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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3年第4期|废斯人:塔之上(节选)
来源:《江南》2023年第4期 | 废斯人  2023年08月23日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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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书写信仰、梦想与现实碰撞的作品。主人公欲骑行西藏以完成人生挑战和洗礼,在一个村庄遇见了另一个流浪至此的九郎。九郎以蚂蚁搬家的力量、日积月累的信心和愚公移山的韧劲,完成了塔的建设。“我”上网发贴捧红了九郎,塔却成了利益的牺牲品,而坚持不让任何人进塔的九郎最终沦为了笑话……小说写出了信仰与现实之间的摩擦,也写出了理想湮灭给人带来的痛楚与不安,更写出了坚守信仰的艰难以及闪射出来的耀眼光芒。

塔之上

□ 废斯人

那年秋天,我骑自行车由318国道进西藏,在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自行车的链条散架了,我花费了两个多小时都没有修好。已经到傍晚了,只得推着车去村子里寻找帮助。走下国道,是一片荒草丛生的田畈,再远处,有一排民居。我循着一条土路往前走,土路两边种了杨树,叶子已经黄透了,大半叶子掉在了地上。没一会儿,我听到孩子们的追逐声。我才发现不远处有一个篮球场,几个孩童在踢足球。篮球场的旁边有一间小砖房,上面写着“小卖部”。孩子们见着我,顿时就收起了笑容,木木地看着我。我对他们摇摇头打招呼,他们也没有反应。我倒显得有些尴尬,就这样,我在孩子们的目视下,推着自行车,走进了“小卖部”。一位大叔听出我是外地人出门热情接待我,他自称是刘师傅。刘师傅又高又瘦,说着一口方言。我听了半天大概懂了,他说小卖部没有销售自行车的链条,但是他可以打电话,让镇上修自行车的师傅明天来一趟村里。我感谢了他。正准备在外面搭帐篷睡觉。刘师傅把我拉进屋子,他说今天太晚,就在他家里休息。看着外头陌生的环境,我没有多想就答应了。我说给他一百块钱当住宿费和饭钱,他拒绝了,说不要钱,家里的饭总是要做的,多一双筷子也不是什么大事。

晚上,刘师傅做了三个菜,一个烧鱼块,一个蒜薹炒腊肉,一个辣椒炒鸡蛋。刘师傅得知我要去西藏,而且是骑着自行车,一脸的不解。他反复问我,为什么不乘坐高铁,现在高铁可方便了。我也没怎么解释。就说自己喜欢骑行。刘师傅说,你真怪呀,和那个男人一样?我疑惑地问,哪个男人?

刘师傅没有作声,起身去了灶台,拿出两个碗,一个碗盛满饭,一个碗盛满菜,对我说,走吧,去看看那个奇怪的男人。

刘师傅带我走了一条小路,从另外一个方向绕到民居的后面。我问他,这里是不是田畈,怎么没有耕种?他说,这是水库的尾子,这些田地都是属于水库的,到夏天泄洪,这些地方都会淹没。以前我们赶在冬春干旱的时候,偷偷种上油菜,现在管得严,水库的地盘都不要人种地。

我们刚绕过民居,就看到了一栋白色的塔,歪歪扭扭的,直入云霄。我问,那是什么塔?刘师傅笑着说,没有名字,就叫塔。

一年前的冬天,村里来了一位流浪汉,他看起来有四五十岁,高高瘦瘦的,留着络腮胡子和长头发,像是一个外国人。他不知怎么了,在水库最尾子的破茅屋里住了下来。那茅屋之前是照看水库的,后来没人偷鱼了,茅屋就荒废了。村民问流浪汉情况,他叽里呱啦地说一些听不懂的话,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村民给他找来了一些旧衣服和食物。旧衣服他通通不要,扔得到处都是,但是食物他却欣然接着,也不管是肉是菜是饭,大口地吃了起来。村民本来以为,他待不了多久,到了春天,他会离开村子,去大城市乞讨,毕竟大城市才有更多翻身的机会,然而一直过了立春,他还是没有走。村民发现,茅草屋旁边渐渐出现了砖头、钢筋,越堆积越多。一眼看去,那些砖头大大小小,上面带有水泥块,钢筋不仅沾着水泥块,还锈迹斑斑,不知道这些都是从哪里捡回来的,要这些废弃物干什么。村民觉得很奇怪。

我听这个事一下子着迷了,连忙问,他为什么要搞这些东西?

