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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3年第9期|苗炜:露营地(选读)
来源:《上海文学》2023年第9期 | 苗炜  2023年09月12日09:02

维维安脸上有许多雀斑,集中在眼睛下方。年轻时就有人欣赏她这张脸,说化妆都达不到这样生动的效果。过了四十,这张脸更加生动,有雀斑,有皱纹,有晒伤的痕迹,有细小的凹陷,有更多的人欣赏她这张脸。但最为仰慕这张脸的还是王思九和陆安迪,王思九是她的前任男友,陆安迪是她的丈夫。三人初次聚首是在北京郊外的一个宿营地,那是快二十年前的事。宿营地是由废弃的工厂宿舍改建而来,一个围合的院子,东南西北各有一列房子,大门在北侧,北边房子是餐厅和厨房,南边的房子锁着门,屋里堆着杂物,看样子还没有整修,东西两列各有七八间屋子。几十个青年男女浩浩荡荡从城里杀过来,组织者一进院门,指着西边说,这边是女生宿舍,再指东边说,这边是男生宿舍。维维安站在王思九身边,冲着组织者喊:“干吗把我们分开啊?”组织者说:“要不大家随便睡吧,钥匙都在餐厅里呢。”大家去拿钥匙,还是四人一间,自觉分成了男女宿舍,有一位诗人一直在念叨:“睡什么睡啊,我们要彻夜喝酒。”

那天晚上大家在餐厅里喝酒,小桌子拼起一张大长桌,维维安感觉对面一直有人盯着她,她低头,撩头发,怎么也躲不开那人的目光。那是个干净的男士,有点儿拘谨,跟周围畅饮的人格格不入,但望向她的目光没有一点儿退缩,好像要把她脸上的每一个小雀斑都记在心里。有人介绍,这是维维安,在美院念博士;这是安迪,刚从美国回来,学计算机的博士,你们两个博士待会儿喝一个。接着介绍说,这是王思九,电影策划,人送外号“资料库”,简称王库。安迪向维维安微笑,点头,站起来,隔着长桌跟王思九握手。两个人是斜对面,隔得略远,都欠着身子向前,两只手在一排酒瓶子上方握住,安迪问:“你真的看过一万部电影?”王思九摇头:“别听他们胡说。”安迪笑:“佩服,佩服,每天三部,至少十年。”维维安坐着,不知道安迪的兴趣是在她身上还是在王思九身上。几年后,他们回忆这一幕,安迪问她:“我当时跟你的夹角是四十五度,跟王思九的夹角是七十五度,为什么你们不挨着坐?中间还隔着两个人?”维维安回答:“那不是留出空来给你插足吗?”

那一晚在酒桌上,维维安说,有一个业余剧团打算排练《威尼斯商人》,还缺演员,谁要有兴趣演戏就找她来报名。诗人问,为什么要排《威尼斯商人》啊?维维安回答,莎士比亚啊!随后一阵喧闹淹没了这个话题。到后半夜,许多人喝多了,回屋睡觉。王思九也喝多了,趴在桌上,有人扒拉他两下,他就醒过来喝两口。安迪一直清醒,他跟周围的人不熟,没人灌他酒,但大家举杯时,他也跟着喝下去不少啤酒和伏特加,不过他一直坐得笔直,两只眼睛亮亮地盯着维维安。到了夜里两点半,维维安起身往外走,诗人说:“你不管他了?”维维安回头看一眼趴在桌上的王思九,说:“我可抬不动他,就让他在这儿睡吧。”走出餐厅,维维安在院子里溜达,四下漆黑,隐隐有山脉黑色的轮廓,维维安衣衫单薄,打了个寒战,抬头看天,有群星闪烁,密集的群星,走了千百年才到她眼前的光。“夏日大三角,”边上有人说,“那就是牛郎织女。”安迪站在维维安身边,用手指着天,让她找天上最亮的星,维维安说:“喝多了,眼睛花了。”安迪冲她笑,牙齿在黑夜中发白:“我听你说你要去排练《威尼斯商人》,我也想参加。”两个人互留电话号码,维维安走到西边那一排房子,到自己屋门口,回头看,安迪站在院中,仰头看天。

