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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县城里的“开山鼻祖”
来源:解放日报 | 沈章明  2023年09月05日08:55

北宋景祐元年(1034年),一派宋朝初年的繁荣昌盛景象。时年32岁的梅尧臣当上建德县县令。县令的官阶不高,在长官的随从面前都要俯首低眉。有人忍受不了折腰的苦楚便挂冠而去,比如陶渊明。不过,梅尧臣坚持了下来,不但在小县城里展现了治理智慧,也写下了宏大诗篇,给后人留下诸多怀想。

小场景里的大风雅

梅尧臣此番赴任的建德县在今天的池州,离他的家乡宣城不远,因此也算衣锦还乡。“游宦久去国,扁舟今始还”,看来心情相当愉悦。

他敏于体物,善于叙事。描写清晨行舟的诗歌有“帆开风色正,舟急浪花分。雾气横江白,鸡声隔岸闻”。记录傍晚所见的有“风清舟在监,日落水浮金。瓜步逢潮信,台城过雁音”。这些诗歌都能“壮难写之景,如在目前”,把具体场景写得活灵活现。船到芜湖口,与弟弟道别,他用“溪山远更清,溪水深转碧”来形容分别时的不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又把离别之情写得具体可感。

到任之后,梅尧臣仍勤于创作,常把寻常物象揽入诗篇。种栀子花的时候可以作诗,看见青梅满枝可以作诗,听到山鸟鸣叫或者亲友寄来了佳酿,仍然可以作诗。建德多山,“千峰对县门”,袭人的山色更被他化作无穷诗意,“当时吟不厌,尽日坐岩石”。欧阳修给予他很高的评价,称其“作宰江浙,山水秀丽,益为康乐诗助,谁与敌哉!”

记录琐碎的日常生活是梅尧臣诗歌创作的特色,也是他为宋代诗人开拓的题材疆域。那些以诗歌的方式记录下来的小场景,经常被他赋予大的意蕴和意义。

《建德新墙诗》是典型代表。建德县衙的围墙由竹篱编织而成,篱笆经不起风吹雨打,没过多久就破败不堪。“鸡鹜恣穿逸,牛羊来践窥。”鸡鸭牛羊随意出入和践踏,实在有损官府威严,梅尧臣打算拆除篱笆,筑土为墙。身边的小吏听了之后非常不开心。领头的告诉他,这里土质疏松,经不起雨水和山洪的冲刷。梅尧臣不相信“首吏先进白,土疏不可为,潦雨忽暴集,涧流如突驰”,便去琢磨原因。很快,他就弄明白了,原来,破败的篱墙是小吏们敛财的工具,他们年年以修补篱墙为借口搜刮百姓。梅尧臣对此很生气,他力排众议,动工修建土墙。不到一个月,新墙建成,堵住了鸡鸭牛羊,也堵住了贪渎的借口。他维护了官衙的威严:“岂唯御獾豹,亦以防狐狸。且有内外隔,绝闻闾巷卑。”这首诗展现了梅尧臣的叙事才能,也展现了他的率直性格和治县才能。他未曾像欧阳修在夷陵县那样调研陈年公案、像王安石在郢县那样兴修水利,但他做的这件实在事可谓是上下两便。

更难得的是,梅尧臣没有像欧阳修和王安石那样耗费官帑,在县衙内为自己专门修建书斋。他所热衷的是,如何把别人不太在意的小场景写进诗歌。这在今天看来,仍然具有风雅品质和现实意义。

孤独的人写冷静的诗

梅尧臣的率直性格和叙事才能值得称赞,也给他带来困扰,让他很难在建德这个小县城里交到朋友。

他在这个时期创作的诗歌里经常弥漫着孤独的气息。“公堂何寂寞,横案对玄经”,他默默承受,有时闭门不出,有时独自出游,“春山时独往”“独坐空山里”。来建德不到一年,他就已经没有了青春做伴、白日放歌的心绪,声称“寥落将寒食,羁离念故京,都无惜春意,樽酒为谁倾”。长期无人相伴,节令物候也失去本来的意义。要知道,苏轼贬谪黄州好几年后,还在病中说“年年欲惜春”呢,而梅尧臣这个时候竟然已经“死灰吹不起”了。

景祐三年,范仲淹、尹洙、欧阳修相继被贬的消息传来,梅尧臣既为朋友感到担心,又盼望见到因贬谪夷陵而经过此地的欧阳修。他备好酒食,“日日占风势,时时到水堧”,在水边苦等了多日。不料,欧阳修直奔夷陵而去。朋友不来,长夜无眠,大雁一闪而过的身影和叫声都能搅乱诗人的心情。《闻雁寄欧阳夷陵》就是对这个情景的忠实记录:“闲坐独无寐,雁来更未阑。声长河汉迥,影落户庭寒。”这首诗除了“寒”字略微带有诗人的主观感受之外,其余诗句全是对所见所闻的客观描述,如今我们仍能清晰地感受到诗人心中的那份悲凉。

也许是长期身处无人可语的孤独境地,梅尧臣越来越偏爱冷静描写或客观记述。《田家》和《陶者》即如此。《田家》写“南山尝种豆,碎荚落风雨。空收一束萁,无物充煎釜”。这平白叙述不动声色地写出了民生悲苦。这种写法此前少见。5年前,梅尧臣曾经写过一组《田家四时》,那组诗描写了桃花源般的浪漫景象,但最后陡然转入沉痛的现实:“自从备丁壮,及此常苦煎,卒岁岂堪念,鹑衣著更穿。”那样的转换太过突然,虽然有曲终奏雅的意味,但是劝百讽一,效果有限。如今,梅尧臣抛掉了浪漫想象和直抒胸臆,径直从小处落笔,纯粹做客观冷静的描摹,反而制造出强烈的冲击力和批判性。

