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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3年第9期|黄璨:风把时间吹皱
来源:《胶东文学》2023年第9期 | 黄璨  2023年09月08日06:33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玉秀从昏迷中醒过来,看到自己还躺在冰冷的院子里。不远处,那条模样看起来极凶的狗静静地看着她,满眼都是疑惑,它不明白女主人为啥不回到屋子里,外面这么冷。风把两扇漆着蓝色的铁皮院门吹得“哐当哐当”响。

玉秀微微动了动身子,不料左腿膝盖一下子感到钻心的痛,她倒吸了一口气,连忙蜷住不敢动了。头也裂了一般地痛,左脸木木的,大概是肿了。好一会儿,她才从地上慢慢地坐起来。

院子里空荡荡的,再没动静。老公还没回来。公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半个小时之前,他们眼睁睁看着玉秀晕倒在院子里,然后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三个孩子呢,他们在哪儿?

玉秀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自己为什么会一个人躺在院子里。待那条狗看她坐了起来,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位置,玉秀这才慢慢想起那会儿发生的事,婆婆让她把出外打麻将的老公叫回来,玉秀说她去叫了,拉不回来,你有本事你去拉去,便径自进屋去洗碗,接着婆婆气恨恨冲进了屋,撕住头发将她扯到院子里,同公公一道把她一阵子猛打,然后她就晕过去了。

天将要黑了,身穿的棉袄不太顶事,浑身透骨的寒。停了一会儿,玉秀缓缓地站起身,稳了稳心,一步一步向院门外走,这个家她是一刻都不想待了。

脚刚跨出院门,玉秀便又愣在了那里。能到哪里去呢?父母远在几百公里之外的老家,很多年都没回去过了。邻村的姐姐家,每天只清晨一趟公交车,显然已经赶不上。玉秀茫然地看着四周,心上不由得又恨又难过,当初倘若不是姐姐说这里好,比她自己待那村子好,父母也不会将她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如今这样,竟连个容身之地都没有。

不知不觉,她发现自己走到了村里五保户张奶奶的家门口。张奶奶无儿无女,一个人住着。敲了好一阵儿门,才打开,八十多岁的老人,耳朵早背了。看玉秀蓬头垢面的样子,张奶奶顿了几秒,什么也没说,转身将她引到屋子里,从暖瓶里倒了一杯水,看她慢慢地喝下去。

张奶奶没有劝她回去,见玉秀一半的脸都肿了,嘴里咕哝着,不知骂了句什么。当晚,在张奶奶并不怎么暖和的土炕上,玉秀翻来覆去没能睡着觉,张奶奶家的顶棚簌簌响了一夜,好多只老鼠在上面窜来窜去,它们真幸福,它们有伴。

第二天,玉秀径直坐上了去往姐姐家的公交车。一夜过去,并不见男人来找她,看着车窗外一幕接一幕的荒凉,她心里凄凄的,发誓再也不回那个家。

车在大西北空旷的寂寞里踽踽独行,车里的人都不说话,玉秀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般……

二十年后的这个立冬日,我坐在玉秀家去年才装修好的正屋里,看屋子正中铁皮炉的炉盖合缝处呼呼蹿红的火苗,炉肚里噼噼啪啪作响。屋子里有一股生冷的气息,人坐在那里像贴在一块冰铁皮上,骨头里都渗着寒。显然,这屋子很久未住人了。

比起二十多年前的旧房子,屋里的装修简直焕然一新。地板用白色釉光的瓷砖贴了,走一步都像要打滑;顶棚同样是白色,带着细格纹,猛一抬头竟似流水在天,一圈一圈细纹荡过去。至于沙发、茶几、角柜以及床那些,虽然普通,却因着门窗全都是中式古典的朱红色仿古花格,使整间屋子显得雅而不俗,平添了不少格调。可见玉秀这几年的工夫真是没白费,她就是想让别人看到一个 “强”字。

玉秀站在炉边,手擦着铁皮的银色炉筒取暖。她才骑电动车从城里服装店回来,急急地生了这主屋里的炉火。与前日在镇里婆媳互夸会上我看到的哭得稀里哗啦仿似三十多岁的年轻模样(估计是灯光的缘故)相比,玉秀回到了她理应的五十多岁中年妇女形象,皮质上衣,米色裤子,瘦小个子却一张线条坚硬的脸,整个人显得干净利落。

