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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2023年第3期|易清华:寻宝记(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湘江文艺》2023年第3期 | 易清华  2023年09月06日08:47

易清华,中国作协会员。现居长沙。曾用笔名易清滑在《诗刊》《星星》等刊物上发表大量诗歌,同时致力于小说创作,在《大家》《山花》《当代》《青年文学》《清明》《天涯》《江南》《广州文艺》《作品》刊物等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并在《当代》发表长篇小说《窄门》。出版短篇小说集《感觉自己在飞》《寒夜里的笑声》,出版长篇小说《荣辱与共》《背景》等。

寻宝记

文/易清华

那是一个中午,林箫趴在技术室的一张木桌上画工艺图,一道光影一晃,铁树走了进来。只见铁树身着一套崭新的淡灰色西装,打着紫色领带,板结的头发用水浇湿了,泛着光。林箫放下手中的圆规,敏感地吸了下鼻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西装革履,一身油腥,是要去相亲?

你就知道相亲!铁树不屑地说。

铁树承认自己没有洗澡,头发也只是用水撩了撩。他只有两小时的时间。直接从轰隆隆的车床上下来,去集体宿舍花了十分钟,穿西装用了二十分钟,本来不要那么长时候,但是打领带时遇到了麻烦,慌忙中打了个死结,差点把自己勒死。再从宿舍跑到这里,又花去了十分钟。现在只剩下一小时二十分钟了。

你分秒必争的,不是相亲,到底要去干吗?林箫问。

当然是顶顶要紧的事。铁树说。

铁树是林箫初中同学,没考上高中,一直在家务农。四年前打听到林箫的地址来省城找他,和他同吃同睡,赖着不走。一个星期后,林箫借口厂里有规定,外来人员不准在厂内留宿,一是有碍管理,二是有安全隐患,迫不及待地将他给打发了。没想到一周后,铁树又找上门来。原来他并没有回家,而是成天在街上晃荡,晚上则睡桥洞和地下通道。林箫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碎钞,揉作一团,偏过头,远远地递给铁树,还是要他回家。没想铁树哇的一声大哭,说他失恋了,女孩和他同一个村,她家里所有的人都看不起他,包括她家里的那条狗,一见他就咬,就是死在外面,他也不回去了。铁树一直哭,哭得林箫动了恻隐之心,从不求人的他,硬着头皮去找厂长,没想到厂长一口答应,安排铁树在厂里当了学徒工。

铁树急着来找林箫,是他父亲带着寻宝团队来到了这个城市。

关于铁树父亲寻宝的事情,铁树在半年前就跟林箫说起过。这得从铁家祖上一位传奇人物铁银说起。铁银出身贫寒,年少时加入太平天国,由于他力大无穷且英勇善战,一步步迁升,最后做到了大将军。太平天国后期,铁银的部队节节败退,在被曾国藩的湘军剿灭之前,将价值上亿的财宝埋在了一个山洞中,以图东山再起。在埋入宝藏时,铁银亲手画了一张藏宝图,随后部队突围,在亲兵的拥护下,铁银化作普通士兵侥幸逃脱,几经辗转回到家乡,但只在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被官府拿下,当日被杀,并将其头颅悬挂在城门上。一百多年来,铁氏后人根据铁银大将军留下的藏宝图,一代代前仆后继地走在了寻宝路上。

林箫当然不相信,在电视和报纸上多次看到过那样的骗局。譬如,李自成的一个什么王,将一笔财富埋在了哪里,有的甚至遥远到晋朝,杨泗将军的纯金雕像陷在一条河流里;还有民国时期在瑞士银行的无名巨款,如此等等,都在媒体上曝了光,警方介入,将那些骗子一网打尽。林箫记性好,将那些案件一条条摆给铁树听,有时间、地点,甚至有名有姓,但铁树油盐不进,认为社会上确曾有过那样的骗局,但他父亲寻宝,是据祖上遗嘱,且是公司化运作,最后还用一句名言来教训他,说他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那你调查过吗?林箫反问。

当时铁树的确被林箫的这句话给问住了。但这次,铁树父亲的寻宝团队来到这个城市已一个星期,虽说工作上要加班加点,铁树还是急火火地抽空去了两次。这两次,让铁树对父亲的寻宝大业有了深刻的认识,那才是一个男人的事业,而相对于父亲,自己则是个井底之蛙,没有梦想,也没有追求,只满足于当一个小厂临时工,整天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得过且过,以此终老。

铁树告诉林箫,寻宝团队目前需要人手,他想加入,但被他爸一口拒绝了。

为何,难道你不是他亲生的?

