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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3年第8期 | 郭康鑫:潮汐(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3年第8期 | 郭康鑫  2023年08月22日07:14

郭康鑫,1998年生,山西晋中人。2022年开始学习写作,在《乡土文学》发表短篇小说《四分之三圆》等作品。

许变变靠在床头,一双眼睛盯着卧室窗帘上那片不规则的橙色,那是被城市里各种高楼大厦切割过后才来到这里的阳光,是许变变屋子里唯一的一处光亮。现在是傍晚,下班高峰,不知道目光呆滞的她能不能听到窗外人们的交谈声:“爸爸你回来了!”“来,儿子,让爸爸抱抱!”

一阵风从敞开的窗户溜了进来,那片橙色随着窗帘轻轻打的一个冷颤漾起了涟漪。此刻她的目光落在手里的照片上,照片上搂着她的男孩子她刚才梦到过,可是梦里他却用一样的姿势搂着另外一个陌生的女孩,正是这一幕把许变变惊醒了——她掀开被子,闭上眼睛把脑袋向后坠向床头,赤身裸体地等着身上冒出的汗一点一点被风吹干。

毕业已经两个多月了,她就这样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见过的光除了窗帘上的光斑就是灯光,见过的人除了照片就是姥姥。

“许变变,毕业时候让你给泊远买的玩具你买了吗?是不是还在你屋里放着?快拿出来,等泊远放了假过来好拿给他玩。”离国庆假期还有一段时间,姥姥就已经开始给泊远打扫房间了,扫地、拖地、开窗通风,日日都必不可少,甚至桌上仅有的几本书、几个玩具,都要每天不放心地摆弄来摆弄去。

姥姥的孙辈当中只有这一对姐弟,许变变是唯一的女孩,孙泊远是唯一的男孩,“而且是宝贝孙子”,姥姥说。

姥姥进到许变变屋里时,脑袋还是朝后扭着,笑眯眯地看着对屋里她精心布置后的样子,门彻底敞开的瞬间,穿堂而起的冷风一下子就扑向了许变变赤裸着的身体,她赶紧把被子扯回身上。

“玩具呢?”

“我没买。我忘了。”许变变感到抱歉,低下头的时候目光落在照片上立马就被黏住了。

“你忘了?临走时候嘱托得你好好的,你忘了?我能指望你什么呢?”姥姥罗圈着的腿往床边逼近,一根满是皱纹的指头更先一步地敲在许变变手里的照片上,“我就指望你早点嫁了,早点走就算了,跟上人家跑吧,衣服也不穿,还抱着人家的照片,你贱不贱啊?”窗帘上的橙色光影才走,黑色的阴影就拼命往上爬,可窗外的楼亮起了灯,楼下的路亮起了灯,煞白的光又重新洇在窗帘上,黑色的阴影连连后退,爬到墙根,爬到床底,爬到姥姥脸上,爬到许变变脸上。

许变变听了这话气不过,抓起枕边的毛绒玩具摔在地上,那毛绒玩具的造型是一只兔子,摔在地上以后又不声不响地向前弹了两下,不合时宜地表现着它的可爱,“你闭嘴!你出去!”许变变能喊多大声喊多大声,嘴巴能张多大张多大。穿堂风越吹越响,金鼓连天,越吹越急,把窗帘掀了起来,把许变变的头发也掀了起来,兵荒马乱里它们像是士兵抬手挥舞着的刀戟。

姥姥从来没有见过许变变如此疯狂的样子,一时间竟害怕地后退了半步,站稳后没过多少工夫,她又仗着养育之恩壮起胆来,“好你个白眼狼啊!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活大,你现在都开始拿东西砸我了,我是管不了你了,我告诉你妈去,让你妈管你吧。”她挪动着罗圈腿转身时,上半身一摇一晃的,像是马上要洒出来一地苦水,“白眼狼,白眼狼,瞎了眼才能看上你。”

