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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风:古鹤下街N号
来源:《黄河》 | 黄风  2023年08月26日18:22

后来,剃刀声占据上风,嚓嚓嚓,嚓嚓嚓,在头顶上游走。

这个“后来”,其实非常短暂,用游标卡尺去卡的话,也就两公分左右。我先听到的是絮语,像拿发黄的棉签掏耳朵,接着是细微的剃刀声,当透过呆板的塑料软门帘,看到屋里的情形后,剃刀声骤然亮了。那亮很锋利,一闪一闪的。

1

如不是从7月的汾河畔,一路天上地下辗转,来到中山岐澳古道上的古鹤村,我直到现在还估摸着,在别处会不会遇到这样的理发店?

整个的一栋紧凑的小二楼,夹在街北的沿街的屋当中。二层封闭的阳台,做了下层的屋檐,看上去就像寿星的额头。理发店开在下层,既无那种小理发店花哨的装饰,也无吆喝生意的招牌,一个蓝底白字的门牌,钉在门与窗之间的墙上:古鹤下街N号。

从发现它的二刻起,我就想那门两边,至少该有一副对联。比如:

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

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

但是没有,只有门额上贴着一个过年时留下的横批,“生意兴隆”。横批下面贴着五张红洒金纸挂千,与横批一样还保持着鲜亮,没有被日子掉后头去,一口一口舔淡了。从街的一头走来,稍不留神就会错过去。

我所想的对联中的“老夫”,倒是非常适合店主人,五十大几的样子,穿着棉麻白半袖衫,七匹狼棉麻灰短裤,还有蓝塑料拖板,脸上慈微微地透着老到。那“老到”,若剖开脸去寻找,会看到盘根错节,与老伯的脉络相连。

听到剃刀声的时候,剪刀、电推、梳子都已经歇下,老伯正拿剃刀给主顾剃须、净脸、刮后脖子。但在我瞬间走神的眼中,那剃刀还在主顾头顶上游走,剃刀声也显然被夸大了,然后斜斜地剃下来,绕过主顾一边的耳朵,直至鬃角。

那瞬间的走神,也让我记起儿时的干鬼爷,与古鹤老伯差不多的年纪。

干鬼爷名副其实的干,尤其是一张瓦刀脸,干蹦蹦的颧骨能当钵盂敲,并且敲出裂纹来。从头到脚的瘦,大概名字也不肥,村人便取而代之,不论辈分大小,都叫他干鬼爷。

干鬼爷除了会种地,还会嚓嚓地耍剃刀,父亲曾多次带我去找干鬼爷剃头。父亲也会耍剃刀,但必须先用开水把我站着的头发烫软了,他把我的头按在热气腾腾的脸盆里,一把一把往头发上撩水。我被烫得哇哇乱叫,比剃头的时候还疼,怀疑他要断子绝孙。

每当头发长熊了,需要剃的时候,我提前几天心就发毛,像大难临头一样,寻找种种借口逃避。父亲便和我妥协了,他不再给我剃头,带我去找干鬼爷剃。干鬼爷不用开水烫头发,用温水甚至冷水洗洗,就把我的头剃得光溜溜。那时也用推子理发,但要到镇上的理发店去,走十来里路无所谓,主要是要花一两毛钱。

那一两毛钱,别说家里舍不得,连我也舍不得,换成一分的钢镚,就是一二十枚,装在衣兜里欻欻的。尤其是跳跃的时候,在衣兜里活蹦乱跳。从学校放学回家,欻欻响的衣兜上,就像后来我见过的龟背上的藤壶,能扒一大把同学的眼球。

找干鬼爷剃头,我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有次踏着能穿透鞋底,扎得脚趾头又麻又疼的积雪,跟着父亲嘎吱嘎吱去了干鬼爷家,干鬼爷正在火炉上炖着半铁铫猪肉,满屋的香气赶走了光棍的馊味。以前来了,那馊味总是劈头盖脸的,九香虫一样扒到鼻梁上,掴都掴不去。

干鬼爷抓了抓我的头发,叫父亲给我简单洗了洗,便从匣里面取出剃刀,把左腿屈起来,绷紧大腿上的棉裤,呸呸吐两口唾沫。他把棉裤当作鐾刀布,啪啪蘸着唾沫,翻来覆去地鐾几下,然后盘腿坐到炕头边,让我自己搬个凳子,在地下紧挨着炕沿坐好。脖子里围上他脏兮兮的毛巾,他一手撑着我的头发,一手拿剃刀开剃了。

在我头上游走的剃刀,一会儿悄无声息,只觉得痒痒的,那痒顺着头皮窜,窜过处像涂了清凉油。一会儿嚓嚓的,像收割紫苜蓿,如今再回想起来,更像是收割麦冬草。再准确些的话,就是剃刀在吃,嫩灵灵的草味,一滴一滴弥漫了。

