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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3年第5期|汗漫:向上复向前
来源:《天涯》2023年第5期 | 汗漫  2023年09月08日06:29

本文提要

提及“五四”时期新文学运动先驱者之一的许地山,很多人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小学课文《落花生》。兼具“无我”和“有我”的“落花生精神”,正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汗漫以“逆时追溯”的温情笔触,捕捉许地山四十多年短暂人生中的诸多片段:与妻子周俟松之间的深情;呼吁民众在国难当头时应匹夫有责和抢救居延汉简时的家国情;与张爱玲、老舍、冰心等人的交情……在“有情者”许地山身上,有“空山灵雨”的一面,也有“士大夫精神”的另一面。

向上复向前

汗漫

一九四一年八月四日,香港,罗便臣道,许地山寓所。

下午两点,周俟松把庭院门前的奥斯汀牌轿车擦干净,发动。丈夫许地山没从二楼书房下来,她看看手表,抬头喊:“地山——时间到了——”仍无回应,她就走进寓所,噔噔噔噔上楼。

自一九三六年九月离开燕京大学,受聘为香港大学中文系主任,许地山与家人、保姆共六人,居住于此。一楼有客厅、厨房、保姆卧室,一间客房,住过梁漱溟、陈寅恪、熊佛西、徐悲鸿等数十位旧日友人,或友人介绍来求助的陌生者。他们来香港讲学、谋职,或中转去昆明、重庆避难,一概由许地山与周俟松照应。二楼是卧室和书房。五年来,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的高材生周俟松,成为丈夫和孩子的专职司机。许地山不会开车,善于开玩笑、开车门,掀起长衫下摆,坐在副驾驶位置,抚摸一缕山羊胡子,说:“夫人掌控大局,在下无忧无虑矣。”或者说:“副驾驶位置就是副职嘛……”周俟松不言,盯着盘旋曲折的山路,嘴角有笑意波纹般荡开。车子开往半山腰上的香港大学,或去浅水湾一带某个社团、学校、寺庙……

许地山每天的日程,周俟松稔熟于心。

——早晨八点,去香港大学上课,讲“中外宗教对比研究”“社会学”“中国文论”“离骚”“西方文学经典鉴赏”等课程,每周共计约二十小时。中午十二点回家,午餐,去书房内的小床上休息。下午两点,参加社会活动,例如去宋庆龄主持的中国福利会、保卫中国同盟,商议募捐抗战物资、救助贫困儿童等等事宜,或再去香港大学开讲座,进图书馆查阅资料、记卡片、写论文。他像上紧了发条的钟,充满倒计时般的紧张感。

——傍晚,他会在七点前回寓所,与家人、保姆围桌进餐。时常有客人出现在餐桌上,他举着筷子和酒杯,招呼客人“吃吃吃吃”。扭头,见两个孩子周苓仲、许燕吉跑到院子里与邻家孩子踢毽子、扔皮球,就大叫一声“我来了”,扔下筷子、酒杯,一头冲进孩子们的欢乐里,又踢又扔。客人愕然,与摇头叹气的女主人对视一眼,共同哈哈大笑。

——晚上,八点进入书房阅读。九点,去孩子房间探看。他们可能正等待父亲到来,指导排练《岳母刺字》《三岔口》等等剧目,孩子的床铺就成了小舞台。周俟松听见丈夫弹奏琵琶的声音、孩子的诵唱声,长久不绝,忍无可忍,从楼下客厅或卧室走过来提醒:“该睡觉了,孩子们。”许地山就孩子般紧跟周俟松,抱琵琶,扭头与一儿一女做鬼脸:“睡觉,别误了明早的功课。”躺在妻子身旁,许地山及时以各种方式赞美,比如:“嗯,香,怎么回事?”周俟松回答:“窗台上有花盆,庭院里也那么多花,自然有香气了。”许地山说:“那些花,总会凋谢,六妹则不同……”在周家排行老六的周俟松,心脏一下子软得像云朵、蜂蜜,面色绯红。床头墙壁上的镜框里,嵌着许地山写给妻子的“爱情公约”:“一,夫妇间,凡事要相互忍耐;二,如意见不合,在说大声话之前,各自离开一会儿;三,每日工作完毕,夫妇当互相给予精神和身体的愉快;四,一方不快时,另一方当使之忘却;五,上床前,当互省日间未了之事及明日当做之事。”行文肃穆中不乏俏皮。条约下方,用小字标明“一九三四年五月十六日,于印度”。那一年,许地山第二次去印度游历,为筹划《印度文学》《佛藏子目引得》两部书而收集资料。途中,他写出代表作之一的中篇小说《春桃》。此前,二月初,在广州度假期间,因许地山散漫不羁,两人吵了一架,周俟松去码头向乘船启程的丈夫挥手道别,转身抹眼泪。许地山在甲板上看见这场景,一路痛悔反思,遂有这封特殊的情书寄回北平,被周俟松珍视终生。一九九五年,她在南京去世,床头仍悬挂这一镜框。

——凌晨四点左右,许地山悄悄起床,轻手轻脚到书房,揿亮台灯,开始散文或小说写作。台灯旁,有一尊泰戈尔白色瓷像。一九二六年,许地山三十二岁,在牛津大学宗教学专业获得硕士学位后,与任教于伦敦大学的老舍拥别,回国途中,第一次去了一心向往的佛教圣地印度,拜访泰戈尔,并获赠诗集《吉檀迦利》《新月集》和白色瓷像。后来,他将诗集转赠郑振铎,鼓动他翻译为中文,出版后造就了风靡南北的“泰戈尔热”。正是在泰戈尔的激励下,许地山编写了中国第一部《梵文字典》,树立起中印文化交流史里的个人形象:津梁与舟车。许地山认为,白昼是学问的养父,夜晚是文学的保姆。若落雨,更令他兴奋异常。从晚餐开始,门外若雨水缠绵,周俟松就明白,丈夫将会有新作在凌晨萌生,遂小声招呼两个孩子,不要去打扰突然沉默、走神的父亲。天色大亮前,许地山一般写两个小时,再躺到书房小床上,稍微眯一会儿。

——早晨七点,他出书房,哼着闽南小调冲澡、刷牙,吃饭,下楼,八点去香港大学上课或外出交流……

这一日,许地山上午和中午的行程,与往常无异。此时,下午两点已过。

周俟松噔噔蹬蹬奔上二楼,推开门,见丈夫仍躺在小床上,头枕一张《大公报》,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她忙俯身呼唤:“地山啊!地山——”她又扭头朝楼下保姆哭喊:“阿姨请医生啊!先生快不行了啊!快啊!”许地山微微睁眼,低语:“我累了……累了……你负责啊……”周俟松忙回答:“我负责!我负责!”两点一刻,待医生赶来注射强心针,许地山已辞世。周俟松将《大公报》从丈夫脖颈下轻轻抽出,看到他在一张新闻照片上用钢笔画一个大大的叉号,像批改一道错题。照片上,汪精卫在南京接受日本人赠送关于富士山的巨幅风景画,满脸媚态。旁边,是另一张巨大照片:一群中国少年军人在进行刺刀训练,小钢盔闪烁光芒。两张照片,如此冲突、对立,大约也激起许地山内心和脑血管中的波澜,再加上长期的愤懑、劳累、疲倦,导致早亡,终年四十八岁。这一年,周俟松四十岁,两人已有十二年的婚姻史。儿子周苓仲十岁,女儿许燕吉八岁。

下午三点,宋庆龄身着黑衣踏入许地山的寓所,双手捧一个小花圈。她是第一个上门吊唁的人。客厅里,那一个诗人、小说家、翻译家、学者,躺在刚搭起的灵床上,一块巨大白布覆盖灰色长衫。宋庆龄鞠躬,与周俟松握手、叮嘱:“节哀、珍重……”她俯身亲了亲两个孩子的面颊,缓缓转身出门。她看了路边那辆很熟悉的奥斯汀牌轿车一眼,副驾驶位置很空虚,再也没有一个山羊般的人微笑着朝车窗外挥手。吊唁者陆续前来。众多花圈涌来,充满小院,溢出到门外的罗便臣道上。