说着她竟又哭起来,提起袖子要擦眼泪,眼睛触到的是皮质衣袖,便一边用手抹一边朝茶几上看,我连忙递了纸巾过去,想要安慰几句,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看着她很快又把眼泪擦干,渐渐露出了浅淡的笑。

“妹子,你不知道,我可是受那个苦了!”玉秀强压着又一次涌上来的眼泪,低低地对我说。

立冬这几日的天气极好,阳光澄净,虽微微有些凉,但让人舒服。

前日玉秀的婆婆在院门口晒太阳,听人喧了个谎,说二社的陈老爷子趴在自家院门口不起来。问咋回事,说家里没电了,儿子儿媳不给交,家里老婆子气得两天没做饭,陈老爷子爬到院门口故意让别人看。他股骨头坏死,长年躺在炕上,应该是好不容易从屋里一点一点爬出来。然后,老婆子一点一点把他又拖回到炕上,她自己类风湿,天气又凉,怕陈老爷子躺久了连命都得搭上。

说陈老爷子的儿子儿媳知道这事后,连面都没露一下。

“肯定那婆婆也有问题,不然为啥媳妇子那么恶呢!”那人对玉秀的婆婆说。

“就是这话呢!”玉秀的婆婆赶紧回了一句,心上却莫名地有些发虚,感觉那话是专说给她听的。

事实上,自九年前儿子重病走了以后,玉秀的婆婆终日里提心吊胆,生怕玉秀从此又嫁了人,再也不管她。眼看她已八十多岁,老头子又先她去了最终要去的那个地方,其他几个子女则亡的亡瘫的瘫,唯一能指靠的也只有这个小儿媳妇,如果连她都不管,自己一个孤老婆子定然也没办法好好活下去。

可她有什么资格来要求玉秀将她留在家里呢?想当初,听了村里那些老婆子的唆使,要在自家儿媳妇那里树个威,玉秀入门后就没给过她好脸色。嫌她洗衣服用水多,水窖里存的那些水全家至少得用半年,否则啥时候才能等到村上浇地的水放过来;嫌她绱鞋绱得慢,家里地里的活儿总也干不完,一家大小冬天夏天的鞋子一双跟不上一双,害得她白天地里的活儿干完,晚上还得点灯熬油帮着做,你说要这样的儿媳妇有啥用;嫌她羊肚子刮洗得不干净,卖到城里饭馆人家故意找茬,能卖五块钱的东西硬是只卖了四块钱,你说家里统共就那几头羊,少卖一块钱岂不是糟蹋了那上好的几只羊;嫌她马路上的牛粪不知道跟着捡回来,让别人家的儿媳妇抢了先,自家地里缺一点儿粪就少打几升麦子,这哪是过日子,这就是败家嘛;嫌她……反正,家里有多少活儿就有多嫌她,说白了就是故意让她也尝尝自己当年做儿媳妇时的苦,村里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来的,总得让那些闲事婆子看看,自己这婆婆当得尊贵,否则那些人眼里嘴里定没什么好意思。

谁承想,山不转水转,儿子竟先她一步走了,狠心留她一个孤家寡人,此后在儿媳妇面前一直是小心翼翼,胆战心惊,生怕一不小心惹恼了她,自己连口水都喝不上。吃饭也不敢随心地多吃,怕儿媳妇说自己是个累赘浪费粮食。“唉——我就命苦,十六岁时生活困难,家里没吃的,把我给了大二三十岁的赵老汉,啥活儿都干了,煤也拉了,大米也背了,一斤大米换两斤半黑面,苦呀。三十岁时赵老汉死了,我带着六岁的儿子四岁的姑娘又嫁给杨老汉,穷得连个盐都吃不起。结果杨老汉的一条胳膊又没了,去大市场给孙子买鞋买衣服,遇了个车祸把胳膊给截掉了,每天吃个饭都费劲……”

玉秀还没从城里回来,在正屋旁的一间耳房里,玉秀的婆婆悲戚戚地向我诉说着这些,那模样像很快要哭了。

耳房是原来的旧房,没像正屋那样装修,平日里玉秀和她婆婆住在这里。惯常西北农村的黄泥墙,被炉火的烟熏得黢黑;漆面斑驳的旧家具,高低柜、沙发、茶几、写字桌底下几张摞起的小板凳,村里老木匠手工制作的那种旧式样,不好看却耐用;临窗一张土炕占了半间屋,阳光从窗口散散地照进来,落在四方叠起的褪了色的被褥上,弥漫着旧收音机才能发出的那种旧气息,衬得沙发上玉秀的婆婆像一幅褪了色的画。

