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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9期|李舫:回家(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9期 | 李舫  2023年09月05日08:50

李舫,出生于吉林省长春市。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文艺学博士。人民日报海外版副总编辑,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有作品、评论数百万字,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十月》《钟山》等报刊。代表作有《春秋时代的春与秋》《在火中生莲》《沉沦的圣殿》《飘泊中的永恒》《千古斯文道场》等。编、译、著作四十余部,其中著作有《大春秋》《魔鬼的契约》《在响雷中炸响》《纸上乾坤》《自在心灵》等。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年度奖散文奖等。曾担任中国电影华表奖、中国电视金鹰奖、鲁迅文学奖、中国儿童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丰子恺华语散文奖等奖项评委。担任中国文学“丝绸之路”大型名家精品文库主编、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年特辑《见证》主编、新世纪散文精品文库“观天下”主编。

这是一个关于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回家”的故事。

十九万七千六百五十三——

让我们记住这个数字。

七十三年前,中国人民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二百九十余万名将士先后开赴抗美援朝战场,他们辞别亲人:“待我回家”,享受和平。然而,历时两年零九个月的战争,他们中一些人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在这场战争中,十九万七千六百五十三人失去了生命。他们叮嘱战友:“代我回家”,看看新中国的和平岁月、万里江山。

今天,战场的硝烟已然散去。但是,那些在战火中消逝的身影,早已凝结为令人难忘的血色记忆,凝聚成中华民族的不朽传奇。

七十三年过去了,战友没有忘记他们,人民没有忘记他们,祖国没有忘记他们。截至二〇二二年,九年来,中国共迎回九百一十三位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和九千二百零四件烈士遗物。

从“待我回家”,到“代我回家”,再到“带我回家”,这是一条兑现诺言的崎岖之路,也是一条披荆斩棘的希望之路。

“待我回家”,是他们出征时的殷殷期盼。

“代我回家”,是他们牺牲时的无尽遗憾。

“带我回家”,是祖国和人民的至高承诺。

让生者有那永恒的爱,让逝者有那不朽的名。

魂兮归来,维莫永伤!

一座四孔残桥矗立在夏日的鸭绿江中,残破不堪。

桥从西岸起势,匍匐而上,一路向东延伸,到了河中心戛然而止。桥身已被炸断,一半悬在河面上,另一半沉寂在河水里。断裂的残面像是巨人折断的手臂,无力地裸露着巨大的伤口。钢筋从水泥里挣扎出来,散向四周。

桥墩伫立着,钢梁上弹孔累累,诉说着峥嵘往事。

这是鸭绿江上无数座被炸断的大桥之一。

溯江而上,木桥、石桥、铁桥、钢筋混凝土桥、浮桥、圬工桥……各式各样的桥无不这般,在河流上留下半截残存的躯体。

夏日炎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河水清澈见底,自东北向西南汩汩流淌。这条河自长白山南麓发源,据说因上游有鸭江和绿江两条支流汇入,故合而为一,并称为“鸭绿江”。

这里是丹东,曾经叫作安东。

丹东,与朝鲜的新义州隔江相望。中国与朝鲜有着一千四百多公里长的边境线,丹东是距离朝鲜最近的中国陆地。

一九五〇年十月十九日,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肩负着祖国和人民的重托,从这里出发,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志愿军将士过江的桥,已被炮火损毁。而今,那些残破的桥是鸭绿江上一道道抹不掉的历史痕印,召唤着我们今天的触摸与寻找。

壬寅年夏日里最热的一天,我来到这里。

这个炎热夏日的最后一缕斜阳,穿越云翳和树梢,穿越山梁和旷野,穿越楼宇和街市,呼啸而来,打在我的脸上,也打在我的心上。

伫立桥边,我遥想着当年的场景。年轻的志愿军战士就是从我今天站立的这块土地出发,向着苍茫的夜色行进。没有歌声,没有鲜花,一切都在暗夜中进行。他们不知道前面迎接他们的是什么——或许是生存,或许是毁灭;或许是威震疆场,或许是埋骨异邦。但是,志愿军将士勇往直前,毫不退缩,心里只有一条信念:保和平、卫祖国、保家乡!