次日,八月五日,香港半岛各地区均降半旗志哀。中午十二时整,远远近近的钟楼和公交车辆汽笛鸣响两分钟,惊飞起屋顶上、树丛中的小鸟。全香港都知道了:一个影响中国文学尤其是香港现代文化面目的人,走了。香港大学礼堂,许地山遗体告别仪式在此举行。王云五、叶恭绰、梅兰芳、陈君葆、陈寅恪等故交,垂首立在祭奠者阵容最前面。梅兰芳最醒目,玉树临风般,戴一双白色手套。即便天气炎热,一个青衣演员仍需呵护双手。上海沦陷后,他隐居香港,仍难以隐匿自身的光辉。香港太小,街头游荡着各种政治背景的间谍、特工、记者。灯红酒绿间,各种秘密和流言蜚语在酝酿、勾兑、发酵。这一年的年底,香港也将沦陷,梅兰芳随即回上海闭门不出、蓄须明志,已经是许地山不知晓的事情了。此时,一千多名师生及香港四百余家社团代表、中小学生,从香港大学礼堂漫延到门外广场。未能来到现场吊唁的徐森玉、胡适、茅盾、郑振铎、老舍、陈寅恪、冰心等等,请人送来花圈,以花朵的形式,围绕一个落花生般的人——花朵垂落后,果实于黄土中生成。许地山笔名为“落花生”。一副副挽联垂满礼堂,造句精工,情志鲜明。

许地山遗体前最醒目的位置,并排摆放着周俟松送的花圈、宋庆龄送的花圈。前一花圈上写着“夫且安息,妻定负责”,后一花圈上写着“赤子之心”。

一九四一年五月四日,下午三点半,香港大学,陆佑堂演讲厅。

许地山走上演讲台,见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馆长陈君葆、英籍教师法郎士等友人,并肩坐在听众席前排。彼此点头致意。听众除本校学生,也有新闻记者、其他大学中学的学生。

来港后,许地山所作演讲三百余次,规模各异,大到一个露天广场,小到一个幼儿园教室。凡有邀请,他一概允诺,悉心撰拟提纲。他对周俟松解释:“能对一人、千百人有所触动,就有益家国。”听众对象不同,有教师、中学生、各类教徒信众、官员、家庭女性、文学协会会员、僧人,等等。涉及主题缤纷繁杂,有“儿童文学的意义”“学习国语之重要”“情感与文学”“中国文字的命运”“高尔基逝世五周年与香港文学现状”“正义与人道”“保卫中国之责任”“宗教与政治”“鲁迅先生的呼吁”“作家的责任”等。他平素话语不多,一旦开口则势若冰河解冻,庄重与谐谑并存,故能引发听众兴趣。每每涉及时事与国难,屡屡有激烈言辞汹涌而出。常见一些戴墨镜的听众在场,神态诡异。某日,家中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听筒内,有陌生的男低音发出警告:“先生,讲话要控制火候,免得引火烧身。”许地山回答:“我不怕,你大概怕了罢?!说出名字来!站到我家门前来!”

这一日,许地山演讲的主题是“五四运动与今日中国青年”,《大公报》等报纸有预告,故座无虚席,部分听众站在走廊或窗外。许地山一直心率过快,低血糖症也时时困扰他。他与周俟松开玩笑:“我是有情人啊,心跳不寻常。我是苦涩的中国人啊,请六妹加一块糖。”此时,喝一口周俟松提前准备的糖水,他便开始演讲。

“今天,是五四运动二十二周年,中国面目大变,与这一场运动有关。我们请来德先生和赛先生,就不能让这两位先生轻易离开。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那一天,我是燕京大学三年级学生,走在游行队伍前列,长发飞扬,穿一双拖鞋,高举红旗,的确是一番愤怒模样(笑声)。正是这模样,引起街头围观者中一个女学生的注意。十年后,她成为我的妻子,不容易(笑声)。由此可见,两个青年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相遇,很重要,决定了他们之间故事的走向。在座各位先生、女士,与自己爱人的相遇,或许是游轮、咖啡馆、酒吧、茶坊,那就一生比较惬意(笑声)。当然,你们或许就相遇相识在这一演讲厅,那么我就参与了你们的命运,希望将来有一杯酒给我喝(掌声)。当然,你和爱人的相遇,也可能需要等到未来,比如谈判室、战场,那就注定一生与家国兴亡相联系。”

寂静。许地山停下来,又喝一口糖水。演讲厅后排坐着一绿衣女子,许地山认出来,是入校两年的中文系学生张爱玲。旁边,坐着医学系学生炎樱,身着粉红色上衣。这一绿一红,在校园里形影不离,出现在此时此地,许地山有些意外。她俩对政治话题不感兴趣,埋头功课,成绩优异。许地山、法郎士曾为张爱玲颁发奖状和奖学金。张爱玲拿着奖学金就去做了十几套衣服,半日换一套服装,引人瞩目和热议。

许地山曾在这一演讲厅,就“中国人的服饰与命运”开讲座。那一日,张爱玲、炎樱也来了,坐最前排,各自穿着金色、玉白色的旗袍。“女子的发型、服饰,自古至今变化不大,长发是古代女子为了盘起来作为垫子顶起水罐,发饰是女子作为奴隶的标记。现在的项链、手镯,都是由锁链演变而来。”女生脸色普遍阴下来。“新时代女性穿裤子,留短发,是男女平等的标志。”女生脸色骤然明亮起来。“女性解放,要从衣服开始,穿男性服装便于工作和自立,若沉溺于服饰的性感和艳丽,则与古代女子处于男性玩物地位,有何不同?”议论声嗡嗡响起,如野蜂飞舞。讲座结束,在走廊,张爱玲和炎樱向许地山鞠躬问候。炎樱问:“先生一贯身着长衫,便于工作否?”许地山愣一下,笑了:“嗯,问得好呵!看来,对我观点持有异议?我再思考一番,不宜草率结论……”

张爱玲在一年后亦即一九四二年回上海,以新锐作家面目进入文坛。所作散文《更衣记》,回应了许地山演讲中的观点:“目前中国人的西装,固然谨严而黯淡,遵守西洋绅士的成规,即使中装也常年在灰色、咖啡色、深青里打滚,质地与图案极单调。男子的生活比女子自由得多,然而单纯这一点,我就不愿做一个男子。”在小说《茉莉香片》中,她这样塑造言子夜教授的形象:“言子夜进来了,走上讲台。传庆仿佛觉得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一般。传庆这是第一次感觉到中国长袍的一种特殊的萧瑟的美。……然而那宽大的灰色绸袍,那松垂的衣褶,在言子夜身上,更显出身材的秀拔。传庆不由地幻想着: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长得像言子夜么?十有八九是像的……”传庆的原型即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言子夜的原型即许地山。她把“许”字拆解、转化为“言子夜”。在一个激烈而宽阔的长者身上,张爱玲表达了对缺失的、理想化父爱的幻想。

