大运会期间入园扫个地。

公园里面有几幢意气风发的建筑,还有盏文静的湖水,那是我最喜欢的。但我其实只入园过一次。契机是我那天刚刚继承了一笔不菲的遗产,从此变成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富婆。承认这件事情的当下,我没有特别开心,也没有特别不开心,只是不愿意再做人了。我想要回到和自然相关的一切空间里,老老实实地变成一个只会进食、排泄和呼吸的低等生物。

没想到那天我刚走进公园就下起了雨。富婆是从来不会自己带伞的,所以我仰起头颅,让那雨珠子正大光明地砸我,砸得我头晕眼花还走不动路,便干脆盘腿坐在了湖边的一块爬满青苔的大石头上。多亏雨水高明,把湖和天搅到一起,我混进其中才毫无破绽。公园讲义气,和我一起泡在雨里。但公园不言语,我干坐着多少也有些无聊,就开始哭着骂天。我哭得稀里哗啦,天也哭得稀里哗啦,眼泪和着雨水咕咚咚滚进湖里,湖水很快就满到要拍岸。

后来有位开观光车的师傅经过,他见我这么惨,便好心送了我一程。

转眼太阳就在天上撕了道口子。血红的日光从那口子喷泻而下,大地都被冲醒了。东安湖公园四周遍布着半熟的建筑体,这时又开始叮叮当当地抽长起来。桌上的手机闷头闪了闪,是老夏发来的三条语音。

第一条是表白。年近40的男人,连表白都是商量的口吻。我听他不时嘶嘶地吸气,猜想是那条断腿在作怪。第二条是坦白,老夏破产了。新冠疫情出世的那个冬天,老夏创办了一家做文旅的公司。明晚这家公司会在东安湖公园举办一场公园城市生活嘉年华,这也是他撑到现在能做的最后一个项目。为了这场嘉年华,老夏花光了自己最后的积蓄,但他也不觉得哪里为难。老夏说这话的时候,我几乎可以看到那个唾沫横飞的梦想。可他的声音委屈极了,隐隐还有些哭腔。我实在于心不忍,便答应了他明晚的邀约。

第三条语音,是向我道晚安。这时日光也从窗户探手进来扇了我一巴掌,我这才回过神儿来,识相地打了个哈欠,然后爬到床上,倒进亲切的梦里。

从我家步行走到东安湖公园,只需要十五分钟的路程。

日近黄昏,极尽嚣张的我踩在沿途的花坛上,揪着今年双十一新买的尖脑袋吸尘器,一边往公园走,一边轰隆隆地吸地。吸尘器的脖子十分灵活,张大嘴巴在乌青的路面游来游去。游到公园门口的时候,保安拦住了我。他说尖脑袋的吸尘器是危险物品,不准入园。我颇为骄傲地表示自己已经扫过多长的城市绿道,如今只不过想发挥所长,为朋友的嘉年华和公园环境出份力。可保安显然对吸尘器的成见很深,始终不认同我这套。我急得直接把环卫工作证都扔到了桌上,保安不让步,也把保安证扔上了桌。我们吵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吸尘器咻的一声,没电了。我和保安僵在原地,对视一眼,然后双双哈哈大笑起来。

公园的湖上有座小岛,我叫她桃花岛,因为岛上咖啡厅的名字里有桃。虽然我在咖啡厅坐了半天,湖里的水草也招摇了半天,就是没看到朵真桃花。不过我也不是非要计较,毕竟隆冬时节,什么桃花也早该散场了。属于龙泉驿春天的热闹,记忆所及,我似乎从未凑过。想到这里,我喝了口咖啡,又觉得这咖啡不好,明明放过很多糖,却没表现出应有的甜味。

湖面不时点过几只笨鸟,倒让我想起那个并不擅长行走江湖的郭靖大侠。老夏找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咖啡厅的服务员讲金庸的书,刚说到女侠带大侠回娘家桃花岛的事情。老夏也没看过《射雕英雄传》,我便给他介绍,还兴致勃勃地告诉他我想嫁给一个像大侠这样的人。老夏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大侠不图我钱。老夏笑得前仰后合,连右腿上的固定都移了位。我一边骂他不分轻重,一边替他擦掉疼出来的眼泪。

