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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绿江》2023年第8期|付久江:欢乐的葬礼
来源:《鸭绿江》2023年第8期 | 付久江  2023年09月08日06:23

1

小崔伺候李程达两年多,当了两年多的泔水缸。闲来无事,李程达就把肚子里的苦水往小崔这里倒。天长日久,小崔也就习惯了。在矿上下井时,两人抱一台凿岩机打炮眼儿,休班了一起喝酒,总有聊不完的话。十几年的交情了,怎么着都是个聊。

李程达是在铁矿下井凿岩时被顶板上滑落的浮石砸瘫的。本来,那块磨盘大的浮石是砸不着他的。浮石下面站的是一个叫胡进的凿岩工。作为十几年的老凿岩工,李程达干活儿时头上多长一只眼,有事没事习惯抬头瞭一下,于是就瞭见了胡进头顶上那块磨盘大的浮石,正从顶板的黄泥层里悄无声息地溜出来。李程达大声叫喊,怎奈凿岩机轰鸣,胡进听不见。危急时刻,李程达来不及细想,扑过去一把把胡进推开。

胡进躲过去了,浮石砸在李程达的腰上。李程达在医院里躺了半年,两条腿就成了摆设。

矿长夏景民到医院去看李程达,叹着气说,老李啊老李,这下可好,你成我爹了,我得养你一辈子。

甭用你养,给我80万,咱俩两清。李程达已经接受了瘫卧在床的现实,眼下想的就是自己的善后问题,一条贱命换他80万,也值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死翘翘了才60万,你还有条命。

就当我死了,给我60万,咱俩两清。李程达不信夏景民能把自己当爹养。

给你100万,怕你没命花。

我把它留给朵朵。

朵朵是李程达的女儿。李程达父母离世早,家里没有兄弟姐妹。娶个媳妇也跟他离了,带着女儿远走高飞,好多年没有音信。这期间李程达望风扑影地出去找过,好几次都扑了空。

夏景民说,我得为你负责。夏景民在发迹之前,也在矿上下过井。李程达不单单是他的矿工,还是他曾经的工友,两人交情不错。夏景民跟李程达达成协议,答应先给他20万,并承诺帮他寻找女儿的下落。在没找到女儿前,他的生活起居由夏景民负责,等李程达找到了女儿,再给他40万。为了让李程达安心,夏景民先去银行给李程达存了20万,办了个存折,拿回来给李程达看,然后在离矿区20里地的城郊租了一户带厕所的平房,把李程达安顿下来。

可是照顾李程达却成了老大难。先是雇了个40多岁的女保姆,一脸见怪不怪地为李程达端屎端尿。这让李程达觉得很难堪,嚷嚷着要换人。夏景民就又找了个老头儿。可李程达嫌老头儿是个闷葫芦,跟他没话。这样下去,我就是病不死也得憋死。李程达在电话里冲夏景民嚷。

夏景民说李程达比他爹还难伺候,问他到底想找啥样的。

李程达想了想说,就从矿上找个人吧,没事陪我说说话。在矿山干了半辈子,没有一天不想离开。现在离开了,心里反倒空落落的。

夏景民这才想起李程达平日里爱热闹,是个话痨。他转头去找胡进,说你去伺候老李吧。

胡进说夏老板,你不找我我还想找你呢,我想辞工不干了。

夏景民说,甭担心,伺候病号工资照开。

胡进说,老李救了我的命,按理我应该去伺候他。可我不能去伺候他,我可以给他点儿钱作为补偿。

夏景民连声说好好好,卷上你的铺盖卷,哪儿凉快滚哪儿去,我矿上不养白眼儿狼。要不是李程达,现在躺在床上的就是你,没准你他妈的早就见阎王了。

夏景民就去跟李程达说,我把胡进给辞了,这个浑蛋,亏你还救了他一命。

见李程达脸色暗了一下,夏景民说,你想想,还有谁合适。李程达想了一圈,就想起给他打下手扶凿岩机的小崔,平日里总泡在一起,彼此又说得来。李程达说,你再去问问小崔,看他愿不愿意。他要是也不愿意,就随便找一个吧。