五月的香港,许地山身穿一件宽大的灰色绸袍,衣褶松垂,讲叙关于“五四”“中国”“青年”等关键词的思考。

“五四运动的光荣过去了,我垂垂老矣,好汉不提当年勇(笑声)。今日有为青年,应勉力于现实和未来,使中国能成为一个现代国家。在下一直觉得,我们的国民感觉迟钝,教书的人没有化育民心,读书的人没有学习效力,互相敷衍,互相欺骗,中国如何自立自强?国家危难之际,尤需青年对于种种问题,有深切了解和及时回应,尤其要胸怀远大志命,而非蝇营狗苟(掌声)。否则,我泱泱中华,会一次次濒临亡种灭国之绝境。日本军队已经在大亚湾登陆,罗湖桥封闭数月了,桥那边,敌寇虎视眈眈。倘兵临城下,在座青年能有何选择?中国之拯救,我辈应有何作为?今天,五四青年节,本就不是一个喜气洋洋的日子。讲这些不开心的话,诸位听了,若得到刺激,踔厉风发,无畏前行,就好(掌声)。中国的命运在于青年,现在不努力挣扎,将来要挣扎就没机会了。真是为中国的命运捏一把汗呀!我已非青年,仍须挣扎!有人问我:许先生,您一基督徒,却吃素念佛,又写了一部《道教史》,为何不隐居修禅、志在烟霞,反而满口‘斗争’‘抗击’一类尖锐词汇?诸位大约也有此类困惑。但,请您去寺庙看看,观音菩萨之所以微笑面对人间,是因为旁边有金刚执剑握刀、怒目圆睁(掌声)。中国即观音,全赖我辈去做怒目之金刚(掌声)!生在这有武力方能论道义的世界上,中华儿女须刚健雄强,自护且护他,自救亦救国,终不能口诵阿弥陀佛、一退再退、束手待毙(静默片刻,掌声)……”

走下讲台,许地山与陈君葆、法郎士握手寒暄,转身出陆佑堂,走向周俟松已经发动引擎了的轿车。突然,车边闪出一个身着西装的中年人,向许地山求助:“Mr.Xu,please help me!”许地山一愣:“您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说汉语吧!”那人涨红了脸,不语,讪讪而去。许地山很生气,上车后对妻子说:“中国就是被这样不自尊的人,搞得没了尊严。”周俟松劝慰丈夫:“消消气,看你脸,又瘦又黄的……”轿车奔向浅水湾酒店。傍晚,那里将举行欢迎夏衍、范长江来香港的晚宴。次日,许地山还将主持“徐悲鸿作品展览及义卖仪式”并演讲,义卖款项全捐献到抗日前线。

许地山乘车离去后,陆佑堂内,听众未散去。演讲厅成为剧场,香港大学女生同学会演出独幕话剧《女国士》,为抗日将士筹集军费。这一话剧的剧本作者正是许地山。陆佑堂内掌声一次次响起。演出结束,“中国不能亡,中国当自强”的口号声久久回荡。我无法确认,张爱玲是否看完这一独幕剧,但我觉得她应该听见这回荡于校园的口号声。

六十多年后,张爱玲的短篇小说《色·戒》被李安改编为同名电影。其中有一幕,正拍摄于陆佑堂:岭南大学一群流亡于香港的学生,演出抗日爱国剧,王佳芝、邝裕民挥臂呼喊“中国不能亡”,引发强烈回应,这完全是早年演出情景的再现。电影中,演出结束,这一群青年乘双层巴士张臂欢呼,掠过灯火璀璨的街道,掠过那些苟且偷安的人、隐秘反抗的人、走投无路的人、迷茫徘徊的人,掠过张爱玲笔下的易先生、张秘书、老吴……许地山乘车所去的浅水湾酒店,也进入《色·戒》的叙事,成为易先生与王佳芝初次约会之地。这一酒店,还被张爱玲写进《倾城之恋》。一九四一年暑期,张爱玲母亲与几个牌友结伴来香港,住浅水湾酒店。此后数人分别去新加坡与越南河内,余下一男一女,搬进同一房间,成为白流苏、范柳原的原型。“那酽酽的,滟滟的海涛,直溅到窗帘上,把帘子的边缘都染蓝了。”

当然,许地山不知道一九四一年八月四日以后的沧桑人间。累了,就睡去吧,与浅水湾的蔚蓝永远相伴共处。墓地位于半山间的基督墓园。生前,每逢周末,许地山常带领学生爬山,屡屡路过此地,登顶俯瞰香港。“我名字里有山,爱爬山,会当凌绝顶啊,一览众山小啊!”他一边爬,一边激励学生。他也曾在寒暑假带领学生,去广西、湖南一带作社会考察,研究政治局势。途中,他不穿长衫,改穿方便奔走的短衫。某日,路边歇息,一个名叫梅雨丝的人认出许地山,掏出随身携带的纸墨求字。许地山笑呵呵答应,俯身在一处石阶上,写了“向上望,向前行”六个字。多年后,这一墨迹出现在某书画拍卖会上,拍出惊人的一串数字。

某一年,我在香港寻找到许地山墓地。俯瞰低处的浅水湾、浅水湾外的大海,想起法国诗人瓦雷里的《海滨墓园》:

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

它透过松林和坟丛,悸动而闪亮。

公正的“中午”在那里用火焰织成。

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了一番深思,

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

一九三八年一月十二日,中午,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陈君葆办公室。

年近花甲的故宫博物院古物馆馆长徐森玉,不时从沙发中起身,拄拐杖走到门前和窗口探看,对陈君葆嘀咕:“地山该有消息来了,该有消息了……”陈君葆跟在他身后,小声安抚:“先生别着急,别着急……”他口中这样说,眼神同样焦灼,用手帕擦拭那一副眼镜,戴上,又取下来,再擦拭一遍。窗外,隐约可见香港当时最高的建筑物汇丰银行,孤零零地竖着,云朵缭绕于楼顶四周,像一个人纷乱不定的思绪。一阵电话铃声响起,陈君葆狮子一样扑过去,许地山气喘吁吁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告诉徐先生,告诉他!东西都在,都在!电话里不说了,我马上回来!”陈君葆眼里一下子涌出泪水,连忙擦去,转身对徐森玉说:“放心了!都在,都在!”徐森玉长长松一口气,大声喊:“茶——我要茶——”

许地山在电话中所说的“东西”,是自北平、天津、海口辗转运往香港避险的三大木箱的居延汉简。

北平在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九日沦陷。次日拂晓,大雾蒙蒙,中国西北科学考查团成员、北大文字研究所研究员沈仲章,雇人力车,将图书馆内存放的一万余件汉简,分类为八大木箱运出,以外商货物名义存入法国银行,费用昂贵。不久,周作人受托,询问这批汉简下落,沈仲章回答:“不清楚。”他急忙将这八大木箱运抵天津。此时期,徐森玉正在故宫文物南迁途中,越山渡水至长沙,获悉居延汉简处境危急,他瘸一条伤腿,转身北赴天津。徐森玉与沈仲章碰头后,携带其中五箱居延汉简,历时半月运抵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藏于地下书库,贴封条,陈君葆、许地山一并在封条上签字。书库新加一把大锁,钥匙由陈君葆随身携带。其余三箱居延汉简,由沈仲章携带登船,但在青岛港换船时发生波折:沈仲章意外脱船,写着“香港大学陈君葆许地山收”等字样的三个大木箱,独自南来,像三个离开父母上路、不知道自己多么宝贵的懵懂少年。接到沈仲章发来的电报,徐森玉读了一遍又一遍,递给陈君葆,用拐杖把地板捣得当当响:“年轻人啊年轻人!靠不住啊!那是我们的命根子啊!”