刘师傅说,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去二十公里远的城郊棚户房拆迁工地上捡的,来回四十公里,就为了这些破砖烂瓦。

我抬头,看了一眼白塔,大概晓得了,流浪汉是为了建那座塔。

对。刘师傅说,那座奇怪的塔就是他用那些破烂建的,我们总以为,那座塔不结实,风一吹雨一淋就倒了,没想到一年了,塔不仅没倒,还越建越高。我是亲眼见着塔长高的,我都有成就感了。

他在这块地建塔就没人管吗?

他建那塔的地原本属于水库的,水库以为是属于村里的,反正说不清楚,大家见他又是流浪人员,谁都没有管,其实我知道,他们都当笑话看,我们村好久没有这样的笑话看了。

听刘师傅这么说,我对塔好奇了起来,脚步不断加快。刘师傅见状,哈哈笑着说道,你跑吧,附近十里八村的人也是跑着去看稀奇。

我没一会儿,就跑到了塔前,原来塔不是因为外层涂上了白色的油漆,而呈现出白色,是一条条白色的布料和塑料袋挂在外墙上。塔接近十米。塔的底座有两米高,使用一块块来自不同建筑物的砖、钢筋的混合物,用水泥拼接在一起。再往上就是用砖、石一层层砌的,其中有一层用了废弃的铁板,上面贴了五颜六色的塑料袋。看得出来,他不是随便地往上堆积废物,而是利用废砖的形状和石头的纹理,每一层都拼出了图案,看起来不仅毫无违和感,更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适。风一吹,塑料袋、布料啪啪作响,然后飞了起来,那一刻,感觉这座塔也跟着飞了起来。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刘师傅走上前,敲了敲门。那座门就是一块大型的泡沫板。刘师傅喊了几声九郎。刘师傅解释说,这是村民给流浪汉取的名字,在他们方言里,九郎就是小弟弟的意思。喊了半天没人回答,可能收集破烂去了吧。刘师傅说完,正打算把饭菜放在门口,却见门口已经放了一大碗面,上面堆着一坨坨肉。刘师傅笑着说,有人比我家吃饭还早。说着,也将饭菜放在旁边。

我好奇地从缝隙中向里头偷看,什么都没有看到,正准备推开泡沫板,被刘师傅制止了。他连忙说,人不在家,怎么去人家的屋子里?那很不好。我听他这么说,红着脸,退了出来,将塑料板摆放正。又跟着刘师傅回头。在路上,我不停地回过头看那座塔,直至消失在我的眼里。白塔虽然矗立在荒草之上,却带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让我不得不为它倾心。骑自行车去西藏——曾以为是壮举,而在那塔的面前是多么的渺小。

当晚,我睡在外屋,刘师傅睡在里屋,我问他老婆孩子呢。他说,离婚了,那两货在深圳,自己一个人过了七年,挺好的。我望着屋顶上挂着的防雨布,窗户紧闭,屋里没风,防雨布却上下翻动,我一直在想哪儿来的风,难道是防雨布上面开了天窗。小卖部一面长墙摆满了货架,一头摆放了一张麻将机,另一头,就是我打地铺的这边,挂了一个神龛,里面摆放的是“天地君亲师”位。再旁边,挂了几张老照片。我饶有兴趣地看了看那些照片,没有一张是刘师傅。我轻轻抚摸了一下照片,这些黑白照片让我想起了父亲。

之前说好了给父亲拍遗照,父亲也同意,说我学了四年摄影专业,花了他好几十万,是应该给他照个一两张相片。后来照片没拍成,父亲就去世了。父亲这一死,总让我觉得欠他一张照片。

是呀,我还欠他一张照片呢!

我躺下,把自己塞进睡袋里,没过多久,能清晰地听见刘师傅打呼噜的声音,防雨布随着他的呼噜声上下抖动得更厉害了,弄得我睡不着。我父亲以前也打鼾,他不太喜欢我学习艺术,那个时候我既在学习美术,又在学习拉二胡,他觉得那都是女孩子的本事,男孩子应该练习篮球、田径或者跆拳道。小时候,父亲常常跟我说,你不要安静地待在那里,你得动起来,像小白兔一样,生命在于运动。他会带着我长跑,一跑就是十公里,中间不歇气。我每次即便跑得很慢,但也咬牙坚持到了最后,似乎咬牙坚持就是对他的反抗,然而父亲看到我能够跑到最后,总是一脸的笑容。他尝试说服我,让我报个体育特长生,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他问我为什么。我说应该无聊吧,练习田径像长跑一样无聊透顶。直到去年,父亲说,会帮我找到一个体面的工作,他战友在江汉路开了一个婚纱店,我学摄影刚好对口,可以去拍婚纱照。我拒绝了,我说,我可以去任何的婚纱店,但是我不会去,我是搞艺术的,又不是搞那些事的。父亲说,拍婚纱照不也是艺术照,新郎新娘穿得漂漂亮亮的,站在那里,背后又是美景,多好看呀。我发现我解释不清了。我就跟他说,反正我不去,我要去旅行,拍一些片子,你知道吗?我老师说我是体验派,只有体验过,才能拍出满意的作品。父亲说,那你找个女朋友,先体验拍一组婚纱,以后就有手感了。我无语了,瞪着他说,那我要是想拍一组死亡主题的片子,是不是也要体验一番死亡,才能拍出来?父亲站在门口愣了半天,才说,等你想去婚纱店了,再跟我讲,婚纱店是我战友独资开的,他会给足我面子,我在战场上曾经救过他的命。