老夏的嘉年华是在一个叫溪峰岛的地方举行。圆滚滚的岛腹被他挂满了白绿蓝相间的灯管,灯管在夜里戳出同色的光斑,远远看去,整座小岛就像一颗变了质的蛋。从桃花岛出来朝那儿走,要路过将来举办大运会开幕仪式的主场馆。沿途视野十分开阔,除了我和老夏,一个人也没有。老夏自嘲公司还是要一以贯之,败仗收场。我虽知道此时正是人类的饭点,却也没有什么底气宽慰他。

我推着老夏刚走到主场馆外的广场上,公园布置的灯火唰地一下就全亮了。可人间的灯火到底托不住这天送的暮色,星星也接二连三地掉进了湖里。老夏的脸让那满池的星星一照,更苦了。我看不下去,让他笑,老夏听话地扯起嘴角,我却觉得自己被敷衍了,就弯腰亲了他一口。这下脸倒是不苦了。我稍稍满意,然后把老夏推到了广场上那座入云的火炬塔下面吹风。

冬日的风多用力啊,星星都被吹到半空悬着,还丁零零地响。我也被推得远远的,直到老夏回过神儿来叫我,我才打着颤掏出手机。把老夏拍下来的那一刻,风终于成功地把我推到了地上。最后的成片里,模糊的流光占了大半画面,只露出半张脸的老夏,连眼睛都没完全睁开。

但老夏说他很喜欢这张照片,其实我也是。

诞日

这场公园城市生活嘉年华的主题是诞日。我问老夏这诞日是谁的,老夏说,是城的、湖的,但并没有我今晚想冒昧代表了的芸芸众生。这倒让我有些不快。城市生了公园城市,书房村生了东安湖公园,好像新生都是他们的,我们人类就不能有吗。明明我们也在阵痛期啊。

老夏苦口婆心地劝我,他说诞生和新生不一样。诞生需要庆祝,可新生是私事。毕竟人生下来只为过段日子,过完就回去了。大家都忙着,谁要想从头来过的话,谁还能不让吗。

我仔细琢磨了这话,琢磨不透,但也算了。

晚上八点,空气里划过一道虚弱的钟声。我推着老夏急匆匆赶路,眼看嘉年华马上就要从那岛破壳而出了,我们横穿过盛装的石桥和久候的竹林,我吊着一口气,终于把老夏准时送到了他选来祭奠梦想的土地上。

老夏在嘉年华的迎宾口做了一个浪漫的艺术装置,是一个会发绿光的摇篮。风一拨,摇篮就认栽地荡。那上头还吊着一块木板,写着老夏公司的名字。老夏说想在这儿单独待一会儿,我也不愿打扰,就独自朝里走了。

湖水贴心,向岛涌送了一段不知名的音乐。音乐把岛笼罩住,大家就都不孤独了。岛上的人们都戴着一副蓝色的口罩,穿着紧身亮面的雪白连体衣。走动起来的时候,那衣料会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我听了听,猜那应该是用某种环保材料做的。人们总是交头接耳,笑脸盈盈,看到我的时候会热烈地欢迎我,还祝我同乐。我突然相信我今天就是来参加一场生日派对的,还为自己空手出席而感到有些歉疚。

再往前走就全是坡路了。身体的能量即将消耗殆尽,我开始本能地追赶一股甜腻的气味。那气味把我勾到了一个叫“呱呱·坠地集市”的地方。集市是在湖边,湖对岸有一颗灯造的巨大蛋糕。蛋糕是迷人的玻璃蓝色,上面插着一根点着了的橙黄蜡烛。我对那蛋糕几乎一见钟情。我盯了它好久,急迫地猜测着它的口味。

也不知道是谁拉拢水汽在湖面上团集了一股蓝雾。风一吹,蓝雾便开始向岸侵袭。我挥了挥袖子,试图驱散眼前的雾气,却看到一个女人从蓝雾里走了出来。那女人步履蹒跚,瘦骨嶙峋,一头泛着蓝光的长发拖在地上,还在往外渗水。

