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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绿江》2023年第8期|凌元芳:我的“花园里”
来源:《鸭绿江》2023年第8期 | 凌元芳  2023年08月24日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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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里”这三个字,一度左右着我们一大家子的年货准备,“新正月,多备点下酒菜,不出初四五,花园里二舅一来,那就有得唠磕啦!”父亲这句叮嘱,多在1980年代渐至年关的当口。母亲嘴里依旧“嗯嗯”地应承,像是胸有成竹,让父亲的提醒似乎有些多余。不是么?那可是娘家二哥,从几十里之外的花园里赶来拜年,大正月里迎客,哪能亏待了孩子他二舅?

毕竟,一端酒杯就是话痨的二舅摆起龙门阵,哪回不聊到三更半夜?

莫非,他那么多的话语也是一朵朵盛开的花?从“花园里”采撷而来,一句句蘸满露珠,还带着清香的鲜汁?“他姑父,那年……你可没见过那世面。南京城隍庙会,那个挤的,筷子都插不进,大人小孩的鞋子,挤掉了不知多少双——那个热闹劲,唉,能看一眼,一辈子,值了!”几杯烧酒下肚,得瑟的二舅述说起“高光时刻”,盘来盘去的总是那么几件。

“嗯,那是。”父亲的附和有点儿重复,可一时也想不出来其他的点赞方式。在这位远道而来的二舅哥面前,的确翻新不出更好的奉承。

“他姑父,你不晓得,1958年,你二哥我……那个风光啊。代表我们花园生产队,去淮北开会取经。那个大礼堂,一窝蜂塞进去的农民代表,至少两三千人。就凭生产队一纸介绍信,盖上公章。有了这枚红戳子揣在胸口,走再远的路,心里暖着呢。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我们那真是一路走到哪吃到哪住到哪,一分钱不花,全国人民那个亲啊,像是一家人,那个热乎哟——唉,八辈子都没遇到过呀。”

“嗯,那时候,人人一心,共产党是咱老百姓的天,上头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干!”许是二舅说得有些累了,父亲补充的这句,似乎想给睡梦里的母亲与我,轻轻地掖了掖被角。

一顿天南地北散聊似的“二人谈”,每年正月初四五的晚上,都会在我家那间小屋里准点开场。至于何时谢幕,梦境里我们不得而知;感觉二舅和老父亲这对老哥俩的对话,汨汨流淌成温馨的波涛,一浪浪地枕着我的梦境。难得的夜阑卧听,呜呜叫的北风乍起之际,掺杂着间断的一问一答,宛如子夜报时的钟声。这当儿的老父亲估计渐入困倦交加,一度只听得“嗯嗯”应付,怎奈母亲的娘家二哥谈兴甚浓,南京城隍北京土地、东家长西村短的拉扯开来,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的又绕了一圈。

2

除夕守岁、正月初一开财门,农家的这两件大事,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可不能缺席。等到大年初二,父亲必定去一趟花园里,给各位舅舅家拜年。每回都少不了的一场酒醉,到头来几乎落座于二舅家。过不了一两天,最多也就是两三天,二舅回拜而来,怎么说也得住上一晚。老兄弟俩个边酒边聊,更多的时候,父亲到后来只能是成了听众。

两人一见面,话匣子那就没了开关,二舅操着浓厚的“此地佬”方言,我先是听不太懂,几回半蒙半猜,也只是知道了一个大概。每年初四初五聊的话题,几乎一个模样的年年如此,无非就是庄稼人的农耕家事。一方水土一方人,哪家的事说开了还不是差不多?真不知这些有啥说头。可是说者不厌,听者不烦,一问一答,一应一和,老兄弟俩积攒了一年的情感,如同汗水浸透每一管毛孔,必须要有喷涌而出的那种酣畅淋漓。

这个花园里的二舅,哪来那么多的闲话?年年都是“老三样”。我是母亲最小的女儿,当年农村大集体年代,记事始起母亲已过半百岁数,诸多繁重的农活体力不支。二舅的这场正月走亲戚,老母亲进入腊月就开始了准备。“十碗头”齐齐地摆上了饭桌,尤其是那一块块肥瘦相间的粉蒸肉切得方方正正,而且都是上好的五花肉,连皮带肉的四指膘厚,还有那一粒粒鸡蛋大的肉圆堆得满满当当……母亲拿出了看家厨艺接待“花园里”二哥。一座座鸡鸭鱼肉堆砌的“峰峦”直抵二舅面前:二哥,你吃,你吃啊!说了好半天了,怎么不动筷子?