“你滚啊!”几缕胡乱飞舞的发丝钻进了许变变的嘴里,扰得她一阵恶心,话音还未来得及落下就大声地咳了起来,眼泪鼻涕在脸上一塌糊涂。

彻夜失眠的许变变从昨晚开始便一直躺在床上没有进食,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两点才睡着,可穿堂风越吹越凶,越吹越狠,她觉得胃里一阵恶心,赶紧掀开被子冲下床去抱起垃圾桶,眼泪哐哐地往桶里掉,鼻涕哐哐地往桶里掉,苦汁儿哐哐地往桶里掉。

“你上来管你女儿吧,我是管不住了。”姥姥拨通视频电话,迈着她罗圈的腿从过道走到许变变卧室门前,她个子矮矮的,此时此刻却举着手机自上而下地用摄像头转播许变变抱着垃圾桶赤身裸体的画面,许变变想骂,可嘴里苦,苦得每有一点点风吹草动便又要呕出些什么来,“看见了吧,你女儿现在就这样子。我是没办法管了。”许变变蹲在地上,雪白的瓷砖贴着她光溜溜的脚底,染白脚心、染白脚踝,接着是腿,是右手捂着的小腹,是一起一伏的胸口,是暴起青筋的脖颈,是合不上的扯着丝的嘴唇,是冻死的红花一样的脸颊。

“你是要干什么……”许变变听不清电话那头妈妈说了些什么,只听到她很着急,来不及分辨是非的着急。她的身体蹲在地上动弹不得,只有雪白纤细的左臂从雪白纤细的背上伸出来,用中指不停地尝试去勾门边,手臂就那样娇滴滴、病恹恹地举着,尝试着,一下、两下、三下,她的绝望终于撑出一点点力气,盈盈一握的腰也终于向左边弯下去了一点儿,四下,“砰”的一声,过道的灯光应声从她身上滑落,屋子里适才狼狈的黑影帮她扣上了门,又饿虎扑羊般的整个儿吞下了她。

窗帘停下所有动作,沉默地立在窗边,隔住了屋外的灯光、隔住了月落日升、隔住了许变变逃亡,或者说逃生的窗。

被倒扣在枕边的手机振动起来,一连几串的“嗡嗡”声瘫软得像是被捂住了嘴,一圈光亮也从屏幕里液体一样流在床上,一连几次,没有顾忌,屏幕终于没再亮起,谁都筋疲力尽了。

门被打开的那一刻,过道的灯光涌进去,黑影惯犯一样逃得干净利落,母亲的眼前只有许变变一个人双臂抱膝倚在床和床头柜形成的那个角落里——她把手藏在白色卫衣的袖口里放在嘴边,一口一口地咬着指头,一口一口地把咬破的皮肉撕进嘴里。直到母亲布着老茧的坚硬的手像干泥巴裹住玉笛那样抓起她的胳膊往外走,许变变才逐渐暴露在灯光之下,先是星星点点血迹的白色袖口,然后是她的身体,可这时她的眼睛已经变成了那种干涸的红色,像是戈壁上的太阳,不停地炙烤着她身体里所有的生命力,头发输了,嘴唇输了,乱蓬蓬的乱蓬蓬,干巴巴的干巴巴。

许变变被甩在沙发上,丢了魂儿似的呆坐在那里。

“瞧瞧你现在什么样子?毕业了不找工作,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养老呢还是等死呢?”母亲坐在邻近的另一张沙发上,累得气喘吁吁,气话累累如珠,越说越难听,越说越没有希望。

“还有这,这是什么意思?”母亲伸手把一个写着三唑仑片的空药罐拍在茶几上,又用力地拍了好几下茶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许变变的眼神被拍打声叫到茶几上,这瓶三唑仑片原本是姥爷吃的,姥爷去世之后还剩了些,一直放在柜子里,不知道哪一天姥姥发现它成了一个空瓶子,也不知道姥姥什么时候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

