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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汇
来源:光明日报 | 赵学儒  2023年09月07日08:52

今年年初,河南省水利厅的申同志介绍,“引漳入林”即红旗渠的所在地林州市用上了长江水。他建议我去采访一下。我的脑海立即出现一幅壮景:蜿蜒起伏的太行山下,凸凸凹凹的深山区里,红旗渠与南水北调在那里握手,漳河水与长江水在那里汇合。4月5日前后,恰是红旗渠通水纪念时段,我至此见证了江河汇的奇迹。

1

无人机的翅膀在空中盘旋,红旗渠的影像在手机屏移动。

群山逶迤,沟谷纵横,红旗渠如一条绿带蜿蜒而行,或挂在山腰,随弯就弯;或悬在空中,擦肩白云;或钻山入洞,又蟒蛇出穴。引水闸、安全洞、空心坝、青年洞、放水闸,被绿带子串联起来,成了游人参观的风景。渠岸上,各路游人团团簇簇,各色服饰争奇斗妍。红旗渠又像一棵横卧的大树,枝干上生出许多杈来,延伸到厂里村里或田里。正值吐翠返青的时候,连片的小麦已经绿油油半尺来高。

红旗渠的故事,尽管已经讲了很多,但我还是走访了几位建设者。

任羊成已经95岁了。他戴了一顶青色的檐帽,穿一身青色的衣服,坐在夕阳下大门口的轮椅上。他见我来了,身子动了动,却没有站起来。我握住他的手,感觉热乎乎的。我并没有提问,他也没有回答,我们彼此的微笑,都在重复昨天的故事。当今天真正见到本人时,当年那个腰系麻绳,手持铁钎,身在空中排危除险的“悬崖舞者”,原来就是他!被飞石砸掉的几颗牙齿,已经换上了洁白整齐的假牙,和脸庞一起笑呢。

当年那个13岁的张买江已经75岁了,“小不点”长成了“大个子”,说话声高气粗。1965年4月28日傍晚,修建红旗渠的父亲张运仁,被飞来的炮石击中脑壳,应声倒地,再没站起。把父亲埋葬后,母亲赵翠英对小买江说:“修水渠,人人有份,你爹走了咱家就没人了,等把水引过来咱有脸喝吗?快去顶替你爹修渠!”张买江带上母亲蒸好的干粮,来到工地,却被大人劝回了家。母亲立刻拉上张买江来到工地,对杨书记说:“你们不留下买江,我也不走了,咱一起干!”见母亲态度坚决,大人们就留下了他。个小力气也小,安排他当“炮手”,他把炸药当炒面吃下去,肚子里翻江倒海却不敢告诉别人。他有股琢磨劲,自己弄出一套点炮排险的方法,受到指挥部的表扬。我正采访他时,有电话打过来,请这位“零学历”的老人到大学讲课。

郭秋英比张买江小了一岁。她出生在“水磨山村”,修红旗渠时,村里规定不让女人去,主要还是考虑活重、危险,女人吃不消。18岁的郭秋英一阵风地找到村干部,说:“解决我们的吃水问题,我们不能不去!”村干部轻蔑地笑了笑。郭秋英抬高了声音说:“你别小瞧我们女人。我可以带姑娘们一起上,人多力量大!”围过来的姑娘们也帮郭秋英说话。郭秋英对村干部说:“我们掰个手腕,以输赢赌去留?”村干部毫不犹豫,出手应战。俩人把胳膊肘戳在办公的石板上,各自较劲、脸红脖子粗,几经反转后,郭秋英把村干部的腕子牢牢按压在石板上。见了分晓,俩人松手的瞬间,郭秋英猛然把村干部的手在石板上狠磕了一下,村干部连连叫疼,姑娘们哈哈大笑。这就是那个抡大锤左右开弓、推小车健步如飞的铁姑娘队队长。

1965年4月5日,红旗渠总干渠建成通水,漳河水流入了林州大地。通水后,林州告别了过去“十年九旱,水贵如油”的苦难历史,实现了“渠绕山头,水遍地流;旱涝不怕,年年丰收”的美好梦想。

但是,当地人早就不吃红旗渠的水了!比如,庙荒村——

2

树绕村庄,水满陂塘。

倚东风,豪兴徜徉。

小园几许,收尽春光。

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

远远围墙,隐隐茅堂。

…………

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

北宋诗人秦观,早在《行香子·树绕村庄》中,这样描绘了村里的春光。庙荒村村口,白板黑字、端端正正,写着这首诗文。

庙荒村就在山下,户不足三百,人不够一千,普普通通,却是乡村旅游特色村。路标指向“游客服务中心”“庙荒村委会”。入村的路是崭新的,一水的石板路,别墅成排。别墅都保持着原石的外墙,只在边裙加了红砖的墙饰。木制的仿古门楼外,家家砌了蓝砖青瓦的花墙。门口一侧,悬挂着“渠畔人家”、“观水小苑”诸多民宿牌子。

红旗渠穿庙荒村而过,渠水汩汩。村后是起伏的山脉,村里除了石板别墅,还有参天的树木,树上有鸟儿叫唤。还有阡陌纵横的道路,路上有行人或车辆往来。还有五颜六色的春花,花蕊中有蜜蜂嘤嘤起舞。傍晚时分,远处的山朦胧如黛,近处的庄清晰若新,脚下的流水汩汩似歌。