我想象着当年的场景,默默地向当年的英雄致敬——他们出发的时候,大多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稚嫩的脸庞上纯真未泯,却早已写满了坚忍与坚定。是什么让他们无惧黑暗、毫不退缩?是什么让他们心怀梦想、勇往直前?

站在残桥边,仿佛站在时间的门槛上,我望见了两个字——永生。

晚霞,拖着万道金光,将眼前的一切收藏进她温暖的怀中。所有的故事都已终结,所有的脸孔都已凝固,所有的往事都已流逝,万物在这里展露过它们应有的容颜,然后,被历史的书页重重覆盖。

朝鲜是亚洲大陆东北部伸向太平洋的一个半岛。以“三八线”为界,朝鲜半岛被一分为二,分割成南方和北方两个不同社会制度的国家,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苏军队分别占领朝鲜半岛南北地区的结果。

从一九四九年一月至一九五〇年六月,朝韩在“三八线”附近共发生两千多起纠纷。武装冲突不断升级,终于,爆发了大规模的冲突。

朝鲜战场形势的突变,也使中国大陆的安全面临严重威胁。彼时,新中国刚刚成立不到一年,全国规模的战争已经结束。新中国所继承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生产萎缩、交通梗阻、民生困苦、失业众多。中共中央和中央人民政府有没有能力制止恶性的通货膨胀和物价上涨,把经济形势稳定下来,把生产恢复起来,使自己在经济上,进而在政治上站稳脚跟,这是一个非常严峻的考验。

一九五〇年六月在北京召开的中国共产党七届三中全会,分析了国际国内形势,毛泽东在会上作了题为《不要四面出击》的讲话。他指出:要完成土地改革,同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国民党反动派残余作斗争,我们面临的敌人是够大够多的。会前毛泽东在给上海市委书记关于税收和失业问题的一份电报中,提出了这样的策略:“目前处在转变的紧张时期,力争使此种转变进行得好一些,不应当破坏的事物,力争不要破坏,或破坏得少一些,你们把握了这一点,就可以减少阻力,就有了主动权。”为保证国民经济恢复,中央确定将已达到五百五十万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复员一百五十万人,参加经济建设。中国人民正在中共中央和中央人民政府领导下,准备集中精力治理旧中国留下的烂摊子,争取用三年左右时间恢复国民经济。

然而,“三八线”附近的武装冲突很快就将一场战争摆在了中国和中国人民面前。一九五〇年六月二十五日拂晓,朝鲜半岛南北双方在如何实现统一和统一于谁的问题上的长期斗争,终于演变为一场大规模战争,朝鲜内战全面爆发。

美国不顾中国政府多次警告,派出海军第七舰队侵入台湾海峡,空军第十三航空队进驻台湾,试图阻止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台湾。更有甚者,杜鲁门政府从其称霸全球和在全球遏制共产主义的战略需要出发,派出部队,悍然进行武装干涉;与此同时,操纵联合国安理会,纠集起所谓的“联合国军”发动对朝鲜的全面战争。“联合国军”以美国军队为主,由英国、法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十六个国家和地区部队组成,由美国任命其驻远东军总司令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为“联合国军”总司令。

“联合国军”越过“三八线”,直逼中朝边境的鸭绿江和图们江,出动飞机轰炸我国东北边境城市和乡村,把战火烧到了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土之上。朝鲜战争迅速由内战演变为侵略与反侵略的国际性局部战争。