当然是,但作为一个寻宝人,要有资格,譬如说,要有学历、有气质、有能力,至少得要像个人样吧。

林箫坏笑:难怪你买了这身西装。

穿上西装也没用,在我爸眼里,我压根就不是个人才,千分之一也不是。

你不是能言善辩吗?

我父亲说,那是光口讲白话——信口雌黄,你不知道,他的寻宝团队,都要求是知识分子,是科技人才,至少也得懂财务、金融和营销,或者文秘。

做一个骗子,还有那么多要求?

林箫,你这么说就不地道了,你没有接触过我爸,就不能一口断言他是个骗子,我这次来求你,请你和我一起去找他,是不想让他给看扁了,你给我说说好话,夸夸我,让他知道,我这几年在工厂里可是长进不小。

他是你亲老子,我说的,他信么?

他信,因为你是大学生,他这一辈子,最迷信的就是知识,要寻宝,就得看得懂藏宝图、会勘测地形吧?这些你都会,但我不会,要是你答应帮我、辅导我,他就会答应让我加入他的寻宝公司。

铁树用手抚了抚林箫的肩,你总不能看着我当一辈子的车工吧,累死累活就那么一点钱,还得整天穿着油渍渍的工作服,连毛孔里都是油渍。

铁树说着说着,哽咽起来。

林箫心一软:这样吧,你爸那我就不去了,今天我还得把这些图纸画完,你去了就跟你爸说,我会帮你,告诉你怎样看图、画图,有关勘察的知识我也懂一点,到时我一并教你。

铁树说,不行,你一定得去,要是你不去,他不会见我。他已经很烦我了,让我别动不动就往他那跑,要认真工作,脚踏实地当一名车工,好让我妈放心。

林箫还是没有松口,说,铁树,对不起,不是我不想帮你,是我实在见不得那些我所认为的骗子,要是见了,我会感到恶心,有一种神经质的难受。

那你就不想去看看老同学?铁树突然说。

老同学?

对,小蝶,你们很多年没见了吧?

小蝶?她怎么会在你爸那里!

林箫的脑子里嗡地一响,就像有什么东西在爆炸,转瞬间,眼前腾起一团团茫茫的白雾。林箫半信半疑地望着铁树:好多年不见了,不知她现在怎样,难道她也是你爸寻宝团队里的一员?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那我得去请个假。

还请什么假,你都马上要成为厂长的东床快婿了,区区一个技术科长哪敢管你,快走吧,放心,我不会告诉美虹的。铁树露出狡黠的一笑,拉着林箫往外走。

两人走进蓝星宾馆的大门,仿佛钻进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山洞,一股阴湿的气味扑面而来。服务台上蜷伏着一只肥胖的猫,在那只猫的边上,有一个更显肥胖的女人在打瞌睡。铁树示意林箫别出声,两人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绕过了服务台。

他们一口气爬上五楼。楼道上光线渐渐昏暗。林箫拉住铁树:你爸的寻宝大业就在这个破楼里?林箫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破楼?那你就错了,这是五十年代苏联专家建造的,原本是一家军事机构,结构特殊,易守难攻,那个军事机构搬走后,几经波折,十多年前被一个老板租赁下来,才改造成了现在的宾馆,难道你没有感觉到一股神秘的气息?

是挺森严的。林箫一笑。

铁树耸了耸肩:总之,你还真不能把它当作一般的宾馆来看待。

好吧,真不愧是太平天国将领的后代,搞个……公司,还选了这么个神秘的地方。林箫的话虽带嘲讽,但他还是将那“诈骗”二字吞进了肚里。

铁树没理林箫,在圆形的走廊上转来转去。铁树一边往前走,一边读着房号,501、502、503、505、506……铁树面露焦虑。转了一圈后,又回到原点。在楼道口,铁树再次出发,嘴里念念有词。林箫没有跟上去。不一会儿,铁树转了回来,一脸迷惘,奇了怪了,504呢?妈的,这房子简直就是座迷宫。

经铁树这么一折腾,林箫一阵恍惚,仿佛真置身在一个迷幻的时空里,不过,并不是这房子真就是一座迷宫,而是因为小蝶。十多年不见,她为何住进了这座如此阴森的小旅馆?她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吗,要是相见,他们是否还能一眼认出彼此?

