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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3年第8期 | 熊生庆:晚照
来源:《山花》2023年第8期 | 熊生庆  2023年08月28日08:36

熊生庆,1994年生,现居贵阳。小说发表于《山花》《青年文学》《长城》《大益文学》《四川文学》《草原》等刊。

大清早,秋萍就在群里喊,来呀,搓几圈呀。

话音才歇,就来了几条消息。目下,孙子都送学校里去了,早饭也大多吃过了,正是闲着无聊的时候。秋萍点开第一条,素芬说,要死啊,回来也不兴早讲的。接着几条都是嗔怪秋萍的。到底是老七晓事,关切道,阿姐,你家冷锅冷灶的,想是还没吃早饭呐?先来家吃早饭,再陪你搓麻将也不迟呀。老七这么一说,秋萍就有些馋她的甜酒酿煨荷包蛋了,径直朝老七家走了去,端端稳稳吃好了早饭,才携了老七一路,绕过一径的筒子楼,迤逦往素芬干洗店来。

这干洗店,外间洗衣裳,里间搓麻将,几十年了。几十年,算是一代人了,奚泠她们这一代人。奚泠小的时候,干洗店差不离是她半个家。她和杨柳街那帮野孩子一道,放学后就搁这里玩,玩够了,一溜儿围到侧间来,趴在素芬家饭桌上写作业,要等里间的麻将搓完,才伸着懒腰跟在大人屁股后头,深一脚浅一脚踩进夜色里去。

这些往事,秋萍记得顶清楚了,恍惚之间,这一切还在眼下,可只是一忽儿,像阵风吹过似的,又都不见了。被那阵子风吹走的,是几十年的光阴,是一座曾经风光无限、繁华气派的大钢厂,是一拨拨在风里拔节般长起来的年轻人,是一个个吹皱吹干成面皮的老头子老太太。

要说热闹,往前数二十年,有哪里比得上大厂呢?那时节谁家的孩子进了大厂工作,可比当干部还要得意的。现如今,大厂也老了。想这些时,秋萍心里会好受一些,连大厂都老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这辈子,算是交代给大厂了。不过,每当那个人冷不丁晃进心头来,秋萍就又毛躁起来了。

搓几圈,秋萍照例要掏出手机看一看。时辰还早。更何况,这一整天都是她的,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不用操心小家伙,也不用给奚泠烧饭。老七几次提醒,她才安下心来。这不,时运一转,就做了个清一色。素芬惊得张大了嘴巴,要死啊你,我是好多天没沾清一色的边儿了,你一来,就吃了把大的。

秋萍高兴。一高兴,她就嚷嚷,老樊老樊,你来呀。老樊总也不老,被人们嚷嚷了大半辈子,他还是那样,顶着摇摇晃晃的大脑袋,腆着脸笑,边问要吃几斤,边用围腰揩手。得了答案,老樊讲,哦哟,他秋萍姨,你这把清一色,还不够这顿牛肉的噢。大伙一齐笑了。秋萍骂他,呆鸟,几斤牛肉,多大事体啦?讲完又只是笑。

午饭吃得熨帖,连老樊也捉了碗筷,来搭边凑热闹。老七讲他,连自家锅边饭你也混的?老樊不抬头,夹了块牛肉递进嘴里,边嚼边说,将将搛了一块,才一块呢。秋萍捏她一把,就要他多吃才好呢,独他那一份饭钱不付,让他去气。

你一言我一语,秋萍越发活络起来。这嘈杂热烈的氛围中,秋萍才真正觉着回来了,回到了杨柳街,回到了那一段过了大半生的日子中。只不过往日里回来,她只是舒坦放松,仿佛是终于做回自己了;而眼下,她有些发懵,有些犯晕。要死了,秋萍啐一句。

吃过午饭,她照例是要盹一盹的。以前不兴这样,全是这两年在林城闹的。小家伙吃过午饭就要睡觉,秋萍左右无事,只好跟着盹,不想竟成了习惯。这次回来,本预备要待三天,小家伙爷爷家办事,一家人都去了。然而,昨晚临睡奚泠来了电话,说小家伙在乡下住不惯,死活要回家,他们得提前回来。没奈何,秋萍只好改了票。

