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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不忘诗 ——悲送沈鹏先生
来源:中国文化报 | 高 昌  2023年08月31日08:56

前些年,有一家出版社收集刘征、沈鹏、周笃文先生的诗词作品,出版了一本《三贤集》。书里另外收录了几位中青年作者的作品,以示“传承和接力”之意。其中也包括我的一些习作,并在关于我的简介中,用了“师从三贤”这四个字。当时,我确实从沈先生的书法和诗艺中得到过诸多教益,但和沈先生的直接接触并不多,因而见到样书中的这四个字后,我心里很不安,担心给人造成“攀附名师”的误会。我的“担心”被友人转达给了沈先生,后来在一次座谈会上见面时,先生很温暖地鼓励了我。随后我给沈先生寄去一幅自抄的习作,先生也回寄我一幅自作绝句的斗方墨宝。从此真的有幸,与先生结下一份特别的师生缘。

在和沈先生的接触中,我听他谈书法的时候较少,主要是谈诗。

沈先生15岁时就发起创办文学刊物《曙光》并任主编,文学底蕴非常深厚。沈先生认为,“真正有创造性的艺术必须具备个性。人都偏爱自己的个性,也要学会尊重别人,互相评论而不独尊于一”。他提出的“宏扬原创,尊重个性,书内书外,艺道并进”的艺术主张,我非常有共鸣,也由此进一步理解了先生个性独具的书学理念和诗学理念。

我们来看沈先生的一首《闲吟》:

坐井天庭远,观书雨露滋。

三餐唯嗜粥,一念不忘诗。

搜索枯肠涩,重温旧梦丝。

闲来耽异想,随处启新知。

虽然名曰闲吟,实则是郑重庄严的自白。其中“一念不忘诗”的倾诉,多么动人心弦。他在诗词上用功颇勤,用力颇深,用情颇重。他精通诗词格律,自持颇严,自律颇切。我记得多次接听沈先生的电话,大都是他想起了新作中的某个格律问题,亲自来给我讲述自己的推敲过程。有一次,沈先生写了一首《读某刊贪官榜》,初稿是这样的:

堂皇冠冕好贪同,革命功劳历数荣。

登台誓做守门犬,稳步飙升巨蠹虫。

贿行人托非关我,财色天然本自情。

法治缘何空一语,再从体制探其真。

这首诗是先生在一场重病之后写的。诗中的同、荣、虫、情、真分属于东、庚、真韵,不是一个韵部。后来先生发现这一问题之后,不顾大病初愈,又很仔细地修改了一遍,改稿如下:

堂皇冠冕锦衣程,劳苦功成榜挂名。

俯首谦恭怜百姓,升官使转善纵横。

贿行人托非关我,财色天然本性情。

法治缘何疏漏网,再从体制探分明。

改稿用庚韵,相当于又再次改写了一遍。考虑到先生已是年过九旬之人,又是在大病初愈之后,其严谨诗风,让我不由得在心中暗暗点赞。

虽然在诗词格律上如此自我严格要求,但是他又不是机械教条地完全死守格律。一篇诗词作品无论有着多么复杂的思想内涵、多么繁复的情感变化,但都在诗词格律的动态平衡中寻找到最大公约数,实现其多样性中的和谐统一。那种片面强调格律“严不可犯”理念,其实只是一种“机械的重现”,而不是“审美的重现”。今年3月24日,沈先生在写给我的一封短柬中提到格律问题,还专门赠来一首绝句:

滴答声中谈节奏,便将形式双面分。

文豪高氏发聋聩,人处应当大写人。

这里的高氏,指的是俄国作家高尔基,诗的第四句化用的是高尔基的名言。沈先生在这里特别提到“形式分内在形式与外部形式”的话题。“内在形式”,我理解是诗词的内在审美规律,“外部形式”,我理解是指诗词的平仄规则。平仄规则是显性遗传,审美规律则是血脉流继。诗词格律的历代承传和审美重现,不是简单的原样重复,而是不同情感需求与生命能量的重新积累与感发。沈先生讲授书法时,专门讲到“活”法。他比较了一番儿童画和儿童书法的教学之后,说道:“评选儿童书画时我常有这样的感慨:不少(不是全部,也不一定许多)儿童画还保留着天真的童趣,可是绝大多数儿童书法都是‘小大人’的面孔。教学者只知授人以‘死’法,而不懂得‘活’法。‘活’法才是真正从实践中得来并启发实践的,‘死’法,脱离实际却貌似艰深,可能连教学者本人也不见得能弄懂。”沈先生强调创作的“原创性”,力主在继承传统基础上发挥潜在的创造能力,求新求变。讲的是书法,对诗词写作也很有启发意义。

诗重“活”法,贵天趣。张九龄的名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中,为什么用“生”字,却不用“升”字?“升”字是惯性思维、寻常手段,合于“法”而淡于味,这就是“死”法;“生”字则摇曳多姿、神采飞扬,赋予了大海、明月一种非同凡俗的鲜活和生动,是诗家眼光、诗性思维,异于“法”而浓于趣,这就是“活”法。我在给先生寄去的诗话中提到关于这两句诗的以上理解,沈先生帮我特别补充了一句话:“‘生’字更具有‘海’与‘明月’为一体的感觉,接下句更妙。”

下面例举一首我很喜欢的沈先生作品:

梅花岭史可法墓

我来梅花岭,梅花杳无影。

清气满园林,衣冠应未冷!

