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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3年第8期 | 包倬:黑白镇(节选)
来源:《四川文学》2023年第8期 | 包倬  2023年08月29日08:54

现在,他们正在走向夜晚。这些居住在黑白镇上的人,他们正在朝着镇中心的广场走。

街灯已经点亮,天空挂着弯月。人们都已戴上面具。京剧脸谱、万圣节面具、仿真人皮面具、全头面具、武士面具、修罗面具、兽面……应有尽有。

每一个降生在黑白镇上的人,迎来生命中的第一个夜晚时,父母便会为他们戴上面具。每一个死去的人,在埋葬前一晚,仍然戴着面具。但是他们认为,天堂或地狱里,都不需要再戴面具。

广场约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水泥地面。东边是入口,西边铸有台子。人们朝广场走时,发现人越聚越多,就像洪水汇聚于沟渠。看来,大家都接到了红单子。

红单子是今天早上发现的,在大门上,用胶水粘得很牢,风绝对吹不走。内容只有一句话:天黑时分,广场见,有大事相商。

戴着面具的人们,很快挤满广场,沉默站着。不远处的中学里传出电子钟的乐曲《兰花草》。七点了,他们心想,这是孩子们上晚自习的钟声。

有一个戴着老虎面具的人跳上了台。为了便于叙述,我将以面具代称。

老虎伸出双手,做了一个朝下压的动作,示意人们安静。这是多此一举,人们一直在等着有人站出来说话。他将手压在喉结处,那刻意改变的声音像一只被夹住的鸭子在求救。

“各位黑白镇的居民,”他左手抱右拳,朝台下一拱,对大家的到来表示感谢,“虽然戴着面具,但我知道大家都是乡亲,我就开门见山了:我就是那个发红单子给你们的人。”

台下的人继续沉默,冷眼旁观着召集者。这个千年古镇,其实也戴着面具。人们遇见未知的事情,首先选择的就是沉默,静观其变。

“我请大家来,确实有要事相商。但现在,请大家先为前天死去的我们尊敬的面具匠默哀。”

两天前,黑白镇最后的面具匠,被人发现死在家里,胸前插着一把铜柄匕首。黑白镇居民的心里为此压着沉甸甸的乌云。台上的老虎一提醒,他们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天已黑尽,含混杂乱的声音来自风、河水、汽车引擎、铁锤、孩子的嘴……广场上的这群人,像是刚从墓地出土的陶俑。

“好了,咱们言归正传,”老虎抬腕看了看手表,台下的人又将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我想问大家,面具匠死了,大家今后怎么办?”

台下的人相互看着。当然,他们只能看到一张张形态各异的面具。他们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一经提出,便在他们心里产生了共鸣。

“那你说怎么办?”一个戴着修罗面具的人问。

“我想成立一个黑夜自治会,”老虎说,“让黑白镇的夜晚变得更加美好。”

“我们凭什么要听你的?”修罗说,“白天我们已经受够了各种管制,晚上戴面具,不就是想按自己的意愿活吗?”

“面具匠一死,就像树木断了根、水流枯了源。”

他似乎说得有些道理,但人们并不满足。他们甚至遗憾,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些呢?

“那你说说,当下我们应该怎么办?”一个戴着狐狸面具的人问。

“当然是查找凶手,”老虎说,“找不到凶手,就不知道死亡时间,没有具体的死亡时间,就不知道用什么仪式埋葬面具匠。这个一生为我们制作面具的人,他无亲无故,像是上帝派来的。”

老虎又说出了人们的心声。七十三岁的面具匠的尸体还停在家里,由于死亡时间不详,人们无法将他安葬——到底是白天由人送上山埋葬,还是夜晚由面具们送下河喂鱼呢?

河离广场大约一公里远,叫参鱼河。由尸体喂养的鱼类,每逢岁泰民安、无病无灾之时,便如沉渣泛起,将饥饿的嘴伸出水面,嗷嗷待哺。如此,过不了多久,黑白镇上就要死人。

面具匠死前几天,参鱼河里的鱼一大早就顶着霞光浮出水面。金闪闪的鱼鳞忽隐忽现,像一面面欢快的镜子。人们站在河边,面面相觑,仿佛谁在这时候发声,谁就会成为将死之人。有人去找面具匠问卜,他笑了笑,眼中突然充盈着泪水。

“这是天意,”他说,“你们回吧,不关你们的事。”

这是一个从来没有泄露过天机的人,但这一次例外。他对围坐在家里的人说,一把铜柄匕首。之后,他闭上眼睛,石头般沉默了。

夜晚的黑白镇,面具下的人们活在自己的意志里。瘸子在街边跳起了舞;哑巴混迹于唱歌的队伍里;将收音机紧贴在耳朵上的人,也许是个聋子;胆小鬼们大声说话,甚至用石头砸人窗户;见人就点头鞠躬的人,正是白天的作恶多端者……

只有面具匠师白天夜晚都戴着面具,生活得始终如一。如今,他已经躺在了棺材里,和他一样衰老的入殓师为他揭下面具,然后告诉人们:他长着一张婴儿的脸。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好看的孩子,”入殓师说,“虽然他七十三岁了,但真的还是个孩子,他的脸从来没有成长。”

“像一棵被压在石头下面的种子,刚刚发芽。”有人补充说。

“面具是他的魔咒。”

不管怎样,人们先得商量将于何时处理面具师的尸体。

“那你能否告诉我们,该如何处理他的尸体?”修罗又问。

“镇上不是刚新建了一个冷冻厂吗?”老虎说。

“你是说,把他像一堆猪肉一样冻起来?”这次发声的是狐狸,他的质疑中带着愤怒,“带着你的馊主意滚回家去。滚!”