夏景民就去问小崔,说李程达那样,一条命剩下半条了,就是想找一个人陪他唠唠嗑儿、解解闷儿。

小崔想了想,说哥们儿一场,那我就去吧。

小崔没想到,这一陪就是两年多。

2

李程达没事就问小崔,小崔,在井下你给我打下手,现在我躺床上了,你还得伺候我,你真心情愿?

小崔拍着肚皮,有啥不情愿的,你没看我都胖了。不就是陪你聊聊天吹吹牛吗,没事给你做做饭,端端屎尿,这些我都擅长。工资呢,夏景民给我照开,还没危险,比下井强多了。

李程达说,兄弟,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一时半会儿我死不了。

小崔打着哈欠,那就更好了,你活20年,我20年不下井,多滋润啊。

李程达说,我就想不明白了。我没救过你,你倒是愿意伺候我。我救了胡进,可是胡进却不愿意伺候我。你说我是不是不该救他。

小崔摇着头,咋说呢,你救胡进和胡进不愿意伺候你,其实是两码事。

小崔给李程达摆开了道理,你想啊,你救了胡进,让胡进来伺候你,每天和你在一起,他想到最多的是啥?

见李程达一脸迷惘,小崔说,他一看到你躺在床上,想到的最多的就是你救他这件事。一个人总是把一件亏欠别人的事压在心上,时间长了还不得发疯。所以胡进不但不伺候你,还辞工不干了,也在情理之中。

听小崔这么一说,李程达豁然开朗,这么说我还是救对了。叹了口气又说,胡进才30出头,上有老下有小,他要死了就毁了一家人。我光棍儿一个,救他也值了。

又问小崔,那你呢?

小崔说,我就不一样了,我没有心理负担,伺候你是自愿。

李程达说,那么说没准儿哪天你一不高兴就不自愿了。

小崔说,你这是钻死牛角。放心吧老李,你做人仗义,我也不能不讲究,就凭咱哥儿俩这些年的交情,我不会撒手不管。

躺在床上窝吃窝拉,过去那些窝心事就不招自来,没事李程达就跟小崔诉苦。

兄弟呀,我这辈子活得憋屈。爹妈把我养大,没等我孝敬呢,就都没了。讨个老婆吧,我菩萨一样把她供着,可就焐不热她的心。离婚就离婚吧,还把朵朵带走了,到现在也摸不着个影儿。说到女儿,李程达忍不住落了泪,说临分别那天,四岁的朵朵好像知道要离开爸爸了,紧紧抱着他脖子,把他的脸亲了个遍。亲一口说一句,爸爸再见。

小崔安慰他,妈是亲妈,朵朵跟着她妈,总比跟着你这个当爹的强,整天没黑没白地下井。

也是。李程达擦擦眼泪,朵朵那么懂事,长大了一定会回来看我,到时候我会给她一笔大钱。李程达又想起夏景民,你说夏景民会帮我找朵朵吗?找到朵朵他就得兑现承诺。

小崔不想在这种不确定的事上纠缠不清,转移话题说自己,哥呀,其实我比你强不到哪儿去,老婆死得早,一个闺女好不容易上大学了,哪个月都得一两千块,还不是上辈子欠她的吗?

