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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2023年第3期|秦羽墨:赊刀人不知所踪(节选)
来源:《湘江文艺》2023年第3期 |   2023年09月07日08:36

秦羽墨,原名陈文双,生于1985年,湖南永州人,中国作协会员,现供职于常德市文联。有各类文学作品发表于《芙蓉》《天涯》《青年文学》《文学港》《湘江文艺》《湖南文学》《边疆文学》《作品》等刊,多部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中篇小说选刊》转载,曾获《创作与评论》杂志年度作品奖、第二届三毛散文奖、湖南青年文学奖。

赊刀人不知所踪

文/秦羽墨

1

大雾弥漫的清晨,乡村医生郑青山再次陷入了对某件往事的依稀回忆。当这位48岁的强壮男人想起它的时候,就好像双脚掉进了泥淖之中,举步维艰,尽管他一直惦记着,但他知道,那件事跟他的身体一样,已经锈迹斑斑了。眼前的大雾让往事变得模糊,也让他对生锈记忆的擦拭成了无效之举。他真的记不清事情的原貌了,也记不清那个人的具体长相。他的处境困扰了所有人,我们无计可施,也无能为力,谁也帮不了他,不知道到哪去寻找那个卖他东西的人。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能感受到那件事对他的意义。郑青山的举动告诉我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正享受着记忆带给他的种种好处。看着他被往事淹没的样子,很容易让人得出一个结论:一个人死于记忆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2

长久以来,郑青山一直被一件事情困扰。

他没有儿子,一个也没有,不但没有儿子,连女儿也没有,村里别的人家至少有两个孩子。比方说,他的兄弟陈有元跟李秀英就生了三个儿子,陈大林、陈二林,还有陈三林,也就是我。这让郑青山非常羡慕,也非常苦恼。孙孟芸也为郑青山生过两回,是死胎。后来,他就不让老婆生了,怕再生会把老婆的命搭进去。有人说,郑青山救了很多本来该死掉的人,这辈子注定不会有儿子了。他救人对大家是好事,对阎王爷来说却是坏事,他得罪了阎王爷。李秀英认同这种说法,也就认了命。对此,当过兵,又是共产党员的陈有元不屑一顾,他建议郑青山和孙孟芸去医院看看,兴许两个人某方面不匹配。郑青山说,我是医生,怎么能把命交给别人?日子一天天过去,乡村医生走村串户,还要到深山老林挖寻药材,郑青山两鬓染霜,头发早早地白了。他老婆孙孟芸也到了四十多岁,两个人已经不想孩子的事。他们不想,但有人替他们想。

根据郑青山的描述,事情跟五年前的一次赶集有关,具体而言,是跟一场雨有关。如果没有那场雨,当天的集市跟以往没有任何不同,那场雨一下,郑青山就不再是以前那个郑青山了,我也不再是以前那个我了,我俩的命运就此改变。

镇上每年春社都赶集。商贩们远道而来,兜售农具、果苗、蔬菜种子和桌椅板凳之类。十里八乡的百姓云集小镇,为一年的农事挑选各自所需,与其说这是一场农贸交易,不如说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他们的生活难得如此内容丰富。南来的、北往的、耍猴的、卖唱的、算命抽签的,各种江湖艺人应有尽有,你永远搞不清在集市上会遇见什么稀奇玩意儿,即便活了八十岁的老人,都可能迷失于眼前所见。正因为如此,对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所有人都感到生气。商贩们惊慌失措,忙不迭收拾摊位,赶集者愤怒而又很不甘心地夺路而逃。

面对大雨的袭击,只有两个人从容不迫,其中一个是卖药的乡村医生郑青山。他的摊子是一张两尺宽、四尺长的塑料布,各种炮制好的草药,分门别类,摆在地上,一字排开,遇到意外情况,铺盖一卷就能跑路,这是郑青山行医多年的经验,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也是一名艺人。实际上,他很少在集市上卖出过药材,没有几个人为他而来,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他来镇上摆摊,只是为了提醒大家一件事,我是上马坡的郑青山,你们谁要是生病了,记得来找我啊。镇上有卫生院,此外,还有两家私人诊所,但郑青山的收费比他们低,从以往的情形看,他的广告行为很是奏效,最起码,在上马坡和下马坡,所有人生病了都会去找他,而不是去镇上的卫生院或者诊所。