“滚!”有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喊了起来,但老虎并不生气。

“那我们想想另外的结果:将他的尸体火化或者放在家里发臭,送进河里喂鱼。凶手从此逍遥法外。面具在黑白镇渐渐消失。”

台下又陷入了沉默中。

“谁来抓住凶手?”老虎提高了声调,“我们可不能指望那帮蠢货,所以得成立黑夜自治会。谁有兴趣,现在就可以举手,我们一起为黑白镇的未来创造美好夜晚。”

他的话刚说完,果然有几个人举起了手。他们是修罗、狐狸、魔鬼和狮子。而其他的人,还处于观望状态。

今晚,有一个杂技团来到了黑白镇。人们已经听到了音乐声和吆喝声。

戴着面具的人们在临时搭建的剧场门口排起了长队。一辆喷绘有裸体跳舞女郎的大篷车停在不远的地方。六个戴着蝴蝶面具的姑娘,只穿了三角裤和胸罩,在跳舞。

“把面具摘下来嘛,”一位正在犹豫着要不要买票进场的黑白镇居民说,“我们天天看面具,看烦了,给我们来点新鲜刺激的。”

姑娘们果然摘下了面具,但是很公平地说,她们姿色平平。这一点,她们自己也知道。她们甚至知道,眼前这些戴着面具的人,正在盯着她们的胸部和下半身看。她们在音乐中,奋力扭动着身子,脸上挂着机械的挑逗的笑容。

黑白镇的居民买票进场,期望演出能对得起他们所花的二十块钱。

晚上八点,剧场里的音乐突然加大了音量。角落里那两只看似不起眼的黑色音箱,像两个炸弹,人们的心脏就快被震飞了。麦克风发出一声啸叫,有一个穿着暴露的女人走了出来。她染着黄头发,穿一套粉红色内衣。她向观众介绍自己,她叫丹妮,来自遥远的东北。她的确带着东北口音,但黑白镇的居民并不知道这一点。她想将气氛调动起来,可刚开场一分钟,便被台下的人喝住了。

“喂!别废话了。我们交钱进来,可不是要听你在这里说话的。”

主持人丹妮愣了一下,朝幕布一侧招招手。幕布动了一下,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彪形大汉推着一个木制的简易平台走了出来。他朝观众鞠了一躬,但没人给他掌声。当他直起身子,丹妮已经躺到了平台上。然后,那男子伸手从长袍后面抓出一把电锯,当着观众的面将丹妮切成了两半。鲜血流到了舞台上,人们张大了嘴。被切开的丹妮,摆动着手,嘴里跟人打招呼:“你们好!再见!”她的腰肢以下部分被遗弃在一旁,男子推着她的上半身绕舞台走了一圈,好让大家看个明白。男子推着丹妮越走越快,嘴里叫着:“来点掌声好吗?”这时台下的观众才吝啬地施舍了几片掌声。急骤的鼓点,比人们心脏跳动得还要快。男子踩着鼓点,推着半个丹妮又在舞台上转了一圈,恍然大悟似地想起了被冷落在一旁的半个丹妮。他朝观众做了个鬼脸,让丹妮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合在了一起。

当丹妮从平台上爬起来,向观众鞠躬时,台下终于掌声雷动。

这时候,剧场门口响起了枪声。砰—砰—砰。丹妮和魔术师同时叫了起来,想朝舞台后面跑,但是被冲进来的人喝住了。

“叫你们老板出来!”

老虎、狮子和修罗,一人手上握着一支猎枪。三人在等杂剧团老板的间隙,朝台下的黑白镇居民挥手致意。“我们只是想让他们交一点演出税,”老虎说,“为了维护大家的安全。”

但是,黑白镇居民心里明白,正在台上抢劫的老虎,也许并不是在台上说要成立黑夜自治会的老虎。黑白镇的夜晚,随时都有可能遇上和自己戴相同面具的人。当然他们也只是心里这么一想,因为这并不关他们的事。此时,他们只是看客。

那老板是个侏儒,但身穿合身的西装,将头发朝后梳了,一丝不苟。他想将戴了三个金戒指的右手藏在衣兜里,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修罗手中的猎枪已经顶到了他的脑袋上。

“把手伸出来,”狮子说,“你戴三个戒指是啥意思?到底是结婚还是单身?”

“离,离婚了,”侏儒说,“那娘们儿和魔术师跑了。”

老虎执起侏儒的手看了看,将他手上的戒指脱了下来,装进自己的兜里。然后,当着众人的面,顺便将侏儒身上的钱包也洗劫一空。

“走江湖,不容易,”老虎说,“至于卡上的钱,我们就不动你的了。我们不是强盗,只是来向你们收取税收的。你们继续演。”

侏儒团长没有挣扎,而是朝着这三个强盗鞠躬致谢。目送他们从门口消失后,微笑着朝台下深鞠一躬:

下面,请欣赏节目“潘多拉魔盒”。

没有掌声。不知是人们对这个节目没有兴趣,还是被刚才发生的事吓傻了。但是,节目已经开始了。

当然,开始的还不只是节目。

镇长一大早就被吵醒了。更确切地说,镇长被一种声音从混沌中揪了出来。他最近患上了失眠症,根本没法入眠。失眠也罢了,比他小十五岁的第二任妻子,最近迷上了打麻将。而比失眠和打麻将更麻烦的事情,是有天他突然阳痿了。他在梦里都是软的。

敲门声一直在响。他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身边,空空如也。秘书小陈在门外喊:镇长,镇长,快起来,出事了。

什么事?镇长慢条斯理地穿衣服。

出大事了,镇长。站在门外的派出所所长接过了话。

镇长加快了穿衣服的速度,像年轻当兵时那样。由此,他又悲哀地想起了自己当下面临的窘境:怎么就软了呢?他听到外面响起了鼓声,咚咚咚,像是在搞一场盛大的庆典。透过疾风骤雨的鼓点,他听到有人在齐声高喊:镇长!镇长!