话剧排练是在一个小剧场,指导者是维维安的舅舅。舅舅是国家话剧院的演员,曾经主演《麦克白》,后来没有剧团再排莎剧,舅舅颇为失意。和舅妈离婚后,整天喝酒,剧团也不敢给他派活儿。舅舅没孩子,维维安从小跟着舅舅泡剧场,看展览,情同父女,听说有人组织业余戏剧,就拉着舅舅来发挥一点儿专业技能。她带着舅舅到小剧场,安迪早已恭候,分配角色时,舅舅问安迪想演什么,安迪说:“演一个不重要的角色就好了,我看过剧本,里面有一段法庭戏,有个威尼斯大公,那个角色不错,台词少。”舅舅说:“别演大公,你演洛伦佐。洛伦佐有一段特别好的台词。”舅舅坐在小剧场第一排座位上,对着维维安念台词:“坐下吧,杰西卡,你看那高高的天穹上,嵌满了多少金光灿灿的宝石。你所望见的每一颗微小的天体,都在运转时,发出天使般的歌声。”安迪说:“我也喜欢这一段——这歌声原本就存在于人们的灵魂中,可我们的心灵有一层泥,再也听不到了。”舅舅朗声大笑,说:“你就演洛伦佐。”维维安心想,这个安迪为了讨好我,竟事先把剧本读得这么熟,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少耐心。大家坐下念剧本,维维安在剧中演侍女。演女主角的是个喜欢摇摆舞的姑娘,休息的时候,就教男主角跳摇摆舞。维维安问安迪:“你是不是过目不忘?”安迪说:“没有,我就记得大概。”维维安说:“我记性不好,看半天台词也记不住。”第一次排练完毕,维维安送舅舅回家,出租车上,舅舅闭目养神,快到家门口了,睁开眼睛说:“安迪那小伙子不错,你说他在美国念书,哪个大学毕业的?”维维安说:“忘了。”她寻思自己在排练的时候跟安迪并没有任何亲昵的意思,但舅舅善于察言观色,对他人的形体有敏锐的直觉。

把舅舅送到家,维维安去找王思九。进门没聊几句,王思九就说:“你记得那个安迪吗?他给我打电话,要约我聊天,说要聊聊剧本。”维维安吃惊,不知道安迪打什么算盘。王思九问:“他是不是写了个剧本给我看啊?”维维安说:“不知道啊。”她打定主意,不告诉王思九下午曾跟安迪一起排练,听王思九继续说:“我跟他说,我聊电影挺贵的,论证一个项目都是要收钱的。他给我出价,一次一万,先聊三次。”维维安说:“你答应了?”王思九说:“我本来是跟他开玩笑,他愿意给,我就拿着,聊聊呗。”维维安盘算,安迪不把她和王思九当成一个整体看,她也要奉行一对一的原则,绝不向安迪打听他跟王思九聊什么。

世间计划好的事往往出现变化,安迪跟王思九聊了两次,提的问题极为庞杂,中国电影和美国电影的差距到底在哪儿,特效技术怎么用在古装片上,你觉得什么是好剧本,一个电影里的主观镜头到底占比多少,《红楼梦》里的太虚幻境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上帝视角,怎么看待AI绘画等等等等。谈话在一间咖啡馆进行,只有咖啡和白水,第一次聊天两个小时,中间隔了一周,第二次又聊一个半小时,每次聊完,安迪就掏出一个信封,交到王思九手里。王思九喜欢安迪这一把一结的爽快,可最后一次谈话再也没进行。话剧排练也出现了变故,女主角找来两个小有名气的脱口秀演员,又让一位年轻导演加入,他们想把《威尼斯商人》变得更欢快,小小的业余剧社暗流涌动,磨合三四次之后,维维安和舅舅退出了,安迪也跟着退出了。那天晚上,安迪陪维维安一起把舅舅送回家,然后,维维安对安迪说:“我想去喝一杯。”安迪说:“好。”

