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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3年第8期 | 贾若萱:小插曲(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3年第8期 | 贾若萱  2023年08月28日08:44

贾若萱,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湘江文艺》《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物,著有小说集《摘下月球砸你家玻璃》,曾入选2017年、2021年度河北小说排行榜,获第六届西部文学奖、首届《湘江文艺》双年新人奖,现为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

1

一个秋日的深夜,她突然在他耳边来了一句:“好无聊的生活啊。”

他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快睡着了,她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第二天早上醒来,他看着她熟睡的脸,缓慢想起那句话,怀疑自己做了一个梦,反复推测之后,他意识到是真实发生的。于是,仿佛一阵遥远的钟声,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变成了刺耳的警笛。

他们是对没有长大的夫妻,他三十五岁,她三十四岁。她动不动就像孩子一样流泪,擦破皮啦,饭不好吃啦,或者根本没有原因,等她意识到时,泪水已经淌了出来。而他呢,喜欢窝在房间里玩游戏,那些游戏大多是中学生玩的,几乎不费脑子,但他乐此不疲。他还愿意在嘴上下功夫,买乱七八糟的零食,关注各式各样的饭馆,每天一杯热红酒。有段时间他迷上了做饭,一下班就钻进厨房,得了一次肺炎后,停止了,没再开过灶。

“你们家像个什么样子啊,连点烟火气都没有。”每次他的母亲来家里时,都要来这么一句。

“出去吃多省事啊。”他找的理由也都一样。

她的父母就显得轻松多了,偶尔来给他们做饭,或者把他们叫去家里吃,吃的时候聊一聊新闻和亲戚们无聊的琐事。她不喜欢听那些事,他却听得津津有味。

她是民办高校的老师,去年刚评上副教授,他是狱警,晋升也很顺利。他们在尧溪的生活一直不错,刚结婚就有两套房子,一套是他父母买的,另一套是她父母买的。他们住在大一些的房子里,小的那套出租。婚后这些年,他们又买了两套房子,她打趣说都是因为没有孩子,钱才会省下来。

在外人看来,这对没有长大的夫妻的生活,比大多数人的生活要轻松得多。社会上存在一种约定俗成的道理:必须吃一定的苦,才能换来一些甜。可这对夫妻吃过什么苦呢?久而久之,人们都暗暗期待这对夫妻的生活掀起波澜,好让他们吃些苦头。

于是在那样一个秋日的深夜,波澜来了。“好无聊的生活啊。”他细细思索她的话,希望她醒来后给出一个解释。但随着她的眼睛缓缓睁开,温柔地望向他,他又希望她不要解释了。

“这么早就醒了。”她说,伸了个懒腰,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

“被尿憋醒的。”

和往常的周末一样,她先洗了个澡。他穿好衣服,靠在一旁等她。然后他们一起出门吃午饭,吃完开车去郊区的公园里逛逛,到了晚上,去超市买一些零食和水果,回家边吃边看电影。

“你昨晚做梦了吗?”他问。

“什么都没有,一觉睡到天亮了。”洗完澡后,她走过去抱住他,在他嘴上吻了吻。

他也抱住她,吻了又吻,拉着她的手出了门。看来她心情不错,蹦蹦跳跳地下楼,时不时凑过来碰他一下,发出娇滴滴的声音。“我爱你。”她会突然说。“我也爱你。”他会立即回复。这是他们一贯的相处模式,是她从国外电影里学来的,一开始,他觉得十分难为情,朋友们或者父母,他认识的每一对夫妻,都不会像他们这般直接说爱。后来他渐渐习惯了,在这种模式之下,亲吻和抚摸去掉了性的意味,生出了细水长流的温情。每当这时候,他都感到特别幸福。可今天,因为想着昨晚的耳语,他变得有些不自在。

“你怎么啦?”她察觉到他的情绪,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没什么。”他低下头,捏了捏她冰凉凉的手指,走出小区大门后,又说,“你最近有没有不开心?”