说话间,母亲手里的筷子飞舞起来。好在二舅身体也棒,牙口正好,吃啥都香,少不掉的一番大块朵颐。二舅面前那只大碗堆起的“峰峦”,转眼间海拔削了一半,一旁的母亲这才有了些安顿。可不是嘛,那是母亲大半年难得一见的娘家二哥,那又是我们家那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菜肴——毕竟也只有到了岁末年初的“新正月”里,我们才能一饱眼福口福的烹调绝活。直到她的娘家二哥吃累了,母亲这才咧开整齐的白牙,撩起围裙收拾残桌……远望母亲忙碌的身影,我有了些后悔,也不知母亲她自己吃没吃饱吃没吃好——她可是忙了大半天,难道就是为了听到二舅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唠叨?

只有去过“花园里”之后,我才看出来了,我的这个二舅,在那个村子可有名气了:老党员,老队长,少说多做的他可有威信呢。之所以每年新正月里到我们家一吐为快没完没了,可能是忍辱负重久了,心里憋着太多的事。

3

那些年,与“花园里”的一次次亲密无间——跟在父亲或是母亲身后走亲戚,一溜烟地直奔“花园里”。

其实,昨晚上就有小伙伴捣乱了,他们告诉我:你家二舅住的村庄,怎么能叫花园里?别听名字叫得好,其实那就是一个光秃秃的村子,满村里哪有什么花儿?

我才懒得信他们呢。

要不,你就听听——村上大人怎么与我父母拉的家常:“去花园里?”

“是的哟?”似乎遥远的前方,昨夜那个村子里的谁,送了一朵花儿绽放在父亲或是母亲的脸上?那么,是不是每个像是我二舅那样的村里人,都住在鲜花盛开四季的花园里?女的嘛,是姐妹仙子;那么男人呢,又是怎么称呼?

我哪能搞得清楚?要不,怎么大年初一天还没黑净呢,我就睡不踏实,一心想着第二天一大早,一根“小尾巴”似的坠在大人后面,去“花园里”拜年?

回回都是上下一身簇新。这还不算,母亲腊月里纳好的黑灯芯绒松紧口鞋,让我飞快的小脚瘦成“三寸金莲”;雪白的布纹牙边踩着上冻的土埂,那不就是多了一个他乡的小公主神龙活现?两尾刚刚梳起的丫丫辫子,一左一右对称翻飞的红绒花——哦,哦哦,可是等不及了,直奔“花园里”,那几个表姊妹们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等着我,再怎么说咱也得在那个鲜花泛滥的村子飒爽一把。

沿着圩堤一路疾走,清亮亮的小河缠绕着,恨不得摘了这样的一条玉带扎在腰际。十几里地下来,还没到“花园里”,鞋口的雪白布边污黑着脸,一双脚恨不得扛在肩上,那可真的是拖不动了。“二舅那里,昨晚下塘起网的鳜鱼,嘿嘿,我都闻到香味了。那可是我家丫头最爱吃的。这要是去晚了,你那些老表,兄弟姐妹们,他们才不客气呢。”

父亲这么一声“嘿嘿”,立马的我腾起身子扑进村子。“这是——哪家的小妖精?一阵风来下凡尘?”二舅母还没笑完,身旁的一声喊叫汹涌而出,“哎哟,我的老姑娘真漂亮!花园里哪见过这么个美人胚子,从年画上飞来的吧?”

二舅,真烦人!我一个白眼一撅嘴巴,一溜烟出了屋。早就等在一边的表姐妹们,拉扯着我一路疯玩,哪里还想着什么鳜鱼?

一时间,仿佛村上所有的树,静静地站立成了浅浅的水草,我们才是穿梭不停的鳜鱼呢。

可不是么?正是仲春的日子,浓烈的油菜花随手洒成漫天满地的金黄毯毡,嫩青的麦浪卷成一堆堆浪头,还有粉色紫云英撑起一伞伞云霞……是不是她们这些花朵们,一朵朵一束束一丛丛地对我无言抗议着,“那个外村来的小姑娘,你不是一直猜疑么?没有这金黄嫩绿粉色的千红万紫,还敢叫‘花园里’?”我才懒得回话呢,那把母亲从小镇上买来的花纸伞,还有在村上小伙伴那儿借来的花汗衫——姹紫嫣红之间穿梭的我,不就是一只纷飞的花蝴蝶?

