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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天》2023年第8期 | 刘国欣:醉舟(节选)
来源:《飞天》2023年第8期 | 刘国欣  2023年09月05日16:29

刘国欣,陕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作品见于《钟山》《花城》《清明》等刊。出版有小说集《供词》《城客》《夜茫茫》,散文随笔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

刘国欣,陕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作品见于《钟山》《花城》《清明》等刊。出版有小说集《供词》《城客》《夜茫茫》,散文随笔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

1

承爱说要带孩子趁小假期到京旅游,微信里说的。承欢看到时已经是翌日的早晨。她建议承爱不要出行,尤其小长假。承欢语音刚输送过去,承爱的微信框就打了输送过来:现在不出去,孩子平时要上课,你以为像姐你一样——有责备也有羡慕。姐妹俩是完全不同的人。承欢只比承爱大十二个月零三天,生活却完全是硬币的两面,这也许是和小时候家庭不同的养育方式有关系。承爱在一种健康秩序的模式里生活,承欢则几乎失序。承欢的出生是合法性之外的,承爱则是在一张纸做证明的合法关系之内诞生,姐妹俩的性格和命运似乎也因此受了影响。从小到大,承欢不喜欢在干净有序的生活环境里生活,东西都是杂乱的,衣服扣子经常扣不准确,最主要是正衣反穿,看着吊儿郎当。与之相反,承爱总被父母夸赞,衣服穿在身上整整齐齐,脱下来亦摆放有序;学习用品和生活用品亦摆放有序,随时可取……承欢读书时代也总是乱七八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好不容易经过补习又补习考上了南方一所才升二本学校的外语系,又在大二学期末休学一年后七转八转转到了当时才成立不久的社会学院。那个年头,承欢如果不转专业,按照家族里的一个算是有识之士的伯父的规划,她还有望毕业时候靠着师范院校的一张文凭,分配到县城的中学里;最不济,也可以有个编制,即使在偏远山村,也还是可以端一碗风雨不愁的饭的。“一看就不成器,山驴野马的性子,学了他父亲。”伯父对承欢母亲这样说过承欢,承欢母亲在催促承欢尽快过稳定日子的时候,原话原口吻地把伯父的话端给了承欢。承欢知道母亲对她有怨言,寡妇通过努力把两个孩子都培养成了大学生,按理是前途有望的,活成了人上人。但承欢在大二升大三时休学一年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找学校的各个领导努力把自己转到当时才成立的社会学院,颓唐了几年。紧接着就是毕业,再接着就是在不断变换工作和城市间度过。现在,三十多岁,无家无业,寄身于一家旅游公司,疫情期间几乎解散,疫情后又重组人马。在母亲的眼里,承欢越来越令她失望,尤其在结婚生娃这件事上,那更是跌出了期待的天际。母亲每天用指头掐算着,也抽签打卦问神仙,看自己有几个孙子辈。三胎政策放开了,承爱一点都没有犹豫地按照社会政策和家庭期待的规划,又结出了一个果子。而承欢如果也如此,做母亲的就觉得可以左手数了数右手,六个孩童叫姥姥,三十岁守寡,守得云开见日出,也不枉费来人世一回。然而,眼看着往四十走,承欢一年比一年没有动静,这让做母亲的算术数数出现了严重危机,经常哭着闹着要承爱关心关心姐姐,多带孩子接触一下,也许就唤起了她沉睡很久的母性,最不济,也可能增加一定的生活下去的热情。

承欢骑着自行车脑海里想着不知妹妹带不带母亲一起出来,如果带三个孩子,那肯定有妹夫或母亲是跟随的,孩子们太小,一个人照顾不了。想到最小的外甥女可爱的萌嘟嘟的小嘴,恼了的时候气呼呼坐在床沿上大口喘气,看起来受了无尽委屈,她就感觉心里有一些东西化了。早知道孩子们过来,就会专门等着。一辆不知加了什么劣质汽油的车这时候越过她的自行车开到前面去了,尾气特重,让她喉咙里一阵泛酸,差点就又随口开吐。她想起才过去的一夜,一次次的呕吐,猜测着孕吐与醉吐的区别。孕吐,生命里从没经历过的事,对于道德爱好者来说,是神圣的;醉吐,尤其是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在深夜的长街,简直是可以沉潭或挂白绫了。

