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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3年第6期|余览:剔目
来源:《西湖》2023年第6期 | 余览  2023年08月29日08:45

余览,1992年生,浙江温岭人,现居杭州。多年从事互联网工作,2017年开始发表小说。

我扬鞭骑马过鸣珂曲,见到了楼台上那个妖姿要妙的李亚仙。

这一位李亚仙,便是那一位在唐人传奇里以节行瑰奇而闻名的娼女李娃。我初见她的时候,便感知到她那注定了的人生在环形的楼道里被急促的鼓点推进着向前;我不过看了她一眼,便发觉自己爱上了她。我必然是要爱上她的,作为荥阳生郑元和,作为一个乘肥马、衣轻裘、上京赴选的公子哥,我理所应当爱上她,毫不例外地去爱那些个由娼女来承载的天缘奇遇般的罗曼蒂克。我被爱情的余波震慑了,或许是被某种怀疑震慑的,我手里的马鞭都掉地上了,我还忍不住问道:“我是女子呀,怎好作为男子爱上你?”李亚仙掀着了水袖荡起了波:“鼓点由我谱写,角色只能由你来代言。这儿是一个兀自存在的长安,一个世人向往的仁爱的世界。”她牵住我的水袖,轻轻地走起探步;她那柳叶眉下一对凤眼好似水晶般散出柔和的光;她顾盼之间多情愫,眼神缱绻着仿佛是在吟唱: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自此我便是她的情郎,她的丈夫,她宿世的债主。在这里,徐徐展开的将是李亚仙与郑元和的爱情故事,我仿佛领会了某种从天而降的感动,于是向她求爱,向老鸨献上银钱百两,我们在楼台上描花刺绣长相伴,据说很快就度过了整一年了。

亚仙的心事我总是能够听见。她埋头刺绣的时候,她专心描花的时候,却仿佛是在我的耳边唱念着,从天而降的鼓点闷闷地响,她的心声便沉沉地应和。她唱这可恨的世俗见与贵贱别;她念有心与我奔走他乡,却难忍心害我抛家舍业飘零天涯;她还提及我的银钱已经用尽了,奈何缠着她害得她拉不下脸去赚钱的状况颇使她烦恼;她更多地其实是在埋怨,我近来确实一心扑在风月里了,不读经书不做文章,在这大比之年里简直是蹉跎了青春也耽误了前程。爱怨纠缠的心事其实并不影响我俩的日子,然而有那么一天,在她递给我一碗银耳莲子羹的时候,她却几乎是肯定了我俩的结合全然是在互相损害的了。于是亚仙同老鸨设下连环计,悄悄地搬家遁走,而我便被抛弃在了陌生的长安。

城鼓敲响三百下,曲门坊门纷纷紧闭,而我流落长街无处可去。我惶惑地在街上游走,被巡防的金吾卫逮住打了二十下板子;天亮后躲在东市的凶肆外瞌睡,被掌柜的相中了做哭丧的歌郎。我好歹是有了地方住,有了热汤喝。每每捧起一碗不见米粒的白汤,我便想起鸣珂曲的银耳莲子羹。是的了,有一个我恨透了李亚仙,恨她狠心地将我抛弃;但另有一个不争气的我,在天上的鼓点款款落下之时,心仿佛被揪住了无法逃脱,那样的我的心一定是被亚仙给揪住的了,因此我歇斯底里地还是爱着。我的哭丧皆是为了我自己,没有亚仙我活不下去,即便还留着性命,却是早已失了生机。我活着为了自己哭丧,那个怨恨的我已被我自己扼杀,于是不论亚仙如何待我,我仿佛是只晓得爱她而没有半分怨怼的了。我始终思念着她,我还在苦苦地寻觅着她的踪迹。为了合理地思念,为了名正言顺地寻觅,我在两场颇为尽兴的哭丧之后,开始去咒骂老鸨拆散我俩的歹毒心肠了,此后我便时常为亚仙的处境而忧虑了。