为应对时局,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不得不对原来的部署进行调整。七月,抽调原部署在中原地区作为国防机动部队的第十三兵团(辖三个军,即第三十八军、第三十九军、第四十军)和已集体转业在齐齐哈尔地区从事农业生产的第四十二军及三个炮兵师等部队共二十五万余人组成东北边防军,集结在东北南部地区集中整训,以保卫东北边防和准备必要时支援朝鲜人民反抗侵略作战。八月中旬以后,朝鲜战争在洛东江一线形成僵局。八月下旬,中央军委指定华东第九兵团和西北第十九兵团(各辖三个军)为东北边防军第二线部队,置于关内机动地区。

八月二十七日,美国空军九架飞机侵入中国边境辑安(今集安)、临江、安东(今丹东)等地上空,扫射车站、机场等建筑物,炸死炸伤中国居民二十四人。政务院总理兼外交部部长周恩来以外交部部长名义,就美国空军侵入中国东北边境致电美国政府,提出严重抗议。同日,致电联合国提出控诉,并要求予以制裁。

九月三十日,周恩来代表中国政府向美国发出严正声明:“中国人民热爱和平,但是为了保卫和平,从不也永不害怕反抗侵略战争。中国人民决不能容忍外国的侵略,也不能听任帝国主义者对自己的邻人肆行侵略而置之不理。”之后周恩来再次警告美国,如美军越过“三八线”,“我们不能坐视不顾,我们要管”。

美国显然低估了站起来的中国人民的决心和力量,对中国政府的多次警告置若罔闻。九月十五日,美军在仁川登陆。十月一日,韩国军队越过“三八线”,十月七日,美军也越过“三八线”,迅速向朝中边境推进,准备占领全朝鲜。

危急关头,朝鲜党和政府请求中国出兵,援助朝鲜。

百废待兴的新中国,敢不敢、能不能迎战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主义国家美国?

这是一个非同小可的问题。

当时中国的情况是:经济恢复刚刚开始,长期战争的创伤尚待养息,财政状况还很困难,人民政权还没有完全巩固。出兵参战能不能打赢?会不会危及新中国的经济建设?局部战争会不会引发大规模的世界战争?

面对紧急局势,毛泽东主席多次主持召开中央书记处和政治局会议,全面深入地分析形势,充分研究出兵参战问题。毛泽东说,我们可以提出几十条、几百条,甚至几千条困难,但是对于美帝国主义的侵略,不能不给以回击。“我们不出兵,让敌人压至鸭绿江边,国内国际反动气焰增高,则对各方都不利。首先是对东北不利,整个东北边防军将被吸引住,南满电力将被控制”,我们应该采取积极政策,“对中国、对朝鲜、对东方、对世界都极为有利”。总之,“应当参战,必须参战。参战利益极大,不参战损害极大”。

中共中央政治局在充分讨论、权衡利弊之后,一致认为中国应当参战,必须参战。

中国各民主党派随即发表联合宣言,支持这一正义的行动:“世界上爱好和平的人民如果想要得到和平,就必须用积极行动来抵抗暴行,制止侵略。只有抵抗,才有可能使帝国主义者获得教训,才有可能按照人民的意志公正地解决朝鲜及其他地区的独立和解放的问题。”

一个历史性的战略决策诞生了——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十月八日,毛泽东以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名义发布组成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命令:

(一)为了援助朝鲜人民解放战争,反对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们的进攻,借以保卫朝鲜人民、中国人民及东方各国人民的利益,着将东北边防军改为中国人民志愿军,迅即向朝鲜境内出动,协同朝鲜同志向侵略者作战并争取光荣的胜利。

(二)中国人民志愿军辖十三兵团及所属之三十八军、三十九军、四十军、四十二军,及边防炮兵司令部与所属之炮兵一师、二师、八师。上述各部须立即准备完毕,待令出动。

(三)任命彭德怀同志为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

……

十月十五日,中国人民志愿军各部队全部移至安东、辑安一线,按划分的渡口对桥梁和道路等进行勘察,做好渡江的一切准备。

志愿军集结待命,对祖国人民庄严宣誓:

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为了反对美帝国主义的残暴侵略,援助朝鲜兄弟民族的解放斗争,保卫中国人民、朝鲜人民和全世界人民的利益;我们志愿开赴朝鲜战场,与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为消灭共同的敌人,争取共同的胜利而奋斗!为了完成这一光荣伟大的战斗任务,我们誓以英勇顽强的战斗意志,坚决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上级指到哪里,打到哪里。决不畏惧,决不动摇,发扬刻苦耐劳、坚忍精神,克服一切艰苦困难,发扬革命的英雄主义,在战斗中创建奇功。我们要尊重朝鲜人民领袖金日成将军的领导,学习朝鲜人民军英勇善战的战斗作风。尊重朝鲜人民的风俗习惯,爱护朝鲜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和朝鲜人民、朝鲜军队团结一致,将美帝国主义的侵略军队全部干净彻底消灭。

与朝鲜一江之隔的东北,不仅是志愿军的出征地,它的政治经济状况也决定了东北必然要担负起抗美援朝战争总后方基地的重任。东北是全国最先解放的地区,由于率先完成了剿匪和土地改革,各级人民政权建立得也比较完善,经济恢复工作又在中央政府的大力支持下进展迅速,所以东北又是全国最先转入计划经济建设的地区,与全国其他地区相比,拥有最为雄厚的经济实力。周恩来曾致信东北军区指出:

对于东北全部支援部队工作,我们已想见其繁重,只要东北提出要求,我们愿全力以赴,帮助你们解决困难。凡为东北已决定者,我们定做你们后盾,支持你们贯彻下去。有些事情职权属于中央,但你们仍可便宜行事,只要通知一声,当由中央追认。凡能统一于东北者,我们无不赞成统一于东北。

一时间,东北在中国经济、政治、军事、社会格局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与此同时,也为新中国各项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怎能忘记啊!七十三年前,由中华优秀儿女组成的中国人民志愿军,肩负着人民的重托、民族的期望,高举保卫和平、反抗侵略的正义旗帜,跨过了鸭绿江,由此产生了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一九五〇年十月二十五日,十八岁的志愿军四十军战士李相玉与韩国先头部队在朝鲜的崇山峻岭中不期而遇。

这一天,志愿军在西线两水洞、云山和东线黄草岭与韩国军队展开激战,揭开了抗美援朝战争的序幕。

“在温井与两水洞之间的公路上,我们四十军一一八师采取拦头、截尾、折腰的做法,只用一个小时就把南朝鲜军队一个营消灭了。”李相玉回忆。

十月二十五日,后来被确定为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纪念日。人民军队从胜利走向胜利的征途上,又立起了一个闪光的坐标。

十一月一日,号称“开国元勋师”的美军骑兵第一师,在朝鲜北部重要的交通枢纽云山镇集结,准备由此向北继续进攻。

傲慢的美军没有想到中国会出兵参战。志愿军三十九军在炮火掩护下,向云山发起进攻。志愿军战士攻入城内,发现对手竟是美军王牌师。官兵们血脉偾张,斗志更加昂扬:“打的就是你这个王牌师!”

志愿军取得了同美军在朝鲜战场首次较量的胜利。美骑兵第一师遭受重创,第八团大部被歼。

第一次战役,志愿军歼敌一万五千余人,将“联合国军”打退到清川江以南,用胜利初步稳定了朝鲜战局,站稳了脚跟。

然而,生死较量才刚刚开始。

十一月二十一日,美第七师推进到鸭绿江边的惠山镇。二十四日,“联合国军”总司令麦克阿瑟乘飞机到鸭绿江上空巡视一圈,向全世界宣布总攻势开始,并说:“我希望我的话可以兑现,就是孩子们可以回家过圣诞节。”

就在麦克阿瑟口出狂言的第二天,志愿军全线发起战役反击。

松骨峰,一个曾让亿万中华儿女热血沸腾的地名。十一月三十日拂晓,志愿军三十八军一一二师三三五团为追击南逃美军,一路穿插到这里。美军数十门火炮和十余辆坦克集中射击,并投下大量凝固汽油弹,阵地上一片火海。志愿军战士带着满身火焰扑向敌人,展开殊死搏斗。

惨烈的松骨峰战斗被魏巍写入《谁是最可爱的人》一文中。从此,“最可爱的人”成为志愿军将士的光荣称号。

志愿军的胜利是拼出来的!