夜里,夜里,夜的事总是混乱而疯狂的,幸好是夜里,可以省却很多难为情,你与我,他与她……总会有太多的事。呕吐感又一次袭击,醉意仍然在捕捉这个通向白天的可怜女人,这时,一辆绿色双层大巴正在拐弯。要小心呀。

在肆无忌惮的触摸里,许多情境融合在一起,令人恍惚的心碎又一次袭击过来,带着微笑的呓语不断发出,痛苦的追悔也在瞬间抵达,酒是连接物,快乐与痛苦,清醒与迷狂,你与我……一连串的责备涌过来又逐渐飘散,最可怕的就是这种自我放纵之后接踵而至的自罪感。又一次,无数次了,从童年到现在,强酸一样蚀过可怜的承欢。她知道,会有数日或数月,这些场景这些记忆会突然间冒出来,令她厌恶世界和自己。

第二日,她在晨起的恍惚里辨别清了房间的方位,房间布置一览无余。少年时代写过太多泡沫诗行,有一句却记得清晰:我希望睡着在南极,醒时在北极,生活是一条船。她常常想象一夜之间从南极到北极的船是什么样子,想象那些飞往极地的候鸟和游往极地的鱼群,还有云朵。云朵可以在南北两极翩跹。云朵是否有自己的意志和情感?她一直渴望挣脱什么,无牵无挂,自由自在。如何才可以?

酒精激活了记忆深处的一些东西,这些东西穿行在梦境里。总是有什么赶不及了。一个又一个被追捕的梦。童年的原野、风,还有某种渴望……是什么时候开始厌弃一切却又规规矩矩,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夜晚选择沉醉或出走?

最该被想起的几年却有太多遗忘(2002、2003、2004),时间的序列那时就已经意味深长地调戏着这个智力平庸的人。梦是现实的变形,却比现实更显得真实和亲密。名字也是一种象征,“克”只一个字,就让她望而却步。承欢一直在训练一门叫做“克”的功课,一切的南辕北辙由此而起。欢与克,一对象征,所爱之物所恋之人相刑相克。在极致的放纵和今夕不知何夕今夜不知何夜睡在哪里的夜晚游戏中,克就像一种审判,既近又远。少年一语不发的嘲笑,生活这里那里的呕吐和污物,一种无法把自己像个消字符一样消掉的自我厌弃,就都审判桌一样摆下了。请君入瓮的姿势,隔几年就有这样的一次重复,有时甚至根本没有那么久……谋杀掉自己的欲望长久不息,像内心深处养着一头兽,它被拴着铁链困在山洞里,终日里都是醉与死,却一直没有放弃挣脱铁链。

——我以为是宾馆。

——怎么可能是宾馆?

她在心里低语:“怎么不可以是宾馆?”上楼前他说是十八楼靠左那间,让她先上去。她恶作剧地想必须等他,就固执地站在楼下。守门人是个中年近老年的穿着黑乎乎的衣服面目模糊的男人,隔着玻璃往外窥望,看着她。在他说他去买牛奶让她先进入电梯的当儿,她站着四处看着发现了这么一个人。很明显,他们应该是认识的,至少有点头之交。守门人往往会获得很多秘密。一个住宅区,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秘密。他可能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但肯定拥有他们一些不愿意示人的生活片段。他可以添油加醋地讲给这个人或那个人,也可能,在有必要的时候,为法律提供证据或成为他敛取一些财物的工具,比如一些烟酒或小礼物;也或者,就如作家一样,仅仅是素材,仅仅满足于生活的窥视,就可以让他们在一些场合讲出的时候很有成就感。市井人民所感兴趣的无非就是这些八卦,官员或富商或其他各样名人的一些“你来我往”,更多是桃色新闻。对于别人的床上生活,人们好像拥有着非常强烈的热情,他们一边津津乐道,一边说着无趣之类的词。人类原始的深层欲望,也许是逃避文明渴望回到动物时代的。有序的生活裹着失序的渴望,一些人就跳下去啦吊上去啦就吸毒啦就自戕啦……生活的悲喜剧随时上演,欢笑之后是眼泪,眼泪之后是欢笑,也有种滋味叫既哭又笑,既悲又喜,既舍不得又舍得,即不放下又放下,既留下又留不下……神呀,神呀,你如何二又不二,一又不一?