镇长出现在院子里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派出所的警察、政府工作人员、看热闹的群众,以及被围在中间的杂技团的人。一只大鼓放在院子中央,两个腰间束着红绸带的男子甩开膀子敲;他们的身后,有三个侏儒在翻跟头;他们的面前,是六个穿着暴露的女子在扭动着腰肢。

“镇长!镇长!”侏儒老板仍然穿着为他量身打造的西服,边喊边朝天空举右拳。当他看到千呼万唤始出来的镇长,便示意杂剧团的人停了下来。

什么事?镇长问,一大早跑到这里来闹事?

站在一旁的派出所所长走到镇长身边,悄声耳语。语毕,镇长瞪大了眼睛。

“是的,”侏儒团长说,“镇长,我们在贵地被抢了,我们需要一个说法。可是,站你身边的警察同志说他只管发生在白天的事。”

镇长沉吟了一会儿,嘴里发出牙疼般的咝咝声。他无法告诉眼前的侏儒团长,警察说得没错。他怎么去管理晚上那些戴着面具的人呢?在黑白镇,但凡有一丝雄心的人,都有可能拥有一个老虎面具。同样,心存狡黠的人,都会有一个狐狸面具。只看某天的心情如何,适合戴什么样的面具而已。难道让他把所有戴老虎面具的人都抓起来吗?

这是他坐镇黑白镇的第五个年头。按理说,他应该在退休之前再努力一把,争取再升一级,调到县里去。可是,当他身体出问题之后,他决定在黑白镇终老了。

“你带他去做笔录,”镇长对派出所所长说,“或许我们真的要管管夜晚的事情了。”

“笔录做过了,但等于没做,”所长摇了摇头,“他们根本无法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只说其中一人戴着老虎面具。”

镇长的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笑容。

“你们被抢了什么东西?”他转身问杂技团老板。

“三枚戒指,还有三千块钱。”侏儒回答。

“谁证明你被抢了这些东西呢?”镇长问。

“证据!”所长如梦初醒,“镇长让你们拿出被抢的证据来。”

“如果拿不出证据,我就将你们关起来,”镇长说,“我们黑白镇的居民,连走路踩到蚂蚁都会心疼,而你们却说他们中有人是抢劫犯!”

“镇长说得对!”在一旁看热闹的一名群众接过了话茬,“我们虽然是老实人,但如果有人侮辱我们的名声,我们会毫不客气地拧断他的脖子。”

这家伙是个大个子,背微驼,他在说话的时候,双手做了一个“拧”的动作,那侏儒团长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他挽着裤腿,脚上沾泥,是鼓声将他从田里吸引而来。

“镇长,您可得为我们作主啊!”大个子趁机说,“我们这些可怜人,没钱没势,但我们把名声看得比生命都重要。如果不给我们一个交代,我想,全镇的父老乡亲都不会答应。”

“我们不答应,坚决不答应!”黑白镇的居民也将右手握成拳头,举向了天空。院子里站满了人。派出所所长如临大敌,右手搭在腰间的枪套上,随时准备拔枪应对。

“那我们不要说法了,”一直静观事态变化的主持人丹妮扭着屁股,来到侏儒老板身边,低声对他说,“走啦团长,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吧。”

可是,她很快发现,走不了了。大门口塞满了黑白镇的居民,他们沉默不语,都在等镇长发话。

“想走?没那么容易。请拿出你们被抢的证据来,不然,你们有麻烦了。”镇长慢悠悠地说。

“我能证明他被抢了,”丹妮说。

“你们是一伙的,不能作证。”所长说。

“还有,台下的那些戴面具的人都看见了。”丹妮又说。

“那些戴面具的人是谁呢?请找出来。”镇长说。

“我们错了,行了吧?”丹妮说,“我们啥也不说了,我们只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既然错了,那更不行,那就得接受惩罚。”镇长捋了捋并没有胡子的下巴,示意派出所所长行动。于是,警察亮出了腰间明晃晃的手铐,将侏儒团长铐住了。

“你会后悔的,”那侏儒在挣扎中弄乱了头发,嘴里高叫,“走着瞧,恶棍们。”

镇长并不生气,他拍了拍手,做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说,“大家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别影响我们工作。这个小矮子,我们会给他点颜色看看的。”

黑白镇的居民散去。杂技团成员滞留在了镇上,他们住进了云来客栈。这客栈在参鱼河边,每有风吹来,窗口就飘进来一股鱼腥味。

打发走这群来自五湖四海的穿着和长相都有些怪异的杂技团人员,镇长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正常人打哈欠,是想睡觉了,但对他来说,这只是个假象。他像一只冬天的狗熊,浑身软塌塌。

毫无疑问,那个侏儒团长被关进了派出所的拘留室里。那是一间空房子,里面连张白纸都没有。至于那个小矮子在里面怎么办,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跟镇长无关。

镇长连打了三个哈欠,泪眼迷蒙,便想着重新回到被窝里。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将秘书小陈叫到了面前。

“这伙杂技团的人,是什么时候来的?”镇长问。

“三天前,”秘书想了想,补充道,“但正式开始演出是昨晚。”

“三天前,今天,昨天,前天,”镇长喃喃自语,右手拇指掐着中指骨节,若有所思。

“就是面具匠的尸体被发现那天,”秘书又补充说。

“让派出所好好审一下,查清楚来路。”

秘书给派出所打了电话,所长说那个侏儒团长死不开口,一进拘留室就睡过去了。

“他好像点了自己的哑穴和睡穴。”秘书说。

“谁说的?”