村党支部书记是一位女同志,姓郁,穿一件红色薄毛衣,清秀的脸上带着微笑。她把我们带到办公室,却不停地打起电话来。她道一声“对不起”,说是谈村里的一个大项目。我自行浏览墙壁上的展板,有文字有图像。标题《巩固脱贫攻坚成果,有效衔接乡村振兴》。标题下的表格里,有村返贫致贫责任组成员名单、工作职责、工作流程。图像是一棵幸福树,树上结出的是十几位老人灿烂的笑脸。

郁支书说,1986年她从西家凹村嫁过来,山下有一眼小井,村里人从小井里打水喝,但是打水的人多了,水就没有了。1992年,他们开始喝山泉水,三五户人家接管子从关岭沟引水,但是逢了天旱少雨,那边的水就流不过来了。庙荒村脱贫后,民宿明显增多,用水量增加,就从弓上水库引水,通过城乡供水服务中心统一供水,但供水要分时段,水多时多供,水少时就少供甚至不供水。

红旗渠渠帮一处,伸出一条平展的石板,是修建红旗渠时留给村里人提水用的平台。一头固牢在帮内,一头悬在渠上,人可以站在台上打水提水。如今,提水的作用早已远去,它成了人们回忆的一个触点。

像庙荒村这样,守着红旗渠没吃渠水的,还有止方村——

3

“晚饭去哪吃呀?”

“去渠畔路呀!”

这是林州市民的口头禅。随着林州市民宿的发展,红旗渠畔的几个村,成了远近闻名的打卡地。每逢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

吃过晚饭,夜访渠畔的村庄。辉煌灯火的簇拥下,村子的牌楼高高耸起。牌楼下,横卧一尊石碑,上书“止方村”大字。石碑后面有几个妇女手端大碗,边吃边聊,见我用手机来拍摄碑文,就都让开去。同行的小秦对我说,这里有“饭十里”的风俗,人们常常在街上边吃边聊。

灯光如昼,碑文可见。

“溯古知源,民德归厚。吾村‘止方’,名字‘纸坊’。今村之西北,值太行山麓,曾有涧泉聚汇,红莲绿苇之美景,先贤以此天之殊赐,外求造纸之术,归而建坊。清初,有郭、李两氏先祖迁居至此,得见此景,便以‘纸坊’名之,至重修林县志简记‘止方’……吾村秉太行之雄伟,承天河之灵秀,得国策之力扶,共谱乡村振兴之时代鸿篇。”

拍摄完成,转过身来,我和小秦沿“止方街”漫步。

街上铺了青石板,清幽又古朴。街道两旁,有白墙灰瓦、雕花影壁,也有党建广场、党史陈列,还有闪烁着金光的铜雕。一个小孩蹲在爆米花的老人跟前,看老人坐着两块砖,一手摇爆米花机器的把,一手拉着小风箱,然后把高压罐转到用蛇皮袋缝成的大袋子里,只听一声“嘭”响,满街道飘出爆米花的香味。

街道是随山势建成的,由低向高缓缓向前。

一个“饭十里”从胡同出来,把饭和话囫囵到一起,问东问西。她感慨:“过去,我们住的是土坯房,破旧不堪,大街小巷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全是小推车碾出来的土路,坑洼不平,别说跑汽车了,就连自行车都没法骑。现在好了,你们看,我在大街上吃饭,也落不上一粒尘土。现在的这个样子,那时想都不敢想!”

她一直跟我们到了街道的最高处,也就是“丁”字的头上。“丁”字的一横,便是穿村而过的红旗渠。“丁”字的一竖,恰恰就是我们走过的街道。我们登上渠岸的护墙,低头可见渠水闪着波光,汩汩流动。俯视这一竖,确有“水往低处流”之妙,红旗渠的水是可以自流到村里的。

4

上世纪六十年代,林县十万人民历经十个春秋,修建了举世瞩目的“人工天河”红旗渠,缓解了十年九旱的缺水问题。但是,随着人们生活品质的逐步提升,红旗渠水更主要用于农业及生产用水。

小郝是林州市水利局的一名干部,全程参与了林州市南水北调工程。他三十出头,中等个子,说话干脆利落,一路上电话不断,还钻空隙回答我的问题。

他说:“红旗渠是让人们喝上水,南水北调是让人们喝上好水!”

2014年12月12日,南水北调中线工程通水。绿油油的长江水流过安阳大渠,冲着岸上的林州人微笑。他们太需要清澈的长江水了!

“水一直是我们的期盼。红旗渠已‘雪中送炭’,南水北调可‘锦上添花’。必须开辟新的水源,把长江水引入过来;必须提升农村供水保障水平,实现城乡供水同标准、同保障、同服务;必须解决水资源分布不均,城乡供水矛盾突出的问题!”小郝言简意赅。

2020年,河南省将包括林州段的安阳西部调水工程列入重点建设项目,从南水北调中线总干渠取水,汩汩清水经50.8公里输水管道,以“水往高处流”的形式,进入林州市第三水厂。

TBM掘进机,起名“红旗渠号”。2020年9月,它从横水镇范家庄始发钻入地下,开启掘进行程。682天后,它穿山越岭成功到达安阳市殷都区下堡村。它悄悄地像“土行孙”一样钻出地面,轻轻勾勒出“第二条红旗渠”。2023年1月22日,工程顺利通水。

“现在完全是现代化施工!”小郝的激动溢于言表,“农历虎年腊月二十九下午,长江水进入林州市第三水厂。农历兔年正月初一早上即向城区用户供水,市民煮饺子用的就是优质的长江水。”

太行山下,绿树连片。林州大地,麦浪摇曳。红旗渠的水,淙淙流入麦田;南水北调的长江水,悄悄来到家中。它们,水同源、江同脉、渠同心……

(作者:赵学儒,系中国水利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