“我和你爸每天起早贪黑在县里打工,供你吃,供你穿,把你养这么大,你是到处找死。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母亲的手是不怕疼的,她拍完茶几,又拿起药瓶来拍,像是永远不会裂开的干泥巴一样。

“那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我?你们就知道我在家,我在家就是在享福吗?”许变变猛地从沙发上抽身起来,眼前突然涌上一片黑影,感觉像是又回到了某个辗转难寐的夜里,她出来喝水总觉得沙发上坐着一个黑影在冲她笑,“就是这儿,”许变变用手指着沙发,“我每天都能看到这里坐着一个人在冲我笑,我知道这是假的,但我还是要往卧室跑,跑到床上,躲进被子里,可我一闭上眼睛,我又看到那个人站到了我的床头不停地冲我笑,我的衣服也和活了一样,不停地挠我,不让我睡,让我起来……”许变变越说越激动,干涸的眼眶里有水打起了转儿,蹭在血丝上面,红红的,和血一样恐怖,那水转着转着就掉了下去,落在她白色卫衣上,她的手随着她的话不停颤抖着,牵连衣服,每一滴水都落在不一样的地方。

母亲看着她,看着她手指的那个地方,沙发上有一个陷坑,可上面根本没有人,只有她的手腾空晃着,白色的袖管,星星点点地沾着血迹,和鬼一样恐怖。

“胡说八道什么!”母亲也猛地抽身起来,一个耳光打在许变变脸上,“那陷坑是你姥爷坐出来的,什么黑影!什么鬼!胡说八道!”是的,姥爷去世前有将近十年的日子坐在那里发呆,也是什么话都不说,也是什么事都不做,家里人都说他中了邪,被鬼怪拿走了命。

“你就知道维护他们!”许变变收回伸出的那只手捂着脸,“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们和你说过给我吃过期的东西吗?他们和你说过我病了他们不带我去医院吗?他们和你说过你和我爸看完我走了以后嫌我哭个不停就拿绳子把我拴在楼道里吗?”许变变越说越委屈,右眼里溢出的水沿着她圆润标致的脸颊滑了下去,左眼里溢出的水翻山越岭,越过指尖,越过受伤手指上翘起的皮肤,越过关节,坠进指缝里,等着下一滴水到来后又开始翻山越岭,越过手背,越过尺骨茎突,越过前臂,最后摔死在地上。

她当然知道这些事情,因为她曾经在电话里无数次地和她抱怨过,她却总劝她,“反正都过去了。天下没有不对的大人。”后来没再接到这样的电话,她也就真的以为过去了。

母亲沉默了,刚刚打许变变耳光的手掌也紧紧捏成了一个拳头,四根手指向内抠着自己的掌心,虎口的皱纹很深,像是干泥巴开裂的纹路。

“那个人你看不到,可是就有!就有!”许变变把另一只手也捂在脸上,两只眼眶里的水都开始翻山越岭,赶一段很辛苦的路,只是为了早点摔死在地上,“就有……就有……”她的停顿越来越长,声音也越来越小,两只手掌心把嘴也捂得死死的,她除了蚊子一样弱小的“嗡嗡”声,再也发不出别的求救信号了。

客厅里只点着一盏灯,角落里的黑影伺机而动,它在等着这片寂静里的心跳声慢慢低下来,在等着母亲把灯熄灭,“22:46”,只有事不关己的它在看着万年历上的时间,即便再迟,母亲今晚也要走,因为父亲心重,即便再迟,也都要等着她平平安安回去才肯睡。

又剩下许变变一个人。母亲离开前顺手关掉了客厅的灯,黑影飘然而至,坐到沙发上那个陷坑里,坐进许变变的身体里。许变变抖擞了一下精神,把头往起一抬,鼻子用力一吸,又把散乱的头发捋回耳边,用嘴呼出气来,用嘴吸回气去,手指弯回抵到掌心时,被咬破的几处伤口疼得厉害,十指连心啊,可越疼,她越用力,可再疼,也没有人来搭理她。