“所长。”

“放心吧,我相信他有的是办法。”

镇长并不操心侏儒团长受审的事,他一直在想自己的病。为了治病,他去了县城、省城和北京。但得到的结果令他绝望:没病。

没病?没病我怎么硬不起来?镇长说话的口气倒是挺硬。

是心理作用。医生说。你越想硬,越硬不起来。

问题是,我想软时它也硬不起来啊。镇长真的太无奈了。

这世上那么多病,偏偏得了这最不致命却最羞耻的病。他听人说吃啥补啥,所以每顿都吃猪腰子、羊蛋、狗鞭,吃得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骚腥味,可是,在他老婆面前仍然抬不起头来。

然而,跟他吃的药相比,狗鞭羊蛋之类的绝对是人间美味。“这病要想好啊,用药得刁,越刁越有效。”某天有江湖游医路过黑白镇,在街边摊开了几十味怪药,镇长如遇救星,将他请到家里望闻问切。从此,镇长的屋里开始飘出熬药的怪味。

“镇长,你熬的是什么药?”

“中药。”

“这中药味好奇怪。”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秘书小陈有天打开了镇长的药罐子,差点被吓晕过去。那药罐子里简直就是个昆虫世界:蜈蚣、蝎子、屎壳郎、蟑螂、蟋蟀、蝗虫、蚯蚓……不分益害地被镇长熬成了一罐。“你要敢说出去,我将你也一起熬了,”镇长像个幽灵似地出现在了小陈身后。小陈嘿嘿一笑,说镇长啊,我听说在云南,人们将虫子当成美味,能让我尝一下吗?他当着镇长的面,吃下了一只柴虫和三只蚂蚁。

“味道不错,”小陈说。

江湖游医的药没有效果,但镇长却对这药有了心理依赖——吃,总比不吃要好。他的秘密被发现以后,镇长干脆在小陈的工作之外加了一件事:寻找昆虫。镇长的病需要昆虫,而且是活的昆虫,据说如果能让昆虫们在药罐子里相互战斗而死再煎熬,则效果最佳。

镇长一直在床上捱到中午,他的老婆回来了。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举手投足间都是一副心情愉悦的样子。他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裆里,那个死老鼠样的东西,让他明白,他等待的奇迹还没有发生。

“你又打通宵麻将?”他问。

“没有,”她说,“我还看了一场杂技演出。”

镇长并不信妻子的话,但他只是需要一个说法。他来到餐桌边,坐下,想了想,又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听说你们抓了杂技团的人?”妻子不冷不热地问。

“嗯,那个侏儒,”镇长说,“一大早就带人来要说法,去他妈的说法。”

“呵呵,”妻子冷笑了一声,“他们个个本领非凡。”

“一群小丑而已,”镇长很烦妻子对谁都表现出一副迷恋的样子,却唯独对他没有兴趣。看得出来,她也并非真的关心这帮杂技团演员的命运,而只是想找点话题。

“抢劫是真的,”镇长夫人说,“我亲眼看见。”

“那又怎样?”

“不怎样,我只是告诉你事实。”

“事实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什么都不重要。”镇长说。

镇长夫人愣了一下,转身进了厨房。不管怎样,饭总是要吃的,也要让外人看起来像个正常的家庭。吃饭的时候,镇长没话找话。他问妻子,“你觉得谁会是杀死面具匠的凶手?”

“恨他的人。”她说。

“人们爱戴他还来不及呢,”他说,“谁会去恨一个一生沉浸在面具世界,靠众人供养着的人?”

“不是他们,是他,某一个人,他只要有一个敌人,就有可能被杀。当然,没有敌人也有可能被杀。杀人的理由很多,没理由的无辜者也不少。”

一个人被杀死,这在黑白镇的居民看来比天还大,但镇长高瞻远瞩地认为,这只是屁大点事。这个世界,每天要死多少人啊,他想,如果死亡比天还大,天早就被撑破了。

这个小镇,像只穿在脚上的鞋。两边悬崖峭壁,人们住在中间的一个小平坝里。如果发现了凶手,将两头堵住,那就是瓮中捉鳖。但在凶手没有发现之前,镇长首先要堵的是面具匠被杀的消息。

这个小镇,地上的房屋像是上帝遗落在人间的一堆堆白石头。镇长失眠时,闭着眼睛,脑海里全是黑白镇的山川河流、田野村庄,恍惚之间,他觉得自己是这个小镇的王。这样的想象令他愉悦,他仿佛觉得失眠也并没有那么可怕。

那时,雨刚刚停下,街面上湿漉漉的。积水的地方像面镜子,倒映着街灯和戴面具的影子。街灯已全部点亮,所有人戴上了面具。他们比白天走得更缓慢,在风中即将飘起来。他们沉默或低语,不想打破这夜的宁静。谁在这夜里高声喧哗,一定会有旁人将食指竖在唇边。