我怀疑她是湖里的人鱼,便下意识后退了两步。那女人提着一个草编的篮子,她把拖地的长发收拢到身前,开始向来往的行人派送免费蛋糕。我眼睛一亮,迅速迎了上去。女人把一块巴掌大的蛋糕递给我,还用潮湿的嗓音祝我快乐。我心里感动,决定填饱肚子之后一定要交这个朋友。但当我吃完蛋糕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我怅然若失,便特意走到湖边,俯身拨了拨水面。蓝雾被我搅得支离破碎,哭声连天的。我威胁它交代出那女人的身份,它突然默不作声了。它不清楚,这其实会被我认作是另一种招供。

走过什么都卖的集市,我发现这里人潮如织,可那些本该负责兜售的人们却都在各自的摊位上打盹儿。我就近问了一个正趴在小吃摊位上昏昏欲睡的叔叔,他说那些统一着装的都是工作人员,而我才是今晚上岛的第一个客人。

叔叔的个头超过两米,姓杜,他让我管他叫杜叔。

杜叔被我扰了梦,却一点都不恼,还要请我吃炸鱼。我坐在摊位边的矮凳上,发现摊位台面上放着四个手机。什么样的人会用四个手机呢,我大胆猜测着。这时,头顶的月亮也越探越近了,好像我站起来就能撞上去。我刚缩了缩脖子,手机们就突然响起来,轮番呜呜闹着要找杜叔了。

杜叔一边手起刀落剁掉鱼儿的脑袋,一边耐心地安抚手机。我默默打量,确认他的身份非同小可。无头鱼儿们遨游在清澈的油里,我顺势扫过集市里一张张同样高深莫测的脸,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接过喷香的炸鱼,我心情又恢复大好。临走前,我扭着杜叔给这串上三条代表了爱与和平的鱼儿取名。杜叔歪着头想了想,分别替他们命名为首相、女王和总统先生。我拍手叫绝,然后咕噜噜地把三条鱼儿撕扯下肚。

九点整,湖岸响起隆重的钟声。转眼人们就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岸边,倒数声山呼般轰鸣,让插在玻璃蓝蛋糕上的那根蜡烛也跟着晃动起来,人们纷纷闭上眼睛,开始虔诚地许愿。我对接下去将要发生的事情充满好奇,可还是那阵风,突然闪现,还喊打喊杀地要把我撵出集市。

我被迫躲进路边一个电话亭形态的空间里。透明的亭壁上确实挂了一个玻璃蓝的老式电话,电话上没有拨号键,应该只是个道具。电话旁贴着一个秀气的胡桃木小牌,我凑近一看,上头写着“不哭传声机”。

丁零零———

电话竟然响了。我目瞪口呆,咽了口口水,然后接起电话。

“你还好吗?”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十分熟悉,但我还是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那就是我自己的声音。

我清了清嗓子:“我刚拿到爸妈留给我的钱。”

那头沉默了。

我又补充道:“你好吗?”

“我刚和爸妈吃了饭。”

我揉了揉眼睛,点点头:“那真好啊!”

月光这时推门进来陪我了,还懂事地蹭了蹭我的小腿。

“你现在在哪儿呢?”

“一个公园里。”

“公园是什么样的?”

我没回答过这类问题,看着亭外斑驳的绿影,有点形容不来:“有很多植物,空气清爽。有个看起来很天然的人造湖,水也清爽。”

“那真好啊!”她好像很羡慕。

“你那儿的公园不是这样的吗?”