我翻过身,不顾那条烦人的防雨布,双手枕在脸下。父亲死后,他的形象比以前更陌生了,他带走了许多的记忆,又留下了重复的细节。我的旅拍计划,也时时搁置。这次骑行,是我去那家婚纱店应聘的时候,无意提到了父亲,也诉说了我的困惑。他战友听闻是父亲,很激动,给了我一笔经费,赞助了这次西藏的骑行,还给了我一个超长带薪假期。我也是很惊讶:还没上班就放假了。他战友对我说,仅此一次,往后你就得好好拍婚纱照了。我点头答应了。

我从包里拿出照相机。这是父亲在我读大学的时候给我买的。我借助手机的灯光,小心翼翼地擦拭。擦拭完了,就抱着相机睡着了。第二天,睁开眼帘,一群村民站在小卖部门口,纷纷伸进头,好奇地打量我。我吓了一跳,赶紧爬起来,穿好衣服。刘师傅从里屋背了一袋东西出来。对着村民说,找来找去,就只有一袋油菜种子,是去年的,忘记到了种油菜的节气了,没来得及进种子和化肥。刘师傅喊了一声,油菜就先拿这个种吧,再追肥。村民一边买着油菜种子,一边默默盯着我。

这时,九郎来了,他将昨天送饭菜的碗洗干净,送了过来。刘师傅接过碗,放到一旁。九郎加入其他村民的行列,一道看着我狼狈地收拾睡袋和洗漱。我弄完之后,尴尬地问,哪儿上厕所?

刘师傅抬起头,笑了笑,说茅坑在外头。然后指着九郎,让九郎带我去。九郎兴冲冲地跑在前面,我要小跑才能跟上他。我这才发现,离小卖部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河,茅坑就在河边,是一座四方四正的砖房里搭两块板子。河的上游还有几个妇女在洗衣服,洗衣粉打成的泡沫从板子下漂过。没办法,我实在憋不住了。上完之后,屁股都被河风冻红了。出来的时候,我特意瞄了一眼,一坨屎漂在河面上,悠闲地奔向下游。

九郎不在外面,我独自回的小卖部。吃了早饭,刘师傅说,修自行车的出发了,要两个小时才能到村里,问我是否愿意陪他去种油菜,我欣然答应。刘师傅有两亩地,种出来的油菜打成菜籽油,不仅够自己一年的用量,还能卖一点。

等我们扛着锄头走到地里,才发现九郎与村民一同种油菜,有喜有乐的。刘师傅跟我说,九郎是个好人,不管谁家有农事,他都主动帮忙,事后别人给他钱,他坚决不要。村民很喜欢他,哪家做了好菜,都会端一碗给九郎。九郎现在连谁是谁家的盘子都认识了。

我给九郎打了一声招呼,九郎高兴地挥手。

种油菜是个苦差事,还好九郎帮忙,他和刘师傅在前面耕土,我在后面播撒种子。这时,我才发现九郎力大无比。刘师傅早就累了,九郎一人耕土。到后来村民们都去歇息了,他还在麻利地干,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

直到那天中午,我的自行车终于修好了。我正对小卖部依依不舍,计划去留的时候,修车的跟刘师傅说,他在县气象局的侄子打电话给他,这两天气象不好,有大暴雨,让他把摊子收了,侄子说了三遍,三遍就很重要了。这个季节下大暴雨,天气太反常了。刘师傅接着说,反常多了去了,今年夏天本是抗洪的季节,硬是一滴雨没下,你看水库干得什么样。然后对我说,你在这里住两天吧,等雨下了再走,安全一些。我其实有私心,并不想马上就走,我计划给塔和九郎拍几张照片,说不定有一张满意的作品。听他们这么说,我立马就答应再住两天。