有一个戴着熊猫面具的人牵着一个面具上画了三只蜜蜂的人走在人群中,熊猫朝人递红单子,蜜蜂发送糖果。

“我们要结婚了,”他们说,“欢迎你们来玩。”

那是没有写明被邀人的请柬。他们遇见谁,就发给谁。收到请柬的人,接过糖果,道声恭喜,心想,这可是多年以来黑白镇夜晚的第一场婚礼,一定要去看看。此前,曾经有一对男女,在面具下爱上了对方,相约离家,偷偷在镇上租房,生活三十年后,相继离世。黑白镇人将他们的尸体献给了河里的鱼。

今晚,是熊猫和蜜蜂结婚的日子。

戴上面具的人们走上街头,不约而同地来到镇上最大的酒店门口。熊猫和蜜蜂的身边,站着犀牛和蝴蝶。后两者是伴郎和伴娘,他们端着盘子来到人群里,热情地请人抽烟吃糖。

“里边请,热烈欢迎!”

“不需要大家送礼,”蝴蝶补充道,“请进吧,这是黑白镇的第一场面具婚礼。”

面具们朝里走,来到了金灿灿的宴会大厅。这家酒店最早的时候是个大院子,供人们婚丧嫁娶时摆酒席用;后来变成了饭店,门口常停着南来北往的大货车;再后来就升级成了现在的酒店,吃喝玩乐一条龙。

戴着面具的服务员穿梭桌椅间,端茶送水。舞台上方挂着结婚照,即使蒙了面,也能看出这对男女的幸福。至于酒席,和他们白天参加的婚宴一样。晚上七点,镇中学里传来电子钟声,是那首镇上所有人都会哼唱的《兰花草》。吉时已到。

女司仪戴着兔子面具走出来,两只耳朵扑扇着。她穿着一袭红色的长裙,一对乳房像两只活泼的小兔子,就要跳将出来。她走着走着,整个身子突然失去了重心,往后仰去,就在众人失声叫出来的时候,像是无形中有一只手从后面托住了她的身子,又让她恢复了站立的姿势。再朝前走时,她的步伐小心翼翼,失色的花容已经失去了自信从容。

“尊敬的各位来宾,女士们,先生们!”

台下一片轰乱,因为他们听到女司仪发出的是一个苍老的男声。可她自己却并不自知,继续说着主持词。

“今天,我们迎来了一对幸福的新人。他们爱上了面具下的对方,爱上了对方的灵魂。这是黑白镇的第一场面具婚礼,我代表新人感谢前来见证这一喜庆时刻的嘉宾。”

台下鸦雀无声,他们听到那苍老的声音变成了童声。这时,司仪将新人熊猫和蜜蜂请上了台。新人被吓得不轻,紧攥着的双手不停地流汗。

原本滚瓜烂熟的主持词,从司仪的嘴里吐出时,像一粒粒坚硬的石子,磕磕绊绊。她的舌头突然变得肥厚、麻木,像是嘴里含了一条笨拙的鱼。

“一(离)拜(派)天(先)地(气),”主持人的声音听起来已经不像人声。

新郎新娘像两个木偶,只有眼睛里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仿佛有两根木棍撑住了他们的腰和颈子,弯不下去。而这时,台下的嘉宾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叫。服务员端上桌来的肘子变成了一只正在蹬腿的小猪,而尚未动筷的鱼,一转眼就不见了。服务员在惊慌之中,打碎了盘子,司仪已经放弃主持,提着高跟鞋跑下了舞台。大厅里的灯,突然熄灭,想离开的人只能在原位上坐着。

“黑白镇的居民们听着,”有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噩运就要在夜晚降临,你们好自为之吧。”

当灯再次亮起时,桌上又恢复了原样。而司仪和新郎新娘已不知去向。面具下的人们确信,刚才不是一场幻觉。他们纷纷起身,离开了酒店。他们纷纷朝黑夜自治会走去。

自治会的办公地点在镇西口的一栋房子里。作为新生事物,大家观望两天便适应了。适应后就变得争先恐后。每当夜幕降临,那庄重的白底黑字的木牌就挂了出来——黑白镇黑夜自治委员会。当越来越多戴着面具的人加入这个组织,一个个机构也就应运而生,有人负责治安及调解,有人引领居民夜里的活动,有人负责税收,甚至有人建议为面具下的居民建立某一种只属于夜晚的身份信息。

“一步一步来,”老虎坐在主席台上,他很得意自己的提议得到了居民的积极响应,这让他办起事来得心应手,很快进入了角色,“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理想生活。我们的目的,就是要让大家过自己想过的夜晚。”

“但我只说一点,”老虎强调,“今后,夜晚的黑白镇只能出现一副老虎面具。”

众人频频点头。如果遍街都是老虎,那岂不就成了游戏?还有一些事情也在变得合情合理,比如向夜晚经营的商户收税,比如向面具们收取治安费。

这不,交了税收的居民们,眼下正不约而同地朝自治会走来。

“我们受惊了,”走在前面的人说,“在酒店里,肘子变成了小猪,煮熟的鱼不翼而飞。”

“有人警告我们,噩运就要将临。”

老虎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身旁的工作人员也跟着笑。

“别在这里讲鬼话,”老虎说,“我们都忙着呢,为了你们夜晚的幸福,我们已经有三个白天没有睡觉了。”

“万一是真的呢?”有人问,“自治会能帮我们抵挡噩运吗?”