李程达就说,兄弟,闺女那边要是急用钱,你就去我折上取,地球人都知道,我有钱也花不着了。

小崔说,我哪能用你的钱,那是你用半条命换来的。我这体格子,再供她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李程达叹口气说,是啊,身体不中了,钱再多有啥用。

话题太敏感,小崔就往别处拐,老李,说说咱们讨薪那段。小崔和李程达最先下井的那个矿山违规停产,矿主以破产为由,拒付拖欠矿工的工资。那天他们找到了矿主家,李程达不知犯了啥邪劲儿,打开矿主家的阳台窗户,拽着矿主要同归于尽。20多层高的楼房,李程达一脚窗里一脚窗外,手臂紧紧卡着矿主脖子,吓得矿主老婆乖乖打开藏在衣柜里的保险箱,一分不少地付了他们的工钱。

在小崔眼里,那是李程达人生的高光时刻。

有什么说头。李程达摇摇头,我当时真的豁出去了,一个人无牵无挂,死就死了。

小崔想起来了,他们讨薪时,李程达刚离婚不久。

3

闲着没事,李程达把存折从褥子底下拿出来,递给小崔说,兄弟,你去银行给我取1000块钱。

小崔说,取钱干什么,日常开支夏景民都包了。

李程达说,叫你取你就取。

小崔就去街里银行为李程达取1000块钱。李程达打开存折看了看,把钱夹在里面,压在褥子底下。

又过一段时间,李程达把钱和存折拿出来,对小崔说,兄弟,你再把这1000块钱给我存上。

小崔说,你这存存取取的,遛我腿儿玩呢。

李程达说,我是不放心夏景民。他能为我办一个折,就能随即办一张卡,我怕他把钱取走了。

小崔又去把钱存上,把存折拿回来给李程达看。

李程达说,兄弟,我还是怕夏景民哪天把钱取走了。

小崔笑李程达犯疑心病了,人家夏景民矿井里放一炮,够你干一年的,在乎你这九牛一毛?

李程达说,要不这样,你干脆把钱都取出来吧,存在你的名下。

小崔无奈,只好把钱取出来,存到另外一个银行里。一卡一折,都是李程达的名。

没过几天,李程达晚上又睡不着了,说兄弟,我现在谁都不信,就信你。我要写遗嘱,身后事就由你代理。我要是死了,你去跟夏景民谈判,要回我的赔偿款,再去找我女儿。找到了呢,就把钱给她。找不到这笔钱就留给你,也算是对你的答谢。说着拿出和夏景民签的协议,对照着写了一份遗嘱,还签字按上了红手印。

小崔哭笑不得,他感觉李程达坏了双腿后,越来越不可理喻了。想想也情有可原,人活着总得有个念想。把钱留给女儿,就是李程达活下去的最大动力。找到女儿之前,他在给这笔钱上保险。

4

在矿上时,小崔隔三岔五就去一趟县城,找个女人。现在离县城近了,找女人方便了,出去的次数也就更勤了。走前把李程达的吃喝拉撒料理好。回来时就看见李程达坐在轮椅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瞪着头顶上的房梁发呆。

小崔就问,老李,想吃点啥好吃的?

李程达说,好吃的给你吃,你体力消耗大。

又问,咋样,还爽吧。

小崔说,就那么回事。

李程达唉了一声说,哥这辈子算是白活了。身体好时,除了喝点儿酒,整天想着挣钱攒钱。现在有钱了又顶啥?除了吃就是拉,再就是睡,整个一个造粪的机器。

小崔就劝他说,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为啥活着,活到最后才知道自己白活了,你现在起码知道,钱这东西也不是万能的。一个人一辈子苦也罢累也罢,能活明白不容易。哥你其实已经活明白了。

小崔想,应该给老李找个女人,让他也爽一把,也不知他那东西还好不好使。第二天小崔去了城里,把一个脸上挂着粉的女人带回出租屋。出来刚关上大门,就听见屋里传来李程达的叫骂声,女人跌跌撞撞跑出来,劈头盖脸骂了小崔一通,扭着身子,咯噔咯噔踩着高跟鞋离开了。

小崔进了屋。李程达平息着一脸怒气,说兄弟,哥那种事不行了。你要是真为哥好,就帮哥打听打听朵朵的下落。停了停又说,找到了朵朵,我好和夏景民谈判。我怕我死了,朵朵会吃他的亏。

放心吧老李,朵朵会回来的。小崔嘴里哼哈着,心中暗想,一个人想让你找见,容易;不想让你找见,岂不是大海捞针?