“怎么会呢?”她反问,压着嗓子。

他只好不再开口询问昨晚的声音,仿佛只要一问,厄运就开始了。奇怪的是,她和平日一样开心地撒娇,或者流着泪躲进他怀里,他也和平日一样,柔声安抚她的情绪,带她去买喜欢的东西。但他的心中却盘旋起年轻时候的事。

从大学到现在,他们在一起十多年了。最初那几年,和她结婚是他的梦想,好像除了这件事,上天再没有给他安排别的任务。本来,她是要去南方工作的,那是一个特别好的机会,被他苦苦挽留了下来。

为了结婚,他们都牺牲了一部分,她没有去成南方,他也没有成为父亲。孰轻孰重呢,他偶尔会偷偷做比较,往往没得出结论就心惊胆战了:这无疑是在破坏原有的幸福,一旦选定了一条路,就不该回头看。每当这时候,他都会跑到她面前,仔细端详她的颧骨,那迷人的部位让他的内心渐渐舒展。她有没有后悔过呢,他暗想,应该不会吧,毕竟婚后生活较之从前,自由只增无减,她父母本来管她很严,一结婚就放手不管了。现在没人能管得了她。

他尽情回想着从前那些美好的、纠结的记忆,妻子的形象在回忆中忽然陌生起来,于是悄悄瞥了一眼,她脸上依然是那副特有的忧郁神情。

“时间过得真快。”走着走着,她在一块兔子形状的石头上坐下,侧着头,望向远方。一条细细的小河在落日的余晖下流淌,橙红色天空上点缀着几朵厚厚的晚霞,树叶全黄了,落在地上,满眼萧瑟。“真快啊。”她又说,把手背放在额头。

感伤刻在她的基因里,没办法纠正。她的父母也如此,遇到点小事就战战兢兢,唯恐天下大乱。起初他不习惯这一点,大好的时光,什么事值得如此呢,久了之后,他习惯了她的脆弱,甚至需要起这种脆弱来——是他展现男子气概必不可少的基础,也是相处模式的基础,不然他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时间过得快,是必然的嘛。”他说。

“多可怕呀,一眨眼就过去了,你能想象咱们已经快四十了吗?”她皱着眉头,声音颤抖。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如果在平时,她的感伤不会引起他的注意,可今天他觉得不太对劲,一整天,他的头脑发蒙,想着她昨日的耳语,什么都干不下去。

可到了晚上,他们的性爱依然酣畅淋漓,结束后,她像小猫一样躲在他怀里,亲吻他的下巴,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张着嘴巴,响起了轻微的呼噜声。这一刻的幸福令他浑身舒展,他摸着她有些松垮的皮肤,心又落回了肚子里。

2

几天后,他们去参加朋友们的聚会,庆祝某位朋友的孩子顺利进入大学,地点在郊区的农家菜馆。他下了班,开车到学校接她,赶往饭店。她有些心不在焉,呆呆坐在副驾驶上,路灯在脸上压出一道阴影,刻在基因里的感伤仿佛渗出了浅灰色罩衫,一层一层蔓延到空气里,让他透不过气。

“你怎么了呢?”他问。

她想了想,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没有回答。

他把车停到路边,熄了火,在黑暗中望着她。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觉得她十分美丽,为了聚会,她特意化了妆。四周静得像在坟墓里,偶尔传来一声野猫的叫声。他等着她开口,时间缓慢流逝,朋友们的聚会快要开始了。

“到底怎么了呢?”他着急起来,“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呀?”

她叹了口气,把手放到脸上,闷声哭了起来:“我什么都干不下去……论文写不出来,实验做不出来,今天我去上课,讲着讲着就讲不出来了,学生们吓坏了,把我送到了校医院,可我什么事都没有,只是什么都干不下去……”

“那你应该歇一歇,去散散步什么的。”他解开安全带,凑过去抱住她,“写论文本来就很难,怎么可能一直有思路呢,不要硬逼自己嘛。”

“我当然去散步了,沿着操场走啊走啊,还是什么都干不下去,就连走路也走不下去,走一会儿就觉得快昏过去了,赶紧坐下来,可一坐下来就又开始发呆。”

“那你发呆的时候想什么?”