景祐五年(1038年),梅尧臣任满离职。也许是感受到太多的悲凉,也许是受够了孤独,他对建德县没有什么留恋,也没有写下相关的离别诗篇。他的沉默就像他的诗。

那些年的进步与退步

当然,诗人也有可能是无暇怀念。他心里或许装着另一件人生大事。离开建德后,要赶紧准备考试,朝廷又要开科取士了。

宝元二年(1039年)三月,朝廷宣布暂停科举考试。梅尧臣失去了应试机会,不无遗憾。好在朝廷很快降下旨意,命他去襄城任县令。这个县地处要冲,更关键的是离乾德很近。此时欧阳修已经是乾德县令。

两个好朋友很快就见了面。五月,欧阳修来到襄城。时隔多年之后再次聚首,他俩都很兴奋。欧阳修有诗称“清风满谈席,明月临歌舫”,梅尧臣则说“道旧终忘倦,评文欲废眠”。交谈中,欧阳修展示了自己近几年的学术成果。梅尧臣大受触动,事后作诗形容其“问传轻何学,言诗诋郑笺。飘流信穷厄,探讨愈精专”。

分别之后,梅尧臣开始思考诗歌和工作之外的问题。次年,他的《孙子兵法注》问世,很快就呈报给了朝廷。这本书是梅尧臣的学术成果,也是他非常现实的选择。当时,宋与辽、夏不时爆发冲突,朝廷需要这样的著述,他也需要开拓一条科举之外的上升路径。另外,如其在《依韵和李君读余注孙子》中所言,儒家经典笺注浩繁,不容易研究,很难在短时间内见成效,而《孙子兵法》的注解既少又不太精确,值得做研究,也容易阐明其奥义。

他有些急功近利。那个时代,像欧阳修那样研修儒家经典才是正途。梅尧臣不能用力于此,又担心被别人轻视,就辩称“我世本儒术,所谈圣人篇”。欧阳修理解好友的苦心,在《孙子后序》中代为辩解,称其“为人谨质温恭,衣冠进趋,眇然儒者也”,希望后人不要像司马迁误解张良那样误解梅尧臣。言下之意,张良不是伟丈夫,而梅尧臣也不是兵家。

话虽如此,梅尧臣的局限性仍毋庸讳言。欧阳修做县令时能够做长远规划,既研究经学,又撰写五代史志。这为其日后执掌文柄做了很好的铺垫。王安石在郢县时,既能刻苦读书,又能为民造福,为将来的执政以及推行改革积累了丰富经验。相较之下,梅尧臣只是锤炼了诗艺,为《孙子兵法》做了注解。

他在治学方面缺乏坚韧意志,又很容易受外在环境的影响。宝元二年十一月,他的妻兄(也可以说是靠山)、邓州太守谢绛骤然离世,伤心的梅尧臣打算捐出部分俸禄给谢绛后人。欧阳修冷静而客观地告诉他,那点俸禄对谢家这个大家族来说可有可无,对于梅尧臣这个穷家小户而言却非常重要。

梅尧臣听从了劝告,却无法平复悲伤的心情。科举失利,谢绛早逝,给了他双重打击。此后一段时间,他的作品明显减少,风格也有了变化。一方面,诗歌意象偏于寒俭萧瑟,如“灯清古屋深,炉冻残烟碧”;另一方面,诗中的批判和反思增多,如“念彼无衣褐,愧此貂裘温”。

那一年襄城有水灾,朝廷又大肆征召民兵,给百姓带来很大困扰。梅尧臣写下《汝坟贫女》,以贫女的口吻讲述了一位老人的悲惨遭遇:老态龙钟的父亲应征去做弓箭手,最后“僵死壤河上”“横尸无以葬”。这首诗与其写的《田家》和《陶者》一样,纯作客观描述,没有添枝加叶。遗憾的是,类似作品并不多见,梅尧臣这个时期的作品风格更接近在建德之前,没有了在建德时的冷静客观,冲击力和批判性大大减少。

宝元三年(1040年)九月,梅尧臣罢任还家。快到龙门时给儿子秀叔写了首诗。诗中有“望山孤寺出,渡水夕阳迟”,意象萧瑟。九年前,与谢绛兄弟同游龙门,他写的是“落日川上好,徘徊弄孤舟,鸣桹进山口,清唱发渡头”,诗句间跳跃着无穷活力和激情,与当下的心境落差甚大。

梅尧臣任县令之前的明道元年(1032年),欧阳修读他的诗稿,称其“长于本人情,状风物,英华雅正,变态百出,哆兮其似春,凄兮其似秋;使人读之可以喜,可以悲,陶畅酣适,不知手足之将鼓舞也”。梅尧臣做了两任县令之后,“凄兮其似秋”的作品大量出现,可喜的意象与风格渐少。庆历四年(1044年),欧阳修注意到梅尧臣诗歌的变化,称其“近诗尤古硬,咀嚼苦难嘬”。

古硬的诗作不易读。欧阳修也承认,读这些诗就像吃橄榄,需要不断咀嚼,才能尝到真味。欧阳修是梅尧臣的好朋友,也是高明的读者,他通过反复阅读,自然能读出其中的味道。可是,其他人呢,谁会像他那样读梅尧臣的诗呢?

当然,瑕不掩瑜。尽管治学有不足,诗歌创作也会退步,但梅尧臣在小县城里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文学成就,建立了自己的诗歌特色,是当之无愧的宋诗开山鼻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