“我从没见过公园。地都用来建楼建厂了,空气和水都呛人。”她顿了一下,“我和爸妈上个月刚查出癌症。”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能说什么。她仿佛也知道我的无能为力,于是我们仅仅互道了晚安,然后默契地同时挂掉电话。我垂下脑袋,看着脚边乖巧的月光。多希望它现在也能过去陪陪他们啊。我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丁零零———

电话又响了。

“你最近怎么样?”是我前任。

“在约会。”我想他应该只是好奇我的感情状态。

前任的声调平稳:“分手那天,我其实很想请你等我。”

我也声调平稳:“我夏天的时候还是会穿着吊带裙去扫大街。”

“所以我没说出口啊。”他在那头笑。

我翻了个白眼想要结束对话了,于是我问他:“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话我在提分手的时候就问过他两次,他次次都会摇头,说没什么了。

“我们结婚了。”他告诉我。

我和脚边的月光互看一眼,它一副比我还要惊讶的样子。

“那真好啊。”我说。

我想起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像颗从来没被打过农药的苹果。鲜甜,但身上全是被虫蛀过的印子。我其实需要印子,因为我身上很少。可我吃不下不甜的苹果。

他问我:“你不好奇我们是怎么复合的吗?”

其实是好奇的。但我看到远方的树影里,老杜换了身蓬蓬的欧式外套,戴着金色卷发的假发套,正蹲在老夏面前替他系鞋带,那场景莫名逗笑了我。我突然觉得即便好奇心是一件好事情,也是需要及时克制的。

“她也不容易。”我就以此祝福他们,然后挂掉了电话。

丁零零———

几乎是在我挂掉电话的同时,它又响了。我瞪着玻璃蓝的电话犹豫了片刻,还是接了起来。

我等了一会儿,那头一直没有说话,只能听到嗒嗒嗒的水滴声,像输液的时候,药水在往下滴。

“你好!”我耐心耗尽了,就先开了口。

那头停顿了一下,然后一道属于女人的哭声就像烧红的水壶骤然嘶鸣起来了,蓬勃的水汽报复般熨烫我,女人一直在哭,我也是傻乎乎地听了很久之后才开始考虑自己要不要先道个歉。虽然我不确定自己做了哪件伤天害理的事情,竟值得她在我面前哭成这样。

“对不起。”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歉。

月光抱紧我的小腿,我也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你是谁?”那是我从没听过的声音,我不由地表现出攻击性。

“对不起,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她哽咽着告诉我。

我们曾是同一个生命体,却从未见过对方。我妈因为生我难产而过世了。那,她呢?

嗒、嗒、嗒———

水滴声逐渐变大,最后像烟花爆开了。我脑子发胀,直觉猜测道:“你是在医院?”

她继续呜呜地哭着,没搭理我。我等了一会儿,也懒得搭理她了。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机,划到相册里的第一张照片———那是我爸妈的结婚照。照片上的男女穿着当时最得体的素色套装,面无表情,正襟危坐。所谓结婚照,竟连肩头都羞得没敢挨到一块儿。这张照片原本是黑白的,后来我爸盖房子挣到了第一笔钱,就找高人把照片调成了彩色。我爸很骄傲。可我觉得我妈的肤色应该没照片里这么白,毕竟我爸就很白,可我并没有遗传到。

“妈。”我喊她,自然到完全不像是生平头一次这样喊一个人。那头的哭声瞬间就停了。我抿抿嘴,告诉她:“我眼睛也很大。而且鼻子不像爸那么塌,你别担心。”

“那真好啊。”怎么她还是委屈巴巴的。

我继续描述:“8岁那年,爸抱我去算命。大师说我9岁会有场死劫。爸很害怕,所以那一整年,他替我休了学,我连家门都不能出。不过他也不去工地了,天天在家里守着我。那么大的项目,说撒手就撒手,后来工地上摔死了两个人,质检也没过。12岁那年,爸带我回老家过年。奶奶给我们做了猪油捞饭,然后就爬到那个斜掉的房顶上,逼爸再娶追个儿子。领证前一天,爸立了遗嘱。他的婚礼正好撞上我大学开学的日子,所以我也没去观礼。对了,我是在林芝市读的农牧。大学四年,我几乎认识了天上所有的星星。西藏真的是个很美的地方!妈,你一定要去看看,拉着爸去。他最后躺在床上的这段日子,总是怪我那四年不回家。”

我突然想起来:“对了,爸呢?”