魏巍悲恸地写道:“烈士们的尸体,保留着各种各样的姿势,有抱住敌人腰的,有抱住敌人头的,有掐住敌人脖子把敌人摁倒在地上的,和敌人倒在一起,烧在一起。还有一个战士,他手里还紧握着一个手榴弹,弹体上沾满脑浆;和他死在一起的美国鬼子,脑浆迸裂,涂了一地。另有一个战士,嘴里还衔着敌人的半块耳朵。在掩埋烈士们遗体的时候,由于他们两手扣着,把敌人抱得那样紧,分都分不开,以致把有些人的手指都掰断了。”假若有一天,我们要为他们立纪念碑,正如魏巍所说,“让我把带火扑敌和用刺刀跟敌人拼死在一起的烈士们的名字记下吧”!

长津湖,一个令美军胆战心惊的地方。担负东线作战任务的志愿军第九兵团,在这里与美军第十军展开了激战。

大雪纷飞,寒风彻骨,气温骤降至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紧急入朝的第九兵团官兵衣着单薄,缺粮少弹。他们向装备着最现代化武器、战斗力强大的美军陆战第一师和步兵第七师发起猛攻。

“我们的胜利是拼出来的!”九十一岁的志愿军老兵常宗信,当年是二十七军七十九师司令部参谋,不知多少次在梦里回到七十年前浴血拼杀的长津湖战场,“太冷了,实在是太冷了。被冻死的战友太多了,我的耳朵、鼻腔都被冻坏了,至今还有后遗症。”就是在这次战役中,常宗信所在的二十七军创造了令世人震惊的战果——全歼美军“北极熊团”。

九十六岁的老军医于芝林,也曾亲历抗美援朝长津湖战役。提到长津湖战役,于芝林哽咽了:“当时零下四十摄氏度,手捏着铁,皮肤沾上去了,再拿下来,就要掉一块皮。我们把被单白色的一面反过来披着,利于隐蔽,卧在雪山中,忍饥挨饿不能动。”当年二十四岁的于芝林作为师医院院长,和战友夜以继日救治伤员。“战斗结束那天,医院一天就收到了两千八百个伤员,手指、脚指头被冻掉的,截肢的,太多了。这些战士大都是二十多岁,小的只有十六七岁。”

战后打扫战场时,有人发现烈士宋阿毛留下的一张纸片,上面写着:“我爱亲人和祖国,更爱我的荣誉,我是一名光荣的志愿军战士。冰雪啊,我决不屈服于你,哪怕是冻死,我也要高傲的(地)耸立在我的阵地上!”

在志愿军的猛烈进攻下,美军遭遇了“陆军史上最大的败绩”,向“三八线”以南全线撤退。

一九五〇年十一月七日至十二月二十四日展开的第二次战役,志愿军粉碎了“联合国军”占领全朝鲜的企图,彻底扭转了朝鲜战局。

一九五一年上半年,志愿军与“联合国军”在“三八线”南北地区连续进行了三次战役,迫使美国当局调整朝鲜战争政策,谋求通过停战谈判结束战争。

残酷的战斗中,志愿军在每一块阵地上与敌人展开反复争夺,大量杀伤敌有生力量。天德山、马良山、金城川……志愿军的每一块阵地,都成为美军士兵的坟墓。

从一九五〇年十月二十五日到一九五一年六月十日,中国人民志愿军连续发起五次大规模战役,从根本上改变了朝鲜战争的形势,把战线稳定在“三八线”附近,迫使“联合国军”转入战略防御。