那天晚上他们去了一个啤酒馆,坐在户外,安迪的记忆中,那天是满月;维维安的记忆中,那天是新月。维维安说起自己的中学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拍卖行工作两年,又回学校读博士;安迪说他在北工大念完本科,然后去佐治亚理工留学。维维安说自己不喜欢工作,也许一辈子都会留在学校里教书;安迪说他正在创业,已经拿到了一大笔投资。说完学业说完工作又说各自的家庭,维维安笑着说:“我怎么感觉我们在相亲似的。”她干掉一杯酒,说起舅舅精神不稳定,曾经在精神病院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吃药控制住。她又要了一杯酒,说:“我老担心会不会精神分裂,这个病遗传吗?是不是基因里就有啊?”安迪不知如何回应,维维安继续说:“我去排戏,是为了给舅舅找点儿事干。你为什么来排戏?”安迪说:“我就是想学一下怎么演戏。”维维安问:“那你学到什么了?”安迪说:“我发现小剧团里也有一种张力,一个人进入一个角色,就会对另一个人有影响,一个人当了主角,就会对别人有控制力。我还知道艺术感受需要身体的参与,跳舞画画搞音乐都需要身体动起来,形体训练是为了更好地表演。那个跳摇摆舞的姑娘好像天生就是女主角的性格。”维维安说:“我还以为你排戏是为了跟我在一起呢。”安迪说:“当然,我想跟你在一起。”维维安笑:“你的台词还要再练练。”安迪又重复了一遍,“我是想和你在一起。”

维维安忽然害羞了,低头,又抬起头来,“我听说你还要写剧本?”

安迪说:“我没要写剧本,我是写程序的。”

维维安灵光乍现:“我知道了,你要用电脑写剧本。”

安迪说:“你真聪明。”

维维安不再顾忌自己的一对一原则。她说:“所以你找王思九聊天是为了写程序?让电脑写剧本?”

安迪深吸一口气:“我们在开发一种引擎,在电脑上生成一部电影。你天天研究图像,你应该知道,图像是有等级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图像组成的世界里,有些人的图像等级高,肯豆发一张照片,有几千万人看到;绝大多数人等级很低,等着看一张肯豆的照片,等着看某个大明星,等着看某个电影,他们会对图像顶礼膜拜,不管是照片,还是电影还是剧。大家都想留下自己的图像,大家拍照拍视频,但图像的等级依然存在。我想改变这个状况,一个人想要看电影,就可以给自己拍一部,他还可以自己在里面演一个角色,比如你舅舅喜欢演莎剧,他可以演麦克白,演哈姆雷特,他可以选演员,可以跟劳伦斯·奥利佛一起演。我们想做一种新的娱乐方式。”

维维安愣了一下,她听过不少朋友吹牛,眼前的安迪吹得最大。她说:“我看过AI画的画。”

安迪说:“我在伦敦看过一幅画,应该是好几百年前的,画的是两个人,站在桌子边上,地上有一个特别模糊的影子。你要是正对着这张画看,看不出那影子是什么,可这张画要是挂在墙上,挂在楼梯边上,你上楼的时候就会发现,那影子是一个骷髅。”

维维安笑:“你说的那张画是小荷尔拜因的。”

安迪一拍桌子:“那是好几百年前的画,是吧?那就是电影啊。你肯定去过敦煌还有大同吧,敦煌壁画还有云冈石窟是要包裹你,在视觉上把你包裹起来。我去云冈看佛像,我觉得北魏那些石匠做的就是一种感知界面,要在视觉上压迫你。巨幕电影也是一种感知界面,头戴式显示器也是一种感知界面,我们要做的是另一种感知界面。人类最开始演戏,不就是要改变感知吗?要假装是真的,观众也假装自己看到的是真的,演戏看戏都是在改变自己的感知。你知道最早的头戴式显示器是麻省理工的一个教授弄出来的,他搞的是计算机图形,他的学生有好几个做动画。头戴式显示器是要你沉浸其中,我觉得在石窟里画画或者弄雕塑,跟头戴式显示器追求的效果是一样的。”