许变变重新回到那个只有黑影会等她的屋子里。这一次门是“砰”的一声被她自己甩手关上,这一次也是她甘愿自投罗网。

凌晨三点钟,微博弹出消息某过气明星抑郁自杀。“和我们家哥哥抢戏,活该过气,活该抑郁!”许变变躺在床上不停地滑呀滑,满是恶评,直到看见淹没在恶评里唯一一条表达遗憾的话,评论用户的ID是“树上的猫”,他是她的老朋友了,也是她在微博上唯一的朋友,其实除了“树上的猫”这四个字以外,她对他一无所知——但人有时候很奇怪,偏偏越陌生越信任,越遥远越亲近——她给他的评论点了赞,很快树上的猫就私信回复了她:昨天一整晚都没见你,是不是难得睡了一个好觉呀?

一夜一日的疲惫,一夜一日的委屈,许变变觉得自己被生活狠狠地羞辱、蹂躏了,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碎片,但树上的猫突然的一句关心又让她拼拼凑凑地把自己粘了起来。

“我觉得我越来越不好了。”她只能用这样一句话向他作最后总结。

“唉。我确实能理解你。我的原生家庭也很差劲,我有一个哥哥,有一个妹妹,所以我总觉得我就是他们那个‘多余的儿子’。和你一样,每次他们高兴的时候,我就都躲回房间里,后来也越来越孤僻,越来越阴晴不定。”

“我男朋友和我分手时也是这么说的,大学四年他见过了我所有的样子,临毕业却说他已经没办法继续忍受我了,说我一会儿是个爱哭鬼,一会儿是个大炮仗。可他应该是最了解我的人啊,为什么他不能理解我一下呢?”

宽慰别人是一项技术活儿,树上的猫做得并不好,但他却是一个很优秀的倾听者,在许变变失眠的一段时间里,他不厌其烦地听着许变变讲她的家庭,一起生活的姥姥对她如何不好,她又怎样对一直不在身边的父母失去信任,讲她怎么一点一点感觉到自己没有办法管理情绪。今天夜里,他又不厌其烦地听她讲大学恋爱时候的点点滴滴,好的、坏的,白天的、夜里的,可以炫耀的,让她羞耻的。

许变变心底有片海,一场动荡过后她把咸苦的海水一浪接着一浪地拍在他的沙滩上,她在网络上把自己赤裸裸展现给他,她太信任他了。他也足够好,就那样温柔地听着海浪,就那样温柔地托着她,托着她摇啊摇,把她摇进孤立无援的梦里,又任由她惊醒在崭新阳光下依旧破烂的生活里——她这时候又会埋怨二人相隔太远,埋怨远水救不了近火。

“你还能睡得着!你看看你妈,打着石膏,整个胳膊都动不了了!你还在这里睡觉!”许变变的被子被姥姥掀开的时候,风又吹来了,她这次穿了睡衣,没有急着把被子扯回来,所以第一眼就看到了姥姥几乎要举到她脸上的手机,母亲右臂打着石膏,白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挂在脖子上。“妈!妈!”这两声并不是许变变喊出来的,她还愣在那里没有反应过来,手机里又喊:“妈!你怨变变干什么?是我没有和变变说……”

“你没有说,你没有说她就不晓得主动问问吗?”姥姥自觉有些理亏,也不好在女儿面前发作,如果不是她转过身去一边离开卧室一边对手机里的女儿说话,声音传到许变变耳朵里时想必还会再大一些。

许变变也不顾姥姥是不是在和母亲视频通话,从枕边拿起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卧室门没有关,听到母亲和姥姥讲的理由是:“妈,有个电话打进来了,我先挂一下。”

接通电话前,许变变起身去关门,拖鞋也没有来得及穿,“妈,你胳膊怎么了?”