一九三八年一月十二日,是预计三个大木箱到达香港的时间。清早,徐森玉、陈君葆、许地山就聚在这间办公室,等待海港取货通知。电话迟迟不响。陈君葆说:“得去太古轮船公司和海港查一查。”许地山一拍脑袋:“不等了!我上午没课,我去——那货箱上写着我的名字嘛!”徐森玉也要去,被许地山拦着:“我去就行了,等我消息!”说罢,许地山就疾步朝门外跑去,长衫下摆飏起来。陈君葆感叹:“一个慢悠悠的人、不守时的人,也急了。”徐森玉低语:“地山啊……”自上海在一九三七年沦陷后,郑振铎、徐森玉等人就秘密成立“文献保护会”,抢救江南一带著名藏书楼散出的典籍,与日本和汪伪政府等各方势力角逐。先后有上百万册典籍得以收购,秘密运往香港或途经香港运往重庆后方。这一工作,持续至许地山去世后的香港沦陷期。部分典籍,就藏于此刻他们所在的冯平山图书馆地下书库里,包装箱上收件人的名字,都是郑振铎亲笔写下的“许地山先生”。郑振铎信任这一同仁同道,给许地山的信中谈及文献保护事宜,有“清夜自思,如芒在背,辗转反侧,任重道远”之句。当然,他并不期待收到许地山回信。一个原因是,郑振铎的上海地址总在变化,以逃避日伪政府的追捕。另一个原因是,许地山不喜欢回信,但从未置之不理,收到友人的信就会按信中要求去做,毫厘不爽。

终于,有了上述那一个电话传来的消息。又过约半小时,外面楼梯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哐当一声被推开,许地山闯进来,一屁股坐在徐森玉身边的沙发上:“我先去海港,查到那三个木箱的下落——太古轮船公司卸载后,装上货车。我又跟着货车跑到轮船公司仓库,他们讲,沈仲章欠了四十五元的餐费运费,账不结清,不放货。我身上没带现钱,电话里说也不方便——总感觉周围有人盯着我,只好跑回来。徐先生,您可以放心去上海见振铎兄了,下午三点的船,也该出发了,我家六妹在楼下等着开车送您。我现在坐计程车去太古公司候着,免得节外生枝。”陈君葆拉开抽屉,掏出一叠钱塞进许地山的口袋:“我去向学校申请一辆货车,咱俩等会儿在太古公司见!”徐森玉点点头:“汉简运回后,给我发电报。记着,沈仲章赶到后,叮嘱他抓紧整理、拍照,世事危急,早做打算……”说完,三双手握在一起。

居延汉简,被徐森玉视为“我们的命根子”,可见其珍贵稀有。八箱“命根子”,自北平迁徙至香港大学,这件事,只有蒋梦麟、傅斯年、胡适及前述四人知晓。

十一年前,即一九二七年,三月初,北大、北平图书馆等相关机构人士,发起成立“北京学术团体联席会议”,旨在控制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酝酿中的西北考察之举,及其他外国机构类似活动。多年后,斯文·赫定回忆:“三月十日,在一所大学的房间里,我们与反对组织进行了第一次会面。长桌对面,坐着中国的十二位代表,分别来自不同的、对我们充满敌意的科研机构。”这十二位代表中,有周肇祥、徐森玉、刘半农、袁同礼、马衡、李四光等。会议后,达成双方联合组建“西北科学考查团”的协议,标志中国知识阶层开始自发保护国家文化,敦煌文献遭盗窃流出境外的历史到此结束。五月九日,中国、瑞典两国探险家,联袂自西直门车站出发赴包头,徐森玉代表“北京学术团体联席会议”到车站送行。三年后,一九三○年,在额济纳河旁边的居延长城烽燧遗址周围,中国西北科学考查团发掘出汉代木简一万余枚,命名为“居延汉简”。这些汉简,记载了汉代军事、政治、文化等各方面的消息,继而纠正教科书和各类典籍中的舛误与谬见。其墨迹,草体与隶体相融汇,疏可走马,密不透风。一撇一捺,可以写得像短刀或长剑,充盈整条木简,辉映出汉民族一个敦厚朴茂、遒劲自由的时代。居延汉简运回北平,经胡适、傅斯年建议,珍存于北大图书馆,以方便整理、研究,沈仲章是贯穿考察与研究活动全过程的一员。

而此时,一九三八年一月,香港与内地北方的冷峻局面截然有别。香港的大街上,红男绿女仍薄衣短衫,纸醉金迷。兵破孤城、尸陈街头之惨状,尚待三年后,即一九四一年底才会出现。

傍晚,一辆卡车载着三个木箱,驶入香港大学,移至冯平山图书馆地下书库。陈君葆、许地山在三个木箱新贴的封条上,郑重签下各自的姓名。

次日,徐森玉所念叨、埋怨的那一个“年轻人啊年轻人”沈仲章,穿着风衣,戴着贝雷帽,出现在香港大学,满脸不安。陈君葆上前拥抱他:“汉简有惊无险,赖祖先神灵护佑,兄亦立下大功。”沈仲章摇头:“惭愧,惭愧,一路惴惴……”许地山开玩笑:“青岛脱船,沈弟有何故事可讲?”沈仲章连连作揖:“许兄啊!不见汉简,六神无主,哪里有什么故事可讲啊……”

自此,沈仲章以中央研究院特派研究员身份,在冯平山图书馆内上班,继续对居延汉简进行清理、拍照、研究,工作量繁重。随后,在四川李庄,第一版的影印《居延汉简集》出版。一九四一年底香港沦陷前,这一万余枚汉简的保存成为难题,重庆、昆明的湿润气候都不适宜保存,干燥的新加坡、马来西亚,亦有沦陷之危险。最后,寄给时任驻美大使的胡适,以个人物品的名义,保存于华盛顿美国国会图书馆,抗战胜利后才得以运回祖国。同样,郑振铎、徐森玉委托香港大学保存的珍贵文献,在冯平山图书馆成为日军马厩之前,转运至西南后方。一九四九年,革故鼎新,这批文献一分为二,运往台湾或留在北平。徐森玉拒绝国民政府“携带文物迁徙台湾”的指令,退隐上海,后复出为上海博物馆馆长,于一九七一年去世。陈君葆坚守香港大学,为新中国寻找、收购众多失散文物,于一九八二年去世。沈仲章后半生从事民族音乐和民俗文化研究,一九八七年去世于上海。

在香港工作期间,沈仲章租居于薄扶林道上的一座木屋,戴望舒、徐迟也是这木屋的租客。春秋三度,夙兴夜寐理汉简,黑发覆盖一层薄霜。逢节日,他会到许地山家做客,听这一个诗人、小说家、文人、基督徒、道教研究者、梵文翻译家,怀抱琵琶错杂弹,喝周俟松酿的米酒。沈仲章会拉二胡,自恩师刘天华去世后,他便不再碰触那两根充满哀声的琴弦。此时期,徐森玉继续押送南迁文物,出长沙,入云贵,进巴蜀,途中被马车车轮压断一条腿,打着石膏板继续迁徙,并遥遥关注居延汉简整理事务的进展。许地山、陈君葆、陈寅恪、叶恭绰等可靠人士,参与对部分居延汉简的解读与辨析。日伪政府背景人士,亦屡屡进入香港大学徘徊、刺探。

旷野上,孤零零的一座四方形古堡,“像一辆卡车车厢,陷进泥沙,抛锚。我们把它开到香港,再开进未来——向前”!许地山盯着居延汉简发现之地的一张旧照片,这样说。沈仲章身心一震,停下手中咔嚓咔嚓拍照的相机,抬头说:“许兄才思敏捷,张口就是一首好诗啊!”