在街头哭丧的时候,我的父亲找到了我;在鼓点嘹响的时候,我的父亲狠狠地打了我。我玷污门墙,自甘堕落成下贱的歌郎,甚至妄图娶娼女为妻,我是他端正的一生里唯一的污点。他拽着我的衣领,将我拖行至曲江西岸,他遥指着大雁塔,向着正在举办探花宴的杏园哀嚎,他高举马鞭抽打我,往死里打我。疼痛来得缓慢,待我有所感知,已是奄奄一息的了。

即便如此我也是从未感到后悔的,叛逆和倔强的性子就长在我的骨子里。然而我却也不禁要去怀疑了,虎毒尚不食子,如此残酷的世界究竟有何仁爱可言?难道初见的亚仙只是在哄骗我吗?且不论这世道如何,我以为我都不该坐以待毙,于是我假装气绝,悄悄地遁逃。救起我的乞丐多少给了我安慰了,他讨得饭了就喂我吃,他用牛粪堵住门缝为我阻挡寒冷。我抽动肌肉做了一阵发抖的动作,进而才发觉了严寒的感受,因而透过门缝看见了窑洞外冰天雪地的好一个惨白世界。乞丐传授了我讨饭的招数:给老爷奶奶倾诉苦难,给官人姐姐舞摇槌、唱莲花落,好心人儿十个里面总能出一个,讨饭的诀窍便是脸皮厚而意志坚。脸皮厚不起来,然而意志总还是坚强的,我便在冰天雪地里一路沿门讨饭,如此讨饭竟能讨上亚仙的家门了。

是的了,我终于找到亚仙了……

我拄着讨饭的摇槌,见到了积雪的门前有一个哭成泪人的李亚仙。

她听见了我期期艾艾的乞讨声,跑出门来便看见了我眼睛落眶、皮包骨头,她给我披上绣襦,不必如此凑近了也能闻见我的一身恶臭。我还什么都没说,她便好似知晓了我的一切苦痛;我还没有倾诉相思,她仿佛已了然了我的情深与情深的后果。“我不是在做梦吧?”“郑郎这是真的呀?”亚仙哭着说起我的乞讨声多么清亮,她还说分别得再久也不会忘记了我的声音。我这才意识到我俩分别已逾半年了,然而半年竟仿佛不过一刻钟而已,我立即感到了自责,自责于相思不够。在她的哭声落下之后,我倏地看见了一个来自未来的景象了。在那景象之中,有个李亚仙举起鸾钗剔目。乍现的红光里,李亚仙双目模糊,血泪如注。我意识到这景象便是她注定了的人生,在不久的将来,她必要为了某些理由而去剔除自己的双目。雪片飞进窗来扑灭了烛火,未来的景象便在黯淡里散去了。

再一次见到亚仙,我感到有些什么与过去不同了,似乎是她看起来愈发爱我了。她用全部积蓄打发了老鸨,同我蜗居在穷巷小屋;尤其在她看见我身上累累的鞭痕的时候,她那秋水化开来,泪眼婆娑里牵出簇簇焰火,有些时候她却又在某个烛光黯淡的角落里显露出了冷酷的神色。她以为用帕子和黯淡去遮挡,便可以使我看不见了。然而在这兀自存在的长安,咫尺即是千里,千里也只在咫尺之间,因此我总能够将所有事物一一看见,就如同我曾听见了她心事的唱念。我的眼睛越过了时空的阻隔,我能看见一个相思的亚仙,也能看见另一个卖笑的亚仙;我能看见她的那一双多情的眼睛勾着了我的神魂,我还能无数次地看见她剔目时溅起的鲜血打湿了衣襟。我想要看清那多情之中流淌出的丝丝缕缕的血红的冷酷,可这来自未来的景象却转瞬逝去了。我疑惑于亚仙是为了什么理由而剔目。我愈来愈疑惑了,时不时去盯住她的眼睛。我的疑惑在脱口而出的时候,却总是在没头没尾的语境里变成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蜜语甜言。我难以同她说清未来,便只好去推测剔目的时刻了。