傍晚,天空明暗浑浊,风刮得很大。好在卫衣的领子长,我的脖子整个都缩了进去,暖和多了。我背着相机,双手揣在兜里,独自向塔的方向走去。这个季节的野草很犟,每一步都走得磕磕绊绊,于是我有意将野草一棵棵踩倒,从倒伏的野草上走过。那一段看起来不长的路,我感觉走了很长的时间。塔映入眼帘,越来越高大。我远远地打量这栋建筑,荒原之上的一抹白色,除了地基是正方形的,再往上的建筑歪歪扭扭,可能是建的时候,他觉得歪了又砌了回来,反反复复才有这样的形状,虽然很不协调,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感,又唐突,又自然。我拿起相机,选了不同的角度,拍了好几张。正在这时,九郎推着小拖车回来了。拖车里面装着石块。九郎见着我,挥手给我打招呼。他放下拖车,喝了半瓶装在塑料瓶的水。

我靠拢过去,站在九郎的身边,也没有跟他说话。九郎小心翼翼地把塑料门板移开。我迫不及待地准备进去一探究竟,脚刚要踏进去就被九郎一把拉住。他把拖车上的石块搬到门口,然后从一个砖缝里拿出毛巾,拉着我向河边走去。我一头雾水,只能跟上他的步伐。等快到河边的时候,他松开了我的手,一溜烟地向河边跑去,一下子把衣服脱光,钻进水里,在水里打了几个翻,然后笑着向我招手。我突然反应过来,进他的家门也是有规矩,这个规矩不是套鞋套,而是要洗个澡。

风哗啦啦地吹,我摸了摸脖子,虽然被衣领包裹着,却还是冰凉。我轻轻放下了相机,不情愿地脱光衣服下到河里,身体一沾到河水就不停地抖动打颤。九郎望着我这副模样,哈哈大笑起来,不停地往我身上泼水。我集中注意力抗寒,完全没有搭理他,等我身体适应了水温,我在水里快速地冲了一下身子,全身上下都搓了一番,就跑上岸了,赶紧用内裤擦干身子,再把衣服穿上。即便这样,还是打了几个重重的喷嚏。九郎却不急不躁,慢慢地洗,一边洗一边游水。这时我才观察到,河的上游正是早上用过的茅坑,我还看到茅坑里露出一个屁股,顿时羞涩地转过头,起身向塔走去。

来到门口,我见九郎还不回来,犹豫地走进了塔里。塔的第一层大概有十平方米。地面是用破碎的地板砖拼接成了一个规整的形状,碎片的质地、颜色都不一样,明显是从不同的地方收集来的,却被削成个头差不多的三角形、圆形、正方形,大大小小的成百上千个,拼成的图案像是一个散发光芒的太阳,又像是某种家族的图腾,带有一种原始的神秘的感觉。地面一尘不染,让我不得不脱了鞋,才安心走在上面。地砖虽然是破碎的,但是被水泥包了边,走在上面,还是非常的光滑。塔里没有什么家具,只是在靠墙的地方放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空空荡荡,却极具艺术感。我想大声地喊一声,说不定有回声,于是我喊了一声,九郎应了一声。我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时候,九郎进来了。我端起相机找准角度就是一顿猛拍。九郎好奇地看着照相机,见他那个样子,我就把相机递给他,让他用眼睛对准取景器,镜像变清楚了就按下旁边的按钮,咔嚓一下,一张照片拍好了。他兴奋地看着屏幕上呈现的照片,又尝试了好几次。

很快九郎就觉得没意思,他将相机还给了我,用背篓背着今天运回来的石头,向塔上走去。我知道他是要建塔,就好奇地跟在后面。楼梯是用一块块水泥板堆成的,走在上面冰冰凉凉,绕到后面才发现,塔的背面每一层都开了窗,又通过一扇扇镜子,将光线引入到每一层的最中央,巧妙地解决了采光问题。第一个窗子有两米高,没有窗门窗架,用细线将各色饮料瓶穿在一起,然后像帘子一样挂在窗子上,风一动,瓶子砰砰作响,光线趁着缝隙钻了进来。第二个窗户矮一些,是用贝壳穿在一起,风都难以吹动,我轻轻地用手弹了一下,贝壳相互碰撞,然后线都缠在一起了,我赶紧又把线解开,物归原位。越往上走,窗户越来越矮。塔的第二层放了一个长条旧沙发,那大概是九郎睡觉的地方,旁边有一个衣柜,衣柜被黑色的布盖住,衣柜里应该装着九郎的生活用品。每一层塔都有一两个家具,整体看起来都整洁、干净,无论是器物的选择,还是颜色的搭配,都别出心裁,相互融合,让我难以相信,这些东西都是九郎从外面捡回来的。