“在陪你。”

我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他死活不肯撒手,医院许他多待一会儿。”我妈解释着。

“噢。”我又揉了揉眼睛。

什么劫都是死的,只有掉到人心上,才开得了花儿。

“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啊?”我发现我妈冷静下来的声音很沉,像块旧掉的乌木。

“扫地的。”我想了想,更正道:“环卫工人。”

“真好啊。”她感叹。

“你现在几岁了?结婚了吗?”

“没呢,刚30。”我介绍道。

“那还早呢,先玩儿够。”

我哈哈大笑:“妈,我们大概率合得来。”

“废话。”原来我妈装起来比我还要酷。

挂断之后,我等了几分钟,再没有电话打进来。于是我抱起月光推门而出,然后把月光还给了月亮。

诞日对面

10点整,神圣的钟声响起。所有人都涌向湖岸,只有我独自朝那隆起的岛心走去。途经一片铁黑的草地,一束刺眼的白光挡住了我的去路。逆光看去,草地中央长着一个极其简陋的舞台。舞台边拉着一道横幅,上面写着:咿呀剧场。

浑身欧式妆容的老杜和人鱼正在台上拥抱。两人的演技蹩脚,加上这是场默剧,我实在猜不到剧情,但作为唯一的观众,我是自觉有责任看完全场的。于是我特地找了块长势最舒展的草地,盘腿压了上去。老杜见我落了座,就从怀里掏出一个纸飞机冲我飞来。我稳稳接住,翻开一看,那是张剧目单,上头写着“一月:《玛丽茵巴托的悲歌》。”

我是一月出生的,而石榴石是一月的诞生石,象征的是乌露丽叶和诗人歌德的忘年恋。难怪我看人鱼脖间戴着一串血红的石榴石项链。转眼剧情发展到老杜朝人鱼下跪的场面。人鱼哭得梨花带雨,盘起的发髻因她夸张的抽泣动作啪嗒一下,松开了,一根根玻璃蓝的长发也应声散落在了台上。

光秃秃的头颅干晾在刺眼的白光里,人鱼像个被逮了个正着的贼,定在原地一动不动。老杜看着几根不知何时缠在他指间的蓝发,愣住了。我看他愣住,我也愣住了。蓝到近乎透明的长发静躺在舞台中央,折射出照理只属于湖夜的波光。还是人鱼最先回过神儿来。她啊地尖叫一声,抱起掉在地上的蓝发,狼狈地闪进黑夜。我缓缓站起身来,问他是不是演完了。老杜摇摇头,说剧情不是这样安排的。说完老杜就去追人鱼了,留我和白光面面相觑。我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继续朝岛心走去。

岛心是整个东安湖公园的最高点,心尖上顶着一只碗状的巨型建筑,从外面看是没点灯的。老夏正在这碗的顶楼巴着碗沿发呆,也不知悄悄观察了整个公园多久。老夏见我到了,便把梦揣进包里,月亮戴在了头上,然后向我招了招手。我深吸了一口气,走进这个叫作灵性仓库的地方。

仓库里也是没点灯的,我摸黑乘电梯上到顶楼。仓库顶楼是一个花园,种了很多眼熟但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长在楼顶的植物,根都扎不到地里,只能看天的脸色活着,也是怪可怜的。我在楼顶晃了一圈,发现碗沿内侧倒着几个空掉的啤酒罐子。而不远处的老夏也举起酒罐子,像是要敬我。我走到他身边,他仰起头来,笑脸在微醺的月光中生了锈。

“11点南岸草坪还有场破壳音乐会,我特地选了几首爵士,到时候让乐队专门奏给你听。”

“我好荣幸。”我因为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而挺直腰杆。

“今晚就你一个客人。”老夏打了个嗝,补充道,“何况他们收了我的钱。”

我瞥了他一眼,确认我们还有很多地方需要磨合。

“你听过关于东安湖的传说吗?”

我眯起眼睛打量四周温顺的湖水:“人工湖也有传说?”