维维安笑:“可脑袋上扣一个头盔太可笑了,跟尿盆似的。”

安迪说:“也许以后会变成一个眼镜。你觉得头盔可笑,是因为你的意识在跳跃,比如你戴上头盔,进入一个虚拟现实,但你还会想自己戴上头盔的样子太好笑了,你会跳出来,看到自己戴头盔的样子。好,那我们不戴头盔。其实脖子很重要,脖子支撑我们的脑袋,脖子还要把大脑中的信号传递给身体,我们可以设计一个项圈来改变大脑传递的信号,改变感知。我们坐在这里聊天,有月亮,有风,有啤酒,我们聊天,交流信息,跟相亲似的,脑子里会产生一连串的信号。如果我们各自佩戴一个项圈,可能就像一个项链,你喜欢珍珠就戴珍珠的,你喜欢十字架就戴一个十字架形状的,两个项圈能链接,就像蓝牙一样,你大脑中的信号进入我的身体,我大脑中的信号进入你的身体,神经系统控制身体的行动,比如我大脑中想拥抱你,这个信号传递给你,你可能就来拥抱我了,这样的交流是前所未有的。有了这样的项圈,你可以想象很多更浪漫的场景。人们需要新的感知,有一个哲学家叫贝克莱,他说存在就是被感知,他说得没错,没有新鲜的感知,活着就太没意思了。所有的娱乐都是在改变感知,人的感知很容易被改变,这里面并没有太多物理上的限制。你是学美术的,应该很容易理解这一点,比如你闭上眼睛,你身边的一切就变成了雕塑,你要触摸,才能感知到,你有了这个意识,才能更好地欣赏雕塑作品。一个头盔或者一个项圈也是这样的感知变化,你戴上去,周围的一切就变了。”

维维安说:“你去过河南新密吗?新密是一个县级市,那边有几座东汉的墓葬遗址,墓穴里有壁画,画的是大摆宴席,宴席上有杂技表演,有人喷火,有人玩平衡术,其实就是在墓穴里摆上了电视,电视里有娱乐节目,是这样吧?太原有一处北魏时期的墓葬,也有壁画,死去的男女主人都画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周围画的是他们在尘世间最看重的东西,他们要跟生前享受过的东西葬在一起。照这样来看,现在很多孩子,在家里置办玩偶,摆一柜子玩具,还弄一个专门打游戏的房间,有最好的电脑,最大的屏幕,有氛围灯,就跟给自己弄一个墓穴一样,把最享受的东西放在身边,要把自己的意识自己的感知停留在一个高科技墓穴里。”

那天晚上他们聊到酒馆打烊,维维安说自己的博士论文题目是“明清祖宗画像研究”,他们聊壁画,聊电脑屏幕和GPU的算力,聊物理界限,聊虚拟性爱如何实现。之后他们的记忆发生了偏差,安迪记得,他们打了一辆车,他问维维安去哪里。他知道维维安有三个选项,回父母家,回大学宿舍,去王思九那里。但维维安给出第四个选项,她说去你那里。安迪当时在东四环租了一个两居室,每天有一个小时工来打扫卫生,客厅里有一张两米六的餐桌,餐桌上摆着两台电脑,边上有一本书,是《科普勒斯顿哲学史》第四卷,不过他们几乎没在客厅停留,就躺到了卧室的床上。维维安期待这场性爱,她下面湿乎乎的,两人撞击时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她笑着说,听着像是大象踩湿泥。安迪惊叹,电脑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样的通感能力,从北京的一间小屋子里的性爱感受到泰国丛林中一头大象的脚步。他几年前去过泰国,花两百美元享受了一次骑象旅行,一片天空在眼前起伏,时而看见天,时而看见树叶,大象的脚步沉稳,踩进泥沼再抬起来。