歇在靠椅上,秋萍想,下午定要搓个痛快,明儿一早又去林城,再要凑桌子,就没那么容易了。这年头,杨柳街这样一年四季不缺牌搭子的地方,真真是不好找的。不过,秋萍又想,林城也有林城的好。刚过去那年,小家伙嫌她生分,一碰就闹、一抱就哭,磨得她好几次要回昭明。可看着奚泠可怜兮兮的模样,到底狠不下心。现在,她慢慢习惯了,慢慢发现了那座城市的好。

说起来,这种好还是和那个人有关。

当她意识到那个人正频繁闯进心里来时,被吓了一跳。要死啊,她骂,不自觉慌了神,心底里,隐隐地又像种子发芽那样,冒出了一丝丝的小兴奋,一丝丝的小激动。

那正是秋萍难熬的时候,小家伙从大班转入一年级这大半年光景,油盐不进,整日里只是闹,只是费(方言,指淘气、调皮),她那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好容易等到奚泠回家,囫囵吃过晚饭,正想和她说一说小家伙,可人家又还要加班,即便不加班,洗澡敷脸弄指甲,总归有无数事情做,连唠一唠的工夫也没有。倒像是我生的了,闹气的时候,秋萍这样讲。奚泠哪次不是嬉皮笑脸贴上来?又是哄又是抱又是亲的,说世上只有妈妈好呀,女儿眼瞎找了个腿长的,不靠妈妈倒去靠他?秋萍心软,哪里耐得住这样?早又把心里头那点儿小疙瘩吞了回去。

女婿在远郊一个镇上当领导,周末才能回来。逢着检查开会,十天半月也不见人影。而奚泠,作为女人,秋萍又怎么会不理解她?女人的青春,就好比那早春的花儿一样,到了奚泠这个年纪,又才生完孩子没几年,再不好好保养,比那春花还谢得快。这还不算,为了孩子,这么些年了,奚泠事业上仍没多大起色,她哪能不着急?

这些,秋萍看在眼里,装在心里。她不说。

那天接小家伙放学的路上,奚泠来电话说有饭局,不回家吃了。挂掉电话,秋萍隐隐有了不快,菜都备好了的,说不来就不来。家里又只剩下咱俩了,秋萍念叨。小家伙没听见,蹦到前头去了。转过油榨街,秋萍想,干脆也在外头将就一顿算了。问了小家伙,秋萍如了他的愿,婆孙俩吃了顿丝娃娃,小家伙高兴得不成样儿。

时辰还早,秋萍就领着小家伙闲转,不知不觉转到了广场上来。西南角假山下喷水池侧边的场地,向来是卖冰糖葫芦棉花糖等小吃食的,不知怎的,这天却有了一群人,一溜儿跳舞来了。说是跳舞,和寻常的广场舞也不相像,广场舞秋萍是不喜欢的。这伙人一身白,多是秋萍这个年纪,弹腿击拳、弓腰曲背,时快时缓,一径地舞着,颇引人注目。小家伙得了他喜欢的小食,就只顾得吃了,秋萍索性站下,看这群人舞。

有人问了,这舞的什么呀?领头那位微微一笑,答道——五禽谱。从来只听说五禽戏,却又冒出个五禽谱来?言罢大伙都笑了。领头那位也笑,半点儿也不恼。笑完就各自散了。他们来得早,走得也早。

这是秋萍第一次见那个人。

好几个月后,秋萍才知道,原来这所谓五禽谱,是那个人根据五禽戏的动作演化出来的。五禽戏节奏慢,打着打着,人都要睡着了。那个人心细,从太极拳、广场舞中汲取了经验,根据中老年人的身体特征创新了五禽戏打法,改名叫做五禽谱。五禽谱舞起来,应和着音乐的节奏,倒也像在跳广场舞一样,不过要比广场舞耐看些。

入夏以后,奚泠出了趟差。这期间,左右无聊,吃过晚饭秋萍就领着小家伙到广场上逛,又晃到跳五禽谱那伙人跟前来了。秋萍愣了一下,心里起了个念头,心想加入他们跳一跳也是蛮好的。可是,站了一会,终于是没下决心,又领着小家伙走了。

眨眼的工夫,暑假就来了。可天公不作美,刚放假,稀稀落落的阴雨就下了起来。南方的天气就是这样,只要飘起阴雨,就如老妇人的话头一样,没个完的。雨下了一周,小家伙在家里憋了一周。一周不兴走动,秋萍也觉得整个人都上了锈。这天起得床来,明晃晃的太阳光晃进屋子里,秋萍兴冲冲收拾小家伙起床,一弯腰,喀嚓,腰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接着就木了,逐渐胀将起来。秋萍暗骂一声,在床沿上坐下,歇了好长时间,这才确信,老腰是真伤了。