玉秀的婆婆一边说着,一边颤巍巍起了身,一步缓一步走到屋中间的铁炉旁,拿火钳夹了块煤放进炉膛,朝下捅了捅,旋即一股烟灰从炉口直冲冲冒上来,四下里乱飞。家里电炊早就配好了,一直不舍得用,每月电费交起来心都在疼。只这烧炉子不费钱,煤是政府免费送到家里的,加上这些年乡村振兴搞建设,不停地拆旧房盖新房,只要人勤快些,木头劈柴能捡几屋子。

还是心里放不下的缘故,如今玉秀的婆婆虽然这么大岁数,且玉秀最终也没扔下她不管,但看在眼里那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比如生炉子烧水之类,仍会很识趣地干完,身为累赘的事实永远都改变不了。

“唉——老天爷,你怎么看不到我呀!

都九十多岁的人了,不死可咋办呢!”玉秀的婆婆又一声重叹,感觉都能在地上砸出一个坑。儿子不在的那年她的确也想到过死,

然而听村里一妇人又是上吊又是喝农药,折腾几次仍没死成,反落了个半身不遂的病,心里怕得要死,再没敢冒那个险,人究竟还是活着的好。

可她真的是岁数大了,一张苍老的布满皱纹的脸,好似干皮紧皱的胡桃核儿,眉心紧紧地缩成一团。

玉秀又何尝不是一肚子苦水呢?

男人离世后,她好不容易从天都塌下来的不知所措中走出来,的确也想过不管婆婆。那年冬天被公婆撕到院子里猛打的场面至今仍历历在目,脸上被指甲掐出的疤痕也一直挂着,她一照镜子心上就免不了恨。

除过日常农村媳妇所干的活儿所遭受的苦,玉秀其实更恨自己还要经受婆婆这样二婚家庭的夹板气。因为没有血缘关系,男人和他继父动不动就吵,吵得不可开交时两人不一个桌子吃饭。玉秀到这屋里劝自家男人,男人骂她。到那屋里劝公公婆婆,公公婆婆说她不好好和老爷子说话,自己里外不是人。男人天天在外面赌,劝也劝不住,婆婆骂她连自己的老公都管不住,还怪她不去赌场把他拉回来,由着他去赌。她其实也去过几次,见小黑屋子里窝着几个脸色黑青的人,眼盯着桌上的麻将拉了丝一样,想自己哪来本事将老公拉出来,后来索性不去了,故而有了那次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打。

那次,她在姐姐家一动不动躺了三天,饭也不吃,只是个哭。挨公婆打是一回事,男人几天了不见她竟也不知道去寻,心里真是凉透了。又连带着恨她爹娘,把她放在这样一个家庭不管不顾,当初把她送过来无非为着几斗粮食,结婚证都没领,按村里人的话说,她就是被这家买回来的。可无论村里人怎么说,作为女人终究也是要嫁人的,老家那地方当时穷得连灰都没有,一方得几斗粮食,另一方得个传宗接代的媳妇,男人不缺胳膊不缺腿,她又有了一个过日子的家,终究也是双方获利的事。就是后来两口子那么多争争吵吵,男人砸桌子摔碗的,她也从未生出过离开的心。

她虽躺在姐姐家炕上哭得不成个人样子,心里却早已后悔不迭。姐姐那里终究是个临时寄所,才三天,姐姐的婆家人已在给她脸色看了。爹娘那里只能想一想,若真要这样子回去,爹娘的脸还往哪儿搁?更揪心的是,三个孩子这些日子究竟怎样了?吃得饱吗?衣服破了有人缝吗?眼看着天越来越冷,棉鞋不知破洞了没?

最终还是自个儿回到了那个家,灰溜溜的,想这次回来怕是更不受公婆待见,以后的日子会更难过。不想公婆竟默默地一声也没吭,原来男人史无前例地为她撑了一次腰,怨他娘说嫁过来我都没打过你打的啥,闹着要分家。等她回到家后,也不让她干活儿,白天放羊时三轮车把她拉上伴着,晚上再拉回来,婆婆这才收敛了些,骂是时常地骂,打却是再也没有过了。

历数那些年在婆家经历过的一切,玉秀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不去管她婆婆。可事情若摆在眼前,又真能那样子做吗?眼看着几个孩子渐渐懂事,自家男人的娘,几个孩子的奶奶,他们会怎么想她这个娘?再说了,村里人的闲话她确定能受得了吗?那些人平日看起来笑嘻嘻的模样,一旦她要扔下婆婆不管,不知道背后会怎样损她,她又是那么要强要面子的一个人。