从此之后,双方转入战略对峙。

从一九五一年七月十日开始,美国政府不得不同中朝方面在开城进行停战谈判。

双方谈谈打打,停战谈判断断续续进行了两年之久。

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七日上午十点,《朝鲜停战协定》在板门店签署,中朝两国取得了战争的最终胜利,这是中朝两国第一次与以美国为首的国际霸权主义集团进行的军事外交斗争。

二十七日二十一时四十五分,前沿阵地枪炮声仍不绝于耳,探照灯使黑夜亮如白昼,战争气氛依然浓烈。二十二时,枪炮声戛然而止,从这一刻开始,停战协定正式生效。

从一九五〇年六月二十五日到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七日,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后,朝鲜半岛枪炮声喧嚣的战场,一时间变得万籁俱寂。中国人民志愿军与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打败了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赢得了战争的胜利。

在战场上,美军使用了除核武器之外的所有新式武器,仍然无法占到便宜。“联合国军”第三任总司令马克·克拉克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我获得了一个不值得羡慕的名声:我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个在没有胜利的停战协定上签字的美国司令官……”美国前国防部部长马歇尔在谈到朝鲜战争时,也暗淡地说:“神话已经破灭了,美国原来并不是像人家所想象的那样一个强国。”

与克拉克的“失望和痛苦”相反,彭德怀则显示出锐不可当的勇气:“两年多以来,朝中人民伟大的反抗美国侵略的战争,不断取得了光辉的胜利。英勇的朝中人民部队在一九五〇年十月二十五日到一九五一年五月下旬期间,进行了五次攻势作战,把美国侵略军从鸭绿江边和图们江边赶回到‘三八线’以南,歼灭了敌军十九万余人,其中包括美军八万多人。自此以后,朝中部队即转而采取了积极防御的阵地战,在横贯朝鲜的二百五十公里战线上构筑了铜墙铁壁般的纵深的防御阵地,不仅把战线在‘三八线’附近稳定下来,而且进行了多次胜利的反击,使敌军遭受了更为严重的损失。”彭德怀自豪地宣告:“西方侵略者几百年来只要在东方一个海岸上架起几尊大炮就可霸占一个国家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了。”这场战争“雄辩地证明:一个觉醒了的、敢于为祖国光荣、独立和安全而奋起战斗的民族是不可战胜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特别是中国革命胜利后起了深刻变化的亚洲历史的前进车轮,是侵略势力所绝对不能扭转的。”

一九五八年,朝鲜领导人在欢送中国人民志愿军的盛大国宴上,充满深情地说:“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留下了我们人民永远不能忘记的伟大功绩……你们所建立的伟大功勋是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的榜样。它将永远记载在进步人类的史册上。”

朝鲜战争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形势极为复杂、影响最为深远的一场战争,这场战争发生在三千里朝鲜半岛,有十八个国家的军队参战,最终停战在战争开始的地方——北纬三十八度线。

抗美援朝战争的胜利,对于中朝人民保卫和平、反抗侵略的斗争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对远东及世界局势具有巨大而深远的意义。

这是正义的胜利,这是和平的胜利,这是人民的胜利。

太多难忘的故事,太多难忘的英雄。

写作志愿军烈士遗骸回家的过程,无疑是重温历史的过程,抗美援朝战场上那些战火纷飞的场面时时在我眼前浮现。

毛岸英——

新婚不久的毛岸英主动请求入朝参战,担任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部俄语翻译和机要秘书。一九五〇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上午,美国空军四架野马式战斗轰炸机突然飞临位于朝鲜平安北道大榆洞的志愿军司令部上空,投下了几十枚凝固汽油弹,在作战室紧张工作的毛岸英不幸壮烈牺牲,年仅二十八岁。