在群里说了症状,老姐妹们七嘴八舌,有让她去医院查的,有让她拣药的,老七把语音打了过来,说,净胡扯呢。秋萍苦笑。老七又说,谁还不知道呀,早些年风里来雨里去,虽说你们铣床车间比不得别的车间辛苦,可终日对着那些冷冰冰的铁家伙,就连机器也是会磨损的,人哪能不落下些毛病?说了半圈,秋萍就讲,老七你犯过腰疼吗?老七这才直奔主题,说——扎针,扎针,灸一灸就好了。

下楼右拐,打从小区侧门一径出去,沿着对过照壁巷走,出了巷子左拐,广场就在眼前了。这条路,原是秋萍经常带小家伙走着的,可她还是头一次发现,照壁巷尽头丁字路口侧角,竟有家中医馆,叫悬壶堂。

秋萍把手摁定腰,捱过去,一个二十来岁的小护士迎上来,把她引到了侧面的诊室。秋萍啊呀一声,你不是那谁吗?她揉了揉脑袋,努力想着。我知道你,见过好多回的,她说。那人微微一笑,请坐,是哪里不好啊?说话时,露出一口齐整的白牙,声音糯糯的,竟有些少年气,浑不像这个年纪的人。对了,想起来了,秋萍讲,你就是经常领着大家在广场上跳舞那位嘛。那人笑着点头,说,五禽谱。

熟络以后,他才跟秋萍讲,其实五禽谱只是个噱头。你是知道的,这年头,中医不好做呐。秋萍就笑,笑完了说,黎医生,看不出来呀,你竟是这样的人。不过,她又补一句,反正跳舞也是跳,跳你这五禽谱也是跳。她说这些的时候,已经加入舞蹈队好些日子了。那时候,腰早好了,黎医生给她扎了三次针灸,拔了次罐,将息了些日子,胀痛便慢慢消了。可是,也说不上来为什么,黎医生邀请她加入舞蹈队时,她心里想,只怕时间有些赶呢,嘴上却说,好呀,我也这么打算呢,再不动动,都要生锈啦。

黎医生也叫她阿姐。秋萍问他,黎医生是哪里人啊?他说,阿姐你猜。看了医馆的简介,秋萍心里头就猜着了七八分,便讲,大城市来的,还习惯吗?不习惯也有十来年了,他说,这医馆原是我姊姊开的,家里出了变故,便把我叫过来接手,回想起来,还像是刚过去没几天的事情呢。秋萍本想讲两句安慰的话,可寻思起来,又不好多说,只得缄口。

诚如黎医生所言,许多的事,不管过去多久,一旦回想起来,就还是像刚过去没几天一样。那些往事,秋萍不愿回忆。然而,她终究也还是要常常想起的。夜深人静,那些事总涌上心头,任凭怎么赶也赶不走,毫无办法。

很长时间里,秋萍把那段不幸的婚姻归咎于父母。作为最早的一拨“三线”人,像其他成百上千个家庭那样,父母千里奔袭,毅然领着秋萍来到了杨柳街。然而现实情况远比他们预想的艰难,父母成天早出晚归,根本顾不上秋萍。俩人一合计,就把秋萍交给运输队长老赵的媳妇照看,秋萍从此就跟赵志明一口锅里吃饭,一个院子里成长。到了十几岁,当老赵提出想让秋萍给他们家当儿媳妇时,父母虽有些抵触,可最终还是答应了。秋萍偷听过父母谈话,父亲的意思是,虽然老赵家人“粗”了点儿,可他们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要想真正扎根,这是条路子。就这么,二十啷当岁的样子,秋萍就稀里糊涂成了赵家媳妇。

结了婚,特别是有了奚泠以后,秋萍才发现她一直叫“哥哥”的那个人,其实自己并不真正了解。当“哥哥”时,他还勉强知道怎样对人好,怎样疼人,可成家后突然就变了,上完班只晓得打球,一身臭汗回到家,澡也不洗,往沙发上一靠,张嘴就要酒要饭要菜。酒菜上来,他的球友们也来了,一群臭男人搅在一块,抽不完的烟、喝不完的酒、讲不完的屁话,经常闹到大半夜,才留下满地狼藉,等待秋萍清扫。