4

除了每年正月初二的拜年,母亲每年总要抽空回几次娘家,给二舅一家洗衣缝被。

后来我才知道,从苦难日子熬过来的二舅母,身子受了摧残,一度下不了凉水,所以每到换季,二舅家里一大堆需要翻洗晒补的衣被,都成了母亲的活计。赶着晴好天气,才第二遍鸡叫,母亲便早早出门,大多时候,她身后少不掉的有我这么个“小蝴蝶”。那个年月,庄户人穷啊,年关将近,才能按人头分得可怜的几尺布票;家家仅有的积蓄,只能花在盖被上充个颜面,垫被薄薄的多是依赖垫着厚厚的一层稻草。那玩艺虽然松软,若要保持暖和,大太阳底下哪年不得暴晒几次?少不了的还要喷些农药杀虫。二舅母家的那几床棉被,哪回不是好一顿拆、洗、翻、晒、缝、铺?到了下晚,看到从田野深处归来的二舅,散了架子的他倚靠在松软新香的床被上,哼哼着好半天里,这才漏出了一句,“妹子啊,你二哥我,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呢?”

听到了这么一句,二舅母像是大病初癒枯木逢春,脸上绽开的是不是“花园里”最美的一朵?

母亲忙碌开来,哪里顾得了我?几个舅舅家的表姐妹溜了出来,她们远远地在我眼前晃悠,直到瞅了个空递来的眼神,我还能不懂?四舅家的菜园旁边,二舅抽空开荒了那么一小片地,二舅母悄悄点了些黄瓜籽。只是一只只的黄瓜“未成年”呢,藤蔓蜷缩着,身披着剌,正在静悄悄地伸展着身子,哪想到背后伸来那些贼一般的小手,一双双还脏兮兮的?只是因为我这个远道而来的亲戚,她们有了采摘的理由。我还犹豫着呢,身边好一番拉扯,那些顶部刚刚冒出小花的黄瓜崽伢,一会儿就被我们生吞活剥装进了小肚子里——我们那里知道,那是二舅母一家人待客的念想?我们无心“糟蹋”的,那可是他们家眼巴巴的一个秋天?

看我们,一张张小脸荡漾着一圈圈的红晕,是不是——“花园里”这个名字自我作出一番诠释,一古脑地晒在我们脸上?要不,还配音似的嘴里那一声声的嘎崩脆?等到二舅母“死丫头,找死啊”的一顿喝斥,身边的几个早就跑得不见踪影,只剩下我一个面对着二舅母的笑脸,“那几个,别跟她们玩。贼呢,早就盯上了……”

“隔壁小龙家,有茴香头呢。”刚刚跑远的那几个“贼丫头”,凑上来又拽上了我。免不了的又是一顿挥霍;还有呢,吃不完的在我们的发梢上斜插横生,她们说是可以避邪。当然了,乡村六月正是生长季,疯丫头们赶上了星期天,哪里消停得了?村头一溜烟半青半红的桑椹,哪里架得住大表姐的人高马大?一声吆喝开来,那么粗的一截树枝被她猴一般的身子压着,这边的几双小手边摘边往嘴里送,都顾不得往衣服上擦上几把。只是那种酸酸的味道,命都酸得没了,看我们一个个啮牙咧嘴的,山茶花成了小苦瓜,小蝴蝶成了小花猫……直到各自回家,镜子里的那一张张乌紫的小嘴,像是乡村戏台上的丑角,尽管少不了哪家大人的一顿兜头训斥,可是我们的心早就飘上了天,才不理睬呢。

5

二舅母的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偌大一个“花园里”,穷得水洗过一般,哪见什么医生开什么药?再说乡镇医院去一趟,又是抬竹床又是推小车,往往手里还借不到钱。

二舅母说,她自己有副包治天下百病的心药,名字叫:硬杠——杠不过去,就往土里拱,那里是庄户人家的命。

我九岁那年冬天,得知二舅母实在没有扛住。哭哭啼啼的一路上就是止不住,我与父母前去奔丧。一进村口,好端端的艳阳高照,怎么地面上爆了一声雷?我站在原地,半饷这才缓过神,原来那是母亲突然间的一声惊喊,引出了一屋子的哭泣。哭声如雨,在村子里四处流淌,却又流不出去,一声声往天上捅着。担心母亲会不会哭得站不起来,我硬是拽不住她的衣角,任母亲一掌掌拍打着那口薄薄的棺材:

我的亲姊妹啊,

再看一眼花园里啊?