“郑郎呀你怎么不读书了?”亚仙又来劝我读书了,而我却只在乎她那一双美目何时凋零。“世道人情太险诈,诗书空读无公理。”我已失了仕途心,然而亚仙还是要劝我读书,她还像我的父亲那样督促我挑灯夜读,可我始终只会盯着她的眼睛,迷迷糊糊地发起一些个长长的呆。“郑郎呀郑郎,你又不读书了,你总是盯着我,在看什么?”“我就爱看你的一双眼睛哩,这书实在读不下去了。”亚仙一听便急得跳了起来,她快步后退,水袖翻飞着侧身旋转,她在一阵紧密的鼓点里摇头晃脑地叹息。她抓紧水袖立定了问我:“郑郎呀快快告诉我,难道是我的这双眼睛害得你读不进书的吗?”就在这时,我确定找到了那个剔目的时刻了。与此同时,我的心下有了两种截然相反的答案,两种答案势必会导致了两种全然不同的命运。锣鼓声咣咣锵锵地刺痛耳膜,我在律令般的乐音里,给出了唯一的答案了。是的了,那答案有且只有一个。在我开口之时,猛地从脚底下升起来一种期盼。我几乎能听见了血滴落于心头的一声清亮的叮响,我烦热的心立即莽莽撞撞地颤抖了。我于是眼睁睁地期盼着,期盼着尽快看见亚仙的剔目,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那道道血液飞溅的悲恸。

“只怪你那双眼睛,如比两个金钩,把我的魂儿都勾得去了。”我的回答几乎在她的意料之中,但确是贯穿了她的脆弱,加深了她的决心。“你为了将我亚仙恋,你的父一鞭断绝父子情;你为了将我亚仙恋,遭此人海风波险又深。”她扬起脸,举起一支鸾钗,“我要复郎君昔日志,我要还郎君本来身。”电闪雷鸣,她剔去一目,再剔去另一目;红光乍现,她俯在地上嚎叫连连;红光消散去,她流下血红的泪水了。那血红的泪水滴落在地上,竟发出了笃笃的类似鼓板的声响了。

我双膝跪地,我跪在她的面前痛哭流涕。我意识到自己太过残忍了。我不仅期待着她的受难,甚至为了见到骇人的场面,违心地说出了那答案去推波助澜。我分明如此爱她,却不懂珍惜,只晓得引导她为我做出牺牲,以此来证明了她是最为爱我的人。有一句话从天而降,我便重复了这一句的唱念:“从今抛却愤世嫉俗念,发奋读书为红颜,牢记亚仙剔目志,搏他个扶摇直上九重天。”激烈的锣鼓声铺天盖地,我被这些响动压得跪在地上不得动弹,关节的骨头裂开来,里头的叛逆和倔强便在流失去了。我几乎被这五指山般的千斤重担压入地底,却因禁锢的大地的坚实而感到了无可名状的安定。我因此不再自责,也不再以为残忍,安定的情感从热烈的爱意里淬炼,安定的情感从压抑之中涅槃。我想要牢牢地掌握住这情感,于是伸出双手去抓取,奉上心头最热的一滴血去交换。

这时候,浑身是血的亚仙站了起来,她还顶着两团血肉模糊的眼睛笑了起来。她的笑声铃铃地重叠着延长,在好似狭长的什么地方旋起了三五回响。她分明瞎去了什么也看不见,可她竟能循着气息颤颤地向我走来,她还掀开水袖,准确地抓住了我的双手,她的没有眼睛的脸上闪烁着眼神熠熠的光彩,她问道:“你终于不再怀疑了吗?”我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听懂了她的意思,我用力地点头,脸上的泪水更多了。她好似能听见了我的点头,于是伸出颤抖的手,在虚空里做了一个推门的动作。随之,虚空之中便有了一扇门的轮廓。这是一扇紧闭的木门,我只听得门内有人疾呼:

“降,还是不降?”

“是做苟活的蝼蚁,还是做千秋的悲壮?”