“没事,就是工作的时候走神,不小心被砸到了,稍微有点儿骨折,不碍事的。”

“怎么会走神呀?是不是因为我昨天和你说那些话……”许变变从来不愿意和任何人视频,但尽管只是语音电话,越来越重的哭腔也让母亲听到了女儿的自责和愧疚,“没有没有,你不要乱想。就是搬东西的时候别人叫了我一声,我扭头的时候没注意,不小心就被砸到了,不严重的。”

“很快就会好的,等我好了再去看你。叫上你爸一起去。”母亲急着要挂电话,她答应姥姥很快就会回过去电话。

挂断电话以后许变变感觉自己喉咙那里卡着一股不上不下的气团,不停地旋转着,呼吸之间气团越旋越大,甚至让她有些窒息。她跑到窗户前,拉开窗帘,对着屋外大口大口地呼吸,但那股气团还是卡在那里,呼吸的颤抖带动了她整个身体的颤抖,她心底那片海又从眼眶里拦不住地渗出水来。是啊,她本来就是一堆碎片粘好的人啊。

许变变拨通父亲的电话,颤抖的手紧紧攥着手机贴在耳边,“嘟……嘟……”,电话那头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这次竟然主动开了口,传进许变变耳朵里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许变变更急了:“爸!我妈怎么了?伤得严重吗?”她把另一只手也压在手机上,圆润的脸被手机摁下去,隔着一层皮肉紧紧贴着颧骨。父亲那边稍稍顿了顿,说道:“伤倒是不严重。就是昨天回来以后她一晚上没睡,我问了好几次,她才把你的事情说出来。她觉得,不,我们都觉得对不起你。”

许变变干脆利落地说了一声“没有”,但她不知道又该在后面接上怎样的话,那些事情她不想再和父母提,也不想再和自己提,可它们却又偏偏阴魂不散地纠缠起了自己的父母,又变本加厉地裹挟着愧疚与自责重新回到她心底,地震,海啸,海底的火山爆发,一个普通人的天就那么大,是可以塌掉的。

“没事,等你妈伤好了,我俩一起上去看你。”见面可以牵手,可以拥抱,甚至可以亲吻,这些事情在遭遇沉默时是可以长时间进行的,是可以反败为胜的,但电话里不行,电话里的话是有尽头的,跳动着的计时器是在算钱的,许变变家境一般,父亲兼着好几份工,断然是不肯打一通沉默的电话的,“变变,就先这样吧。”

“嗯……”

“挂了。”

“嗯……”

手机还贴在许变变的脸上,手也僵在那里迟迟没有放下,她也不知道放下以后该干什么,就这样一直举着,沉默着。

大约十多秒,电话那头还有声音:“那我挂了……变变……你好好休息。”

好好休息?可许变变的天已经塌了,她怎么好好休息?天塌的时候太阳也坠进了她那片深不见底的海无迹可寻。她在飘窗上坐到夜里,月亮没有升起来,天上也没有白白的云,白白的云也在天塌的时候坠落了,有的坠进海里变成了盐,有的落在海边砸伤了沙滩上的人。

这一晚,许变变把手指上的创可贴都撕了下来,十根手指咬了一遍又一遍,指甲甚至秃到了指尖以下,按在手机键盘上生疼。去看看心理医生吧,你这样下去哪儿行呀?树上的猫劝她。有病,或者没病,这两种结果我感觉自己都接受不了,她说这是她最大的担心。

“没关系,看完以后如果你还是觉得不能接受的话你可以和我说,我在。”好像连许变变指尖的疼他都能感同身受,他一直劝许变变早点休息,一直劝许变变明天一早去看看心理医生。

“好。”

许变变居住的这座小城只有一所大医院,但是还没有专门开设关于心理健康的门诊。所幸省城离得不远,一个小时左右的城际公交就可以解决许变变的麻烦,既然可以解决,那就找不到别的理由逃了。