老夏不顾我的质疑,开始自顾自讲述:“古代龙泉驿是个驿站。明朝的时候,一个来驿站歇脚的官员和驿站里养马的少女相恋了。两人在驿站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日子。后来官员回京述职,要少女等他回来。结果官员死在了半路上,那少女哭了一辈子,眼泪汇成了面前的这片湖水。”

“也太俗了。”我拍掉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由衷地说。

“爱情本来就是俗的。”

这话我倒无从反驳。

“听说那少女还活着。”老夏装模做样地想吓我,“推我下去。给你看幅画。”

我感兴趣地点点头,然后把老夏推进了电梯。

湖岸边,一只被月亮炙烤了整晚的鱼儿突然扑腾了起来。

啪嗒。

老夏打开了仓库的灯,强光熏得我眼睛发酸。仓库是没装修的,玻璃灯泡裸露在天花板上咝咝吐着信子。地上遍布大大小小的坑洼,四壁挂着密密麻麻、色彩斑斓的画。这些画的摆放毫无章法,凑近一看,原来每幅画的旁边都有一个作者自定的标价和两个二维码。老夏说,一个二维码是付款码,另一个是作者的联系方式,买卖双方可以自由地议价交友。据说这个仓库收容了成都所有卖不出去的艺术类作品,而这些作品的作者以大学生和露宿者居多。仓库的一楼都是画和摄影作品,二三楼还有别的品类。

至于老夏想让我看的那幅关于东安湖传说的画,则被挂在了一楼尽头的角落里。那是幅潦草的速写,标价10元。画的是东安湖的水下,黑白的,水里有只人鱼。

老夏陪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画,感叹到:“爱情的力量真强大,连人都变鱼了。”

“强大的是这条鱼。”我瘪嘴,“爱情可比蛋壳还脆弱。”

画的旁边是幅摄影作品,名叫《开园》。那是一群最意气风发的龙泉驿人行走在最意气风发的公园里。阳光热烈,把他们交错的背影扯得老长。人群中排头的那个男人西装笔挺,个子极高。我认出那男人的身份,不由地挑起眉毛,偏头看向老夏:“杜叔得是多大的人物啊。”

老夏笑了笑,转动轮椅向前划去。

月光爬满天幕,离开仓库便都是下坡路了。老夏要去集市吃夜宵,我还想赶去参加南岸的音乐会,便就此和他告别。

音乐会在小岛南岸的槐树林间,我赶到的时候,乐队也才刚刚站上那个破壳状的舞台上,而玻璃蓝的槐花已经被灯火吹得到处都是了。正对舞台的两棵槐树间,绑着一个编藤秋千。秋千上放着一杯半满的白葡萄酒,我认出那是属于我的位置。于是我攀上秋千,在乐队奏出第一个音符的同时轻点地面,树林哆嗦了一下,又陪我晃荡起来。新鲜孵出的音乐洋洋洒洒的,酒也扑出酒杯,我兴致极高,干脆站在秋千上哼哼唧唧地唱着,嘻嘻哈哈地笑着,心想树是知音,花有酒香,而我自己,就是这无垠大地的亲女儿。然后咚的一声,敲架子鼓的乐手重击了一下鼓面,大地之女也同时从那秋千上摔了下去。地上的槐花堆毫无防备,扬起一片盖在我身上。热心的乐手们纷纷下台来扶我,我这才发现刚才在台上演奏架子鼓、萨克斯和钢琴的三个人格外眼熟,分别是这公园的服务员、司机、保安。

音乐会结束以后,司机开着观光车送我离开槐树林。路过电话亭的时候,我看到人鱼正蹲在电话亭里抱头痛哭,也不知道老杜有没有找到她。

距离深夜12点只剩下最后一分钟,观光车把我送到了东安湖边。对岸那支插在玻璃蓝蛋糕上的橙黄蜡烛正吱吱烧着,眼看就快要到底了。岛上所有人都拥挤在湖岸线上,一叶清瘦的小舟从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划过,舟上的老夏倚杖踏星,西装革履,他冲我挥了挥手,我也乐呵呵地挥手回应他。最后十秒钟,山呼般的倒数声开始了。我的心跳从头到尾都很快,也不知道是在紧张什么。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嗒!