一间充满日常家具气息的房子,有它一声不发就可以镇住人的气象与威仪,有一种壳一样可以攻击闯入者的表情。太可怕了。在宿醉彻底清醒过来的早晨,在被黎明之光舔舐着甜蜜里醒来的早晨,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醒来的早晨……到处都是浓烈的生活气息,家具与味道、光线、棉织物……天呀天呀。这是别人真实的肉体生活所在地,不是临时和暂居的,有一天里的一日三餐,饭后的消遣和学习,有各种各样的室内家居服,那种绵软的睡衣,可以挡寒但丑丑笨笨的只有在家人面前才穿的服装,以及饰有蕾丝花边的雪白桌布,各种大小不一的碗和水杯……这大多是一种成年人的生活,是大多人命运形式的收纳所。一个不安的灵魂开始哈气,内心的呐喊不期而至。必须逃,一分钟都无法待下去。好人们适合圈养在温暖的家庭房子里,适合卡通和动画,适合书本和电视,适合当模范的家居动物。不是每个人都有本事过这样的生活,不是每个人都能过得了这样的生活呀。

一间被夜晚和酒精护佑的房子,白日里显示出了它的秩序和尊严,对于生活早就失序无法重建也根本不想重建的人,首先是一种视觉惩罚,其次是一种心理惩罚。

必须逃离,不做告别。隔着薄薄的一扇卧室门,甚至可以听得见那个人的鼾声,不道别看起来不太礼貌,但告别则太艰难。如果把这样的场景当作舞台背景,一定能显示出那么一点不同与众的特色。就这样,撤。三下五除二,不到五分钟,承欢就走在了大街上。场景转换,需要相关人员尽快撤下幕布。她总在心里进行无声的话剧演出。坦荡的快乐之后的一种轻松,让她开心地打起了口哨。虽然地平线已经出了太阳,但这个钟点明显对大多数人属于太早的早晨,从微信的小程序里找一辆滴滴车来坐,还不如沿着大街寻找地铁口。他那样能在人来人往里混的人,不至于把房子买在离地铁太远的地方。她急需找到一个地铁口,离开此地,回到住处,回到那间为了方便直达工作地临时租的只有一床一椅一桌一卫,连厨房都没有的简陋的藏身之所,回到孤独的一个人的兽类空间。

陌生的街道,偶尔的几个环保人员拖着垃圾车和扫把前进,她停下来咨询地铁口在哪里,心里想着手机里的电能不能撑到回到客居了一些时日的闹市中心的居所,同时摸到口袋里一只口罩都没有,心里呜呼哀哉地叫了一声。她记得前夜的醉酒,手机滑落在出租上,记得吐在了丝巾和口罩上……半夜里连续两次呕吐让她一次比一次清醒。最可怕的居然是水龙头里没有热水,她想清洗自己都无法很好地完成……

谢天谢地,前些日网络流传的通告是真的,地铁上不必再戴口罩。可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人都把嘴巴掩盖得很合体,各种各样不同的口罩,各种各样的嘴巴和鼻子被包住了。恋人们如何隔着口罩亲吻?这是个亲吻在减少的时代,人们给嘴巴戴上了安全的贞洁罩,欲望就不得不打折。她想起了前夜出租车上突然而至的亲吻。故意靠向他的那一瞬,他肯定以为她醉了,接着就是突然而至的触碰,让她一阵眩晕。很多年了,不曾渴望触碰谁,不曾被谁触碰。三年被疫情围拢的日子,更是安分守己地做着好人,克己复礼一日过一日,是工作上的好同事,工资卡被母亲拿着的孝顺孩子,朋友们的贴心的谈话对象……单身女人的巢穴里,没有任何绯闻。