等许变变站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她真的动了心思,她想看看,想要人救救她。

“等一下,还有这几张单子,拿上以后先去走廊尽头的小屋子里填问卷。”心理卫生科诊区里排队的患者比许变变想象中要多,护士也远比她想象中要忙,当护士开口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连头都没有机会抬起来一下。

填问卷的小屋不大,但很私密,对外只留着一扇从里面上锁的门和一个很小的窗口。“许变变是吗?进来。”一个女护士从窗口接过单据一边看一边起身给许变变开门,“来,坐这里先填一下问卷。”护士站在许变变旁边,躬下身子,一只手撑着桌面,一只手操作着她面前的鼠标,“……PHQ、GAD-7。好了,就这五张问卷,你先填,填完以后叫我。”

许变变一只手操作鼠标,另一只手一会儿搭在椅子扶手上,一会儿放在腿上,一会儿又拿起来放在桌上,除开这只不自在的手以外,还有眼神也在一直左顾右盼。问卷上都是只有选择题,而且不存在对错这样的顾忌,无论怎么讲这样的题都是很好做的,但许变变却越做越紧张,“在当时情况下,我感到做事更加迅速和/或更加容易”,怎么就算容易?“在当时情况下,我希望接触很多人,和/或的确结识了更多的人”,我很希望,但我没有,没有人愿意理我这个外孙女,没有人愿意听我这个女儿讲话,也没有人愿意理我这个爱哭鬼、大炮仗……

题终于做完了,那些题目虽然对她耿耿于怀的事情只字未提,但它们所追问的情绪、状态、想法却由不得她把事情桩桩件件地重新回想。“我是,我是病了。我治不好了。”拿到问卷结果的她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结果:“艾森克个性测验成人版……被测者性格特点为内向不稳定型(抑郁质)。”“轻躁狂量表(HCL32)……阳性,存在躁狂发作。”“抑郁症筛查量表(PHQ)……可能有重度抑郁症。”“广泛性焦虑量表(GAD-7)……可能有中重度焦虑症。”“90项症状自评量表(SCL-90)……总分331,均分3.68。”尽管中文系毕业的她很清楚“可能”意味着什么,也尽管她作为一个外行根本不理解这些分数意味着什么,但她已经认输了,她倚在一个所剩无几的角落里,垂下手中的问卷结果来看着整个精神卫生科诊区,银灰色的长椅上独自前来问诊的人似乎只有一个,剩下的患者有父亲或者母亲陪着,有爱人陪着,有朋友陪着,她多想树上的猫可以在身边啊,他不是说“我在”吗?她又怨,怨远水救不了近火。

“许变变。许变变在吗?”一名护士招呼她进二号诊室。

她原本倚着的那个角落距离诊室尚有一小段距离,她不敢跑,怕别人笑她,她只低着头往过走,可她还是觉得别人正在看她,正在笑她。她像是老鼠一样钻过病区的走廊,又像是老鼠一样把二号诊室的门打开一条刚刚够她通过的小缝钻了进去。

医生抬头看了她一眼,“许变变对吧?”然后接过她的诊断记录本和问卷结果看了起来。医生看上去和许变变的姥姥年纪相仿,看上去很慈祥,但她并没有想到这样的词,她的爷爷奶奶很早就去世了,她唯一熟悉的老人就是自己的姥姥,但和慈祥一点儿联系不起来,她只觉得医生打着卷儿的短发蓬蓬的,像棉花,不像刀。

“第一次看心理门诊吧?为什么决定来的呀?”她的声音也是温柔的。

“就是……”许变变深深吸了一口气,小腹微微地隆了起来,但一桌之隔,这个细节只有许变变看到了,也只有许变变在意,在意她的丑态,她又赶紧把气呼了出去,“就是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办法正常睡觉,正常生活了。”她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只是急着说,可又觉得自己答非所问。两只手在腿上放着,左手把右手指尖的创可贴撕开,右手又把左手指尖的创可贴重新贴上,她的目光,她至少百分之七十的注意力都在这个上面。