她看着他的表情,把脸别过去,不再说话了,泪水顺着脸颊流到脖子里。

“别想了,这都是正常的,谁没有过发呆的时候呢。”他心里想着聚会。

“你有过这种时候吗?”她望着他。

他想了想说:“也许是有的。”

她抽泣着。他不再说什么了,吻了吻她,重新系上安全带,随后加大油门,握着她的手。

到了饭店,他才看到她的妆哭花了,眼睛也又红又肿。朋友们好奇地望着她,当初结婚时,他们都觉得这一对不太合适,劝他们再考虑考虑,可还是结了婚。在朋友们的注视之下,他喝了不少酒,她安静地坐着,偶尔夹点菜吃。

考上大学的孩子坐在他父母中间,换了个卷发造型,看起来长大了不少,他的父母没有读过大学,早早就结了婚,当他是个婴儿时,他就见过他了。那孩子脸很长,挂着青春痘,和他母亲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你读的什么专业?”他问那孩子。

“导演。”

“在电影学院吗?”她突然插了一句。

“是啊。”孩子挠了挠头。

“学艺术的,艺术,艺术,嘿。”孩子的父亲笑眯眯地说,“当初想让他学医,非要学什么电影,那能有什么前途啊,又不赚钱,也找不到好工作。”

“这不是问题,最重要的是要喜欢。”她突然严肃起来,想了想又说,“人生很短,但有时候又很长,如果不做自己真正喜爱的事情,那还有什么意义呢?”紧接着是一声叹息,“年纪轻轻就明白这一点,多么好啊。”她赞叹地望着那孩子,“等到了一定年龄,就不可挽回了啊,是这样吧?”

这番话说完,时间有了一瞬间的停顿,大家左看看,右看看,露出了尴尬的神色,仿佛听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后那孩子父亲干咳了一声,举起酒杯说:“是的是的,让我们为了艺术喝一杯。”沉默打破了,又传来断断续续的笑声,他们重新聊起了工作、钱、好饭好酒,气氛相当热烈。

“你赞同我吗?”她悄悄问他。

“当然。”他脱口而出,但他根本没想赞同不赞同的事。

“我同事李芳,你还记得吧,我今天才知道她是居士,经常去凤凰山上的那个寺庙里。我觉得她很好,因为她在做自己相信的事,她有目标。我还有个同事,叫朱丽,明年就去北京读研究生了,她也好,也有目标……”

“是啊是啊。”他附和着她,心里却想着如何喝完杯里的酒。

“我喜欢有目标的人,这个孩子也有目标,多么好,可惜他的父母并不懂他。”她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

没一会儿,那孩子走到她身边,和她交谈起来,她脸上的感伤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种沉静的、入迷的、顺从的神情,因为穿着宽大的灰色袍子,像凤凰山上吃斋念佛的尼姑,她时不时点头,冲那孩子微笑,眼睛眨都不眨,仿佛在揣测某种难解的事物。他一边和朋友们聊着天,一边想听清他们在谈什么,可她从始至终没有侧过头看他。

“那孩子真不错。”回去的路上,她说,“才十几岁,就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任性的孩子。”他闷闷地说,“根本不考虑他爸妈的感受。”

“你怎么这么说?”她惊讶地侧过头看他。

他想到她发表“演说”时的严肃神情,还有朋友们看向她时不自在的举动,一股火升腾起来。“要是他是我的孩子,我非揍他一顿不可。”酒精的催化下,他的声音变得又大又凶,把她吓得一激灵。

她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没再接话。随着路灯的一闪一灭,不知为何,她想起了大学时候的艺术节,她穿着吉赛尔长裙在舞台上表演芭蕾舞,结束后一个舞蹈老师联系她,希望她毕业后加入省剧团。最好趁年轻去读个舞蹈学院,不要浪费了天分,那老师语重心长地叮嘱她。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人。

她沉湎在骄傲的思绪中,情不自禁露出了微笑,可很快脸色一沉,忍不住叫了出来:“多么可怕呀!”

他已经靠在副驾驶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后,他忘记昨晚说了什么,她噘着嘴,冷冷地看着他,那种表情他以前也见过,在讨论政治问题、性别不平等问题的时候,她都是这样看着他的。她在这类问题上绝不认输,可他只觉得好笑,这些问题和真正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都是些假大空的概念罢了,唯一确定的,只要他退让就会相安无事。

“你不应该那么说那孩子。”她说。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以后不会那么说了。”他赶紧认错。

她笑了笑说:“好吧,原谅你了。”笑容还未彻底消失,又被感伤的神色覆盖了,她摇了摇头,继续说:“我倒希望我是那孩子,可是我年轻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关心,一心只为了拿个学位,好去高校做老师,其他的什么都没想过……哎,你看看饭桌上的其他人,过的都是什么生活啊?”