……

从一场梦里惊醒,我便丢弃了马鞭离别了长安。

在长安的鸣珂曲大概还会有一个李亚仙,而我已不再是郑元和了。我另有了一个身份,我还意识到了这极有可能是属于我的真正的身份:刘备之孙,刘禅之子,在三国时代颇有名望的北地王刘谌。对此我毫无怀疑。我的妻子自刎殉国了,我环抱着她的时候身心皆被苦痛填满,因而再没有丝毫怀疑的余地了。那时候,我睁着眼睛梦见了一个兀自存在的长安;还是那时候,我看见我死去的妻子去到了那梦里,她就站在那鸣珂曲的楼台上,飞甩着水袖做起了李亚仙。

我所在的这个地方,金鼓震天,火光一片……十二月初一日,邓艾兵破绵竹,成都危在旦夕。我的父皇却指着窗外的天空告诉我,他夜观天象,见魏国上空星光明如皓月,乃是帝王之象,因此他要顺天应命,主动投降。我是绝不甘心国破家亡遭敌欺凌的,更何况是父皇糊涂所致的不战而降的奇耻大辱了。我立即安排了一队人马,准备悄悄出城往剑州求兵。然而呀然而,城内兵士不肯降魏,闯宫兵谏,自相混战,魏兵趁此围攻成都,我出城之路截断,复国无望,大势去矣……我所在的这个地方,火光一片,杀喊连连。“降,还是不降?”“是做苟活的蝼蚁,还是做千秋的悲壮?”妻子临死的问话从一扇门的背后传来。我起身去开门,门之外的黑夜被火光映亮。明亮的夜空下是空无一人的,只有射歪的几支连弩箭倒插在草地上。这是诸葛丞相生前改良的连弩“元戎”,是能连发十箭的神兵利器。而今神兵犹在,物是人非,箭镞已然朝向自身,蜀汉的山河即将在今朝断送。

我走出门去,想要伸手将箭捡起,一个踏步却翻越了围墙和混战的街巷,再一踏步竟跨过了祖庙的门槛了。蓝墙黑梁之上,彩色祥龙盘踞,中央高悬的黑匾上写着“乾坤一气”。黑匾之下,大殿之上,端坐着的正是皇祖先帝。左旁是怒目横眉的二皇祖关羽,右旁是羽扇纶巾的丞相诸葛亮。可叹呀可叹,先辈东荡西扫、南征北剿挣来的这蜀汉江山,如今白白地要在无能后辈的手中葬送去。父皇贪生怕死向魏投降,而我竟也无能为力保江山。我空有意气而无才能,空有救国之志,全无救国之策,我也不过庸庸碌碌一个蠢材。倘若父皇是亡国的祸首,那么我自己也是这祸首的帮凶,全然没有苟活的理由。是的了,我没有苟活的必要了。妻子自刎之时,我便反复地看见了自己必死的结局。她曾问我是要做苟活的蝼蚁,还是做那千秋的悲壮,我没有回答她。我只想更改了自己的结局,于是竭力去找寻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我试图复国也是为了有理由去活。然而,我最终找到了的仍旧是必死的局面,甚而还是一条无疑的归途。

我向先帝叩首,忽而一阵戚戚的鼓声响起,鼓声里分明藏着了三分的怨恨和七分的羞愧,我于是有感而念道:“羞见江山改别姓!孙将一命报祖先!”

我从供桌上取下先帝的宝剑,冰凉的剑刃侧压着我脖颈的脉搏,如此才能抵御了羞愧,将头高高地昂起,我因此看见了无数的蜀人在今明之间悲泣哀嚎。从明天起,蜀国之主将成为他人的囚徒,生而为人不知自己姓魏还是姓蜀;从明天起,蜀国的亡魂将要迷失在乱世的街头,死而为魂也找不见蜀国黄泉的入口。请让我望向窗外的月儿,从明天起,月儿再也照不到我蜀国的山河了;请让我再多看一眼吧,从此我将随蜀国山河离去,便再看不到这窗外的月儿了。无能的蠢材也想与蜀国山河相联系,我便在此刻去献出生命。死亡是我的荣幸,死亡是我近神的阶梯,在我死去之后,我将踏上独属于蜀国亡魂的归途,我将走过先辈之魂必然经历的光荣。蠢材如我亦荣登了先辈济济的神圣庙堂,鸿毛如我也终将与蜀国山河在时间的深处共存。我热切地期盼着,我迫切地割开了自己的脉搏……我看见血液飞扬着,月儿亮得刺目,天空血红斑驳;我听见有人在歌唱: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