医生很快就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抬起头来看着她,要她搬起凳子坐在她的旁边。许变变照做之后,眼神自然而然离开了自己的手,手也自觉地停下了动作。医生在记录本上写着她的表现,字迹流畅、娟秀,这一连串的细节让许变变不由地对医生产生了好感,她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她,事实上她也的确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了她,甚至在不停的追问中展示了她的眼泪,她的破碎。短短几十分钟里,她的过去像是重演了,她心底的海又一阵一阵地翻起浪来,她越说越激动,两只胳膊也不知不觉间抬到桌上,她甚至恨不得把自己扔进那海浪里。她把自己的碎片一片一片递到医生面前,医生也看到了她手指上或贴着创可贴,或未来得及贴上创可贴的伤口。

医生转了转手腕,挪了挪胳膊,用笔杆的末端指了指许变变的手指,“这是你自己弄伤的吗?”

“嗯……”最后一根稻草来了。却是落在许变变心底的那片海里,它在海面上漂啊漂,在风急浪打里漂啊漂,许变变拼了命地往过游,拼了命地要抓住它,“嗯!”她干脆利落地回答,而且还点了点头。她抓住了,可在海里,稻草是救不了命的,稻草跟着她一起被浪吞掉、吐出,跟着她一起在礁石上磕得头破血流。她又哭出来了。

“没事的,孩子。我先给你开些药吧,等吃完了你再过来,我们再聊聊。至于你姥姥那边,暂时先避免直接接触吧。可以吗?”

许变变点着头。像是不停地从海面探出脑袋吐出一大口海水后又被海浪摁了下去一样。她抓过医生递给她的问卷结果和诊断记录便起身离开,离开诊室,离开诊区,离开医院,她这才觉得自己离开了那片海。

手里的东西被她捏得皱皱巴巴的,她两只手重新把它们展开,抚了抚根本抚不平的褶皱,“初步诊断:双相情感障碍。”许变变一时之间说不上来接受与否,她先是想到不会再有人说她无病呻吟,可这样的念头刚刚结束,她又想到父亲,想到母亲,想到姥姥,想到他们亲眼看见姥爷的那十年却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是抑郁了,没有一个人救他。“我也会那样死掉吧。”许变变这样觉得。她把东西收进背包,步履匆匆地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她脚下原本红绿相间的地砖被人来人往踩得褪掉了颜色,只剩下浅浅的一层灰,对比之下她的影子显得更加漆黑,“我也会那样死掉吧。我死掉了应该也没有人会发现吧。就算发现了,他们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忘掉我吧。”她越向前走,她的影子被拉得越长。“树上的猫会不会发现,会不会记得我。他说他在的。”想到这里,许变变掏出手机,微博,私信,树上的猫,她没有任何犹豫地点开这个聊天窗口,像她当时想要抓住那根稻草一样迫切,迫切得来不及多想,来不及想那个一整夜一整夜陪她聊天的人白天是不是需要休息。

“我看完医生了,她给我的诊断是‘双相情感障碍’。我有点不舒服,不知道因为什么。”

“那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他回复得很快,和夜里一样。

“我不知道,我好像已经把我能说的话都说了,我把我自己毫无保留地给她了,我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她现在距离医院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她从海里爬了上来,见到淡黄色的沙子,见到海浪留下的痕迹,她以为她获救了,她以为她回到了那个始终温柔托着她的地方,她的天塌了,可她还有这样最后一片地,她脱下潮湿的衣服,赤裸着躺在沙滩上,毫无戒备地等着身上的海水蒸发,等着他再来轻轻地摇她入梦。

“那你相信医生吗?医生骗人的伎俩多的是。说不定这个医生也是想把你变成他的长期客户。”许变变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揣测医生,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他是怕自己并不接受才说了这样偏激的话来安慰自己。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3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