“他们的生活怎么了?”他想起她总是站在一个高点上评判别人的生活,又想起她讲起那些慷慨激昂的问题时皱着眉头的神情,一点都不美丽,也不可爱了。

“……很没有意思,密不透风,死气沉沉的……”她语无伦次,不安地看着他。

“你不应该用你的标准去判断别人。”他忍不住了,语气强硬起来,“你觉得不好,别人乐在其中,干嘛给所有事情分高下呢,男人和女人分个高下,国家和国家分个高下,现在你连生活都要分个高下了,难道你不满意我们的生活吗?你后悔了吗?”

她的泪水已经淌了出来,皱着眉头望着他。他不理解,她咬着牙,想大声训斥他根本不理解她的意思。可她什么都没有说。

3

冬季学期过去之后,她请了一学期的假,不去上班了。这是个大胆的决定,工作这么多年,她从未缺席,学校也不准长假。她用的理由是“身体不适,需要调理”,对方追问之下,她回答“流产”。因为没有孩子,年纪又不小了,自然赢得了同情,她顺利搬着论文资料回了家。

办公室昏暗的光线,还有实验室刺鼻的药水味,像囚笼一样牢牢控制着她,只要待在里面,就会心神不宁,什么都写不出来,论文啊,数据啊,就连一道小学的算术题都无法解开。她感到无穷无尽的时间朝她涌来,憋闷得透不过气。总是矛盾的,她希望时间快点走,把当下的时刻熬过去,又希望不要那么快过完,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享受到生活的乐趣。

他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工作就是工作,哪能轻易不做,有问题就克服嘛。对于像他这般乐观的人来说,生活中的困难不值一提。他非常喜欢上班,喝喝茶,看看报纸,无聊了就打发犯人干活,或者来一场思想教育。

“你得在没意思的事情里找意思。”他对她说。

“是的,你说得对。”她耷拉着眼皮,左手抚摸右手的手指。

她不再当着他的面流泪,可他知道她不开心,于是把她的母亲请到家里来开导她。她母亲穿着墨绿色长裙,肩膀又窄又薄,提着一大兜食物进了厨房,先给她做了一桌子菜,看着她大口大口吃下去。

“人得吃饱饭,吃饱了就好了。”母亲说。

她的头发蓬乱,无精打采地看着母亲的嘴角,回答:“是的。”

“你得上班去,越不上班越不行,人会呆傻的。”

“是的。”

母亲站起来,把碗筷收拾到洗碗机,又佝偻着背走回来,仿佛自言自语道:“要个孩子就好了,孩子能把所有的困难事解决,一个不行就要俩,俩不行要仨,年纪大了生不了了,那就找别人抱一个,对嘛,南方这种弃婴多的是。”

她沉默,聆听母亲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声音里传递出的信息加重了她的心神不宁。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涌出来。后来她也走来走去,觉得胸口发闷,喘不上气。

“妈,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在舞蹈班学过芭蕾吗?”

母亲沉思:“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你小时候学的东西可多呢。我和你爸爸的工资都花在你身上了。”

“我当初应该坚持学下去,我很有天分,对吧?”

“想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什么呢?”母亲说,“人家只是客套话嘛。”

“谁?”她问。

“你不是跟我说过吗,你刚上大学的时候,在艺术节还是什么节上表演芭蕾舞,有个老师夸你有天分,让你退学读舞蹈学校去,那怎么可能呢?”

她大惊,原来很早以前就告诉过母亲这件事了,但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她一直觉得这是藏在心底的甜蜜往事。

“那不是客套话。”她颤抖着说,“要是我当初去了舞蹈学校,没有一直读到博士,也没有来这里工作……那该多么好啊,我过的就是别的生活,而不是现在的生活了。”她的脑中勾勒别的生活的原貌:在舞蹈学校上课,跳舞,吉赛尔裙的薄纱闪出珍珠般的色泽,老师同学都喜欢她,毕了业,她去了剧团,全国各地乃至全世界演出,收获了无数的鲜花和掌声,她活在人们的焦点之下,所以不会变老,也不会觉得没有意思。

她颤抖得更厉害了。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3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