5

出租屋里有电视,小崔又接了网线,买了影视VIP,闲得无聊就陪李程达追追剧、看看电影。那天夜里,他们看的是电影《落叶归根》。看到赵本山扮演的民工老赵背着工友老刘的尸体回家,李程达就不错眼珠儿地盯着。看老赵拉车那段,一边拍打自己的屁股,一边驾驾地吆喝,李程达就哈哈大笑,说这个老赵真能整。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呜呜咽咽地哭,任小崔怎么劝也止不住。

哭罢,李程达擦干眼泪,对小崔说,兄弟,等我死了,你能把我也背回老家去吗?

背,我也背。小崔乜着眼打起了盹儿。

李程达叹了口气说,人死一把灰,撒到哪儿都一样。

电影里到了民工老赵哭丧那段,午马扮演的那个假死的老爷子忽地从棺材里坐起来。李程达被吓了一跳,紧接着又笑,说吃铁丝拉笊篱,真能编,哪有没死就给自己办葬礼的。笑着笑着停下来,回头看了小崔一眼。小崔已经抑扬顿挫地打起了鼾。

李程达把《落叶归根》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第二天一大早,他瞪着熬红的小眼睛对小崔说,兄弟,我也想办个葬礼。

你说啥?小崔哈欠打到一半,猛地醒过神来。

我说我也想办一场葬礼,像电影里那样。

你脑子进水啦,那是电影,瞎编的。好好的大活人办什么葬礼,多晦气。

李程达说,我都这样了,还在乎啥晦不晦气,明天你就去给我办。我就是要在活着时,亲眼看到自己办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也算没白活。

小崔劝,老李你放心,甭说你活得好好的,就是真有那么一天,不就是一个葬礼嘛,我保准给你办得风风光光的。

李程达就火了,说又不花你钱,你心疼啥。还哥们儿呢,活着都办不到,还指望我死了相信你?

好说歹说不管用,李程达晚上就不让小崔睡觉,一个劲儿捅咕他,办一下,办一下吧,好兄弟,不用跟电视里那么风光。

小崔被磨得没办法,说要办也行,得通知夏景民。李程达眼珠儿转了转,一把拉住小崔,说兄弟,咱俩铁不?你要真把我当哥们儿,就按我说的办。

李程达计划来个假死,让小崔去通知夏景民。办完葬礼后,再让小崔去处理自己的身后事,看夏景民到底咋态度。要是夏景民真的一次性赔偿了他,他正好和夏景民两清。

最开始,小崔感觉李程达的想法有些离谱,夏景民要是知道他们俩合伙儿骗他,还不得炒了他鱿鱼。可是思来想去,觉得这事越来越有意思了,就说好,反正夏景民有言在先,伺候你就啥都听你的。又说,到时候你可装得像点儿,露馅儿了可就麻烦了。李程达说你放心,活着没活好,装死还不会?

小崔去矿上找夏景民,进门苦着脸大呼小叫,不好了夏矿,老李没了。咋还没了?夏景民吃了一惊,腾地从转椅上弹起来,他已经小半年没去看李程达了。小崔说,我也不知道,中午还吃了一碗饭,饭后我出去买菜,回来叫也叫不应,人已经硬了。估计是突发心梗。