秋萍性子好,她总是不愿让父母操心的,咬着牙,默默扛下来。老赵到了退休年龄,在他们家亲戚的帮助下,赵志明顺利接班,当上了运输队长。秋萍以为,生活总算有了起色,都当队长了,总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浑闹了吧?秋萍暗想,虽然赵志明糙了些,可日子还能将就过。能将就过,就这样过下去吧。可让秋萍打死也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在外面有了人。

秋萍本已下了决心,要鱼死网破。可是,因为奚泠,她终究没能狠心到不顾一切的地步。所以,事情摊开后,她什么都没提。她想,只要有奚泠,只要奚泠陪着自己,日子就还是能勉强过。她不敢想象,如果没有奚泠,往后的日子怎么办。秋萍永远不会忘记,赵志明搬出家里那天,他脸上挂着的如释重负的表情。他以为,就从此过上逍遥自在的好日子了。

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赵志明的好日子没过上多久,酒后驾车,连人带车冲进河里,连个泡都没冒。知道他离开的消息,秋萍哭得没了样儿,哭完了又骂,天杀的,还不是你自找。

秋萍哭过了,还是该上班上班,该做事做事。路已经走到那一步,到底不是一家人了。可奚泠还是个孩子,秋萍每天提心吊胆,生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然而,日子不就是这么熬过来的吗?一天天,一步步地走着,事儿也还是一桩接一桩办着。奚泠上初中,奚泠上高中,奚泠考上大学,奚泠恋爱了、结婚了、生小孩了,每一样,秋萍也都会在心里头和那天杀的通口气。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孩子,秋萍这样对自己讲。甚至每年清明,奚泠忙不开时,明里暗里,她还要提上一提。她不去,也不想去,但心里头是希望奚泠去一去的。

送走父母以后,秋萍才慢慢想明白,也怨不得他们。

如何怨得别人呢?一切都是命,是命。

这大半生都在围着奚泠转,潜意识里,她觉着,没有自己奚泠不行的。她能不管不顾吗?作为女人,另外的路,也不是没想过,但是,她一次又一次逼着自己把内心的火花给掐灭了。

她告诉自己,不能够。

然而,许多的事情,又是不能料到的。比方说,前些年,秋萍就从来也没想过会离开杨柳街,到另外一个城市生活。在杨柳街过了大半辈子,秋萍早就打定主意,把往后的岁月都搁在这儿了。可是,奚泠的事,她还是放不下。难不成真给孩子找保姆?网络上那么多保姆虐待孩子的报道,怎么放得下心?她到底还是来了。不能不来。

下午五点半,黎医生准时在群里通知集合。秋萍总是晚到,要接小家伙放学,要烧晚饭,要等奚泠回家。把这些做完,挨边七点了,她才领着小家伙出门,跳上一个钟头,等小家伙也玩够了,再带他回家写作业。奚泠落得清静,没有小家伙闹她,秋萍也可以趁机锻炼锻炼,再好不过了。

做中医的到底不一样,黎医生端的有耐心。那套五禽谱,他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教,一个姿势一个姿势示范,很花了些功夫,才把秋萍教会。舞蹈队那班人,大多是黎医生的病人,有的是关节炎、有的是风湿、有的是腰腿毛病,还有女人身上的那一类痼疾,总之,上了年纪容易犯的毛病,那班人里头倒都能找出来。有人跳了段时间,厌了,就又加入广场舞或者是太极队、羽毛球队里头去,也不断有人加入进来,来来去去,尽管这五禽谱才跳不过小半年,人员也始终能保持在三十个左右。这就够了,一次跳完舞往回走的路上,黎医生平淡地对秋萍和另外几个队友说。那一天正好是周末,女婿从镇上回来,和奚泠一道带小家伙看电影去了,走到医馆门前,黎医生把他们邀了进去,说是去尝一尝新上的菊花茶。

要说,舞蹈队这班人,黎医生送送膏药、分分花茶,是常有的事,但邀去医馆里头喝茶,是不多的。医馆秋萍早就熟悉了的,但直到这天她才发现,原来过道最里间那个常年闭着门的屋子,竟是个大茶室。她暗忖道,这黎医生,倒会享受。可入了座,她才发现这一圈的中式红木沙发,竟都浅浅浮了灰尘,连那套茶具,也是黯黯的,很有些日子没用过了。