就在林箫愣怔之际,铁树才发现504就在身后,不好意思地笑了。

铁树的父亲身着一袭青衫,身材修长,皮肤白皙,留着微微卷曲的长发,像个艺术家,还真非林箫事先所想的土鳖样。老铁没和铁树打招呼,甚至没正眼瞧他,径直走向林箫,像个老熟人似的,微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并向林箫介绍房间里另外的两个人,是他的两个副总,一个姓张,一个姓李。

林箫不甘心地四处张望,不见小蝶。

房间的墙壁上挂着几幅用玻璃框起来的公司章程和员工守则,一丝不苟的毛笔楷书,像印刷体。当林箫得知,是老铁亲笔所写,不由生出几分钦佩。除了章程和守则外,还有几帧照片,是老铁和一些名人的合影。最惹人注目的有:一个穿着制服的老将军,一个身着袈裟的高僧,一个西装革履的大老板,还有一名地方官员。

老铁像一只老练的猎犬,立马捕捉到了林箫对他的好感。不像铁树带着口音浓重的方言,他操一口地道的普通话。那个寻宝故事,林箫在铁树口中听过,但漏洞百出,只要不是个白痴,都会怀疑其真实性。而这个故事从老铁口中道出,是那么跌宕起伏,滴水不漏。讲完这个故事,老铁又从专业的角度,简明扼要地向林箫介绍了投资的方法、收效,以及意义。

林箫很用心地听着,时不时地点下头。但无疑,他这样做,只是想尽快见到小蝶。

这时,那个张总拿出了一个十六开的仿羊皮笔记本,上面记载着很多人的名字、联系地址、单位、职务、电话。老铁一页一页地翻给林箫看,有农民、工人、官员、军人、演员和艺术家,几乎什么职业的人都有。老铁一边翻,一边解释:这是最近一两年的投资者。你看,这个叫刘永的,是医院后勤科科长,他投资的时间是八号,今天是十号,那就是前天。老铁点上一根烟,继续说,他交了五百元。你看看这里,有交两百的、一千的,甚至还有几千的,当然也有五十、三十的,我们也不会拒绝。带领社会底层人士致富,原本就是我的理想和奋斗目标。当然,都采取自愿的原则,我们不会强迫任何一名投资者。有朝一日寻到了宝藏,所得的回报与投资金额成正比。比方说你交了一百元,到时得到的回报可能是四千。一千就是四万,一万就是四十万,以此类推。也就是说,是投资金额的四十倍。这让林箫想起不久前兴起的香港六合彩,赔率也是四十倍,看来老铁的骗术,也是与时俱进,不禁莞尔。而老铁说,这还是最低的预算,如果宝藏的价值高于他们现在的预估,到时份额会更高。

说到这里,老铁朝空中挥了挥手,将目光聚焦在林箫脸上:林箫,听铁树说,你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还是厂长未来的女婿,对我们公司很感兴趣,是个很有经济头脑的人,也想来投点资,说实话,我们募集资金,在总体上是有限额的,只要达到了我们所预估的寻宝费用,就不再募集,这个道理我想你肯定明白,投资的金额大了,到时我们的收益也会相应减少,所以你要投资的话,还得赶紧。

不,不是这样。林箫嗫嚅着,心里不由生出一股愤怒,他压根就没有说过这话,是铁树把他给坑了,他不知道铁树为何这样,想质问他时,房间里却没了铁树的影子。

眼前晃着一张柿子似的笑脸,那个张总微笑着问林箫,林先生,你准备投资多少?