这首诗的前两句基本是古绝形式,口语化的句子非常朴素,但用在这里就非常妥帖顺畅,同时为后边的两个律句做了很自然的铺垫。沈先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个性化的美学发现,用的虽然是俗字俗语,却又空灵玄妙,生趣十足,这也可视作运用“活”法的一个成功例证。

没有“活”法的“格律溜”,就如同面黄肌瘦、苍白贫血的蜡像。尽管经过了精心打扮,却也终究比不上活蹦乱跳的、哪怕有缺陷的真实生命。这也正如沈先生所言:“原创意味着个性,意味着对自己的艺术创作提出个性化的要求,而且必须提出个性化的要求,否则,艺术的本质就失去了。”

沈先生特别重视诗中“言志”,认为“诗,还是要以言志为根本”。他说:“在相对的意义上,题材无论大小之分,‘志’有高低之别。以我个人来说,希望多读点情深意切、能与读者平等交流又提高读者精神境界的诗作,至于何种体裁并不重要。写真实,指客观现实的真,而首先是作者意识中的真挚、高远。硬要为某种统一意志服务,依附某种政治口号,违背了文艺的本体特征。”这一诗学观点,同样可以用来观照他本人的诗词理念和创作追求。此处不妨例举一首《吴为山君画余遇一长老》,沈先生在诗中风趣地进行了一番自我对话:

犹似佛禅犹似仙,偶逢歧路亦逢缘。

海天何处今宵宿?径陌前程几度迁。

汝也远离尘俗去,余兮羁绊网罗牵。

崎岖总有不平事,大道长留人世间。

他用朴素的语言把心中情志用疑问的形式和盘托出,真挚透明,温暖热烈。其中也出现了“歧路”“羁绊”“几度迁”之类书面语言,但没有任何板滞感觉,反而流利畅达,气韵流转,体现了高超的语感魅力。

沈先生曾经写过一首辣味十足的《索书》:

工具由人好支配,侈言“心画”不由心。

眼下纷纷求索者,惟追“福”“寿”抵黄金。

这首诗叙述的是先生书法创作时遇到的一些现实镜像。去年春节前夕,我曾和诗友一起去拜访沈先生。先生提到这首诗,笑谈如今某些人来索书,最时兴的是“福”“寿”二字。也就是说,一些人前来索求书法,往往不是注重内容,而是追求浮泛的福寿之类的吉祥话。沈先生自言一向不大喜欢书写“福”“寿”,又幽默地表示“为迎合‘需要’,不伤‘感情’……”沈先生认为书法以汉字为本,书法创作者由汉字的形美发挥为艺术,具美感和高尚的意境。书法本身不含功利目的。人活着实在远非为着“福”“寿”。他说:“尤其是面对损人利己、党同伐异、毁坏自然等等,还要想方设法谋个人福、寿,如何了得?”书法如此,作诗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记得我曾给沈先生看过一篇短文,题目叫《著一直语》,我在文中写道:“诗词之道易也,见所见、闻所闻、书所书而已。有的作品是嚷出来的,有的作品是想出来的,有的作品是仿出来的。脱口而出者妙合无垠,最为高超。”沈先生回函耐心指点,并特意亲笔在文中帮我加了这样一段话:“这里涉及创作的直觉性,也涉及评论的理性。此二者有区别,但从根本上说,也具有一致性。潜意识——显意识,二者均来自生活的感发和理念的积累,可以互相转化、相辅相成,而相较而言,潜意识更接近于艺术创作的本真本色之态,更注重妙手偶得之趣。”这一段话,或许可以为研究沈先生的诗词艺术补充一份直接的理解和感悟。先生自己的诗词作品,均是本真本色之作。而他关于潜意识和显意识的辩证分析,则给我带来更多的联翩浮想和美好收获。

今年5月17日,我还曾收到沈先生《暮春读旧时解放区民歌》的手稿照片,并和先生作过一些交流。后来几天,也曾收到先生亲自打来的电话,还特意相约不时来电继续交流。先生严谨包容的大家风范,总是让我想起“穆如清风”的古老诗句。我知道先生因病,已经住院一段时间了,但因为常常能读到先生的新作,反而总感觉他会很快康复,就像前几次似的。但是没想到,8月21日下午,同事告诉我:“沈鹏先生逝世了。”忽觉万千悲凉,蓦然涌上心头。当天早晨有雨,我借雨抒怀,填了一阕《千秋岁》,表达心中的怀念:

雨沉珠坠,凌乱成悲泪。风翼远,弦声碎。鹏归河汉上,情出襟期内。仙客去,笔花万点藏云旆。 高义饶雄伟,奇境留沉醉。波旋碧,峰飞翠。骎骎兮所盛,飒飒兮其美。心永在,介居一爱绵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