风刮大了,将塑料瓶子吹得响亮,我看了一眼窗外,天已经黑了下来,野草在瑟瑟发抖,让整个田畈看起来在晃动,这场雨来势汹汹,应该不小。我对九郎说,快要下雨了。他没有搭理我,将石头背到了最后一层,又背了一袋沙子上来,又提了一桶水上来,又抱了一个木箱上来。他打开木箱,里头是水泥灰。他熟练地和水泥。和完水泥,将石块沾着水泥,小心翼翼地安放在最外边,他码了三四层石头,我这才看明白,他想做一排石头栏杆。我靠近石头边,向外张望,视野非常开阔,越过田畈,可以看到刘师傅的店、村子外面的街道,甚至还能看到318国道,国道上拉石材的货车来来往往。九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示意我换一个方向。我朝另一边望去,群山之中,一片白茫茫的湖,湖水波光粼粼,望不到边际,像是镶嵌在山里的珍宝,闪闪发光。往细处看,湖面上还有一群水禽在觅食嬉戏。这应该就是水库吧,站在塔上,刚好可以俯瞰。我回过头看着九郎满足的笑容。那个时候,我觉得全世界只有一个艺术家,那就是九郎。

雨猛然开始往下落,九郎回过神,赶紧俯下身体,继续和水泥,搭建石头栏杆。我见状,劝他下去躲躲雨,等天晴了再弄这些。九郎没有作声,似乎完全听不见我的声音,埋头干事。雨水淋湿了他的头发、衣服,密密麻麻地打在他的身上,他满不在乎,连满脸的雨水都不去抹掉,眼睛里铺满了雨水,也不多眨一下眼,任雨水占据着自己的身体、目光。他的那股认真的劲,让我觉得他手里拿的不是石头,不是水泥,而是一股神圣的力量,他不是在搭建房子,而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我连忙冲到一楼,找了一块塑料布,把我相机包裹了起来,只留出镜头,快速地冲上塔顶,对着九郎一阵拍摄。那一刻,全身血液在沸腾,完全盖过了雨声,所有的声响都杂糅在一起,归于我的心脏,它又源源不断地释放着力量,田畈、大地、湖水都在回应着我的心跳,我在喘息着,仿佛达到了艺术的边缘。这时,我听见有人喊我,不停地喊,声音越来越大。

我回过神,往塔下一看,原来是刘师傅。刘师傅喊我回家去。

我说我还要再待一会儿。

刘师傅不同意,反复说塔上不安全。

我大声地说,没有什么不安全的。

正在这时,雨水变得坚硬了起来,我捧起双手,水滴开始变成了固体,然后是冰,一坨坨的冰,砸得我浑身疼痛,我这才反应过来是冰雹,我赶紧拉着九郎往塔下走,九郎一下子把我甩了出去。他力气大,而我重重地摔在地上。九郎脱掉了湿漉漉的上衣,回到了原位,继续搬弄着石头。我看着拳头大小的冰雹砸在他的身上,皮肤都红了,肿了,流出了鲜血,他如同一块铁,岿然不动。

那张照片无法打印,我抱着相机看了一整晚,直至相机没有电。那张照片依旧刻在我的脑海里,反复地回想。刘师傅让我到里屋睡,给我加了一床被子,可是我还是感冒了。第二天,我骑着自行车去了一趟镇上的卫生院,开了一些感冒药和外伤药。我路过一家网吧,停住了脚步,突然忍不住冲了进去。我买了一个读卡器,将相机的照片拷进了电脑。看着九郎在冰雹里建塔的照片,内心有太多的东西想要诉说,于是我在照片下面写了一篇创作感受,大概有三千字,作为一个原创的帖子发在了论坛里。关掉电脑之后,我才松了一口气。那张照片才渐渐地从脑子里淡化。

我骑自行车回到村子,专程去了白塔,把外伤药送给九郎。我刚到田畈,远远地就看到九郎站在塔顶上。我发现塔的石头栏杆已经做好了。九郎扶着栏杆,眺望山里。山里有一片湖,恐怕只有九郎才可以看见吧。我大声地喊着九郎。九郎也发现了我。他对着我大喊了几声啊啊哦哦。这是我第一次听九郎开口说话。

……

(全文详见《江南》2023年第四期)

废斯人,九零后,湖北罗田人,作品见《人民文学》《花城》《长江文艺》等刊物,出版小说集《国境线上晴与雨》,系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