当郑青山收拾完东西,站在别人家的屋檐下躲雨时,发现有人比他更加从容。倒不是那人手脚比他麻利,而是他根本就无视大雨的存在。那个跟他隔街相望,在对面卖刀的人,此刻正戴着一顶褪了色的鸭舌帽,站在雨中。他必须站在雨中兜售他的东西,他带了十把柴刀来,到目前,一把都没卖出去。当其他人狼狈不堪地四处奔逃时,唯有他笃定地站在原地,脸上露出得意之色,似乎随着这场雨的到来,他的刀马上就要卖出去了。

郑青山老早就注意到了那个卖刀人。他的左耳有个豁口,像砍缺了的刀刃,从面相上看,年龄估计跟自己差不多,也是四十几岁的样子。整个集市上的人都注意到了他,因为他的柴刀喊价极高,要一百块一把,别人的刀最多不超过十五块。一把柴刀怎么可能卖一百块,郑青山觉得不可思议,小镇上的人也觉得不可思议。也许他是虚张声势吧,为了吸引眼球。小商贩历来如此,脑袋灵活的他们擅长使用各种手段引起别人的注意,这也是一种营销方式,一旦目的达到,他们立马会降价,然后轻松将东西卖出去。

郑青山观察了一会儿,发现那人居然是一口价,始终没有松口,不像故弄玄虚的样子。围观的人看了一会儿稀奇,稍作停留就转到别处了,他们有很多东西要买,步履匆忙,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搞不明白的事上,路过者无不把他当成了神经病。一把刀卖一百块,不是神经病是什么?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每年集市都会有怪人出现,他们见得多了。郑青山踅过去,穿过人群,目光所及,觉得他的柴刀跟别人的没什么不同。当郑青山想看得更清楚的时候,那人突然抬头跟他四目相对,像是有意的。郑青山像被人看穿了心事,尴尬地扭过头去。

大雨滂沱,那人站在街边,像一个稻草人。雨水遮住了他的脸庞,让他变得面目不清,这也导致后来郑青山回忆时,除了那只豁了口的耳朵,再没有别的什么清晰记忆。有人在朝那人喊叫,让他过去躲雨,他像是没听见,站得更直了。他的如此表现,让人觉得他是在等什么人,那个人一定会穿过大雨,来到他的眼前。

那场雨没下多久,总共不到半小时,但这半小时足以浇灭绝大多数赶集者的热情。大雨过后,集市只剩最有耐心和最富经验的捡漏者,他们知道,每年集尾东西都会贱卖,买一送一是常事,商贩们不想把东西扛回去,那样成本会更高。他们在等最后一刻。

街上泥泞不堪,郑青山失去了摆摊的热情,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意图已经达到。他相信,经过大半天的努力,不但莫索镇,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上马坡有个叫郑青山的草药医生。跟那个站在雨中不知疲倦的卖刀人相比,郑青山感到了些许疲惫,或者说厌倦,他打算回家了。就在这时,他看见卖肉的张屠夫耀武扬威地走到了卖刀人跟前。张屠夫每天都在镇上卖肉,唯独今天例外。正因为他每天都卖肉,今天才不卖,他要给自己放一天假。张屠夫在集市上采购了不少东西,肩上背着,脖子上挂着,手里也提着,他是个有钱人。换作其他地方,卖肉的屠夫算不上什么,但在莫索镇他绝对是一个人物。莫索镇很穷,因此显出了屠夫的有钱。越有钱的人越知道怎么花钱,越不会放弃购买便宜货的机会。郑青山没想到这个用菜刀的人,会对柴刀感兴趣。事实上,张屠夫对柴刀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那个卖刀的人,他走过去只是想羞辱一下对方,因为到现在为止,那个人没卖出一把刀。羞辱人是张屠夫的拿手好戏,全莫索镇都知道这一点,这么好的机会,他不会放过。