黎医生一边将茶具挪到阳台上洗手台里清洗,一边招呼他们坐下。老赵谈兴浓,一来就点了烟,说个没完。黎医生洗完茶具回来,淡淡说,老赵,烟还是要控制的,你那肺,再折腾不起了。老赵僵住,嗨了一声,只好灭了烟。花茶好不好,秋萍没尝出来,她竟无端注意起黎医生来了。他的说话,他的动作,他的永远擦得铮亮的黄色复古软底皮鞋,一身熨帖笔挺的白色舞服,永远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特别是鬓角那两撮染过但又褪了色的灰白。和这些人在一起,他时时处处显现出一股子独特。这些,秋萍看在眼里,多留了份心。

也是寻常一盏茶,茶到三巡,话唠了一歇,便告退了。到这个年纪,各人有各人的作息规律,不愿过多打扰人,更不愿让人打扰。然而,那一夜,秋萍破天荒失眠了,左翻也不是,右翻也不是,瞪着眼,丝毫没睡意。她觉着心里头欠欠的,空落落的,她是在想着黎医生那间茶室呐。茶室那么大,那么空,又那么别致,可总觉得缺点儿什么。缺什么呢?那些蒙尘的茶具、混合着淡淡霉味的家具、考究但又显得凌乱的摆件,以及阳台上飘过来的刺鼻药味,缺什么呢?她突然明白了——缺个人——缺个把这些东西照拂得妥妥帖帖、清清爽爽的人。

她的心口不自觉地热了,脸上早烫将起来。所幸夜已很深,黑暗中,没有人看得到她饱经风霜的脸上那一抹几可忽略不计的绯红。片刻过后,秋萍冷静下来,不再往深处想了。不想。她慢慢进入梦乡。这也算是岁月教给她的一种本事。人在世间,谁的背后不是辛酸和不得已?谁的光鲜从容和体面之下没有故事?看明白了这一层,且能够坦然面对,才能真正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这些年来,秋萍以为,她总算安生了。哪里想得到,这另外的一层悸动,会在心湖底慢慢洇开?这是谁也无法想到的,然而又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发生着的。秋萍暗下决心,不能这样,不能够。

她退出了舞蹈队。她给队友们——主要是黎医生——解释说,这一段孩子忙,身体也有些吃不消,先歇一歇。队友们劝一劝,也就不再过问了。黎医生热心,给她私发了消息,问她,是哪里不好呀?用没用过药呀?中药最是合适调理身子的,要是有需要,一定要到医馆里来呀。一番话,说得秋萍心里头七上八下,知道不好搪塞,只得现编了个借口,说是老毛病犯了,胃疼、胸闷。哪知不一会工夫,黎医生就让小护士把药送到了她家楼下来。拿到药,黎医生又专门来电话,叮嘱她服用时间和用量,言语间满是关切。

秋萍心里头暖了,慢慢软下来了。但她到底不是容易晕头的人,只一会,便又镇定下来。她想,这黎医生,对病人一直这样吗?对每个病人都这样?这黎医生,是不是每个退出舞蹈队的他都要挽留?留住一个队员,就留住了一个顾客呐。没头没脑想得远了,秋萍才收住思绪,转而思忖,倒是自己狭隘了。

退出舞蹈队,秋萍回了几趟杨柳街。有时是三两天,有时只大半天,只有在杨柳街待着,心里头才安稳,只有和老姐妹们一道,端端稳稳坐在麻将桌前,她的心里才有把握。

就说这一趟吧,秋萍原可以多住两天的,小家伙的爷爷奶奶向来和秋萍不对味,那边的事体,无论大小,她是不过问的。哪晓得小家伙这般闹腾,硬生生让秋萍临时改票。下午的麻将,秋萍打得不温不火,却也小赢了几把。临近傍晚,老七竟做了副龙七对,高兴得没了样儿。素芬这天点子背,只是输,见老七那得意劲儿,一恼,干脆不打了。原还有角子等着上桌,知道秋萍赶明儿走,老七起身拉了她说,早上竟忘了,还去我家,给你个东西。

老七家小子在深圳做服装设计,给老两口寄了对腰部按摩器,老七家的看也不看,见天在外头钓鱼。老七讲,阿姐,你腰不好,这玩意闲着怪可惜,拿去用吧。推辞不过,秋萍只好收下,又在老七家说了一歇话,才转回家里睡觉。

转天到林城,吃了晚饭,秋萍就用上按摩器了。

奚泠问她,不跳舞了?