醉酒让承欢的思绪很活跃,大脑如同篮球场,太多人在奔跑和跳跃。

2

自2004年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克。当时她十九岁,现在又十九年过去了。她来到这座克生活了十九年的城市,已经半年之多。别后时光,她一年比一年更深浓地想起他,这个身影出现在记忆和梦里的频率越来越高,像宿命的某种征兆,别有意味。但时间不到,就无法清晰判断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一种非常诡异的感觉,用文字是很难说清的,遭遇过这种情况的人也许能理解这种感受。本来两条重叠过就几乎再不重叠也没有什么故事的生命,却在时间的悬崖上生命里的一些重大节点经常在记忆里想起。当然,她近乎偏执地认为这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激情,所以也不专门去找他,不专门刻意地打听他。由青年而中年,大多人生活在奶粉与学区房之间,生活在互相窥探和攀比之间,生活在工资和物质在做加法但实际寿命在做减法之间。十八九岁,实在太年轻了,那时候就有浪子的孤独经常涌出,想着世界是宽阔的,人生还没有展开,以后有的是历史,一个暗恋的男人算得了什么?不曾想到当时就为后面的情节做铺垫。

疫情是猝不及防就来的,铺天盖地的消息,各种各样的死亡。于无意义中寻找意义,承欢决定不再受生活随意东西的摆布,北上有克的城市,摸索一些什么。从十九岁到三十八岁,太多布景都变了,可爱的克仍然存在于承欢流动不居的那张充满阳光的斑斓纹叶上,并没有随着时间的冲刷而进入遗忘的角落,也没有任何腐化变质。每一次似是而非的恋爱或情欲冲动,克的脸总是横冲直撞地插入。她还记得他皱着眉头穿着白色T恤的样子,记得他偶尔的叹息,记得他挥动着手臂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抛出什么的动作。一些记忆里的图像成了永恒,比蒙娜丽莎的微笑在个人记忆的长河里,更经常回溯。重要的是,他活着,一个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给人真实的念想和希望,虽然可能仅仅是虚幻的想象,但在生活的客观现实面前,想象喘息的一张脸,比一个骨灰盒更能对人生起留恋之感。留恋是一种活着的热情,必须点燃这把热情。

地铁里的面孔就像一粒粒蝌蚪在浅水里游荡,倏忽就是另一批了。承欢经常踯躅于一张张与克相似的面孔,一个个与克相似的背影。顺着这些人的面相,她会给他们加一些年轮让克抵达他的四十岁,或者减一些年龄让他们抵达克的十九岁。是的,他比她大两岁,生于1983年半夏的一天……

可怜的承欢在宿醉的早晨坐着的地铁上回想起自己的人生,跋涉在她自己十七十八十九岁的旅途上,同时在想象里,把可爱的但早就已经随着时光漫漶固定不住形象的曾经非常令人心动的中学同学克也拖回那三年,在想象里眷念他如初,假装人生的情感还有转机。

只因为高中毕业时分,在各式各样各种不同的同学录的寄语中,克仅仅在给她的那本上,贴了一张他的二寸大头贴,眉眼弯弯,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那是还流行QQ、大头贴、明星海报和碟盘的年代,年轻人会买好看的信封和笔记本,上面抄满当时的流行歌曲。当然,还流行喜欢的人互赠照片。

这些有关克的记忆一直在她为他独自建立的个人纪念馆里保存着,从未黯然失色。那现在说来黑白其实却属于彩色的年龄,实在令人回味。他的照片是呼吸,是氧,是一些危机时刻不想活下去的救援物。

你笑着,露出两排牙齿,有个虎牙总能被你悄悄地藏起来,你显得如春山可望,又显得像调皮的坏少年。你一直是我的私家收藏,尽管早就不知在哪条名字清晰的街道确认你的肉身住处,对你,我始终简单婉转,偏执纯粹,明朗坚固。

高中的教室也像是这样行驶的地铁。大一的翻译理论课,老师说“适者生存”应该准确翻译为“幸者生存”。课还在继续,紧接着就很快迎来了2008年的地震,而时间行到2020年的大疫,又让她想起与克共享一个教室的2002年。非典时候,学校曾经一次又一次煮中药汤给学生喝。与克曾经喝下同一种配方的黑汤,然后,“幸者生存”?