林箫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浑身发热,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光。

十多年前的一个清晨,林箫拿着母亲给他的钱去集市上买肉,是家里最后的一点钱,父亲的癌病早已耗尽家中所有,还有外债。卧病在床的父亲回光返照,母亲决定放弃治疗,买两斤肉让他好好吃上一顿,然后上路。而这一切,他并不知情。他来到喧嚣的集市,在到达那个卖肉的屠墩之前,林箫被一个口舌如簧的江湖郎中所吸引,他的周围围着一群人。江湖郎中在兜售他的狗皮膏药,林箫听一个声音说什么病都能治好,便使劲挤了进去。

是一个穿着青衫,长发飘飘的家伙。他声称膏药是祖传秘方:各位,别看这不起眼的小小膏药,他将一把膏药片在众人面前晃来晃去,是聚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熬制才成的啊,各位可千万别小瞧了!

三个坐着的男人身上都贴着一片膏药。有的在胸部,有的在腰上,部位不同。那个家伙弯下腰,分别询问他们的病情。第一个说他得的是肺病,整天咳嗽不止。第二个说他的肝坏了,疼痛难忍。第三个说他的心脏出了毛病。各位,现在已经过去半个小时,让我来问问他们,看他们是不是感觉好了一些。

三个病人都说感觉好多了。有人拿着手中的钞票递给那个家伙,还有人在掏腰包。更多的人表示不相信,摇着头走了出去。林箫也打算离开,那个家伙突然提高了嗓音:

各位,有关它的神奇,别的我就不多讲了,单说一件。刘老县长你们知道吧,对,就是那个一口气杀掉了八个日本鬼子的老英雄,不幸的是,前年他得了绝症,在省里和北京的大医院治了两个月,病情一点不见好转,被一流的医学专家判了死刑,说他顶多只有两个月的阳寿了,于是他回到家里。各位,他回到家里干什么?两个字,等死。对,就是等死!我是从一个朋友的口中偶然得知,就托人送了五贴膏药给他。他开始也不相信,还是他的家人硬给他贴上去的,结果他贴了五七三十五天,怎么着?好了!各位,你们要是不相信的话,可以亲自去问他。

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起来。那个刘老英雄林箫是见过的,就在一个月前,学校请他来给全校师生讲过革命传统。当时刘老英雄留给他的印象是,他虽然很老了,但看上去比打虎的武松还要精神。

又有几个人将手中的钞票递给那个家伙,林箫不再犹豫,将手中的钞票在人群中高高举起,生怕举迟了就来不及了。

林箫怀揣着五片膏药回到家里,迫不及待地告诉母亲,爸的病有得治了。他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把膏药,母亲一看傻眼了,将他手中的膏药打落在地,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母亲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第二天清早,林箫去街上的屠墩转悠,转悠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哭着哀求屠夫赊两斤肉给他,说是他爸很快就要死了,他想吃肉,要是他赊给了他,他会捡废品卖钱还他,还会一辈子感激他。屠夫根本不理睬他的哭求,用一把尖晃晃的杀猪刀对着他,骂他是小骗子,要他快滚,别妨碍他做生意。

此后,林箫最恨的就是那些街头骗子。刻骨铭心的经历让他终生难忘,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被谁骗过。上大学的时候,曾有三个同学在火车站被人骗去了学费。工作以后,遇到那些街头骗局,比如玩花牌,象棋残局、假算命,假古董、秘鲁币等,对他没有任何诱惑力,他一律避而远之,不曾有片刻犹豫。

在张总的再一次催问下,林箫擦了擦额上的汗,回过神来对老铁说:铁叔,我只是来玩的,不是来投资的,您公司的业务我一点也不懂,听说小蝶在您的公司,她是我同学,我来看看她。

这时刚好有人来找老铁,老铁朝林箫摇了一下手,焦急地走出了房间。

我想见一下我的同学小蝶。林箫再次重复着对老铁的两个副总说。

小蝶不在。那个李总冷着脸说。

那我等她。

等也没用,我们不会让她见一个外人的,这是公司的保密原则。

李总的声音是那么生硬,态度是那么坚决,林箫无奈地摇了摇头,想这次是绝对见不到小蝶了,便疾步走出了房间。走在宾馆前的街道上时,铁树不知从哪钻了出来,在背后低声喊他:林箫,等等我。

死骗子!

林箫转过头朝铁树大吼一声,一阵风似的朝前跑去。

……

全文刊于《湘江文艺》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