“所有的噩运都是人为的,”老虎说,“只要规范每个人的行为和想法,让阳光照进我们心里,噩运自然会走远。”

“那就请尽快出台居民行为和想法规范守则吧。”居民已经迫不及待了。

“三天,”老虎说,“三天后,黑白镇的夜晚就将焕然一新。”

这时,外面响起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像是石碾子滚过大地。人们纷纷站到了街面上,却听那声音已经远去,只留下隐隐约约的哨音。听当时正行走在街上的人说,是风卷着沙石从天上飞过。人们闻之色变。在接下来的几个夜晚,很多居民躲在家里,他们认为这样至少会安全一些。

所以,自治会的行为和想法守则颁布之时,很多人并不知情。当他们被抓起来时,才恍然大悟,但为时已晚。

被抓的居民关在镇中学的教室里。这让他们觉得,这样的处罚其实带着一丝丝温情——让他们想起了上学时光。除了一个家伙酒醉后在街边撒尿被人举报外,其余的十一人都是因为拿不出黑夜身份证。是的,黑白镇的墙上已经张贴满了《黑白镇居民行为和想法守则》,其中的一条就是:居民有义务向自治会登记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身份,不得隐瞒。

“我们真的不知道啊,”他们异口同声喊冤,“我们刚走到街上就被抓了。”

“那为什么别人能够在第一时间来办理证件,而你们不能?”

他们哑口无言,全部低下了头。当然,他们也会不经意地想起黑白镇自古以来最大的秘密就是面具下的面孔——连面具匠都不知道。自治会念其初犯,给予那11个居民警告处分,并每人罚款100元。

“这一百块钱,是让你们熟读守则,我们会随时在夜里进行抽查。”

每人都领到了一小本制作粗糙的守则。于是,黑白镇上响起了不绝于耳的诵读声。

一、坚决服从自治会的领导,以本守则规范为言行准则;

二、团结友爱,不能在夜里吵架、打架、醉酒,及其他不文明行为;

三、买卖公平,不得在夜间进行任何有欺诈嫌疑的交易;

四、居民有义务向自治会登记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真实身份,不得隐瞒;

五、对于居民在夜间的言行,鼓励居民相互监督、举报,一旦调查属实,给予举报人重奖,详情请参见即将出台的办法措施;

六、原则上,自治会不为居民白天的言行负责;

七、居民在夜里不得胡思乱想,胡作非为,必须言行一致,不能在面具下表现出另一个自己;

八、本守则已经通过了自治会委员的一致同意,居民必须遵守,不得有任何疑问。

人们一边熟悉守则内容,一边检点自己的言行,并且留意身边那些戴面具的人。他们也许是工作人员,也许是想赚举报奖金的居民。对了,需要说明的是,自治会的工作人员并没有身着制服,他们混迹于戴面具的人群里,当他们亮出工作证时,就是你要倒霉的时候。

守则刚贴出三个小时,自治会就接到了举报。

那晚的黑白镇,死气沉沉,人们耷拉着脑袋走在街上,面具后面的目光游离不定。夜总会里,灯光增加了亮度,让姑娘们脸上的瑕疵暴露无遗。她们或坐或站在门口,朝过往的人们吹出轻佻的口哨,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驻足。

烧烤摊上,啤酒突然滞销了。人们喝得小心翼翼,意犹未尽。

总之,这样的夜晚变得索然无味。黑夜成了布在天空的网,一不小心就要将人罩住。可即使是这样,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参鱼河里的鱼,又朝水面伸出了嘴。有一个年轻人在新婚之夜死去。他的新娘在事后心惊胆战地向人回忆当时的情景,“我碰都没碰过他。”这个年轻的女人,像是去参加一出结婚游戏,几天以后,便没事儿似地搭上了开往南方的火车,离开了黑白镇。

“我再也不回来了,”她说,“这是一个鬼地方。”

有人想起了面具匠。跟他相比,刚死去的新郎并没有那么悲惨。面具匠的尸体还冰冻着,等待真凶浮出水面。那具衰老的身体原本被时光榨干了脂肪和油水,越来越趋向于他的童年,但在冰柜里时间久了,却像将一截枯木埋入大地,发生了奇迹。

“听说,面具匠的尸体在长大,”有人说,“像一朵干花在水里被泡开了。”

“那应该是膨胀吧,难道他会从冰柜里重新爬出来?”有人表示不信。

“你以为是电锯活人啊?”此类事情,不管是言者还是听者都不会相信,“等着瞧吧,已经有人去向自治会和镇长反映情况了。”

他们又想起了那个会魔术的杂技团。自从那个侏儒团长被抓起来之后,他们似乎从黑白镇上消失了。可是,他们那辆破破烂烂的大客车还停在云来客栈门口,落满了灰尘。可那二十来号人仿佛被云来客栈活生生给吞了。客栈门口天天挂的是“今日客满”的牌子。

“住进来,就没有离开过。”云来客栈的老板说这话时面带喜悦。

“难道他们不吃饭?”