3

在古鹤下街N号也一样,嚓嚓的剃刀声让我神思恍惚,想到了收割紫苜蓿,只是没有儿时那么强烈。也想到了麦冬草,剃刀吃得满口绿汁。

屋子也就二十多平米大,东墙上装着一面大镜子,从镜中能瞭到朝后窗的一边,挂着一台液晶电视,屏幕一动不动地像早睡了,左上角待着“CCTV—6”,右下角待着“×××××”,那是一部几十集的电视连续剧的名字。

镜子朝前窗的一边,贴着一个大红福字,贴着两个金字对签,一个是“身体健康”,一个与门上的横批一样。下面是一个老式月份牌,前面的日子都撕掉了,明天要撕的是“2023年7月14日”。还有一条鐾刀布,那黑腻腻的破损的样子,一看就“阅刀”无数。一把锋口饱满的剃刀,鐾着鐾着就成一弯残月,更像一个腰勾了的老人。

在镜子上方,挂着一个圆脸盘电子表,再上方也就是屋顶上,垂挂着一个吊扇,三片扇叶都锈透了,已看不到浅绿色的漆皮,但中间的扇芯完好如初。镜子下方是一张理发桌子,皮老得斑斑驳驳,摆着一盆生机勃勃的富贵竹,与一台旧收音机。

老伯说那玩意儿有年头了,是当年惠州产的立桑牌收音机。老伯的话我多半听不懂,全凭中山的朋友小黄翻译与解释。小黄告诉我,老伯说那收音机老是老,但也不算如何老,他拍拍主顾身下的椅子,说这才活成宝贝了。

老伯笑道,都一百来年了。

都一百来年了?哇啊!

越过那又高又厚,最下边十几层皮已剥蚀的“一百来年”,我们仿佛瞭到了民国割掉清朝的大辫子,自己还留着“后拽拽”的光景。

那椅子确实够爷们了,圆铸铁底盘,木雕扶手,木脚踏板,木靠枕子。老得“老”已经掩盖不住,但身子骨还倍儿棒,躺上去稳当当的,转动时也不龇牙咧嘴。躺在椅子上的主顾,把“一百来年”垫在背下,围着杏黄色围布,就像黄袍加身一样。

屋内就一张理发椅子,再有客来了只能等着,不愿等也不勉强。而且理一颗头仅10块钱,我们又惊叹起来,好像又隔了“一百来年”。等先前的主顾理完发走了,从广西来的朋友老李赶忙坐上去,也想当一下皇帝。他怕离开古鹤村,再遇不上这样的店了。

此刻的老椅,与那斑斑驳驳的桌子,仿佛由远道而来的我牵线,在为一个异域的素不相识者的话“作注”。韩炳哲在他的《非物》中说,“这些物具有绵延的形式”,那“同一张椅子和桌子,以一成不变的熟悉方式来面对每天都在发生改变的人。”

“面对每天都在发生改变的人”,老伯始终如一的“平和有礼”,他说他们家“三代理发了”。传承的手艺与德行,我想与那椅子一样久远了。“以一成不变的熟悉方式”,老伯理得不急不缓,理得一丝不苟,那份儿耐心与细致,让你明显感到:

躺在椅子上的人不满意他不会歇手,

他自己不满意也不会歇手……

4

与古鹤老伯的小楼相比,干鬼爷仅是一间泥巴小屋,盖在村边的一片枣树林里。盛夏的时候,被遮盖得严严实实,只有炊烟倔强地升起,才知小屋的存在,像干鬼爷站在屋顶上,站在枣树林上空。

那个嘎吱嘎吱的雪天,父亲袖手待在一旁看着,干鬼爷叫他坐他也不坐,时不时赞叹一声,您剃刀耍得好啊。父亲赞叹多了,干鬼爷就咕噜个笑泡,顺手将剃刀的刀刃一抹,将抹下的一丸污垢弹到地下,他说他听人讲,耍剃刀跟耍那东西一样,是个男人就能耍了。

干鬼爷问父亲,你比我懂得,是不是那么回事?

父亲忙点头,也倒是吧,也倒是吧,可耍法不一样。

头剃到半拉子的时候,干鬼爷停下手,揭过火炉上铁铫的盖子,搛片肉尝一尝,然后又搛起一片肉,让我把脸掉后来,喂到我嘴里说,干鬼爷牙口不行了,你替干鬼爷尝尝,看熟了没有。

我一下子“眙骇”了,干鬼爷给我剃头,还要给我吃肉,但干鬼爷不由分说,我下意识地张开嘴,接住那肥肥的一片肉,好像还掉了滴油,舌头一卷就没了。连牙都没动一下,哪知熟不熟,只留下一丝香,一丝幽魂似的香,挂在小舌上。