这满天满地的花儿呀,

你一朵都没带走啊……

我的亲姊妹啊,

你怎么舍得走啊?

我侄儿还没成家,

一家人离不开你啊……

啊,我的亲姊妹啊,

你怎么这么狠心啊,

丢下我可怜的二哥,

叫他往后怎么过啊……

我的亲姊妹啊,

你这么一走再也不回家

往后我无家可归啦,

找哪个谈心诉苦啊……

也就是那次,母亲的撕心裂肺让我一听成人。我听懂了:三年自然灾害那阵子,有次刚巧有船沿着水路顺道那边。母亲确实是在家饿得不行了,下船之后几乎身子半爬着捱到了“花园里”。那时的村子,哪里还有一朵花?二舅母半歪在门口,眼睛快要睁不开了:“她姑啊,来得真不是时候,家里真的没有一口吃食啦。”

两个饿得半死的农妇,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瘫在地上对望着,眼角湿得厉害。许是饿得太久泪水快要枯竭了,二舅母抹了抹脸,这才想起来天无绝人之路。两人把床上铺的稻草抱下来,用洗衣的捶棒翻来覆去地砸。说是砸,哪里还有气力?好歹摞了摞,还有一小把发黑的稻谷。那口生锈的大锅,到后来只是熬了口米汤,还没忘记给二舅与孩子留了两小勺。

“我的姊妹啊,你可是救了我一命啊。”那一声声哭腔嘶哑,还有那发疯般的神情,哪里还是我那可爱的母亲?我擦了擦眼泪,分明是啊。泪流成河的母亲仿佛傻了呆了,双眼涌出的泪水,一颗颗晶莹剔透,那是“花园里”纷纭的花么?

无人应答!只有屋外的风,呜呜地哭着……

二舅母远行之后的那年,我上了乡镇办的一所中学。住校的日子里,那个遥远的“花园里”只能在梦境里一次次地纠缠。二舅四舅五舅还有七舅他们家,在“花园里”算是大户人家。据说,早年那位我还没见过面的外公乐善好施,可到头来却不知怎么就没有一个孩子读上高中?后来,也是听说的,二舅家娶了个能干的儿媳妇,里里外外一把抓。好在二舅时不时地正月初四五依然过来一趟。有次,送别二舅远去,母亲折回身子诉说家常,忘不了的又是当年那床铺草落下的一小捧稻粒,更忘不了的是二舅这位“花园里”的生产队长,好几次把队里发给自己打尖的“会议饭票”塞到母亲手里,让前来逃生的母亲吃过几顿“饱饭”。那零零碎碎的几张小面额饭票,早被二舅捏出皱巴巴湿乎乎的,足足让母亲念叨了好多年。

6

1990年代,父亲与二舅先后去世。

母亲去世,是在十年前的一个腊月。那时我们有了手机,“花园里”的表兄弟表姐妹们派了几位代表前来参加葬礼。那天,雪落得紧绷绷的。快要过年了,看着母亲的骨灰入土为安,我们这些晚辈们一一在坟前述说着母亲一生的贤惠:即使是离开人世的日子,也选择了这样一个让子孙们送别之后,一心忙年。

“表妹,姑姑难道一直没有告知,她的身世?”母亲的新坟被一幕幕的雪片遮掩之后,二舅舅家的儿子——我的表哥这才问了我一句。

这句话,是不是在他心里压抑了好多年?

“没有啊?怎么了?”我一脸的惊讶。

“我的姑姑,也就是你妈妈,是我爷爷——你喊外公……捡回家的孤女。听说那时,你妈妈才几岁,一个人哭天哭地哭爹娘——我们两家走了这么多年的亲戚,其实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啊。”表哥的脸上有了泪水,“爷爷从小立了家规,整个‘花园里’家家户户打了招呼,说要把这个秘密一直守下去。只要姑姑她在世一天,谁都不能说破;一说出来,姑姑要是嫁出村子,怕遭外人欺负。毕竟娘家没人啊……”

“什么?妈妈高寿92岁,从没听她说起过。”眼前茫茫一片的雪落无声。渐行渐远的大山之下,母亲与她的雪屋再也看不真切,仿佛她的“花园里”天国,默默地融入了洁白无垠的浩瀚天地。花飞花谢之际,似乎80多年前的那个雪天,一个幼小无助的乡下小女孩,抽搐着冻得发僵的身子,趴在乱坟岗之际没命地哭,哭得连身边不远处的一只饿得走不动的老狼,也陪着眼泪汪汪。直到看见远处走来的一个汉子抱起了小女孩,那只老狼这才呜咽了一声慢慢离去。