杂技团租下了云来客栈的所有客房,将其中一间改造成了厨房。那间屋里每天飘荡出不同口味的菜香,客栈老板很心疼他的房间被糟蹋成了这样。他想,待这些人一走,他又得重新粉刷一遍。

隔着一堵墙,外面是怪事频发的黑白镇,可这些魔术师、小矮人、艳舞女郎、真假难辨的和尚,以及长发齐腰的盲歌手,却完全置身事外。仿佛这个安静的小院从来就是他们的住所,并且打算在此终老。

“我总不能赶他们走吧,我是个生意人,”客栈老板说,“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天天客满的时机。”

他说,那个杂技团的成员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几乎不发出大的响动。即使是他们出来晒太阳,也是一长溜坐在墙边,安静如石。到了夜晚,他们关上门,天知道他们究竟如何打发这炎热的夏日之夜。

有天客栈老板问一个小矮人,“你们打算住多久?”那家伙将一颗细脖子上的大脑袋摇得让人担心会闪断,然后说,“不知道,我听老板的。不过,你的房钱一分不会少。”

他们的老板被关在派出所,从进去到现在,没有说一句话。

有时候,死亡不是消亡,而是某种记忆的唤醒。

人们议论着面具匠的死,不免会谈起他的生。从他的生,又延伸到了一代又一代面具匠。每一代黑白镇的居民心里,都住着一个面具匠。他是黑白镇夜晚的缔造者。他像是沉默的上帝,赐予人们某种隐秘的欢乐。他集所有人的智慧和想象——只要你在纸上写下心中的面具,他都能帮你制作出来。比如魔鬼、天使、修罗,这些词在他手上得以形象化。

如今,面具匠躺进了冰冷的铁柜子里。黑白镇的女人们,甚至在心里暗自惋惜,没有以身相许。不为爱情,即使是让镇上居民这古已有之的习统得以延伸,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活着的人,往往忽略死亡。他们忘记了,面具匠也会一天天衰老下去。没有子嗣,也就没有了未来。

“你们为什么要戴面具?”

那天,镇长将镇上年龄最大的三个老人请进了办公室里。他的案前堆放着厚厚的信。这些信通过离他不过一公里的邮局送来,内容只是一个:要求严罚凶手,让面具匠的灵魂得以安息。

此前,他的妻子用一种威胁和告诫并存的口气说:“面具匠是黑白镇人心中的神。”

他害怕并且讨厌她这样的语气,带着蔑视,让他从上到下抬不起头来。这个可恶的女人明明有各种不忠的迹象,却总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眼前的这三个老人,眼窝深陷,让人觉得如果他们继续苍老下去,眼球就会掉进脑袋里。他们中的两个已经掉光了牙,说话的时候瘪着嘴;另外一个安了满口的假牙。镇长选中他们的理由很简单,他们是面具匠的同龄人。

“你问我们为什么要戴面具,这事我们也只是听老辈人说。”假牙老人说,“那些只是传说,并不一定是真的。”

“嗯,”镇长频频点头。

“很久以前,那时候的黑白镇还不叫这个名字,叫什么来着?”假牙老人问旁边的两个老人。

“叫阿尼卡。”

“对,阿尼卡,”假牙老人说,“那时候方圆百里分成九卡十三湾,阿尼卡、毕摩卡、拖布卡、莫多卡……我记不得了,反正有九卡。”

镇长不关心这些已经消失了的地名,他只想知道这里的人们为什么夜晚总戴着面具。

“嗯嗯,”镇长不点头了,在嘴里哼哼。

“这九卡十三湾,当时属于叶里国。”老人说,“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传说我们都是从树叶走出的人。”

镇长忍不住想笑。从树叶里走出的人,应该只有绣花针那么大吧,他心想。为了让三位老人更快地进入正题,他以给香烟点火为由,打断了老人的讲述。

“就说为什么要戴面具吧。”他说,“我下午两点还有一个重要会议要参加。”

“叶里国出了一个太子叫巴兀。巴兀生下来就长了三只眼睛,多余的那只眼长在后脑勺。所以,他是叶里国最能征善战的人,没有人能从背后暗箭伤他。即使是到了夜晚,后脑勺上的那只眼睛仍然不休息,在黑夜里圆睁着,以此保卫巴兀的安全。但巴兀却是个十足的魔鬼,他仗着自己的英勇,以践踏民女为乐。”

“据说巴兀长着两根……”假牙老人停顿了一下,“那玩意儿。”

镇长呵地笑出声来。假牙老人苍老的皮囊泛起红晕,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讲下去。

镇长指示,拣重点说。

可是,那个假牙老人却突然不说话了,他看了看身边的老人,眼神里传递着求助信息。于是,另外那个老人清了清喉咙。

“巴兀打仗的时候,随军带着十二个女人,至于沿途被他糟蹋的,那是不计其数。有一年,具体是哪一年不知道,巴兀带兵打仗经过阿尼卡,上万大军停驻飞鸟关,作暂时的休整。老人们说,当时的阿尼卡人,耳听飞鸟关喊杀声震天,眼见尘土飞扬到半空,而巴兀的恶名早已传遍方圆百里。有女儿的人家,想逃跑,但已有传令兵带来了巴兀的口信:阿尼卡16至22岁的未婚女子,必须送至军营,等候巴兀的挑选。”

“嗯,”镇长说,“然后呢?”

“待传令兵一走,阿尼卡人便集中起来商量对策,可是,小小的阿尼卡在上万大军面前,简直就是鸡蛋对石头。路已经被兵守住了,阿尼卡人插翅难逃。人们从天黑商量到天亮,没有对策。这时,一个叫阿龙索的小伙子站了出来。他说,他有一个办法可以一试。”

“什么办法?”镇长问。

“阿龙索是个奇人,没父没母,是村里一个孤寡老人从十字路口捡来的。他长到十二岁,养他的老人死了,只留他一人孤独活在世上。某天早上醒来,人们发现阿龙索在住的房子墙壁外面画满了画。活灵活现。他画村庄牛羊花草树木以及村里的人,一模一样。他画的牛羊,能够让主人认出来;他画的马,仰天长嘶就要从墙上跳下来;他画下养他的老人,那老人每晚就从墙上走下来陪着他……”

“有这么神?”镇长已经忘记了还要开会的事,“这个叫阿什么的,他的办法是什么?”