已经完全忘记名字并不漂亮平日里也毫无特色的一个女生,居然在高考前夕,怀揣二十元独自抵达省城,在班里消失一周。当然有报警,当然有搜救,当然有事后的安全教育……但当她再一次回到课堂,承欢在她眼里看到了一种平日里其他同学没有的闪光的东西。而她对她眼神的回应,也全然是救援。高中生活和后来整个的生活类似,总有漂浮在茫茫海上之感,眼神的理解是救生圈,这个在寻常日子离开教室没有请假消失一周的女生,给出了另一种度量时间的方式和活法。

年轻的承欢那时候就在心底总是咒骂生活,一边努力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学生,一边总想翻越爬越穿越到另一种被禁止的生活里去。界限的划定就是为了愉悦,越是被老师们禁止的东西,就越想着去触摸。看起来毫无特色的这个女生的出走,就像生命里被定格的一段时光,突然就照出了一些平日生活里与众不同的东西。在此之前,承欢有过不断割腕被医生定义为犯了花痴病的朋友,有过患上慢性头疼症不得不退学休养的同学,还有一个别的家长说在精神病院“见过她”的同桌。当然也有死亡,一个男生睡着睡着就与这个世界告辞啦,还是中学时代,只是初中。那是她第一次知道男生也会恐慌的,因为与那个在床上就睡着死去的上下几个楼层的男同学,有些开始跑校而不是住校,死亡就像踏着节拍在夜晚漫步,他们怕自己被追上……太多人太多事,寻常的日子,但一些事发生了就有那么一些东西再也不一样了,世界可能坍塌,就像分界线,分为之前的世界和之后的世界,失去之前的世界和失去之后的世界,有你的世界和没有你的世界……疫情放开后的一天,高中班级群里,突然就喧哗起来,因为有人转发了一则寻人启事。一个老父亲在寻找他2010年离家出走再未归家的儿子。那则寻人启事的视频在微信朋友圈已经转发了一阵子,承欢想不到被人转进班级群里,大家才纷纷记起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同学,她也开始开启大脑引擎搜索,最后确实在一些晃动的信息里确定这个失踪的人和她同窗共读过。很多人开始在群里构筑对他的记忆,拼凑他曾有的人生:父亲是教师;学习很好,沉默寡言。经过班主任的提示,大家才知道他在高中时代就有一段时间陷入后来人们经常说的抑郁症里。

总是会心悸,突然之间无法喘息,更多是生理性而不是心理性的。夜半经常会有这样的发作。可怜的承欢,她坚持着不打针,不管是疫苗还是其他。侥幸,三年之后的大爆发,她是幸存者;后来别人二阳三阳,她仍然是幸存者。对,大一翻译课上老师的面孔早就模糊,但是当时记住了这四个字,生活不是适者生存,而是“幸者生存”。

失踪了十多年的高中男同学,和帝王词人李煜拥有一个名字,他肯定背诵过李煜的词,应该也迷恋过那样的句子。他是如何像一个消字符一样把自己一点点消灭于这个世界?这么多年,父母亲友无有他的消息。日渐老下去的视频里的父亲,还有转发着他失踪多年信息的老师同学,他应该是早就无所谓了吧?生命的意外是被动的,主动消失并不属于这一范畴。

一个高中时代出走的女同学,一个走出高中却在大学毕业离家消失的男同学,在2023年的一列地铁上,承欢想起了他们。没有人来将这段生命里的插曲补充得更完整,也许需要一个有想象力的小说家,或者一个巫师可能更现实。问题是即使在这些人的补充下,命运轨迹显得完整了,但仍然缺乏生活的客观。那么平常的两个人,那么平庸的年龄,一文不名的岁月,一些东西暗线一般被当作重点埋下,让后来很多个夜晚辗转反侧里不断思索,到底为什么,是什么让他们找到了离开一个规定的空间的勇气,是什么让他们离开自己的身份符号,离开学生符号,离开儿女符号,离开所谓的地缘社缘血缘坐标。一个人要如何剪断一切关系,像一片云一样身无所系,随处漂移?