我闭上眼睛,却从一场梦里惊醒了。

我扬鞭骑马过鸣珂曲,重又见到了楼台上那个妖姿要妙的李亚仙。这一位李亚仙是没有眼睛的,她没了眼睛的眼窝顶出来两团血红的肉,她的模样吓到我了,我吓得马鞭也掉在地上了。她虽然看不见,却能准确地替我捡起马鞭,她还牵起我的水袖,往脸颊上轻轻地柔情地贴住。她如此念道:“郑郎呀,你追本溯源归来,那么你知道你究竟是谁了吗?你知道最终该如何做了吗?”知道!我当然知道!我确是郑元和,也曾是北地王。我不再怀疑自己的身份了,我全心全意地相信亚仙了,于是乎亚仙便要我对她的爱像那双眼睛一样,从一开始就去狠心地剔除。然而在此展开的分明是一则浪漫的爱情故事,分明是一段超越门阀的俗世真爱,为何呀为何,为何亚仙如此冷酷,冷酷到要用爱来逼迫我去断情绝爱?这时候,北地王的归途却像一座灯塔,在黑夜里为我指引了方向。是的了,我只能如此回答她,“我会离开你。雪窗萤火早争功名,光耀门楣造福百姓。”亚仙欣慰地笑了,她的笑声好像鼓面碎裂之后发出的嘶嘶漏气的响动。

亚仙的笑使我感到了一种不合时宜的迷茫了,可我已不愿再有什么旁的顾虑了。这里多么干净,天空晴朗得只有太阳,大地无垠却仅有一条河流;这里多么安定,生而有所依,死而有所属,每一个身份都值得拿我所有的生机去守护。作为郑元和的我翻身上马,回过头去与亚仙告别。然而亚仙早经走开了,四下里都不见她的踪迹了。我于是乘马扬鞭,独自奔赴那光明的前途……

倏地有一束冷光刺目,我看见了舞台之下有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了。

迷茫的雾在人群之间徘徊,雾之外是一个乐师站立着击打鼓板,另有一个立在聚光之下的人,正是做戏的我。此处闷热无风,汗水湿透了内衬粘住后背和臂膀,厚重的戏服和紧勒的头套使人呼吸不畅,鼓声的间隙里有阵阵蝉鸣和蛙叫,底下的人群却有不间断的响彻戏棚的闲聊声。初相逢的怀疑终得了验证,原来我确实不是郑元和,作为一名演员,我只是正在舞台上扮演着郑元和。鼓板在笃笃地响,舞台上的这一出戏还需要继续做下去。

城鼓敲响三百下,曲门坊门纷纷紧闭,郑元和独自一人流落长街无处可去。我穿着了代表落魄的蓝衫,却还需要用一些个动作来表达郑元和,表达此人除了落魄之外所拥有的乐观心态和苦涩相思。在这一动作之前,观众还不能明白郑元和的心情,观众更无法同郑元和共情,一个被抛弃的人要如何加倍爱人呢?在这一动作之后,郑元和的情感必然要填满了整个舞台,如此才好使观众看见了郑元和的乐观,从而才能使人领会了他即便苦涩也要相思的坚韧。我想要做的大概是这样的动作:茫然地四顾,瞥见街口有一身影形似亚仙,便激动得水袖翻飞地疾步上前,然而发觉了只是幻影,于是抖动肩膀,哀叹连连,忽而又重望向那街口了,眼神里颇有笃定的情绪,仿佛真正的亚仙即刻就要在那里出现了。可是,今次要做的动作却做不出了。许是我私下里练习不够,许是我脱离了角色太过清醒了,我分明在回忆之中发觉类似的动作已然做了无数遍了:眼神笃定,抖动肩膀以哀叹。不知为何,我这动作却是如何做也做不出了。只有我适切地完成了动作,李亚仙与郑元和的爱情故事才能往下去推进。然而,某种抗拒的情感使我与角色拉开了距离,这距离逐渐扩大了,逐渐宽阔了,仿佛是有些什么要从这距离的虚空里生发了。