夏景民开车拉着小崔,马不停蹄赶往出租屋,进屋见李程达头朝里脚朝外,直挺挺躺在床上。夏景民刚要凑到近前看一看,被小崔一把扯住,人死了体内有一口浊气,夏矿你身子金贵,小心喷了你。夏景民原地怔住了,隔空又瞟了两眼床上的李程达,转身出了出租屋,叫小崔马上联系殡仪馆,这八九月的天儿,别把尸体放坏了。小崔眨巴着眼,挤出两行泪,说夏矿,这事就交给我吧,明一早儿再拉去殡仪馆,今晚我要给老李守灵。夏景民唉了一声说,说真没想到,你和老李感情这么深。小崔低着头,说夏矿,还得跟您汇报个事,老李活着时总说,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他想办个像样的葬礼。夏景民想了想,说老李也是可怜,就满足他这个心愿吧。葬礼的事你只管去办,费用我出。完了又拍了拍小崔的肩膀,过后回矿上别下井了,我给你安排个好岗。

送走夏景民,小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进屋见李程达歪坐在床上,说给我紧张够呛,真怕你演砸了。李程达也长出了一口气,笑着说,这死也不是那么好装的,当时也给我吓够呛,多亏你机灵。

小崔瞅了瞅对面屋,说明天办葬礼时,把你锁西屋里,就说把你送殡仪馆去了。

小崔开始为葬礼忙起来。他先给房主打了电话,说了葬礼的事,并承诺事后多付给房主一个月的房租。房主说办吧,反正那里就要拆迁了,我也不再回去住。房主那边谈妥了,小崔去县城里找殡葬公司,跑遍了大半个城市,终于在城南找到了一家一条龙服务的殡葬公司。殡葬公司问小崔都有什么要求。小崔说死者生前孤身一人,想多雇几个哭丧手,最好是儿女双全,让他走得安心。殡葬公司随即推荐,说要想隆重点儿,我们这儿还有歌舞和杂技表演,一般办喜丧的人家都会加上这一项。小崔说,那就带上歌舞杂技,越热闹越好。回来路上,小崔想起李程达给他的一寸照,又找了一家照相馆,给李程达洗了遗像。

一切办妥了,回到出租屋已是下晚儿。晚饭时,小崔和李程达在一起喝酒。喝着喝着小崔一拍大腿,忘了一件大事,没找吊唁的,给殡葬公司打电话雇几个吧。

一直点头的李程达这会儿却摇头了,说不行,吊唁的也要雇,也显着我李程达活得太水了。

李程达放下酒杯,转动着轮椅来到铺盖旁,从褥子底下摸出一个脏兮兮的电话本,翻开,拿笔在上面一通勾画,说画钩的都给我打一遍,我倒要看看,我李程达这辈子到底交没交下几个过心的朋友。

小崔说,老李你这招“狼来了”挺损啊。

当着李程达的面,小崔把电话一个个打过去。

我是李程达的工友。李程达死了。他生前总提你。你在哪儿?明天举办葬礼。那好,来就打这个电话,我去接你……

李程达没了,我是在他的电话本上看见你的号。啥?你不熟……

李程达死了,哦,在南方呢,赶不回来……

小崔放下电话本,不想再打了。

你给我打!李程达冲小崔吼起来。

小崔拿着电话想出去打。

你给我回来。李程达平息了一下怒气,把小崔叫到跟前,你就当着我的面儿打,我死都不怕,还怕这?

十几个电话打过去,能来的不过五六个。李程达笑了,拿起酒杯,半杯酒一口干了,说那个叫李玉奇的,过去求我借钱时就差管我叫爹了;还有那个老刘,借我五百块钱,黑不提白不提,竟然说跟我不熟!都说人走茶凉,我这人还没走呢,就啥都凉了……

来的人太少,场面总归不够隆重。小崔在心里把自己的朋友过了一遍,拿着自己的手机出了屋子,找个僻静处,挨个儿打过去。

我哥们儿,人没了,过来捧个场。葬礼很热闹,免费看杂技歌舞。就算给我面子,完事了我回头再请……

我一哥们儿,在一起十多年了。对,人太少不好看……

打完电话,小崔回屋,告诉李程达,还能来五六个,撑场面足够了。

李程达苦笑,那是你的朋友,又不是我的,我他妈的白活。

小崔安慰他说,咱俩啥关系啊,我的朋友就是你朋友。

6

出租屋在胡同口里,往里数第二家。胡同口太窄,灵棚就搭在胡同口外的空地上,四周摆满花圈,附有一副挽联:“悲声难挽流云住,哭音相随野鹤飞”。灵棚里,供桌上摆的黑白遗像是李程达年轻时的照片,目光灼灼,嘴角紧绷。灵棚旁边,用木板搭了个临时舞台,铺着灰色的地毯。