而且,看婆婆自儿子离世以后,竟从此像矮了一截,在她面前啥时候都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她不觉又心软了。娘老子的心都是肉长的,儿子女儿都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次次打击谁能受得住?老太太也算这世上最可怜的人了。再说了,记仇你能活到老吗?你老是心里挽疙瘩,感觉人就没法活了,就活不老。朝前看不如人,朝后看人不如,一家子打了闹了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要这样想,你再能咋想呢?你想得越多活得就越累,就越是活不老,就稀里糊涂过吧,想得太细就太累了,想得太明白就太累了。

解绳结一样,玉秀终于把自己的心解开了,把婆婆留在了身边。也没像婆婆所担心的那样再嫁人,二婚家庭的苦她受够了,不想儿女们重蹈她的覆辙。只努力把这个家撑起来,把几个孩子顺顺利利养大,为她恨过无数次的这个刁钻婆婆养老送终,也就对得起同她生活过几十年的那个男人,一生也算圆满。人这一辈子,不受这个苦就得受那个苦,谁都躲不过。

玉秀找了份电厂打工的活儿,往皮带上输送煤,拼死拼活地去挣那每天五十元的工钱。为省钱,顿顿在家把饭做好背到单位,下班在厂里捡些废铜烂铁背回来卖,背东西背得肩膀一高一低,人瘦得跟个枯猴似的,竟也存了一万多,等两年儿子找上个媳妇,彩礼钱也就差不多凑够了。只是身体实在受不了,才四十多岁已显出老态,于是听从大学生女儿的建议,在城里租了店面干起了服装生意。一干七年,全部心思都扑在了那服装店上。一个人去西安兰州那些远地方进货,夜里孤零零坐火车到地方,白天急死忙慌地跑着选货,打了包再一夜火车背回来,到冬天人都冻成了个冰棍。进来的货卖不出去就只能压着,天天看得心口子疼,血压噌噌往上。来了顾客,试这件试那件折腾两个多小时,最后一件都不买,还得赔着笑一件一件试,完后顶着腰酸背痛一件一件地收拾。总之这世上就没有轻松的活儿,自己二年级文化程度,即便有轻松活儿也轮不到她。就只能熬,多年的媳妇熬成婆那样熬,骨头都要熬碎了地熬。

“ 唉——我就不能说我的媳妇子不好呀!儿子没了九年了,你说她不好你能活上九年吗?人家说,你没儿子了,我凭啥把你服侍上?如果不是个好媳妇子,她当你是个啥?就这样子又没狠过我说过我,不好的媳妇子早就不要你了。”

“ 唉——我就不能说我的媳妇子不好啊!连着给我洗了三个月的屁股。那一年屁股上得了带状疱疹,媳妇问我为什么闻起来这么臭,我说我屁股疼,她一揭起来,看到屁股都烂掉了,感染了,到医院大夫给的毛刷子抓的中药,说用毛刷子洗,纱布铺上抹药,媳妇子每天都给洗两次,每天都抹药,也不嫌脏,就连我赵家的亲儿子亲姑娘见了都躲得远远的呢,你说不好在哪里呢!”

玉秀的婆婆坐在沙发上一句连一句。村里人惯用这样的长调,好像起头那一声“唉”拉得越长,日子所经历过的酸甜苦辣就越确切,感觉人就是被日子拉着往前走的,很多无奈还有认命。

后来几年,玉秀的确不是她所担心的那样把她撵出去不管了。她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玉秀行事,如同当年玉秀在她面前的小心翼翼,一边又觉得自己的命也不是那么坏,想当初她还年轻身体好着的时候,自己能吃能动,从不把儿媳妇当回事,动不动还骂她。到如今,老得走不动吃不上了,媳妇竟还不计前嫌地对她好,这么年轻也没想着再嫁人,也没把自己扔下不管,你说该不该夸?