鼓板笃笃地还在响亮,我仍旧僵在那里,冒着冷汗打着激灵。在那动作将至未至的空寂之中,抗拒的情感在心头无限地高涨起来,渴望服从的心情在狭长的甬道里流行,我在这若隐若现的空寂之中看到各式的情感像大雾一般弥漫开来。那眼神的笃定似乎立即就能达成了,安定的情绪已经给了我足够的养分;抖动肩膀的叹息立马也能表现了,剔除了爱恋的我的心底有无数的悲伤可以拿出来长久地叹息;最为熟练的动作则是茫然地四顾,亚仙早经离开,我连同她道别都不能实现了,她的离开亦如她的剔目那般决绝,因此我将十分流畅地反反复复地表现我的茫然,十遍,百遍,不论多少遍了,我也有足够的茫然交出来细细呈现。终于啊终于,我终于适切地完成了表达的动作了。

城鼓敲响三百下,曲门坊门即刻就要关闭,郑元和站在坊门之下还在寻找李亚仙的身影。他穿着蓝衫,头戴乌巾,一对浓眉横在额下,显得眉下的眼睛明媚透亮,只有一点的为了爱情的忧郁融化在眼底了。他抬起头来看着夕阳下的月儿,低下头去看泥地上浮荡的尘埃,他揉着眼里的忧郁,脚步竟是向着坊门外走去的。

我跑上去拦住他,他却问起我是何人。我没料到他会不认识我。仔细想来他确实无可能认识我的,他是古人,即便长存于戏文之中,也是兀自存在着的。我心中不免感到失意了:“我是认识你的。我知道你的过去,也看得见你的未来,所以你听我的话,回到旧邸,哪儿也不要去。”我的话使他误以为我是一个跑江湖的算命先生。他摊了摊手说道:“我实在没有银两请你算命。哎呀,外出讨生活真是不容易,换作以前我定会照顾你的生意。”他向我点头示意,又径直往坊门外走去。我拽住他的水袖往回扯,却是被他强拖出了坊门。坊门立即关闭了,我俩终于一同流落长街了。

为了消磨去漫长的夜晚,我表示愿意为他无偿算命。我们坐在月光里,我假模假式地做着算命的花招。随后我对他说道:“明日你会在街上遇到你的家仆,家仆会带你去见你父亲。但是你要相信我,避开你的父亲,千万不能被他找到。”“这是为何?”“你父亲他要打死你。”他竟笑了笑:“我是郑家儿孙,我是他的儿子。父亲若真要打死我,叫他打死了便是了。”我见他如此不争气,急得抬手便要打他,随即又想到了事情的关键了,于是缓下情绪放下手掌。我又轻声地颇为心虚地劝说:“郑相公呀,你别再找亚仙了。”他惊得瞪起大眼:“你好神奇,你怎知我的妻子叫亚仙?”“我是神算子,自然什么都知道。”然而他平静地摇了摇头:“不论你算出什么,我是一定要找到亚仙的。”

从天而降的还是鼓板的笃笃声,我听明白了是我适切的表达终使郑元和在此诞生了。一个天真的人,一个乐观又忧郁的人,他拥有自己的呼吸,他将以他的方式去追寻爱情。他为爱而生,他来此的目的就是要找到亚仙,他自然不肯听信我了。然而,作为一个塑造他的人,作为生命的缔造者,我不觉拥有了一颗父母之心。即便身为演员,让这出戏推进下去是我最为重要的使命,但我仍希望能改变了郑元和的命运,希望他健康喜乐,希望他再不被爱伤害。我于是继续劝说:“亚仙已经抛弃了你,以后还会逼迫你。现如今你最好的选择便是逃离长安,不见家人,不找亚仙,以你的天真乐观去对待这个世界。”