一九二九年五月一日,北平,中山公园,来今雨轩。

许地山身着新做的一件青色长衫,头发剪短到符合常理的程度,笑呵呵。旁边站着周俟松,身着一件紫红色旗袍,大眼明亮,微笑。一年前,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周俟松,去燕京大学教授熊佛西家串门,偶遇许地山。这个已经以散文《落花生》名扬文坛的作家、学者,当时身穿黄色对襟长衫,山羊胡,长发披拂,一副才气纵横、桀骜不驯的样子,令周俟松生发兴趣。许地山主动写信追求,两人在燕京大学周围的餐馆、剧场、电影院、公园,频频约会。一年后,有了这一场婚礼。

来今雨轩,一个茶馆——旧雨新知,都是今天的雨,汇聚在中山公园内这幽静一角。许多文化名人在此聚会、写作,比如鲁迅。一九二四年四月十三日,他在靠近窗子的一个常坐的位置上,埋头翻译小说《小约翰》,忽听见茶桌一角被轻轻敲响。他抬头,见是钱玄同,就笑了,于是停笔。两人对坐品茶,谈一些海阔天空的闲事,发牢骚,生闷气。夜深,两人各自吃一个冬菜馅包子便散去。张恨水在这里完成长篇小说《啼笑因缘》。胡适、陶行知在这里为杜威举行访华送别仪式,时在一九二一年六月三十日。当天,胡适在日记中感慨,来今雨轩内的文化盛会不知有多少,“仔细收集,足可编一本很厚的书,足见一个时代的文化氛围”。在来今雨轩举行婚礼,许地山和周俟松为这“一本很厚的书”增加一页新传奇、新美谈。

半月前,周俟松建议:“我们在来今雨轩举行婚礼吧——你和友人成立文学研究会的地方,多有意义啊!”许地山幼年在漳州受洗为基督徒,本来想去燕京大学附近的缸瓦市堂,接受牧师祝福和唱诗班赞美。他也是在那里做礼拜时,认识了教堂义工舒庆春亦即后来的好友老舍。周俟松这一建议,令许地山感动:“六妹有眼光,不寻常!”许地山的情书、散文中,频频出现“六妹”一词,指周俟松,也可能指他的亡妻林月森,读者需辨析一番,才明白其抒情对象是前后哪一个妻子。从照片看,这两个女子差异颇大。林月森瘦弱,一条长辫孤垂腰间。周俟松健朗,齐耳短发。两人共同之处更多:都在家族兄妹中排行第六,都有一双灼热的大眼睛,都爱着一个怪异、奇特、不寻常的男子。

林月森出身于台湾著名的林氏家族,与许地山家族渊源深厚。一八九五年,台湾被割让给日本,两个家族不愿苟且偷生,相继渡海到大陆来,在漳州相遇。一九一五年,许地山、林月森订婚。一九一七年,许地山的父亲、清末进士、原台南团练局统领、诗人许南英,在缅甸求职谋生期间猝然离世。许地山的母亲强忍悲痛,对外隐瞒这一噩耗,仓猝为儿子举行婚礼。旋即摘下家中高悬的红色喜幛,带领新婚的儿子和儿媳,远赴异域为丈夫送葬。闽南风俗:举行葬礼的人家,一年后方可再办喜事。“须先办婚礼!许家再痛苦,也要强作欢颜,不能让林家为难,让姑娘为难。”林月森闻听婆婆这些话,泪流满面。一九一八年,许地山考取燕京大学前身之一的汇文大学。一九二○年,他从燕京大学文学院毕业后,又入神学院就读。暑假,许地山回漳州接妻子来北平,经上海,林月森突发疾病亡故,埋葬于静安寺对面的墓园。临终前,林月森摘下翡绿色戒指,戴在许地山手上,说:“这戒指还给你,看看它,想一想我。将来再婚,就不要再看、再想了,去过新生活……”

这些年,许地山被燕京大学的同学、同事,称作“许怪人”“许真人”,除了他服饰、行止和言语异于常人,另一细节,就是戴翡绿色戒指。熟悉的友人知道一个爱情故事的存在,避免言及。初次相识的人很好奇:一枚女性气质的戒指,如何在男子的手指上闪光?若尝试去问,许地山只是淡淡回答:“纪念。”说完便不再多言语。

周俟松初识许地山,自然也好奇、询问。许地山细细说了从前的家事:台湾,漳州,父亲,母亲,林月森。周俟松听着哭了。恋爱后,许地山把这戒指摘下来,周俟松责备:“怎么摘了呢?还是戴上吧。是美好记怀。我不会嫉妒。有了彼时的累积,才有此一时的你我,对吧?”许地山动情地搂着周俟松,像荒凉山地,俟候到一棵松树的出现,风景顿然一新。婚礼前,他又尝试摘下这戒指,周俟松坚持:“戴着它,姐姐天上的灵魂,就会祝福我们。”许地山就一直戴下去,一九四一年八月四日去世后,周俟松把它摘下来,裹在一小块红绸里,终生珍藏。

这一天,来今雨轩内,电唱机轻声播放着《教我如何不想她》《诗人之恋》《为艺术,为爱情》……许地山确定的曲目。他当初送给周俟松的定情物,就是其编译出版的《世界名歌一百曲集》。部分歌词由他翻译,汉语的节奏声韵,与旋律相融洽。他钻研过作曲,为瞿秋白《赤潮曲》一诗作曲,从而产生中国第一首红色革命歌曲。面对许地山,恋爱中的周俟松,总是唱歌般感叹:“你有多少未知、多少才华啊,如何认识你、看清你?吃素,却信仰基督,研究道教,又成为作家……”许地山开玩笑说:“请六妹挖掘许地山,这一座矿山……”

双方亲属及部分友人前来参加婚礼。蔡元培、周作人、田汉、陈援庵、熊佛西等,或西装,或长衫,向新郎新娘致贺。八年前,亦即一九二一年一月四日,在此地酝酿成立文学研究会的那些同仁,只有周作人在场。其他人,或身居异方,比如,茅盾在一年前去了日本,郑振铎在上海商务印书馆编《小说月报》;或已经有了分歧,走上不同道路,对八年前文学研究会成立的主旨“为人生”,各自抱以新理解、新追求。周作人参加婚礼,更多出自旧谊前情,许地山曾担任其助教。两人合力撑起燕京大学“现代文学”课程,讲台下,坐着冰心等等低年级学生。后来,许地山与周作人渐行渐远,根于对日本、对时局的态度,差异巨大。这场婚礼前的一年,即一九二八年,日本军队以“维护侨民安全”为借口,在青岛登陆,制造济南惨案,中国民众伤亡近两万人。自幼年,至壮年,许地山的履历遭际,始终与一个岛国纠缠难分,使其性情沉郁而激烈。周作人则态度恬淡、苦涩。谈起东瀛,周作人说:“吾与尔犹彼也。”许地山反问:“吾与尔何以犹彼也?”两人沉默。两个人可以说的话题,日益匮乏。此刻,周作人出现在婚礼上,关于“爱”这一话题,又能说些什么?

九时整,熊佛西面对话筒,以婚姻介绍人的身份讲话,嗓门响亮。一个戏剧家、戏剧学教授、胖子,讲话自然像念诵台词一样,充满夸饰和感染力:“许先生与周女士,是天作之合,但也需要烘云托月的人——那就是我!”掌声响起。“许先生爱周女士,发生的一个重大变化,就是穿上了袜子。”一阵笑声,许地山挠头,周俟松脸红。周作人没笑。熊佛西当然也不笑:“北平城里,我认识两个奇人,一个是许先生,另一个是赵先生。赵先生是穿袜子的,但一次穿五双袜子,脏一双就脱掉一双,最后脱成许先生那双脚的样子。”周作人也忍不住微微笑了。熊佛西继续说:“许先生的新长衫,不再是毛边书了,因为爱。但是不是会重新成为毛边书?拭目以待。”又一阵笑声。“有了爱,就有了一切,许先生会有大量新作出现在《小说月报》《晨报》上,当然,我们期待着从许先生的文章中,捕捉到他一不小心泄露出的私生活细节。”又一阵笑声。“在来今雨轩举行婚礼,让我想起杜甫的《春夜喜雨》,‘润物细无声’。祝福新郎新娘,喜雨今日,花开明朝,早生贵子!”更热烈的掌声和笑声,骤雨打新荷一般哗哗啦啦响起。

婚后,许地山恢复邋遢状,长衫下摆又磨成毛边书。周俟松逼着丈夫洗澡、理发、换新衣,遭抵抗或拖延,就生气、哭喊:“我嫁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啊!”许地山就心软了,老老实实按周俟松的要求做。最激烈的一次冲突发生在广州度假期间,随后,就有了许地山在印度写给周俟松的那一纸“爱情公约”。