秋萍只是拿眼睛望别处,不答话。寻常里,奚泠有个什么心思,哪儿有秋萍看不明白的?可调了个个,就不一样了,奚泠大大咧咧的,如何知道秋萍心思?

好几次,话都到嘴边上了,秋萍是想说说那个人的。可终究没说。怪难为情,她开不了口。这样过了段日子,倒也还好,心里头那股子气似乎顺了。日子虽说不如在杨柳街那么有滋有味,也还算平静。偶尔,秋萍会设想,再过两年,等小家伙长大些,可以放手了,就回杨柳街去。回杨柳街,每天散散步,搓搓麻将,也许再养只狗,就这样度过余生,也算值当。

不知觉又到了深秋季节。

林城四季向来不很分明,一年到头只有夏天冬天,春秋两季,几可忽略不计。这不,连日不歇的秋雨又来了。林城的秋雨不光雨脚长,还冷,那种针尖儿刺入骨头般的冷。雨多,气候就潮,偏又是冷雨,老胳膊老腿就承受不住了。起初,秋萍倒也没觉得严重,只是早晚膝关节发凉,隐隐作痛,可该走还是走,该动也还是动。她想,干脆吃点西药算了,见效快,还省事儿。然而,一个疗程下来,不但不见缓解,反是更严重。秋萍只好去医院,正规大医院。可医生说,只能办住院,边观察边治疗,别的办法却再没有了。住院是不行的。从医院出来,秋萍忿忿地,把那不争气的老腿咒了一通。

只好又去中医馆。好些日子没见,黎医生热情得紧,细细问过症状,长吁一口气,嗔怪道,晓不晓得这种毛病不能拖呀?我看你是半点也不晓得爱护自己的了。一番关切后,他给她匀匀地按了一遍。他的手指触到腿时,她冷不丁缩了一下,倒像个孩子,怕痒似的。他微微一笑,试探着又把手递了过来。他的手指竟是那般有力,很是炽热。按好了,拔罐和针灸照例也是要有的。趁这间隙,黎医生给她泡了茶,一杯五加皮茶。

秋萍握定杯子,浅浅啜一小口,有些烫人。他说,带点回去吧,对风湿好。他的语气淡淡的,永远是那副不经意的口吻。可那不经意中,分明又透着关切。秋萍心口紧了一下,忙不迭说,好啊,带点回去,林城湿冷,你也多喝一些。

那晚,秋萍做了个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奔跑着,跑啊跑,双脚都麻木了,这时,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再见,秋萍。她抬起头,一张熟悉的脸庞嵌在半空中,那是奚泠爸爸的脸。多少时间了,在她的梦里,奚泠爸爸留给她的永远是个孤绝的侧影,但这次,他看着她,笑得很温暖、很干净,像五岁那年他们在钢厂家属区院子里的第一次相遇。不过,那张笑脸很快消失不见了。她继续奔跑,脚下的路越来越崎岖,周围也越来越荒凉,某种类似幻觉的窒息感在她的身上蔓延。即将倒下时,她看到了这条路的尽头。路的尽头一片死寂,什么也没有。可是,就在这当口上,那个人突然出现了——黎医生。他款款走来,关切地望着秋萍,用他滚烫炽热的手握住她,轻声说,原来我们都已经走了好长的一段路了啊。

她哭了。从梦中哭醒过来。她已经忘记上一次哭泣是什么时候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这种感觉让她既难堪又恐惧。多少年了,她的心,早就麻木了。可现在是怎么了?她又禁不住胡想起来。

转天上午,黎医生来信息说,阿姐,回来吧,你回来才好呀。

秋萍定了定神,认真想了一会,回复说,春节后再看吧。

这年春节比往常暖和。秋萍领着奚泠一家,热热闹闹回了杨柳街。

节前奚泠劝说,不如就在林城过节,过完初三,我们去乡下看孩子爷爷奶奶,那时你再回杨柳街不迟。秋萍不答应。她是顶不愿意在林城过年的。一个重要原因,当然是林城这帮熟识的老头子老太太,没几个爱搓麻将的,凑不齐牌搭子,且即便是凑齐了,那感觉和杨柳街也是大不一样的——仿佛除了杨柳街,别个地方都不算是真正搓麻将。另一方面,这一年,秋萍心里起了个念头,她想去看看他。

知道秋萍的打算,奚泠吃了一惊,问她,怎么突然要去看他?