她还想把这些夸更多地告诉别人,儿媳妇知道后定然高兴,会觉得自己的辛苦没白费,这样多少能减轻点儿她对儿媳妇的那种愧疚感。当然,用这种方式多讨好讨好儿媳妇,她以后也会对自己更尽心些。

从此知道该护着儿媳了。一次妇联举办进农户帮老人洗衣洗被收拾屋子的活动,妇联的人预先打了电话问,她本想说来吧,又担心让她们洗了,村里人会误认为儿子走了媳妇不管她,便直接拒绝了。可不能让那些人捣闲话,儿媳妇的脸面要紧着呢。

甚至,日子久了,她对儿媳妇也有了之前从未有过的依赖,晚上儿媳妇下班回来得迟了,心里“哗哗哗”的,想着怎么不回来了,骑的电动车,夜又那么黑,怕不要出啥事吧?孙子一天不见也着急,在城里干那井底下的活儿,想想都让人晚上睡不好觉。重孙子不见也想得慌,每天“太奶奶太奶奶”叫得她心里暖暖的,像冬日里笼着一团火。 “唉——一天天待在屋子里没事干,脑子里尽想着这些事了。”

幸亏国家政策好,每年养老金、低保金、高龄补贴统共下来能有 9000 多块钱,够自己花,还能给重孙子买好吃的,至少不用儿媳妇在钱上操心了。只是一早起来还得儿媳妇把饭给她做上,留下中午吃的,晚上再回来,把她也折腾得够呛,服装店的事已够她白日里忙活了。

有什么办法?老得连走路都打战,更不要说帮什么忙,唯盼着儿媳妇的服装店能越做越好,让孙子、重孙子们都有好日子过。至于玉秀,她当然高兴婆婆这样在外人

面前夸她。老公一不在,村里人定然可怜她。婆婆这样在外面处处说她的好,是在给她脸上贴光,也算之前对她拳脚相向的一种弥补,她心里那点儿疙瘩终于慢慢在消减。

虽然,一个女人担起这样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大家,生活终究会累点儿。

好在一立冬日子就短了,玉秀可以早晨起晚点儿,晚上也可以早点儿回家,不用起早贪黑地过于辛苦。说来说去,还是日子好了,家里不用再为肚子饿的问题困扰,玉秀感觉比从前胖了不少,从前她是瘦得稍大的风里都站不稳。如今,不单还了当初给老公看病欠的四十万,还给儿子在城里买了房并好好地装修了一把,农村的院子也一年一单间地慢慢装好了。儿媳妇娶进门那天,一个劲儿夸城里房子怎么装修得那么好,一张沁着光的脸笑得跟盛开的大丽花似的。老太太起疱疹那一阵儿,儿媳妇主动给老太太洗屁股抹药,精心伺候着,你说那么一个漂亮人儿都不嫌脏,是不是就好着呢!

而且,当别人说你都成婆婆了,不得在儿媳妇那里树树威,玉秀只是微微地笑。再怎么儿媳妇都给她生了那么让人心疼的两个孙子,她感激还来不及。儿子儿媳吵架,她骂儿子不懂得疼老婆,十足的混人;老太太嫌孙媳妇吃完饭嘴一抹走了,连碗都不洗,她说儿媳妇也忙呢,有她洗碗就是了;怕儿媳妇上班吃不上可口饭,每次都做好了让带到班上吃。尝够了当儿媳妇的苦,不想让自己的儿媳妇也受这样的苦,只要一家子上上下下都好着,把年迈的老太太安心伺候好,自己身边也有个说话的人,就是此生最大的幸福了。现如今她也早把老太太当成了自己的伴儿,一天不见心里就慌。去年夏天太热,说到新装修好的隔壁那间正屋里一个人睡吧,不承想一晚上翻来覆去的没睡好,心里空落落的,全不似傍着老太太睡在那睡了几十年的老炕上安心。

玉秀所在的村子紧邻大路。新农村的新气象,一排排整齐的房,青砖黛瓦,歇山顶,很有些江南的古韵。每家院子的一侧白墙都绘着农事图,播种、扬麦、尊老爱幼、民主富强。阳光是西北晴日特有的净朗,软软的缎一样覆在农户家的屋顶和院墙上,显得格外宁静祥和。

离玉秀家一百米处是村里的集市,橘子香蕉苹果层层叠叠,馒头烤饼冒着热气,茄

子辣子西红柿泛着油亮的光,几家副食店门口堆着牛奶米袋清油桶,一侧路边停着很多等待雇主拉货的三轮车,杂乱无章却很有一番欣欣向荣。村子离城不远,农户把土地流转出去到城里打工,于是米面水果蔬菜这些便像城里人那样用钱买回来。加上供销系统综合改革,村里人以后买卖东西就更方便了。