许地山的临终嘱托,在周俟松心头回响一生:“你负责啊……”自一九四一年八月四日起,她负起独自养育两个孩子的责任。她卖掉奥斯汀牌轿车,辞掉佣人;九月起,到香港一家师范学校工作。年底,香港沦陷,大街小巷处处可见因饥饿而倒毙的尸体。生计困顿,周俟松开始典当衣物。

一九四二年,重庆与延安,开始转移救助香港文化界人士。许地山的家属似乎被遗忘了。周俟松决定自己带孩子回内地避乱。随身物品中有“爱情公约”,丈夫的手稿、日记、琵琶。在逃难的队伍中,那琵琶格外醒目,用白色被单裹着,形状就像大雪覆盖的小岛,有着异乎寻常的孤傲和壮烈。他们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但坚持朝西南方向走,那里是大后方。一路遇到中国军队卡车,因汽油不足,竟然靠燃烧的木炭提供动能,黑烟缭绕。周苓仲和许燕吉,对这一情景感到困惑和新奇,两双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摆,像溺水者抓着一块浮木。但这是一块饥饿、疲惫的浮木,充满了即将沉溺于洪流的预感。两个孩子的衣角,缝缀着孩子及其父亲许地山的名字,以防失散。“许多人知道爸爸,你们记着他的名字,就能获救。”周俟松反复叮嘱,孩子们懵懂点头。

过湖南耒阳,操场上,一剧团正在演出,慰问第九战区抗日将士。孩子们兴奋极了,扯着周俟松的手去看。剧团演了两出戏:《薛仁贵征东》和《精忠岳传》。观众席中间位置,端坐着战区代理司令薛岳。正是他,违抗蒋介石“稍安勿躁,静待时机”之命令,打了三次长沙会战,将日军陆路南下步伐阻滞于湘江边。此时,锣鼓铿锵。前一出戏结尾,薛仁贵凯旋回朝,大写一个“薛”字的军旗迎风飘扬,皇帝下殿迎接。此场景未了,后一出戏的演员就疾步登台,擎着大写一个“岳”字的军旗,两面军旗上的“薛”“岳”二字碰在一起!薛岳激动得一下子站起来,高举戴着白手套的一双手鼓掌。众将士随之站起来鼓掌。

周俟松在这座小城里找到教职,得以喘息。不久,学校同事向薛岳告密:“亲共的左翼作家许地山,其妻子在此教学,应予逮捕。”薛岳想了想,答复:“许地山太著名,让他家人离开此地就行了。”周俟松只得带着孩子继续朝西南方向走,到重庆。抗战胜利后,周俟松在南京五中任教,以副校长的身份退休。临终,她对着丈夫的遗像喃喃道:“地山啊,我尽责了……”

某一年,在中国现代文学馆,我隔着展示柜上的玻璃,看到周俟松捐献的许地山手稿及她的日记。其中一页,记录一九二九年五月一日的婚礼情景。这页日记上方,是许地山当晚补写的一行字:“风和日朗我们于九时行婚礼。”

一九二五年四月六日,伦敦。

老舍当日所记如下:

阴。在大英博物馆读者休息区,遇许地山兄。非第一次在此相遇。其正受郑振铎先生之托,搜集敦煌风俗史料。仍穿那一套灰西服,不合身,像借来的,且有墨水痕迹,他自嘲像梅花图。中国人还是穿长衫的样子妥帖,风雅。但中国的风雅,在这世间所剩无几,不足为外人道也。地山兄长衫穿得邋遢。倘有女人爱,会有不同。一个笔致温柔、名动中国的男子,竟无女子爱,可见此男子之奇特、众女子之胆怯。右手那一枚翡绿色戒指惹眼,让我看见就替他难过。

中午喊地山兄吃饭,他不理,嘴巴念念有词,埋头默记。记一段,就起身又往资料室跑,急风一样。再跑回来,坐下,又念念有词,埋头默记。如此情形,已数月矣。大英博物馆规定,对珍贵资料不许拍照、抄录,地山兄只能进资料室去读、背诵,再出来默写。博物馆管理员很困惑,问他为何频繁进出,他回答心脏不好,需时时到外面透气。几万字的敦煌史料,都是英国人抢来的,又经地山兄得以复制、传回国内,郑振铎很感动,我亦长叹连连。佩服他的记忆力、意志力。中午,我独自去喝了一碗热汤,给地山带两个羊角面包回来。自去年来伦敦,我就吃得不舒适,落了胃病。地山兄胃也不好。胃不好心情如何能好?他与我开玩笑:正适合写小说嘛。我就写起小说。《老张的哲学》已完成大半,他推荐给郑振铎,在《小说月报》连载。今天,我一边陪地山兄,一边写两千字,明天寄回国。地山兄搬去牛津大学已半年,见面少,彼此心情益发孤凉。好在伦敦不大,我与他总能在图书馆、博物馆不期而遇。他有一个‘牛津书虫’的雅号,想尽快把宗教学学位读出来,省些费用。

傍晚,我独自坐在大英博物馆外台阶上,看车流灯火。忽听地山兄在身后大喊:“庆春,我饿坏了!”一同去吃饭,聊天竞赛至深夜方分手,各自归去。

老舍所言的“聊天竞赛”,始于一九一九年初。

二十岁的舒庆春,北平某小学校长、未来的人民艺术家老舍,在缸瓦市堂,与二十五岁的许地山初相见,就震惊于这一兄长的绚烂繁复如行山阴道中。他能熟练运用英语、法语、德语、日语、梵语、希腊语、粤语、闽南语、北平官话,打通宗教学、民俗学、文学、教育学、社会学的边界,无所不知,无可不言,完全是一个通才、奇才、鬼才,令舒庆春目不暇接。很快,他与许地山就成为可以相互映照的肝与胆。舒庆春自谓“任性而重情”,认为许地山“随和又执拗”,故两相洽和。从敬称“许先生”开始,到昵称“地山兄”,舒庆春只用了一个月时间。每次见面,先用纯正京腔谐谑开场:“早啊,您老!”许地山则以粤语回应:“耐唔客气呢哉,我地唔爱敢哉!”彼此大笑,随后转入用北京官话“竞赛”阶段。两人去小羊圈胡同,看舒庆春在家中练功的刀枪剑戟,又绕后海转圈,或去燕京大学宿舍围着火炉烤花生、吃番薯。两个人聊得天昏地暗、月朗星稀,才一拍大腿、各自散去。正是在这样的聊天过程中,许地山有了《落花生》《命命鸟》《黄昏后》的写作灵感,作品相继发表于《小说月报》,并以“落花生”作为笔名。

在伦敦,两人的聊天竞赛,开展得登峰造极——言辞的峰顶必有极端的美景,四望无垠。许地山常因这一竞赛,误了既定行程或晚班地铁,惹来同事怨言或同学警醒。许地山在聊天中“能由男女恋爱扯到中古的禁欲主义,再扯到原始时代的男女关系与服饰。他的话一会儿降低到贩夫走卒的俗野,一会儿高飞到学者的深刻洞明,谈一整天也毫无倦容,我和其他人听一天也不敢疲倦”。老舍在许地山去世后这样回忆、抒情:“他即使是一个强盗,我也认他为知己良师。”老舍曾向许地山发出过类似周俟松在若干年后发出的疑问:“地山兄,您是怎样的人呢?宽阔通达,又孤高冷傲。博学多识,又拙手笨脚。沐欧风美雨,怀梅香疏影。激进、追新,守旧、寻根。这可让那些想来亲近您的女子,如何是好?”许地山大笑,山羊胡抖得风吹野草一般:“如何是好?孤灯明月静悄悄。”老舍最后得出结论:“地山兄,您就是落花生一般的人!这笔名,土气又洋气,开花又结果,好看又好吃。”许地山的眼睛孩子般亮起来:“庆春啊,舒兄啊,舍予忘我成妙道,也是落花生之情怀啊……”正是许地山这一声感叹,造就“老舍”笔名。一九三五年回国,老舍在青岛教书,作同题散文《落花生》,向许地山致敬,向一种沉实、忍耐、献身于故国命运的精神致敬。

老舍在一九二四年八月来伦敦大学教中文,初与许地山租居于伦敦北郊巴尼特的一座小楼,聊天竞赛开展得空前便捷,楼上楼下彼此互访。许地山入牛津大学后,仍常来约旧友满城晃荡,观察街景与人文。老舍感慨:“地山兄,英国的先进处固然多,但这伦敦的月亮并不比北平圆满。”许地山赞同:“英国人的礼貌极端虚伪,比如,吃饭不能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人生快乐就打了折扣。”接着他一声叹息:“西方人说中国是一头睡狮,可它睡着了,还能算是狮子吗?貌似恭维,实则嘲讽,虚伪之至!”在一个剧变的时代里,两个人的聊天竞赛,如何能避开社稷家国?