郑元和撑肩甩袖,蹙眉怒目地唱念,“你把亚仙说得好生霸道,但你想想你自己的言语吧,一字一句皆是为了我好,但字字句句都是强迫我的刀。你哪里是什么算命先生,这分明是来考验我真心的恶鬼下凡来了!”他猛地跺脚,“哼!我绝不会上了你的当!”我立即慌张了:“你有决心,那我们再做商量。”“不必了!”郑元和怒目斜视,“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你赶紧消失吧!”他大袖一挥,转身离去,他留下的身影在月光里缓缓地消散去。属于郑元和的故事还将继续,而我却被他排除在了故事之外了。

这是只属于郑元和的故事,从来与我无甚关系,然而在我们共存的时刻里,我所经历的也是真实,这故事里总该留有属于我的痕迹,我多少也该有资格在这故事的缝隙里做一声喘息。然而如今的我却被郑元和毅然决然地剔出故事去了。倘若我无法再存在于这故事之中,那么我的心血和我的使命,以及我那违背使命的决心,又还能存在于哪里?

喜乐奏响,舞台的大幕打开了。

我坐在人群里,看到舞台上的李亚仙与郑元和正在拜堂成亲。原来,先前的一切身份全都不是我自己,我只是一个坐在黑压压的人群里看戏的观众而已。我被排除于故事之外,因此我大概也只能是一名观众了。曾经发生的与我并无关系,与我的过去和未来也绝无任何联系。我只是我自己,一个女子而非男子,一个观众而非演员,我没有做任何崇高的选择,也不曾拥戴任何神圣的道理。我太过普通了,以至于没有任何特征可以作为我的标签拿出来详细说明。倘若一定要自报家门,那么我只能说明我十分珍惜自己的观众身份,因此我旁观看戏也十分投入。舞台的大幕关闭了,人群在有序地离场了。我长叹一口气,拧开杯盖喝下一口冰水,随后起身打算离去。

就在这时,大幕重新打开了,舞台深处的黑暗之中有鼓板笃笃地响。我立即盯着那黑暗,感到黑暗之中有一双人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极有可能便是那操纵一切的幕后之人。这时,我看到有一个李亚仙站在了幽幽发亮的舞台中央。她双甩水袖,高声疾呼:“降,还是不降?是做苟活的蝼蚁,还是做千秋的悲壮?”我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与所听,我拽着身旁的老人问道:“您看舞台,您看到了什么?”老人瞥了一眼,以稀松平常的语气回答我:“那里有个李亚仙,她在问你问题呢。”我仍旧不敢相信,我逆着人流冲到台前,我认真地听,不禁贴近了想要仔细地看。我与李亚仙相遇在舞台的边缘,我站在台下,她站在台上。她的眼底似有泪光,她望着我的时候,眼神里有些许的情愫以及浓得化不开的忧愁。她继续问我:“降,还是不降?”我却如此回答:“这跟我毫无关系。”

她突然沉默,轻轻抖动着肩膀,似有某种隐晦难言的哀伤。随后她开口说话了,“我应该是沉默无言的,我从来不辩解、不置疑。但我再不能以模糊不清的东西引导你了。”她的话几乎跳脱了戏文,如同一个叙事人突然降临了戏文的世界。也许曾有人指责她不清不楚、模模糊糊,于是她便打算以一种最为直白的表达作金针度人了。话落,她毫无预兆地举起了那支鸾钗。一见了如此的场面,我便知道她又要剔目了,她那剔目的动作怕是熟练得几乎已是她养成的习惯了。流血的场面我早已看过无数次,我知道她会流着血泪哀嚎,她还会捂着眼睛做各式各样的劝告。然而,今次的她的动作有些不一样了,她高举的鸾钗并不是刺向自己的眼睛的。她那鸾钗的尖头闪着锐光,她那鸾钗竟是向我刺来的。她的眼睛向我的眼睛冲刺,她的额头向我的额头压迫,她猛地把那鸾钗扎进了我的心窝。