我转过头去,对父亲脸屈了说,干鬼爷硬要叫我吃。

父亲也“眙骇”了,接着张皇起来,说他娃一个,怎能尝了肉呢。

干鬼爷见我回答不上,就说肉大概还没有炖好,把铁铫盖上继续炖。剃了一阵子后,他又要我尝尝,又喂了我一片肉。给我剃完头,肉也炖好了时,干鬼爷搛起一片肉,又让我张开口,说干鬼爷再喂你一片。最后一片肉,我没有一下吃了,藏在一侧的牙背后,在回家的路上,明知道父亲知道,却也要瞒着他,把吃声噙在嘴里,悄悄地嚼了好久。

事实上,在剃头的过程中,我的耳朵早开小差了,专注的不再是剃刀声,而是那咕嘟的肉声,被香气线一样穿了,一串一串的。我的嗅觉从鼻孔钻出,有时撵着一缕香气,在灰暗的屋壁上紧追不舍。父亲我也看得出来,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眼睛避开火炉上的肉铫子,装模作样地看干鬼爷给我剃头,那时不时的赞叹其实也是在做掩饰。

那天,干鬼爷原本剃头就不疼,由于肉香的捣乱,我更是丝毫没觉得疼,很想叫他再多剃一会儿,干鬼爷却像以往剃完头一样,抚摸着我的头说:

娃啊,剃头,拍手,滚蛋。

5

从那个遥远的冬天抽回身来,转向神情专注的老伯,他手中已换上剃刀,一如前面的主顾,在给老李剃须、净脸、刮后脖子。在他侧面的后窗外,一片葱茏掩盖的小水塘,塘中的荷叶与塘边的芭蕉正旺,就像《红楼梦》里一句话说的,“烈日炎炎,芭蕉冉冉。”

偶尔从后窗钻进来的热风,旁若无人地围着百年老椅,嗅一嗅椅腿上的朽味,扒拉扒拉地下的碎发,便掀起塑料软门帘的一角出去。门外的街上,对面看去湿浸浸的屋影,像水从地下渗出来一样,已漫延过街中间,把阳光快要挤到门脚下了。

告别平和有礼的老伯,一脚深地踏进阳光里,一脚浅地踏到阴凉中。两边的房屋绵绵延延,把街挤逼得曲曲折折,走在前边的目光,一不留神就撞到墙壁上。拐个弯儿过去,与拐弯儿之前一样,迎面碰到的只有宁静。喧闹被焖蒸的阳光赶跑了,有的躲到了树深处,有的躲到了墙影里,还有的躲到塘中的荷叶下。

街上铺的花岗岩石条,与老伯理发店的老椅一样老了。除了古鹤下街,还有角头街、古鹤中街、清泉街,由四条街组成的石板街颇有名气,路过的一所故居一处祠堂,一座牌坊一个旗杆夹,一棵古树一片老塘,都令你产生类乎浮士德的恳求,“多停留会儿吧,太美了!”

顺着古鹤石板街的两头延伸去,便是从中山石岐到澳门的“岐澳古道”,只要在网上信手翻翻,有关的信息就纷至沓来。用很官宣的话说,“一度曾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通道之一”,“沿途珍贵多元的濒海地区自然景观与丰厚的海上丝绸之路文化遗产相得益彰”,记忆着也见证着往昔的不同凡响。比如:

清光绪十九年七月二十五日(公元1839年9月2日),清朝钦差大臣林则徐与两广总督邓廷桢率员通过岐澳古道古鹤段,前往澳门巡阅防。关闸前澳门官兵百名列队欢迎,军官戎服佩剑,士兵荷枪实弹,“番乐齐奏”,场面热闹而隆重。

再再往前,还远没有岐澳古道,也就是距今800年的时候,在一片白鹤的舞蹈中,古鹤村的祖先于此扎根。800年生生不息,却又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本色”,在波涛汹涌的潮头之地,像“大隐隐于市”,活得“闲云野鹤”。

在古鹤上街到角头街交接处,建村之初曾面对的是一片汪洋,靠一个小码头出入。可800年沧海桑田,如今码头已被一棵古榕树占据,碧波也化为浓荫。站在高大的古榕树下,披着阳光洒金的袈裟一样的浓荫,我让思绪化作一只鸟,穿过叶隙飞到树的最高处,越过密密匝匝的屋宇,眺望着一年比一年增长的“远方”,替古鹤人“怀乡”。

就像玛蒂尔德·萨瓦托写的:

我怀念沙滩和高山,

还有那条靠近岸边的

蓝色的船,

它在等我。

作者简介:黄风,山西代县人,现供职于山西省作协。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集《毕业歌》,散文集《走向天堂的父亲》,长篇纪实《黄河岸边的歌王》《滇缅之列》《大湄公河》等。作品多次被选刊、选本转(选)载并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