我们年轻的2002,重叠的岁月那么短,然后就像蝌蚪一样流向了别的河流别的海洋,有生之年几乎不再重逢。也许一些彻底搁浅在了岸上。不是每个蝌蚪都有机会变成青蛙。

3

随着地铁里涌上来的人越来越多,站立的姿势越来越累,承欢的回忆越来越拥堵无序。逐渐,大学时代的一部分记忆也活络起来。青春期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在高中,第二部分在大学。第一部分在后知后觉里直接就被同班同学的克当成了生活的省略,甚至连个省略号都算不上,无关紧要的背景里的一个小点,可有可无。第二部分,则是被碾碎的夏花,生命的背景布上,全都是洞眼,再也挡不住季节轮回中的那些寒流。

大二的时候,最要好的总是约着一起打乒乓球的男同学从他自己宿舍的窗外掉了下去,六楼,从此再也没有爬上那间六楼的房子,没有爬上他自己的那张架子床。警方和学校都进行了调查,首先调查的是宿舍的两个当时在房间的室友。基本问题开始纠结在于门到底有没有反锁?如果没有,为什么男生身上带着钥匙(掉下去的时候钥匙从裤兜跌出来了)不开门进去却是从隔壁开着的宿舍要穿过阳台进入房间?小道消息里,无一例外指向寻欢的失败,是男生而不是女生,而且就是同宿舍的男生。那一天他之所以掉下去,其中之一的说法,钥匙打不开宿舍的门,而宿舍里有他喜欢的人,和另一个也是宿舍里的同学,但不是他喜欢的,而可能是他喜欢的男生喜欢的……总之,总是这样的故事,欲念的渴望,有个相对应的男性或女性。而承欢在接着审问完男性之后,被当作了掉落的男同学女性里的被喜欢的人,被当作应该负责任的“女朋友”审问。社会也许需要这么一个出口……有过一段时间不断观看校园贴吧似是而非的各种“据说”,有过一段时间不得不以早晨和夜晚的跑步来代替打乒乓球的习惯来消耗体力的强迫运动。被当作一个出口是可怕的。明明连朦胧的暧昧都没有,都只是他约,她就见,带了球拍和乒乓球。也有其他人,其他一些共同的玩乐,也都参加过乒乓球社团,也被同学们公开戏闹过,但,一次都没有正式承认彼此,从来都没有。怎么就一个人死掉了,一个和他一起玩的女生就被贴上了“女朋友”的标签?她永远记得那句他在QQ里打给她的话,就像是遗言,在前一天的晚上,也就是这句话,让那些人怀疑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与你的往来会产生一种意义感,得以支撑自己勉强活着。

他们说这是他给她的遗言,问前一晚两个人下晚自习往回走说了什么。大一大二大三的学生上晚自习是学校的惯例,也许为了方便管理。他们俩总坐在一起。他是寡言的,几乎不和其他人说太多话,她顺着他,可以一整晚不说话。

无法完整性呈现,只能片段性说出,不然心脏仍然会汩汩出血,在回忆中仍有窒息的危险。时至今日,她仍然记得他小鹿一样潮湿的眼睛,喜欢穿白衬衫,习惯穿浅蓝的牛仔长裤。他左耳总戴着一只很亮眼的银耳钉,有钻的那面在太阳底下会发出特别亮的光,让他的脸更显得白皙而阴柔。就这些记忆是最常涌现的。不多几次的梦境里,他潮湿着一双鹿一样的眼站在她面前,不知向她伸手要什么,手都要伸到她怀里来了。她往往想的是也许他在另一个世界仍然喜欢着摄影,却还不喜欢带着照相机,他仍想着她背着他的相机。每次,拍照之后,他就会顺手将佳能单反照相机连着绳子套在她脖子上,她欣然接受。并不是没有想过抗拒,然而一直以来,两个人相处的模式,就是她像是他的跟班,虽然见面时间都是他通过宿舍电话或短信约,但他总是有这能力让她喜欢做他的随从。她那时候从他那里第一次知道相机分单反和卡片,她也是第一次被他普及常识一般地知道:尼康拍人像好,佳能拍风景好。时至今日她都没有验证过。她喜欢在他身边,是因为他不像别的同学会对她提这样那样的意见,这样那样的要求;她喜欢和他在一起是因为想说话就说话,不想说话就不说,可以彼此答非所问也可以双方问非所答。大多同学开始因为班干的上任站队,期末则因为分数和奖学金彼此争斗,经历过漫长的高中“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之后,她累了。而他,很少提这些。看得出,他对此毫无兴趣。