然而,流血倒地的并非是我,是另有一个穿着喜服的人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了。那另一个人正是郑元和。郑元和方才还在拜堂成亲,而今却倒在地上流着血就要死去了。血液溅到了我的脸上,亚仙便用沾满鲜血的手去擦拭我脸上的血渍。温热的血液抹在脸上,冰凉的手掌抚过脸颊,我这才想起来郑元和是我用一寸寸的光阴塑造的角色,是我用心头血一点一滴去喂养的孩儿。我的郑元和被亚仙杀死了,然而亚仙却眼含笑意地对我说话:“他不是郑元和,你才是真正的郑元和。”她拽紧我的衣襟,眼神突然间变得张狂:“他已经死了,你休要躲在他背后。郑元和是你,北地王是你,不论你逃去了何时何地,我都能一眼就认出你。”她又铃铃地笑了起来:“我已经抓住你了,你再不可能逃脱了。”

“降,还是不降?”她还在质问我。她看起来瘦小,却又是如此庞大,她除了是一个李亚仙,她其实还是很多的人。她如同是很多人的集合,巨人般承载了无数人的美好向往和浪漫期许,因此她在我的面前像一座山的绝壁,多么高峻,多么艰险。我想到她极有可能就是在黑暗之中击打鼓板的人,那她必定是这戏文世界的主宰了。我崩溃地哭泣了,我由于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便只能哭泣。她是无动于衷的,她固执地继续质问我:“降,还是不降?”她以此话做灯塔,而我半个答案也不再有了。

郑元和的生命太过短暂了,他为爱而生,却死在了爱人的手里。如此难堪的命运太使我悲伤,太使我痛心,但我更多地是感到了心里不着力的空空荡荡,迷茫与不安包围了我,我逐渐地失了心智,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几乎要遗忘了曾经发生的一切了。幸而我只是观众而已,我的身份注定了我的冷漠,即便我看似为角色发狂,而基底仍旧是冷漠。于是我总能顺利地跳脱在每一个身份之外,我不是演员,不是郑元和,更无可能是北地王,我脸上的痛苦只停留在了脸上,好像一个戴了痛苦面具的行人,闲暇时候不过是经历了一场扮演的游戏。在我忆起了自己身在何方之后,我便不再哭泣了。我抬起头来直视亚仙,我在直面她的追问,心情是平静的,状态是沉默的。

这个时候,亚仙在我坚定的沉默里惊觉了自己的失败了。她终于发觉了我只是一个旁观看戏的过客,她终于看清楚了我甚至都不存在于戏文之中。她高声惊呼,连步后退。她的瞳孔在扩张,漆黑的瞳孔填满了眼白,两颗漆黑的眼球随即暴突起来掉落了,于是她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便散发着了恐惧的异光。

至此,李亚仙与郑元和的爱情故事终于落幕了。

我隐约看见了自己手握鼓槌,站立在一面鼓板之前。我似乎从一个观众又变成了一个击打鼓板的乐师,如果一切是真,那么我才是那个从始至终掌控着舞台上这一出戏的幕后之人。如此说来,我必然是立在一片虚空之中的,虚空将因我的存在而生发出无限多的时刻。也就是说,每一个时刻里的我总会拥有了一个身份,那些身份在流动,在回旋,没有哪一个身份是真正属于我的,但那些我也都是我,是不同时刻的我,是不同的我在向时间的深处集合。我险些要陶醉在这深处,陶醉在自我与自我编织的梦境之中了。这时候,密集的鼓点从遥远之处传来,而我手握鼓槌并未击打鼓板。忽而才看清楚了,我是两手空空的,我仍旧是坐在那黑压压的人群之中的。

舞台之上,李亚仙与郑元和随着律令般的喜乐在拜堂成亲;舞台之下,掌控这一出戏的乐师却消失不见了。我以为总有一个乐师的,以为必定有那么一个人在以自己的喜好掌控着鼓点的疾徐。然而,无人在击打鼓板,无人在操控舞台的节奏,只有笃笃的从天而降的鼓点响彻夜幕。那不是李亚仙所谱写的,更不是我所击打的,那鼓声是一段兀自生发的旋律,于是喜乐的末章就被添上了一丝忧郁的色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