秋萍望着窗外,并不答话。

那一天,用过早饭,一家人就往西福苑来了。停好车,奚泠在前头领路,秋萍的脚步却不自觉放缓了。奚泠看出她的犹疑,宽慰道,妈,都这时候了,没什么好犹豫的。这话像泼了盆水,把秋萍浇醒了。是啊,她想,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倒像可以犹豫的时间还很多似的。

秋萍是第一次来。站在墓前举目眺望,绿水环抱,远山逶迤,虽是冬天,到底是年关了,山上隐隐已有了绿意,叠嶂的峰峦层层荡开,别是一番景致。烧完纸钱,奉过贡品,奚泠又窃窃叨叨说了一歇话,就该下山了。这时候,秋萍才说,你们到停车场等我吧,我和他单独待一会。奚泠一愣,这是她没想到的。

山风阵阵,尚透着寒气。秋萍站了一会,只觉脚底发麻,索性坐了下来。可坐下后,她又不自在了,于是又站起来。她一会儿站,一会儿坐,总也找不到个舒服的姿势。预备好的话,也就一句也说不上来。一低头,瞅见方才奚泠奉上的那小半瓶供酒,索性拿了来,奠几滴,猛灌了一大口。热辣辣的白酒刀子一样烧过口腔、烧过喉咙、烧进胃里,她才感到活络了些,感到舒坦了些。可是,张开口,依旧啥也讲不出来。

挣扎了半晌,她负气道,你呀,你呀你。

这话,既像是说眼前沉睡着的这一位,又像是说自己。

她在墓前坐了许久,把剩下的烧酒一并喝了下去。秋萍本就不胜酒力,山风催逼,往事一股脑儿涌将上来。她蜷着身子,抱住双膝,紧紧缩作一团。远远看去,倒像尊纸糊的塑像。终究是一言不发。

临下山时,秋萍长叹一声——唉。

这一声,她叹的是自己。

春节过后,林城广场上的花儿就争相开放了。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只是,整个正月里,女婿一次也没有回来。奚泠很平静,她说,他忙,他一直很忙。秋萍也不问。不用问。

这天黄昏,秋萍领着小家伙,又转到广场上来了。小家伙欢快地踢皮球,秋萍有些乏,侧身坐在一树将要开谢的贴梗海棠下。一抬头,黎医生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冒了出来。他依旧笑着,不紧不慢说,阿姐,你也在这里啊?秋萍亦笑,说,要坐坐吗?黎医生就坐下了。

阿姐,他说,你考虑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回来呀?

回来?秋萍似有些讶异。

回舞蹈队呀,他说。

秋萍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们坐在那株贴梗海棠下的长椅上,一边看小家伙撒欢儿,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话。主要是秋萍在说。她给他说杨柳街,说杨柳街上的各种吃食,说她身边的老姐妹们,说那座大钢厂,说素芬干洗店,以及她们在干洗店里度过的那些岁月。她说,等小家伙长大一些,无论如何是要回去的。最后,她说到了奚泠的爸爸,说到了这个春节。她说,真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会去看他。顿一顿,她又放低声音,补了一句——没想到,我还是这个样子。

黎医生很认真地听着,不时报以礼貌的微笑。只是,这微笑,渐渐就有些僵硬了。他轻轻拍了拍腿,顺势站起身来。

阿姐,他说,时辰不早了,我该走啦。

秋萍抬头看看天,是呀,不早了,我也该回去啦。

小家伙还没玩够,他那么小,哪里管得那许多,一个劲只是闹,不肯离开。秋萍一把拉住他,眼见挣不开了,他只好不情不愿跟着外婆和黎医生往前走去。

落日晚照,从不停留。但此刻,温柔的霞光均匀地铺洒在广场上,铺洒在他们的背影以及身后那些看不见的脚印上,天边滚烫的落日目送他们缓缓离开,像一段戏曲的谢幕。

他们穿过广场,来到照壁巷尽头丁字路口侧角处,俩人同时站下。黎医生说,再见了,阿姐。秋萍点头,再见,她说。言罢,各自转身,步入沉沉暮色中。

小家伙突然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