最最致命难忘的是后来,即使十多年不打乒乓球,站在球桌前握住球拍,仍然是他喜欢握拍的方式,横拍而不是直拍。更宿命的一点在于,总是在打出球后左腿不由自主向上翻起;赢了球后右手握着球拍直指天空,右手手腕弯为指向天空的九十度模式,仿佛一种仪式。她自己都不知道何时模仿了他。

乒乓球是他教会她打的,还有骑自行车,也是他教会她的。他是承欢在大学里唯一什么事都想找的朋友,因为从来没有拒绝过她,一次都没有。有过一些爱的可能吗?双打时候总是一组,赢球了会握手;假期结束回来也会拥抱;最亲密的时候,手拉手去听学校组织的活动“同一首歌”进校园,听孙楠唱《拯救》,后来在很多个彼此对坐吃饭时忽然约好一般唱起来:“我拿什么拯救?”

就那样突然地发生了。生活不给出任何解释,可以解释的人从六楼的阳台掉了下去,法医判断是自杀。学校的解释如此,法律的解释如此。家长也来过也闹过,但,生活在继续……

都无法说出你的名字,你消字符一样把自己抹掉,对你任何可以确定的定位都是亵渎。让你无法被捕捉,让你飞行在你的天空,让你飘扬。

更详尽一点,就是知道他曾经弹钢琴得过省里的奖,有个音乐家爸爸和会跳舞的妈妈,但是,他们离婚了。他说他美丽的神经质的妈妈,说妈妈找不到爸爸就会打他,说他初中还没毕业妈妈就住院了。他对妈妈打他一直是恨的,说的时候一些字词被含在嘴里克制着不蹦出来,但明显是压制自己的,显得吞吞吐吐。他有个爱他的外公,说到他外公的时候他总是温暖的,眼神里有光。很多岁月他都是在外公家的胡同里度过的。他说总怕爸爸来接他,他说外公睡着的时候喉咙里就像养了一群羊……

他一米七八的个子,看起来仍然在发育,说话时往往像个无辜的孩子,眼神里有种清澈的委屈。

他是她第一个近距离接触的城里孩子。总是洗澡,打球了会立即说去洗澡,上体育课了也是。她那时候不知道有洁癖这个词,但是从他身上她第一次强烈感受到了这个词。

她总对他有一种怜惜之感,恋爱之心却从来没起,那时候,心里靠着不断回放克的样子克的表情煎熬时光,不觉得苦也不觉得乐。在他那一跃之后,她觉得一些东西被截断了。被反复地叫去问话,被一次次要求写出两个人的交往细节……当时还是QQ年代,还没进入微信时期。学校里的网络还只存在于机房,上网需要到校门外一站公交路的地方,从宿舍区出发,穿过教学区,经过一个叫做听松湖的人工湖,然后才出了学校大门,下个长坡,到了网吧。

她是把密码都交了出去的,更不必说手机。人们,对,那些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老师和相关调查人员,他们想知道她和那个男生是如何聊天的,发生过哪些事。他们不断提醒她曾经他是那么活生生。一幅幅回忆起的可连续画面变得充满了无望的柔情,他在记忆深处的姿态被一帧又一帧固定下来,还有配音。他祖辈是宣城人,就那个拥有敬亭山的宣城,这里的人把“鞋子”说成是“孩子”,每次他说“鞋子”为“孩子”,她都在想象里轻轻捏住他的舌尖让他呜咽地叫唤……写下被存档的部分,这碎屑般的一段记忆吧。如果置身其中的人有机会翻阅当年的这些法律档案,又会如何进行修正和更改一些记忆里的弯道呢?