张屠夫走过去问,你的刀要一百块?卖刀人点了点头。张屠夫说,这样的话,你一把也卖不出去。卖刀人站在那里不说话。张屠夫又问,你的刀是金子打的还是银子打的?卖刀人不点头也不摇头,目光望着别处。张屠夫说,便宜点吧,二十块行不行,我看这刀钢口不错,给我老丈人买一把,他一定会高兴的。卖刀人依然沉默,面带微笑。张屠夫生气了,你他妈的,我问你刀呢。卖刀人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买不起,就上别出去,别在这捣乱。张屠夫哈哈大笑起来,买不起?我张屠夫会买不起刀?我都买不起,世界上就没人买得起了。卖刀人也笑,你放心,肯定有人买得起。张屠夫说,人都走光了,你卖给谁?卖刀人说,当然是卖给要买的人。说完,他问张屠夫,如果你真想要,我送你一把,不要钱。张屠夫没弄明白,以为自己听错了,刚刚还那么贵,怎么突然就白送了?卖刀人说,现在不要钱,不代表以后不要。张屠夫脾气上来了,你他妈寻老子开心呢!他正准备发作,一下意识到什么,脸色立转,心平气和地走开了。张屠夫搞清楚了,他不是疯子,而是一个赊刀人。赊刀人的刀是不能随便买的,至少他目前没这个需要。

看到这一幕,郑青山来了兴趣。赊刀人的职业,他以前只是听闻,从未亲眼见过,他很想知道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是否真是传说中的赊刀人。郑青山走向前去问,一百块钱一把的刀?我就是想要,也买不起啊。赊刀人说,现在你是买不起,过几年就买得起了,一个人真想要一样东西,再贵都舍得花钱的。郑青山说,过几年我也买不起,我老婆要是知道我花一百块买一把柴刀,恐怕连门都不让我进。赊刀人想了一下,像是在为郑青山出主意。他说,那好办,到时候我找你儿子收钱。听到这句,郑青山火气上来了,他觉得这家伙心怀不善,是在骂人,谁都晓得他郑青山四十几岁了,身后无子。见郑青山神色有异,赊刀人问他,怎么,你没有儿子?你没儿子的话,就更要买了,这把刀非你莫属。说完,那人长叹一声,搞了半天,原来买刀的是你啊,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害我淋了半天雨,早知道就递到对面去了。郑青山握着那把沉重的柴刀,不知所措地站在路边,陷入了对儿子的无限向往。他问,你什么时候来收钱?赊刀人说,等你们村吃水井打不上水的时候就去收钱。这个回答让郑青山很不满意,自他出生,几十年了,那口井从未干过,不但没干过,连一丝断流的迹象也没有。他想把事情问清楚一些,赊刀人却闪身而走,不知去向。

后来,这个故事在郑青山嘴里出现了多个版本。比方说那人不是左耳有豁口,而是右耳,他的年龄不是四十几岁,而是六十几岁,他头上戴的不是鸭舌帽,而是一个破斗笠。各种不同版本的讲述,不能不让人怀疑,那件事是否真的存在过。我们能唯一确定的是,那天郑青山的确从集市弄了一把柴刀回来,至于是赊的,还是买的,又或者是顺手牵羊偷的,无人知晓。向张屠夫求证,张屠夫说,他确实见过一个卖刀的,但并未跟他说过什么话,一把刀卖一百块钱的事,他也是听别人说的,至于那人是谁,他记不清了。张屠夫的回答跟其他人的说法一样,很多人都在谈论此事,无一例外,都是从别处听来的,消息的源头已经无迹可寻。