许地山向老舍谈过幼年经历。父亲许南英,字窥园。董仲舒发奋读书,有“三年不窥园”之说。“作学问,终究为济世安民,如何假装没看见园子和园子外的世界?”许地山记着父亲这句话。在《落花生》中,他写长满落花生的童年园子。花期过后,花柄入土,花生默默滋长成熟,教育一个孩子如何隐忍、沉实地生活。一八九五年,父亲遭日寇通缉,遂将家产散于众邻,逃亡大陆。行前,母亲去台南关帝庙,向手持大刀的红脸泥塑神像询问:“咱中国何时驱走日寇、光复台湾?”问罢,抽一卦。僧人解读之:“中国像一株枯杨,根发新芽,方有希望。”九岁,许地山在广东揭阳故里读书,看到《檀弓》中一句:“今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他嚎啕大哭,私塾先生为之一惊。在伦敦,许地山写短篇小说《枯杨生花》,叙述一个寡妇追寻新恋情的故事,决绝、罕见、蕴含深意。他后来所写小说《春桃》《缀网劳蛛》等,同样以女性为主人公,主题始终是追求身心解放,以此隐喻一个国度的复活与重生。

在伦敦,老舍曾想研究宗教,许地山不赞同:“你会讲故事,话语有趣鲜活,咱俩的聊天竞赛,你屡占上风,何不写小说?写写北平人的生活,这是前人没写的题材。你应该能成为大作家,可广泛影响世道人心。宗教嘛,修心自度而已,不急,不急。”老舍对许地山广泛涉猎各种宗教,很困惑:“宗教的共同点在哪里?”许地山想了想,回答:“都是关于彼岸的一种又一种理想吧。向上望,向前行。教堂、寺庙的高远处,不都画满光芒、天使或菩萨吗?文学亦须怀持理想,诗人与作家,亦应向上望、向前行,民族与人性,才有再造重塑之可能。”舒庆春点头称是,遂转变成老舍,学许地山的样子,在价值三便士的杂货铺账本上写作,写满一本就递给许地山。许地山看着,常常笑得咳起来:“有趣!就这样写吧。”于是有了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等。待到一九三○年归国,老舍已成为当时最著名的作家。他说:“没有在英国的经历,没有地山先生,我或许能成为牧师、武师,决不会成为小说家。”

回到一九二五年四月六日这一天,伦敦。

许地山走出大英博物馆,街头灯火四起、车流汹涌,蓦然见老舍独自坐在台阶上发呆,高兴地大喊一声:“庆春,我饿坏了!”两人进入博物馆旁的一个中餐馆,霓虹灯标志有些脏。几张方桌旁,坐满黄面孔的人。他们要了两份饺子,两碗蔬菜汤。老舍说:“论味道,当然还是北平的好啊,但也算有饺子可吃了,终究比披萨好!”聊天竞赛开始。许地山掏出当天默写下来的敦煌风俗史料,感叹:“博物馆里的原本,几千年前的字迹,俊朗无比,比我这字迹不知好多少倍!”老舍伸头去看,那些字抄在一个纸质很好、价格很贵的硬面抄里,抄满一本就寄给郑振铎。老舍说:“兄字迹也好,本份、朴素,像落花生。”许地山笑:“庆春啊,你是可以谈一个好恋爱的,也能成为一个好作家,不信,咱走着瞧。”老舍掏出当天在大英博物馆新写的章节,递给许地山,又要求:“兄有新作否?让我看看,我不能吃亏。”许地山笑了,从书包里掏出同样价值三便士的杂货铺账本:“《空山灵雨》要出版了,编辑嘱我写一个序,昨日草就,明天寄回国。”老舍拿过来,先是读出声来,随即沉默着看完:

生本不乐,能够使人觉得稍稍安适的,只有躺在床上的那几个小时……自入世以来,屡遭变难,四方流离,未尝宽怀就枕。在睡不着时,将心中似忆似想的事,随感随记……积时累日,成此小册。以其杂沓纷纭,毫无线索,故名《空山灵雨》。

昏暗电灯下,众食客以英语夹杂着汉语交谈,像奶油拌蔬菜而成的沙拉,大约说着山雨外并不空灵的话题。

老舍定定地看着许地山:“兄睡不着时,正好写小说嘛,想一想这伦敦城里还有愚弟在,你也略有宽慰吧?”许地山点点头,眼睛潮湿了。用筷子夹起饺子,放到醋碟里去蘸:“且以酸楚攻酸楚。”两个人都笑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十六日,北平,燕京大学。

许地山站在桃树下,身穿棉袍,身形瘦削。左手握教案,右手扶着低垂的桃树枝。树枝上,桃花大约开得明艳。挂在树枝上的钟,似乎期待转化成一颗桃子,那个负责敲钟的老校工,总是当当当当地打破它的这一幻想。

看着一张照片,我写下这些文字。黑白照片,桃花自然是白的,枝条是黑的。照片背景,是一座两层重檐式古典小楼。大约是下课后或上课前拍下这张照片,且是许地山的自拍。他总是随身带一台相机,拍下家人、同学、朋友的奇形怪样,惹来不快或欢乐。许地山在照片一角,写下初春时节这一日子,使我追溯一九一九年这一关键年份的若干细节,有了可能性。

这一天,许地山给冰心亦即谢婉莹,拍了另一张照片。谢婉莹用一双大眼,平静对待相机镜头和未来,如同一朵停在离地面很近处的云。背景也是这一桃树。我推测,是许地山下课后喊了一声“婉莹同学留步”,遂有了照片的生成。在这所充满修行气氛的教会大学里,谢婉莹欲语不语、温柔敦厚的古典美,对异性充满了吸引力。她明白这一点,愈加显得矜持和淡然,与周围人保持适度距离。许地山在给谢婉莹拍的照片背后,以隶体字写了一句诗:“一片冰心在玉壶。”此时,谢婉莹以“冰心”为笔名写诗,出版《春水》《繁星》等诗集。晚年回忆中,她感谢泰戈尔的《新月集》《吉檀迦利》这些作品,为自己走上文学之路竖起路标,而最早在课堂上讲泰戈尔诗歌的人,正是许地山。

四年后,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七日,冰心在上海乘“杰克逊总统号”客轮去美国留学,在异域写作《致小读者》,确立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位置。那艘轮船,云集二百余位来自燕京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学子,除冰心外,还有许地山、梁实秋、孙立人、顾毓琇等。梁实秋与冰心在甲板上初次相遇。此前,梁实秋在《晨报》发文,批评冰心小诗之“轻”。冰心读到了,记着作者名字。此时,海风劲吹,云团低垂。梁实秋问冰心:“您去美国读什么专业?”冰心答:“文学。您呢?”梁实秋答:“文学批评。”两个人都有些窘,扭头去看追逐轮船翻飞的一群海鸥。许地山站在一旁观察两人的表情,及时提议:“我们办一张壁报如何?敦促大家写作,也可自娱,否则,这一路的海天寂寞如何排解?”梁实秋、冰心的脸色舒展开来,互相看看,笑了。三人组成《海啸》壁报编委会,分别约稿、抄稿。每隔三天,一群学子就涌向船舷上张贴的新壁报前,读冰心的诗《乡愁》《惆怅》,许地山的短篇小说《海角的孤星》《醍醐天女》,等等。这些作品,由许地山寄给郑振铎,相继发表于《小说月报》。某日,许地山受冰心委托,去船舱喊一个吴姓男生来谈话,错把俊朗高大的吴文藻带来。无心插柳,促成了吴文藻与冰心之间的柳荫浓、紫燕飞。后来,许地山与周俟松的订婚宴上,冰心举杯致贺:“我来祝福,也是还礼,地山先生是我和文藻的月下老人呢!”