该来的工友都陆续到了,有两个还拿了花圈。大伙聚在一起说起李程达,都摇头叹气,说李程达命苦,舍己救人就落了这么个下场,赔多少钱有啥用,花不着。眼下人没了,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当看到雇来的哭丧手,便冲小崔跷起大拇指,夸小崔讲究、仗义,想事想得周到。人即使活得憋屈,死了也要弄得风风光光。

哀乐响起,葬礼开始了。主持人一脸的沉痛,念一通开场白:

云蒙低沉,草木含悲,苍天流泪,大地悲鸣,今天我们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悼念李程达同志……

夏景民来了,把路虎停到巷子口,一步一顿地来到灵棚前,给李程达上了三炷香,叨叨咕咕念叨几句,回头问小崔,尸体送殡仪馆了?小崔点点头,说一大早就送过去了。夏景民点点头,说上面马上来人去矿上进行安全大检查,我还得赶回去,这儿的事就全权交给你了。小崔说没问题,随手又掏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夏景民,是李程达当初写的那份遗嘱。夏景民打开看了看,是李程达的字迹,大致意思是,如果他死了,一切身后事,包括赔偿事宜,由小崔全权代理。夏景民看了看小崔,沉默半晌说,先办葬礼,别的过后再说。

送走夏景民,小崔松了口气,感觉有点对不起夏景民。都怨李程达,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又是一阵哀乐,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哭丧手披麻戴孝上场了,叨叨咕咕一通念白,然后开了嗓:

我的夫耶!我的郎!你是一个狠心肠,丢下妻儿你不管,一个人黄泉路上走忙忙……

哭唱声中,工友们轮番上前,在灵棚前烧纸吊唁。想起李程达生前的好,难免一番感伤叹息。

现场很快围满了住在附近的居民。他们不知道谁死了,把葬礼办得这么隆重。看那妻子和女儿,年龄相差无几,想想没准是个二婚头。再看看灵棚里的照片,分明是个年轻人。再看看那个儿子,三十多岁一脸胡楂儿,形迹更为可疑。一问才知道,原来是雇的哭丧手,死者孤身一人,无亲无友,就纷纷摇头叹息,人活到这个份儿上,死也死得可怜。

小崔惦记着李程达,抓空儿回去打开上锁的西屋,问歪在轮椅上的李程达,感觉咋样,老李?

李程达支棱着耳朵听,说不错,像那么回事。

小崔说,夏景民也来过了,遗书也看了。

李程达问,他啥态度?

小崔说,没看出啥态度。

李程达摇头叹息道,生前事,死后事,世事难料呀。

葬礼现场,“妻子”开场哭完,男哭丧手上场了,一开嗓惊天动地:

哎呀呀一呀吗一炷香啊,香烟升九天,大门挂纸钱,二门挂白幡,爹爹你归天去……

兜里手机震动,小崔掏出来看,是李程达呼他。小崔拐到旁边的巷子里接通,李程达问小崔,外面这个又哭又闹的男人是谁。小崔说是你“儿子”。李程达说别叫他哭了,钱我照付,就当我没他这个儿子。这是哭丧吗,比驴叫还难听。就叫那两个女的哭好了,告诉她们好好哭,哭好了有赏。

小崔出去,赏给三个哭丧手每人一百块,说死者生前没儿子,这项就免了,女儿倒是可以好好哭哭。于是做“女儿”的唱起了《哭七关》:

手捧啊一炷香,香烟升九天,爹爹归天去呀啊,女儿跪在地上边,儿给爹爹免灾难啊,跪在灵前哭七关……

哀乐一停,喇叭声响起,又有工友过来烧纸上香。吊唁完毕,哀乐又响,“妻子”上场,接着哭第二关:

哭哇吗哭七关哪啊,哭到了二七关,二七关是鬼门关,二鬼又把路来拦……

紧锁的西屋里,李程达仰卧在轮椅上,沉浸在前所未有的情境中。他感觉自己仿佛真的已经躺进了棺椁里,妻子呢,并没有弃他而去,还和他相亲相爱着;女儿呢,在他辛辛苦苦的抚育下长大了,亭亭玉立,乖巧懂事。她们的哭声让他牵肠挂肚,让他内心萌生太多太多的不舍。哭声中,人生在世多么美好;哭声中,死亡亦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幻梦中,他的眼角不觉挂满了泪水。

7

一番番吊唁过去,女哭丧手哭完了七关,时间已到了正午。小崔招呼大伙儿去吃饭,工友们不动地方,都盯着临时搭建的舞台,等着看接下来的歌舞和杂技表演。现场围观群众也骤然多起来。小崔只好打电话点外卖,又招呼两个工友,去附近商店搬了两箱啤酒,买了现成的食品,香肠、鸡爪子、花生米、小咸菜。趁着没人注意,小崔拿了一份,偷偷进屋给李程达,说下半场歌舞和杂技要开始了,想不想看,我录视频发给你。没那心情。李程达郁郁地摇头,说你也别老往屋里跑了,容易让人起疑。

歌舞开始,第一个上场的是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长裙礼服上镶着鱼鳞般的亮片,一首《青藏高原》赢得了围观群众好一阵掌声。工友们举着酒瓶叮叮咣咣碰杯,夸小崔想得周全,把老李的葬礼办得这么热闹,耽误一天工也值了。

一曲唱罢,一个赤膊小伙子翻着跟头上了舞台,向众人拱拱手,接过助手递过来的短剑,张嘴仰脖儿,把剑顺着嘴慢慢插进去。观众也个个屏息凝神,张大嘴巴,直起脖子,仿佛那剑插到了自己的嘴巴里。直到小伙子把剑慢慢拔出来,才都闭上嘴巴,松了一口。呆愣片刻,一起拍着巴掌高声叫好。

口袋里的电话响了,小崔掏出来看,是夏景民。小崔接通,脸色骤然变了,哼哼哈哈应了几句,撂下电话就往屋里跑。打开西屋门,脑袋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定睛细看不由大声尖叫——李程达不知从哪儿弄了根绳子,甩到房梁上,把自己悬吊起来,双目暴凸,舌头吐出老长,双臂一划一划地摆着,像只刚刚被钓上岸的乌龟。

小崔抱起李程达扯开绳扣,把人放到地上,摩挲前胸拍打后背,老半天李程达才缓过来。

葬礼挺好……就让我……这么死了吧……李程达倒着气儿。

不能死。小崔平伏着喘息,你老婆,前妻,得着你的死信儿了,带着朵朵去了矿上,正在跟夏景民谈判。老李,你就要见到女儿了。

李程达眼睛一亮,盯着房梁上晃动的绳索呆愣半晌,目光便渐渐被泪水模糊了。

屋外的葬礼现场,传来隐约叫好声。耍杂技的小伙子正上演喉咙顶枪。他屏住呼吸,浑身肌肉绷紧,扎着弓步慢慢向前推进。眼见那枪尖几乎要扎进喉咙里,白蜡木枪杆慢慢弯了……

【作者简介:付久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第十三届签约作家。作品发表于《青年文学》《山花》《长城》《朔方》等文学期刊,有作品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儿童文学·选萃版》转载,著有长篇报告文学《王进喜:我为祖国献石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