郑青山的讲述模糊不清,却带来了可怕的后果。我的父亲陈有元,为了迎合那个莫须有的故事,决定将我送给郑青山。因此,我有十足的理由相信,他的故事纯属编造,编给我一个人听的,因为郑青山早就对我虎视眈眈,这个看似为人厚道的乡村医生,其实居心叵测。

3

我们那里把乡村医生叫作土医生,土医生就是土生土长的医生,大家认为只有本乡本土的医生才知道村子里的人什么时候生病,生什么病,如果喊其他人来治,他们就不放心。那些年,村里的人从不到别的地方看病,郑青山说行就行,说不行,就安然认命,准备后事。郑青山其实并不土,他在部队当过两年军医,准确地说是连队卫生室的卫生员。陈有元也当过兵,在营部做文书,两个人同一年参的军,是老战友。退了伍的战友,那还是战友。他们关系亲密。

郑青山在上马坡,陈有元在下马坡,两家中间隔了一垄水田。隔了一垄水田等于什么都没隔,那点距离,两个男人抬腿就到。不看病的时候,郑青山经常来我们家找陈有元喝酒,自酿的苞谷酒,性烈,解馋。陈有元是个闷罐,平日话很少,如果不骂人的话,他能整天不出声,只有在郑青山上门的时候,才放开喉咙谈天说地。郑青山性格慢条斯理,只有在跟陈有元喝酒的时候,才显出一点军人的气质。两个人一喝就醉,喝醉了就讲古,对唱京剧,《秦琼卖马》或者《智取威虎山》。陈有元是个很小气的人,他很少请人喝酒,舍不得用鱼肉招待别人,但郑青山来的时候,他有鸡杀鸡、有鸭杀鸭,毫不吝啬。我问李秀英,陈有元怎么对郑青山那么好,每次来都好酒好菜地招待,鸡杀完了,过年吃什么?李秀英说,问得好,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于是,李秀英就去问陈有元,你为什么对郑青山那么好?你对我就没这么好过。陈有元说,凑过来一点,我告诉你。李秀英走过去时,陈有元靠在床边,解开了裤腰带。李秀英有点脸红,她说,大白天的,孩子们都在家呢。陈有元不听她的,把裤腰带放低,指着里面说,看到了么,上面有条缝,我去执行任务,把鸟蛋摔到了地上,是老郑帮我捡起来的。李秀英说,我怎么没发现上面有条缝?陈有元说,你们女人看问题,只看对自己有用的那部分,其他地方是一概不管的。说完,陈有元重新穿好裤子。李秀英从房里退出来时,涨得满脸通红。她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对我们三兄弟说,以后谁也不准问这个问题,不能再这么没礼貌,吃几只鸡而已。我不懂李秀英的意思,但听得出来,陈有元欠郑青山的。一个人欠一个人的,当然应该回报他。

每次郑青山上门都会拿东西来,病人家属送给他的糖果,多半转手到了我们家,准确地说,是送给了我,他的企图已经昭然若揭。要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他就把打预防针哄小孩的宝塔糖拿过来。我的两个兄弟,陈大林和陈二林因此大过嘴瘾。他们说,三林,你就好好去给郑青山当儿子吧,没当儿子,他就对我们这么好了,要是当了儿子,那还得了。我说,就是因为没给他当儿子,他才对我这么好,要是当了,就不会有这么多好处了,像陈有元,哪次我们闯了祸,他不是往死里打,自己的儿子怎么揍都行,别人的儿子,就不能随便动了。他们想了想说,你说得也对,好像是这么回事。