多么关键的一九二三年,多么关键的一艘轮船!二百多位精英,赴海外谋变图新,又次第归来,深刻影响中国现代史、文学史、社会史的局部乃至整体景观。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情。当然,这不仅仅是后来的事情,一切“后来”都是“从前”的后裔。

回到一九一九年四月的这一天,距五月四日那一场著名运动,尚有十八个日夜。

照片上,桃花明艳,春天正蓄力包孕一切,无论悲伤与愤怒、斗争与欢乐,都处于萌动、生发之中。桃树下,许地山的站姿雅致、抒情,决定了他后来在纽约、伦敦、香港的一系列立场,乃至最终在香港面对大海的永恒睡姿。此时,他对未来一切都不知不觉。妻子林月森,将在次年亦即一九二○年去世,这一重创的到来,他同样毫无预感。面对燕京大学校园到处种植的桃树,他此一时期是否开始构思《春桃》?我没有查到相关资料。一九八八年,凌子风根据这部小说拍摄成彩色故事片,女主角扮演者刘晓庆,其大眼与强悍,酷似许地山后来的妻子周俟松,不像林月森。区别处仅仅在于,周俟松戴眼镜,数学成绩比刘晓庆好。婚后,周俟松开心时,会用“鸡兔同笼”一类的趣味数学题考问许地山,看丈夫伸出十指数来数去数不清的窘态,就乐不可支。

此时,桃树、校钟、燕京大学,刚由汇文大学、协和大学等重组而成,校址位于盔甲厂胡同。未名湖周围的新校园,须待一年后动工修建,六年后方正式迁校。眼下,九个古旧四合院落,分作女校、男校两部分。从前的王府,精致幽深的客厅、卧室、闺房,被改作教室、实验室、图书馆、学生宿舍。走廊上,栏杆或红或绿,雕刻、描绘着花鸟虫鱼图案。墙壁,有紫藤与爬山虎随风晃动,似芳心暗许、春情萌动。女生们去男校院落里上课,会精心打扮一番,涂上不过分的腮红、口红,长裙布鞋,穿门过槛,像一群大观园里的人。校内与校外,似乎是两个世界,有着巨大的时差与温差。周边,抽屉胡同、大羊毛胡同、东库司胡同、钓饵胡同、船板胡同,长短参差,阔狭各异,迷宫般,考验着师生们如何寻找一条通往理想国、桃花源的出路。小河肮脏,大路泥泞,乞丐哭喊苍蝇飞……这一切悲苦景况扑面而至,与静谧课堂上的思辨和表达,如何脱得了干系?

这一年,正攻读文学院三年级并开始兼任教职的许地山,住男校宿舍。两张木床相对,其间摆书桌和火炉,上方吊一盏灯,床头墙壁凹进去成为书橱。冬日里,胡同隐约传来“萝卜赛梨,辣了换”的叫卖声,师生纷纷跑出去买,“吃了,在煤气昏暗的房间里,能爽神做学问”,许地山在文章中这样回忆。若北风呼啸一夜,清晨,挂在桃树的钟当当作响,许地山起床,会发现自己像从沙漠里醒来——满脸满床满房间的灰尘,一夜间从门窗缝隙里挤入。许地山用双手作为梳子梳头发,拍拍长衫,进教室上课,面对低年级学生“先生早上好,今晨洗脸否”一类戏谑问候,他回答:“北风负责我邋遢。”满教室响起笑声。

许地山此时期已有作品轰动文坛。故,周作人选他为助教,给低年级同学上课,讲授自己编选的“现代文学选本”,篇目有胡适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俞平伯的《西湖的六月十八夜》,等等。废名、徐志摩、冰心等新一代作家的诗文,进入选本与课堂,尚需要一些时日。两人上课风格迥异。一个人讲得月明星稀秋水静,另一个人讲得山呼海啸风雨来,都受学生欢迎,课堂上经常坐着外专业来旁听的学生。

许地山之于冰心、凌叔华等低年级学生的关系,半先生,半同学。学生呼他“地山先生”,尊重里含有俏皮。他走路时也翻看一本梵文书或佛经,念念有词,旁若无人。圣诞节聚会,他走上舞台,表演女子脚穿高跟鞋、挥臂打高尔夫球之情状,惹得满堂大笑;复怀抱琵琶,双目微闭,转瞬间,一派天高地迥声声慢的气氛弥漫开来。授课读书之余,许地山还与熊佛西、冰心、凌叔华等人,编辑出版《燕京大学季刊》。在从前仆人所住的小房间里,几个编辑为作品中该用“像”还是“象”这一类问题,争得面红耳赤。许地山查资料、写信,论证个人观点,寄往女校。下次见面,冰心、凌叔华赶紧求饶:“地山先生说得对,很对!信就不必写了啊,面谈,面谈。”许地山开心欢笑,在课堂上依旧严肃强调:“就是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计较。自我辈开始,改掉不认真的习惯,中国才有改变的可能——‘怎么着都行’,则奴隶的贱命,如何摆脱?!”

讲台上,许地山信马由缰,时时将话语的马头,从前朝言辞的雅致,挽缰挥鞭,蓦然奔向时代的纷乱动荡。

一九一九年四月十六日这一天,课堂上,谈到梁启超从巴黎传来的一系列关于“日本欲占据德国的山东权益”的消息,许地山放下手中的《庄子》,说:“庄子推崇自由、逍遥游,但这是一种负重之自由与逍遥,非凌虚蹈空、毫无担荷。他尊敬孔子,屡屡记叙其行其言:‘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眼下,吾国吾土就是寒至霜降局面!山东,孔子故乡,中国人的精神源头。德国战败,走了,另一个战败国日本欲继续霸占,天理何在?我是基督徒,向来吃素悟禅,厌倦暴力字眼,但当外寇来袭,一个仁义之邦,若只能凭‘仁义’二字护生存命,何其幼稚,何其羞耻!”据冰心回忆,讲这些话时,许地山脸色铁青、嘴唇发抖,一个平素散漫随和之人,突变得令人畏惧。正因华夏尚有无数“突变之人”,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的到来,乃至现代性中国的构建,势不可挡。许地山在十八天后作为学生领袖冲上街头,及至随后在伦敦、在香港迸发出的一切爱、恨、情、仇,乃至一九四一年八月四日的弦断歌歇,势所必然。

除了桃树下的一张黑白照片,在老舍文章中,我看到关于这一天的叙述:一九一九年四月十六日,傍晚,老舍亦即此时的舒庆春,与刚认识不久的许地山,去缸瓦市堂。唱诗班在管风琴伴奏下,正在试唱许地山新写的《神佑中华歌》——

神明选择赐与,一片荆原棘地,我祖开辟;

子孙继续努力,瘦瘠变为膏腴,使我衣食无亏,生活顺利。

旧邦文化虽有,许多消灭已久,惟我独留;

求神永远庇佑,赐我一切成就,使我永远享受平等自由。

恳求加以护庇,天灾人患永离中华美地;

民众乐业安居,到处生产丰裕,信仰、道德、智慧,向上不息。

歌声中,舒庆春不经意间侧首,看见天窗投下的一缕夕辉,正照耀着许地山两眼的泪水。

【作者简介:汗漫,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