这是毛泽东一家为了中国革命和人类和平事业献出生命的第六位亲人。

杨根思——

二十军连长杨根思在连续打退美军陆战第一师八次进攻后,最后时刻抱起炸药包与敌同归于尽。杨根思被追记特等功,他所在连队被命名为“杨根思连”,至今仍保留在人民军队的序列中。

邱少云——

一九五二年十月十一日夜晚,执行战术反击任务的志愿军第四十四师精心谋划了一场五百人的潜伏战,邱少云正是这支潜伏部队中的一员。

守敌向我军潜伏阵地打来几排炮弹进行火力警戒时,一发燃烧弹在邱少云的身旁爆炸,溅上燃烧弹油液的邱少云身上着了火。此时只要邱少云就地打个滚,就能扑灭身上的火焰。

邱少云没有动,因为他明白,只要动一下,敌人就会发现潜伏的部队,后果不堪设想。烈火燃烧了半个多小时,为了潜伏作战的最后胜利,邱少云以人类罕见的意志力,突破了人体承受的痛苦极限,在烈火中一声不吭,纹丝不动地死去。

如今他留给世人的,只有那块烧得仅剩巴掌大的军衣残片,它无声地诉说着志愿军战士最坚韧的那场潜伏。朝鲜人民在三九一高地主峰的石壁上刻下一行字:“为整体、为胜利而自我牺牲的伟大战士邱少云同志永垂不朽!”

黄继光——

上甘岭战役中,战斗英雄黄继光舍身堵枪眼,为部队反击开辟胜利通道,被授予中国人民志愿军特级英雄和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英雄称号。

黄继光牺牲后,毛泽东主席把他的母亲邓芳芝请到中南海做客,亲切地说:“黄妈妈你好哦!多亏你把黄继光教育得好,教育他为人民服务。”

罗盛教——

一九五二年一月二日,朝鲜平安南道成川郡石田里,志愿军战士罗盛教三次潜入冰冷的水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救出朝鲜儿童崔莹,自己却献出了宝贵的生命。那一年,他刚满二十一岁。

朝鲜人民在罗盛教牺牲的地方竖起了木牌,上面写着:“生长在朝鲜土地上的人民,都应该永远记着我们的友人罗盛教同志,学习他伟大的国际主义精神。”

这是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的致敬。

还有,在松骨峰阵亡的王金传、邢玉堂、王文英、熊官全、王金侯、赵锡杰、隋金山、丁振岱、张贵生、崔玉亮、李树国,以及一位至今没有留下姓名的战士——我们的胜利是拼出来的!魏巍悲恸地写道:“……这个连虽然伤亡很大,他们却打死了三百多敌人,更重要的,他们使得我们部队的主力赶上来,聚歼了敌人。”这是朝鲜战场上最壮烈的一次战斗——松骨峰战斗,又叫书堂站战斗。

还有许许多多的无名烈士。

一百零一岁的吴茂和印象最深的是一九五〇年十二月四日的一场战斗。

那天刚拂晓,监视哨报告,五架敌机正向公路桥袭来,身负重伤的观测员向吴茂和喊道:“排长,我看不见了,快找人替我!”随后,一下子倒在吴茂和的肩上。吴茂和顾不上悲伤,接过他手中的测远机,指引炮手跟踪射击,一直打到敌机逃窜。

战斗胜利后,吴茂和把三位牺牲的战友掩埋在附近的山坡上,掩面哭泣:“一片一片的坟头,有名字的很少,很多都是无名烈士,他们都长眠在朝鲜。”无名英雄,四字重千钧啊!

让我们的烈士们千载万世永垂不朽吧!