当年“审讯”期间,总是随着问话的无法继续陷入间断的沉默,也许这也是“拷问”的一种技巧。那种沉默,如今还经常突然出现在她和无论哪个人谈话的瞬间——太多的解释毫无意义,人们相信的是他们认为的,而不是你说的。到处都是互文的迷宫,命运的环扣,语言是误解的根源,一语不发也许当时就不会因为交代部分而被不断要求着全部交代,不会被那巨大的沉默就像黑洞一样淹没后来生命里很多很多的时刻。

落花落叶时节,会想起这个人,次第转换中生命的内在关联,野马尘埃的生物气息相催,你在哪里?明明他掉下去是夏天,眼看着就要升大三,校园里栀子花每天都要把人香晕,是那样缠绵的南国校园呀。她都觉得自己的灵魂扑倒在栀子花香味的夏天,他怎么说下去就下去了?根本就无法理解。她经常在梦里哭泣着抚摸着他专门搞卷的头发,伴随着一阵阵的追悔莫及。他曾经把她当作什么,难道是一种正确情欲的掩饰?

小道消息里,他父亲曾经是洗澡工。职业会让人想象一个人的情感构成。她向来不允许自己放任地想下去。在他给她的叙事里,父亲是个音乐艺术家,具体是哪门乐器,她开始没有兴趣问,因为她根本不懂音乐。后来是没有机会再问出。在她自己的家里,父母是从来不谈论音乐的,后来父亲就死了,家里唱歌都成了禁忌。母亲不喜欢看见女儿们的笑脸,会骂她们死了老子为什么还那么开心。承欢和承爱一直没有开心的理由。就在这不开心里,一年年长大,直到走出家门。那时候已经彻底失去了歌唱的欲望和能力。承欢不唱,她也几乎没有听过妹妹唱歌。妹妹从小是个内敛的人,受着母亲的过度照顾,懂事听话,凡事向小红花和三好学生的标准看齐。工作了也一样,妹妹在公家的单位里当着公务员,每年都会有各种奖,热衷公益,是工会里的得力助手,房间门上角是街道办颁发的五好家庭的牌子。妹妹过得也许是开心的吧,她被世界需要,她也需要世界。然而,几乎没听过妹妹唱歌,也许和在寡妇制的母亲的养育下成长起来不无关系,很多寡妇总能靠着世俗对寡妇的指导和要求正确地活着,但快乐不快乐,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她们根本不会想也不愿意想。有一种孤独叫寡妇的孤独,有一种悲凉叫寡妇的悲凉……世上悲凉的寡妇总比风流寡妇多,风流是一种能力,不是每个寡妇都能拥有这种本事。

往往,他去音乐学院练钢琴,总会喊着她。她并不能领略钢琴之美,但拉开窗帘看他在弹奏时一脸沉浸的样子,她也自以为自己如果不被母亲压抑,也许是个懂音乐的人,感觉到空气都在静静地呼吸倾听。事实上,她只是喜欢他那种更接近文明的生活方式。

校园里的晚会,总是他主持,总有他的节目。在一个普通的二本院校,他无疑是被关注的明星。有女孩子通过她向他示好,一些买水果,一些送零食。他都会和她分着吃掉。

她并不出众,亦没有什么才华可言,普通话也说不好。他的着装总被学校里的女生认为是时髦,又懂得那么多,不出名才怪。她是他的陪衬,是他的小跟班,学校演出的时候,帮他提行李。

他去世之后,她才知道大家认为他是校草,当时校园网流行,有人在贴吧贴了他的照片,一群女生纷纷点赞。

学院私下举行的告别仪式,一个小一届的女孩子,哭得比她都伤悲,对人诉说着他的好。后来,这个女孩子成了她的朋友,经常来宿舍睡在她的床上。她们几乎不谈论他……是很多年,忽然之间,她明白自己可能只是一种替代,爱屋及乌的婉转补偿。

徒有其名。新闻报道里,叫她承女士,就差直接写出她名字。这样的姓很少见,认识的人基本可以猜到。各种明指暗指意思她是他女朋友,相机里几乎都是她照片。实际徒有虚名,她却成了他心理意义上的未亡人。很多个年头,很多岁月,无可寄托,无处寄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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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读结束,全文首发于《飞天》202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