我的母亲——那个瘦弱的孤女,在汉子的怀里哭花了脸,直到嗓子哑得出不了声,这才一颤一抖地睡去。返回“花园里”的那条瘦弱的土埂之上,那个汉子轻轻地拍着母亲的后背,安慰的声音一路成了哭腔:

“苦命的孩子,别哭,你倒是不哭啊……

“你的父母没了,还会有新的爹娘。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爹。不哭啊不哭,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的乖女儿!你看啊,前面那个村子就是‘花园里’,从今往后,那里就是你的新家。

“别怕,我们家——那可是大姓人家。你听啊,你有好几个兄弟,以后有他们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哪怕土匪强盗出没,哪怕这日子没得几天太平,只要我们家还有一个男人活着;哪怕用命扛着,也不让外人欺负你……”

7

刚刚咽进心里的泪,又一次飞流而出,与雪花一起飘洒。

对于“花园里”的几位老表兄弟,我不得不如实相告:22年前的那个夏天,我的父亲临终之时,地上像是下了火似的,干裂着口子能伸进一只脚。天气炎热啊,什么都晒化了,家里哪有停柩办丧的条件?一边是家父亟待入土为安,一边是村邻们稻秧把子握在手里,过来帮忙的心思都在田里——农活“双抢”一天也不能耽搁啊。

那是遥远的1990年,乡村不通电话,几十里远的“花园里”如果央人报信,几位老表兄弟只得靠两脚步行前来,身子再棒的汉子免不了也会中暑;再加上我新婚的丈夫军务在身,几个月的幼子尚在我的怀里……临了,还是母亲做了一回主:“花园里”那边,不用报信了;以后二舅舅要是责怪,还有四舅五舅七舅家的有什么意见,我一一登门给各位哥哥道歉。

母亲一锤定音。眼看着父亲的灵柩出村,不便送葬的我泪流满面,朦胧间仿佛看到了几天前的父亲,弥留之际伸出两根颤抖的手指。母亲自然知道:那是丈夫知道自己来日不多,让她无论如何,也要给娘家二舅舅报个信。

父亲灵柩远离村子的时候,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渐行渐远,似乎简略得有些潦草。若干年后,这种内疚萦绕于心难以释怀:父亲,你能原谅女儿的不孝么?我们宗姓老家坟山远隔十几里远,骄阳似火一路不说,还要翻山过河上下颠簸,您的外孙嗷嗷待哺,嫩嫩的小人秧子呢,哪里经得起这番折腾?多年之后,直到有次回忆往事,母亲这才说出了一番歉疚:对不起老头子,对不住你二舅还有几位舅舅……天那么热,你爸爸的灵柩,多一刻也不敢停放在家;要是万一啥的,尸水从灵柩缝隙里滴落在家,那可是家运之大忌,风水上说恐怕祸及子孙后代,甚至连累街坊村邻——若是真的如此,我怎么向祖宗交待?其实,就这样生离死别一场,我哪里不想着给娘家人报个信,等着我的二哥四哥五哥还有七哥他们前来?哪能让老头子走得这么冷冷清清?还有啊,妈心里犯着难啊——我哪里不担心呢?花园里的几位哥哥,多少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要是三伏天里一路悲痛欲绝而来,身子骨若是有了什么闪失,我又怎么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外公外婆?往后我哪里还有脸再回花园里走一趟?

往事模糊却又清晰,一如频频回首告辞的几位舅舅们远去的背影。

是啊,尽管那么的难舍,他们又一次踏上了返回花园里的乡村小路。前方,是他们的家,也是母亲曾经的故乡。我的遥远的花园里,我的可亲可敬的舅舅,还有昔日的姐妹小伙伴,除了梦境,我还能常常见到你们吗?

我想,会的,我相信。

只是……我还能回到父亲、母亲、二舅二舅母、还有四舅五舅七舅们串亲戚、拉家常的岁月吗?

我相信。

却又很难相信。

【作者简介:凌元芳,曾任职于江苏省徐州市泉山区八一小学、安徽省宣城市宣州区第三小学语文教师。散文作品在《解放军生活》《军营文化天地》《鸭绿江》《中国铁路文艺》《人民前线》等报刊发表,并被《作家文摘》、“中国作家网”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