太多以身许国的忠诚,太多舍生忘死的牺牲。

死鹰岭——

一个让美军胆寒的地方。一九五〇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在长津湖战役中,志愿军第二十军第五十九师第一七七团二营六连奉命攻击柳潭里以南九公里的死鹰岭,阻击美军陆战一师南逃。零下四十摄氏度的极端严寒下,将士们坚守死鹰岭高地,结果穿着单衣的一百二十五名官兵全部冻死在阵地上。

冰天雪地中,志愿军将士牺牲后仍然保持着战斗姿势,有的紧握手中钢枪,有的做着掏手榴弹的动作,有的持枪俯卧战壕,犹如一个个随时准备跃起的冰雕。

长津湖之战,我军成建制歼灭美军“北极熊团”,彻底打破了美军在圣诞节前占领朝鲜的计划,扭转了战局。

松骨峰——

志愿军让这里成为美军的梦魇。曾经在解放战争中荣获“战斗模范连”“抢渡长江突击连”称号的三十八军三三五团三连,像一枚钢钉死死地钉在松骨峰上。

战斗越来越白热化,两百人左右的三连只剩下不到一半的士兵。弹药耗尽的三连官兵纷纷冲出弹坑,与蜂拥而来的美国兵拼起了刺刀。刺刀拼弯了,他们就用石块、拳头,甚至用牙齿肉搏。指导员杨少成的刺刀捅断了,顺手捡起一把工兵锹与敌人厮杀。拼搏中,这位优秀指导员被六七个美国兵包围。他拉响了最后一颗手榴弹,与敌同归于尽。他留在松骨峰上的最后一句话是:“同志们,守住阵地!”

就这样,三连在满山烈焰、遍地炮火中顽强阻击八小时,歼敌三百多人,拼得仅剩七人也决不撤退。这种永不撤退的阵地意识,是志愿军开赴战场时,就与枪支弹药一起武装上身的坚定信念。

上甘岭——

美军的“伤心岭”。激战四十三个昼夜,敌人动用近两百辆坦克和三个师六万余人的兵力,向这块三点七平方公里的高地发射炮弹一百九十多万发、炸弹五千余枚。在志愿军的顽强防御下,伤亡达到两万五千余人的敌人终于撑不住了。志愿军展开决定性反击,全部收复并稳固守护上甘岭阵地,彻底粉碎敌人的进攻。

战后的上甘岭,岭上泥土平均被炸翻出三米,山头被削低两米,翻起了一米多厚的碎石,每抓起一把土就有十几块弹片。参战部队军史中,留下了这样的记载:“危急时刻拉响手雷、手榴弹、爆破筒、炸药包与敌人同归于尽,舍身炸敌地堡、堵敌枪眼等,成为普遍现象。”志愿军创造了世界战争史上防御作战的奇迹。在这片被志愿军官兵鲜血染红的高地,我们不仅战胜了对手,也震撼了世界。

年轻的志愿军空军搏击长空,以“空中拼刺刀”的勇气,给号称王牌的美国空军以沉重打击,击落击伤敌机二百七十四架,创造了世界空战史上的奇迹。

志愿军将士在后期坚守阵地的战斗中,常常几天喝不上水,嘴唇干裂出血,还有人因在坑道时间太长患上夜盲症,但大家始终保持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在战斗间隙讲故事、演小戏,互相激励斗志。大家想方设法布置自己的“阵地之家”,给自己的防炮洞起名叫“立功洞”“英雄洞”“抗美洞”“胜利洞”。

就是这些年轻的志愿军战士,在这样的条件下艰苦奋战,把美军打到了谈判桌上。

他们为什么如此舍命向前?因为他们明白,自己的背后就是伟大的祖国。

让我们永远铭记这个数字——十九万七千六百五十三。这个数字背后是那些在战火中消逝的身影,那些有名和无名的英雄,那些在异国他乡抛洒热血的中华儿女。

我们不能忘记,为了正义,为了和平,中国在这场战争中付出了巨大的牺牲。

正是因为时刻不敢忘记,我们才能从历史走向未来,从胜利走向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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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