“他要给阿尼卡的未婚女人画脸。”

“这看起来是个办法,但细想却行不通,巴兀又不傻,如果被发现受了骗,不杀光阿尼卡人才怪。”

“你的担心,和阿尼卡人一样,”老人说,“但当时他们已经别无他法,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阿龙索身上。”

阿龙索为了打消人们的顾虑,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女子带回了家里。对于阿尼卡的人来说,阿龙索居住的屋子一直是个谜。他将女子带回家去干什么?这个疑问只存在了一炷香的时间,阿龙索便回到了众人身边。跟在他身边的,是一个丑得让人无法直视的女子。

这一炷香的时间,阿龙索已将那女子易了容,由美变丑。众人惊呼,吃了定心丸,当下杀猪宰羊,畅饮达旦,庆祝这绝处逢生。待天明之时,阿龙索已将阿尼卡的二十个女子易了容,连爹娘都认不出来。她们全部丑得无人敢看,斜眉吊眼,口歪鼻斜。

“巴兀见到阿尼卡的二十个女子,勃然大怒,怒后又吐了满地,像赶苍蝇一般将这二十个女子轰出了军营。”

说到这里,镇长面前的三个老人都哈哈大笑。

“这是我们听来的故事,”其中一个老人说,“不知真假,反正老人们就是这么传的。”

“这跟戴面具有什么关系?”镇长问。

“待大军一走,阿尼卡人松了一口气,又杀猪宰羊大醉三天,一致推举阿龙索做阿尼卡之主。但是,阿龙索拒绝了,一心沉醉在自己的画里。为了纪念阿龙索的功劳,人们将易容之术进一步改进,每当夜幕降临时,人们便全部戴上了面具。”

“那刚刚死去的面具匠呢?”镇长说,“他才是重点,你们对他有些什么了解?”

“自从阿龙索帮助阿尼卡的女人成功瞒过了巴兀,他便成了第一代面具匠,将他那天生的绘画本领用在了面具上,他靠阿尼卡人供养,直到死去,而戴面具的习俗和制作面具的技艺一代代传了下来,一直传到阿江嘎这里。”

“阿江嘎就是前几天死去的面具匠,”一个老人向镇长补充道。

“但是,我们对他一无所知,”假牙老人说,“从小,我们玩耍的时候,他只在一边观看,从不参加,由于面具匠昼夜戴着面具,我们都是到他死才知道他长什么样。”

“他没有结婚?”

“没有。婚姻这件事跟他从来没有关系。”老人说,“而且,他基本上不出门,没有人知道他在屋里干什么。如今,他死了,黑白镇人今后怎么办?”

“有这么严重?”镇长有点生气,“你们仔细跟我讲讲,因为我确实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们对他的死亡反响这么大。”

“对我们来说,戴面具不仅仅是习俗,而是像吃饭喝水一样重要。”有个一直没有说话的老人开腔了,“白天和夜晚,我们可以有两张面孔,一张给人看,一张给自己。”

镇长一头雾水。他是一直将戴面具当成是黑白镇的风俗,从没想别的意义。当这意义从一个老人嘴里说出来时,镇长的脸上挂着一丝养尊处优的嘲讽。但他表示,还愿意继续听老人们讲下去,他已经推掉下午要召开的会议。

“你不觉得这样很好吗?”老人说,“如果我喜欢白天的我,我就生活在白天;如果我喜欢夜晚的我,我就戴上相应的面具。”

“原来你们戴面具还有这么多讲究,”镇长忍不住咋舌,“所以面具匠死了,你们才会如此悲伤。”

“面具匠制作的面具,不仅仅是面具,而是我们的另一个自己,你懂吗?”

镇长摇了摇头。他不懂,但他见多不怪。这些年,他从一个乡镇到另一个乡镇,见到了很多奇风异俗,有人从生到死不穿鞋,理由是人永远要时刻接收着来自大地的气息,否则就会死去;有些地方的女人洗澡不避人,因为他们认为人的器官是平等的,既然可以以脸示人,又为何不能以乳房和屁股示人?

他想继续跟眼前这三个老人聊聊,了解更多黑白镇的事情,可这时秘书小陈慌慌张张地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镇长,那个小矮人昏过去了,”小陈说,“派出所打电话来,问怎么办。”

镇长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烦心事让他失去了一镇之长的风度,一句脏话脱口而出后,方才想起身边还有三个老人。

“你们回去吧,”镇长说,“如果我还有需要了解的情况,会再让人来找你们的。”

可是,那三个老人却坐着不动。镇长愣了一下,给每个人发了一支香烟,并且做出了恭送的样子。

“镇长,我想对你说最后一句话。”那个假牙老人顿了顿,思考着自己的措辞。

“其实,你也需要一副面具。”

他说完,带着另外两个老人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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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倬:1980年生于四川凉山,2002年开始发表作品。发表有长篇小说《青山隐》,出版有小说集《十寻》《路边的西西弗斯》《风吹白云飘》等。曾获长江文艺双年奖、云南文学奖、边疆文学奖、滇池文学奖等。现居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