整座岛的灯都熄灭了,是黑暗明目张胆地入侵了我们。在一切即将揭晓的当下,恐惧朝我的后脑勺重捶了一拳,我当即痛到跌落在地,睁不开眼。宏大的钟声煽动起人类的惊呼,是老夏精心准备的惊喜如约而至了吧。我刚想睁眼看看,后脑勺就又被捶了一拳。我明明满腔怒火,却被活活揍成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这时,一只手伸进了我右侧的衣服口袋里。受袭的我大叫一声,捂住肿胀的后脑勺,飞快逃离危险的湖岸。

我不知道自己奔跑了多久。直到我大汗淋漓,体力透支地倒在了那块曾被我压扁了的铁黑草地上,我才回想起这一路逃亡只有忠诚的月光追随我,而岛上的灯似乎再没亮过。我按住自己扑扑鼓动的胸口,感动地看着天上的月亮,祈求它就算天亮也不要离开我。月亮没有正面回复我。我明白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沉默就是拒绝的意思。

舞台已经不在了,草地上错落地摆放了八个散发着银白光芒的烛灯。老夏、杜叔和人鱼都已经在灯旁落了座。银光冰冷,也把他们衬得冰冷如霜。老夏招呼我过去,于是我挑了一个离他们最远的烛灯坐下。烛灯附近的温度明显要比其他地方低很多,寒气执意要钻进我的身体,我打了个喷嚏,指责地看向身旁的烛灯。结果那灯上是有字的,密密麻麻爬满了庆生的诗文,灯座底部刻着:死亡对面的诗社。

杜叔问:“死亡对面是谁?”

“死亡对面的诗社。”人鱼抱着烛灯,用她湿漉漉的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地照着念道。

“是诗社。”人鱼得出结论。

只有我捧场地哈哈大笑。

“是诞生。”老夏作为出题人,直接宣布标准答案。

杜叔又问:“那死亡和诞生之间是谁?”

我刚想抢答,正对面的那盏烛灯突然闪了闪,然后我妈就坐了下来。她的脸很年轻,今晚穿的是那套素色套装。银白色的烛光照在她身上,套装和她就都变成了银白色。

“我和你之间是谁?”我妈问我。

我本来是想说回忆的,生死之间可不只剩下回忆了吗,但我和我妈之间偏偏没有。我想不出一个不会伤害到我们母女情谊的答案,于是耍赖:“你觉得我和你之间是谁?”

“是惊喜。”她眨眨眼。

我哑口无言。

“我没说错吧,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女人。”我爸坐在我妈身边,他身上穿的也是拍结婚照时的那套素色套装。只是他老了,一手揽住我妈的肩头,早已经没有半点拍照那天的腼腆。

风迟到了,它吹熄草地上的烛灯,然后向我解释说它也没料到这是场团圆。这话我当然是不信的,但我也不打算追究了。我看向身旁同样泪流满面的人们,不知道他们对面都坐了谁。

这场属于公园城市的生日庆典一直持续到了凌晨三点,人们在完成各自的任务以后都陆续离岛了。杜叔说龙泉驿区接下来有一个要打造东安湖活力城的大计划,他得赶回家换套衣服,一大早还要到政府开会,我们一听也不敢留他。杜叔一走,我就鼓动老夏一起去湖边钓鱼。老夏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因为他压根舍不得离开,而我是因为不死心,总是想从湖水里找到那条莫名消失的人鱼。趁着公园还没醒,我赶忙推着老夏去买了根鱼竿回来。我们两个人都太困了,全程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有一条鱼上钩。

天快亮的时候,公园的工人就来拆湖对面的那块玻璃蓝蛋糕了。老夏眼巴巴看着,又开始难过地哭。我想到自己带了纸巾,下意识伸手探进右侧的衣服口袋,结果摸出了一片银杏叶子。

霍利,本名刘洋,95后,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同林》,作品在《青年文学》《东安湖》等刊物发表。著有《长冬渡》《樊实》等影视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