维维安的记忆并不是这样的,她那天喝完酒回宿舍,安迪送她,在车上,安迪说他要去美国一趟,两个月,圣诞节前一定回来。维维安记得她走进校门,回头看安迪坐在车里,用手比画成电话的样子,向她挥舞,那意思是保持联系。后来她就和王思九分手了,她没有找借口,而是很直接地告诉王思九,我们不合适,我喜欢上别人了。她记得安迪回来时,她去机场接他,然后坐车到东四环,那里两个月没人住,居然一尘不染,安迪说,每天都有一个小时工来打扫卫生。客厅里有一张两米六的餐桌,餐桌上摆着一本书,是《科普勒斯顿哲学史》第四卷,他们坐在餐桌边喝了一杯茶,那时候天气已经冷了,她穿着羽绒服帽衫和T恤牛仔裤,但很快都脱掉了,她期待和安迪上床,她等了两个月。她去过泰国,但她从来没有骑过大象,她怕大型动物,从未触碰大象,但那天她听到他们两个人发出的声音,像大象踩在湿泥里,一步一步,脚步沉稳缓慢,然后安迪问她什么叫通感什么叫联觉,两者到底是不是一回事。

来年夏天,维维安拿到博士学位,问安迪要不要和家里人一起吃饭。安迪说:“这是要见家长了吗?”维维安说:“只是吃饭,庆祝一下。”那天,维维安的爸爸妈妈和舅舅出席,在一家意大利餐厅,先开香槟,又喝掉了两瓶红酒,吃完甜点,还没有要散的意思。安迪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回来的时候,从兜里掏出一个蒂芙尼的小盒子,放到维维安面前。维维安问:“这是给我的礼物吗?”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钻戒,一颗大钻石射出一道光,把维维安的脸点亮,她捂着脸,开始哭。舅舅举着酒杯站起来,对安迪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你要说出来啊!”安迪站起来,对着长辈鞠躬:“我想跟维维安结婚。”维维安的爸爸说,好。维维安的妈妈说,好。舅舅举杯一饮而尽,看维维安,还在哭,双肩颤抖。舅舅说:“哟,这丫头是不是不同意啊?”维维安想象过很多次浪漫的求婚场景,在海边或者在森林中,在一片大地上,在明亮的阳光下,大地上的万物都闪耀着光芒,那光芒太强烈了,以至于在维维安的想象中,她怎么也看不清求婚者的脸。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多高?他的鼻子挺拔吗?他的眼睛大吗?他的眉毛是浓是淡?那个人始终隐匿于光芒之中,不可捉摸。维维安从爸爸妈妈那里看到的婚姻模式是一个战斗小组,一男一女的战斗小组,他们是互补的,互相激励的,背靠背,迎战四面八方的敌人。爸爸妈妈就是这样打理着一家私营公司,一个董事长一个总经理,一个冲锋一个掩护,一个开枪一个观察,把小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把维维安养成一个富足的公主。只是维维安认定自己不是一个战士,她总疑心,谁会在战斗中选我当队友呢?我肯定是个猪队友,肯定是个累赘。维维安擦干眼泪,看站在身边的安迪,安迪也看她,微笑,那意思是说,傻丫头,什么战斗啊队友啊,我们已经赢了。

一年后陆安迪和维维安结婚,婚后去美国和墨西哥旅行。又一年后,维维安怀孕。他们搬到郊外的一个别墅区,雇了司机和保姆。安迪实行技术外包,花园没空打理,外包给一家园林公司,每周有园丁来收拾花园和屋内的植物;家里招待客人,请专业的厨师上门;孩子生下来,不知道怎么带,请专业的育儿嫂。怀孕八个月的时候,维维安说,这肯定是个儿子,他在肚子里不停地动,像一个猴子似的。等孩子生下来,黑黑的瘦瘦的,真的像一个猴子,于是取名为“猴哥”,那一年是猴年。猴年将结束的时候,维维安接到王思九的电话,王思九做了好久的策划,终于当了导演,他拍的一部院线电影要上映了,请维维安和安迪参加首映式。维维安对着镜子说:“我这身材还没恢复呢。”安迪说:“去吧,去看看他拍了个啥。”