郑青山频繁地来我家,除了跟陈有元喝酒,更重要的是给我治病。

我的病谁也说不清楚,陈有元说不清楚,李秀英说不清楚,郑青山也说不清楚。李秀英生我时,早产了三个月,肉掉下来搁在草席上,像只小猫,浑身发紫,以为是死胎。我从小就体弱多病,记忆里,吃药的时间比吃饭的时间多,舌头经常长出厚厚的苔,身上冒出莫名的毒痘。那些年家中鼎罐长年飘着药香,车前草、半边莲、煨猪胆,诸如此类,不一而足,都是给我熬的。奇苦无比的水田七,咬碎了生吃,吞下以后,脑袋发麻,不省人事。郑青山开的药方,很是奇怪,其中一服,需要到草丛里捉小蛙当引子。那种蛙,我们唤作“犁头”,体形很小,头像犁嘴,跳跃能力惊人,一跃两米开外。在那服药里,“犁头”是要生吃的。湿滑油腻的感觉从喉咙下去,却还挣扎着,鼓着气,只是跳不起来而已。那种蛙很难抓,也很难吃。多年以后,我还清晰地记得那种感觉。我的身体是一口井,屋檐滴水的声音响彻四周,井面上浮着褐色的蝌蚪,它们成群结队、摇头摆尾,让我感到大规模的恶心,高高的墙壁,又让我无处可逃。黑夜降临之后,受惊的孩子渴望入睡,却又不能不努力睁开眼睛。我亲眼目睹自己肚子中间裂开了一条缝,跳出满地的“犁头”,此后,再也无法入睡。我奋力呼喊,期待井口能坠下一根绳子将我救起,可直到天亮,直到那口水井从眼前消失,也没人来救我。再也没有比在深井中的呼救更让人无助的了,在无尽的黑夜里,一个孩子如此这般度过了很多年。后来,我分析梦境,所谓深井受困,是对即将被抛弃的一种预感。

李秀英说,如果不是郑青山,我不知死了多少回了。陈有元说,有一次我已经没了呼吸,他挖好了坑,开始埋土,是郑青山将我刨了出来。他对陈有元说,好歹是一条命,死马要当活马医。那次,我烧了三天三夜,没死,也没傻,活过来之后,反而更聪明了。为了把我送出去,他们不惜捏造各种谎言。

郑青山说,你有三个儿子,我一个也没有。陈有元说,你不会没有儿子的,你马上就有了,让老三给你当儿子,你救过他的命,将来让他给你送终。就这样,我像一个物件被喝醉酒的陈有元从酒桌的这头抛到了那头。陈有元酒醒之后懊悔不已,但他毕竟还有两个儿子,不能说话不算数。陈有元说,三林啊,你以后就安心给郑青山当儿子吧,他不会亏待你的,同时又说,要是叫不出口,就喊他叔,当干爹也行,干儿子也是儿子,那样你就有两个爹了。虽然陈有元经常揍我,我也很喜欢郑青山,但我并不想离开这个家。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郑青山家散发着浓重的药味,待着很不舒服。陈有元说,老郑家条件好,有吃有穿,想我们的时候你随时可以回来。我犹豫不决,挨了两天,被迫答应。其实,我答不答应并不重要,这件事情,我没有发言权。我对陈有元这个人非常了解,他虽然好酒贪杯,做事蛮横无理,但说话算话,一口唾沫一个钉,是打碎门牙往肚里吞的主,既然答应了别人,他就算再舍不得都不可能反悔。

送我走那天,李秀英迈出大门没几步,就转身回去了。之后,屋里传来嘤嘤的哭泣之声。是陈有元将我送过田垄,直到看见郑青山家的大门才停下脚步。陈有元说,你以后好了,别人只有一个爹,你却有两个爹。我说,你也好了,以前要养三个儿子,现在只要养两个了。陈有元说,你别这么说,我也是没有办法,养不活这么多人。我说,养是养不活,但可以送走。陈有元被我说得不好意思,满脸通红,像在课堂上答不上问题的学生。郑青山老远迎了出来,他对陈有元说,放心吧兄弟,我会对三林好的。说完,他走到跟前,一把将我抱了过去。我扭过头,却看不见陈有元,也看不见李秀英,田野里有绿绒绒的东西将眼睛堵住了。

春天来了,我的泪水涌出眼眶。我舍不得那个家,眼里只有茫茫的一片绿。

……

全文刊于《湘江文艺》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