不管天晴天阴,城里儿子女儿怎么打电话让过去,玉秀都会雷打不动地按时回到村子里,顺路在集市买点儿蔬菜回家做饭。在玉秀去城里服装店的时候,婆婆就在自家高墙蓝漆门、门头盘踞着两条雕龙的院子里低低地走,低低地自个儿骂家养的一只猫、院子栅栏里的几只鸡,然后等玉秀晚上下班回来。院门口开着一家汽车修理部,人来车往,一些擎天的收割机常常气势汹汹地逼在院门口,倒让婆婆每天的等待多了些声响和热闹。

时值黄昏,我从玉秀家出来,穿过庞然大物般的收割机,见不远处一家院子的墙根处有两位老妇人正矮矮地坐在那里择韭菜,一边热闹地聊着什么。我跨步凑过去听,发现她们竟笑盈盈地在讨论如何才能死得快。

说村里一个老妇人,死了几次都没死成,七八十岁上过吊,实际九十多岁才走。老得动不了了,屎啊尿啊都在炕上,肉皮子也粘到炕上,不吃还饿得慌,可怜得不得了。

“为啥要上吊啊?”

说儿子离世后,儿媳妇骂得受不过去了,白天也骂晚上也骂,恨不得抓住打呢,把榔头也扔进屋里了,一砖头把门砸开,箱子呢啥呢都砸坏,指长道短地骂。

“你到该死的时候就得死啊,你不死有风险呢!”

我在一旁只觉得新鲜,两位老妇人谈起 “死”这个令无数人感到恐惧的字眼儿,竟如人在外面逛累了要回家一样自然,她们可真是坦然。转而又想了过来,像村里这样被称为“棺材瓤瓤”的老人,“死”无疑也是一种归宿,人终将要走这条路的,老了则离得更近。

后来才听出是自我的一种调侃,眼下日子那么好,多活一天都是赚,干吗非要急着去死呢?

“你看玉秀的婆婆,都九十多岁了,不也活得好好的嘛!”

“那是人家玉秀性子好,那老婆子可厉害着呢!”

我听得心里笑,想玉秀和她婆婆后来上镇里那个婆媳互夸会,定也有两位老妇人的功劳,她们说玉秀和她婆婆才是当之无愧的好婆媳,应该当着更多人的面好好夸一夸。而那天的互夸会的确也达到了预期效果,在美女主持的极尽煽情下,台上几对互夸的婆媳哭得泪水涟涟,其中玉秀和婆婆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哭得更是身体抖动,好久了停不下来。

那哭声里定有一部分是感恩和感激。世上最难处的关系莫过于婆媳,否则那美女主持在来的车上不会脱口而出“不应是婆媳大战吗”这一句。但另一部分则是我一厢情愿想到的,所谓“哭着别人的哀伤,想着自己的惆怅”,玉秀的婆婆因着她早早走掉的几个儿女,怨老天爷怎么不拿自己替了他们,他们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多好日子过,竟把她一个快要入土的老婆子留在世上,活是照样地活着,心上却日日像压着一座山,让她总憋得难受,一时间觉得还不如死了的好,早死早解脱。而玉秀的哭,该怎么说呢,想起这些年,尤其老公去世以后,家里家外大大小小的事全靠着她一个女人,有时都快扛不住了还得拼着命地扛,整个人就像一棵失了根的白杨树,在风里摇来晃去总没个依靠,心里头那个难受啊,根本就没办法说出来。

那就都哭吧!借着这个台子理所当然地哭。哭得越多心里就越轻松,越容易放下那些不愉快的事。人一辈子谁没个苦啊难的,等趁机而来的眼泪将它们全都冲走,接下来的日子该咋过还得咋过,谁都不可能停下来。

是啊,怎么可能停下来。玉秀和她婆婆在台上这样哭着的时候,台下坐着的一对婆媳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眼眶湿润像南方的梅雨季。这台上的人是她们各自的哭,而这台下的人亦是她们各自的生活,生活与生活虽有不同,时间却是一条长长的河,时时刻刻都在往前流。

只不过,水到了渠才能成,苦尽了甘自然也就来了。诚如这互夸环节一结束,村上妇女们排练了很久的几个舞蹈便很快无缝对接地上了台,一时间红扇子绿绸子,浓妆的演员们腰肢扭动,满脸眉飞色舞地笑,不大一个舞台瞬时花红柳绿,刚刚那悲伤的气氛倒好像一个幻境,瞬间消失在人的视线里,无影无踪。

黄璨,湖南涟源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获孙犁散文奖、甘肃黄河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