首映礼在一家大购物中心地下一层的电影院举行,门口铺了红地毯,摆了许多花篮。进场的时候,陆安迪夫妇看见王思九在招呼几位重要客人。开场十分钟,维维安低声说,我怎么看不进去啊?开场半小时,维维安又说,我还是看不下去。散场的时候,王思九在门口等候,感谢他们来看电影。维维安说:“你怎么留胡子了?”王思九摸摸下巴说:“好看吗?”维维安笑。王思九问:“当了妈妈感觉怎么样?”维维安说:“我觉得我会是一个特别好的妈妈。”安迪忽然发问,“你为什么拍这么个电影啊?”王思九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维维安忙说:“我觉得挺好,我真觉得挺好。”旁边有人叫王导,笑吟吟地祝贺,维维安拉着安迪走开:“你太不会说话了。”安迪说:“我也想搞一个首映礼,请他来家里体验一下我们的产品。”维维安说:“太尴尬了吧。”

舅舅来家里体验了安迪的产品,那个产品叫“卢米埃”,方方正正的盒子,摆在餐桌上,舅舅左右端详了半天,说:“这不就是一个投影仪吗?”饭菜上桌,舅舅抱着猴哥吃饭,安迪问舅舅最想扮演的角色是谁,舅舅喂猴哥吃了一口奶酪,笑着说啥也不想演了。维维安说:“舅舅想演秦始皇。”舅舅连忙摆手,安迪对着卢米埃的盒子说:“好,就演秦始皇吧。”舅舅看了眼那盒子,问:“你在跟它说话吗?”安迪说:“是啊,它在听我们说话,您可以编一个故事,它会自动生成一部电影,这是我们公司生产的第一款硬件产品。”维维安说:“秦始皇的故事就是统一天下,还有刺秦,没什么新鲜的。”舅舅说:“秦始皇怕死啊,他派徐福去找长生不老药,那倒是一个好故事。”维维安说:“这像是一个科幻电影,把自己的意识上传,就可以实现永生。”猴哥伸手抓肉,舅舅笑:“这孩子这么小就吃肉。”维维安说:“嗨,别提了,拉的屎可臭了。”舅舅说:“屎哪有不臭的。”维维安说:“他拉的屎特别臭。”这么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吃完饭,猴哥被保姆抱上楼睡觉。

安迪拎着盒子到楼下,维维安问:“我们编的故事行不行啊?”安迪说:“看看吧。”卢米埃的盒子的确像是一个投影仪,影音室的幕布上出现了戴通天冠的舅舅,安迪说:“这个盒子看过您的影像资料,其他角色是自动生成的,我们也可以让其他演员来扮演徐福。”舅舅点上一支雪茄:“那汤姆·汉克斯能来演徐福吗?”舅舅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影片,他像是和一群智能人偶在玩耍,但每个表情每句台词又像出自他的真身。他向安迪抛出一个个问题,安迪解释数字孪生系统、GPU计算能力、真实界弥散原理、演员工会及版权和肖像权事务,两个人谁也没认真看电影。倒是维维安看得津津有味,那故事说的是秦始皇派徐福去寻找长生不老药,徐福在某处海岛上发现了一套脑机系统,把自己的意识上传,就可以实现长生不老,他把这套系统带回来,献给始皇帝,秦始皇把自己的意识上传,建阿房宫做计算机机房,保存其思想意识之芯片,不料,始皇帝意识上传之后,变成了一个大脑空白的痴呆,胡亥弑父,成为秦二世,项羽军队攻陷长安,纵火烧掉了阿房宫,保留秦始皇大一统思想的芯片被烧毁,阿房宫建筑宏大,焚烧后的灰烬遮天蔽日飘散于北方大地,大一统思想和皇权思想由此根植于这片土地。影片长九十分钟,维维安笑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她起初为舅舅奇怪的扮相和生硬的台词而笑。为粗糙的美术布景和生硬的剪辑而笑,后来为故事的走向而笑。安迪问她:“你笑什么呢?这个又不是喜剧。”维维安说:“这就是喜剧,疯疯癫癫的喜剧。”那天晚上,舅舅抱着一台盒子离开,说回家后要好好调教这台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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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上海文学》202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