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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文学》2023年第3期|梅钰:葫芦旦
来源:《时代文学》2023年第3期 | 梅 钰  2023年08月21日07:45

小黑哼哼唧唧,直向外拱,圈门才拉开一条缝,它就着急钻出来,朝猪食盆冲。婆拿着瓢笑眯眯看,说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小黑半个脸埋在盆里,还是呼噜呼噜吞。我又去开羊圈,用木棍抵紧栅门,看着大白小白不慌不忙朝爷走。我问爷,带点点吗?爷说不带点点,你又不吃奶。我说羊奶膻死了,我才不吃。我等不及点点出来,钻进圈里。它出生才五天,跟我比,还是个小婴儿。我都七岁了。我把它抱到怀里,又去石台子那儿看了一眼。爷搭的棚子,婆垫的麦秸草,我们家的大花、二花和小花都往里面下蛋。以前爷抱着我拾鸡蛋,等我的裤脚长到小腿肚,爷就在地上垫了一块大石头一块小石头,让我自己拾。只要听到“咯咯哒,咯咯哒”,我就跑出去,蛋热乎乎,一准在棚里等我。就是我一整天不在家,它们也飞不了。一个,两个,三个。总不落空,婆说,只有白吃的人,没有白吃的牲畜。拾鸡蛋是我的工作,可自从我拾过一回软蛋,我就老想每天拾软蛋。嘘,这是我的小秘密,爷都不知道。那蛋软溜溜,吓我一跳,我捧着它找婆,问它是不是得病了。伯伯翻着白眼皮说,饿的。婆说,鸡食盆里啥时候缺食了,你念了两天狗八叉,不要老拿鬼经吓唬人。婆一边说一边把软蛋皮撕了个口倒在碗里,搅匀了上锅蒸,让我背着伯伯赶紧吃光。我不喜欢伯伯,爷的脚被蝎子蜇了那次,婆说地里的草蹿起一尺高了,也缺水了,可他就是不动弹。最后那草也是婆锄的,那地也是婆浇的。婆还老跟村里人夸伯伯孝顺,婆不识字,就会说假话。

爷肩锄走在前头,我拎镰走在后头,大白小白和点点走在中间。本来点点在我怀里,可小白总围着我打转,不肯朝前走,爷就叫我放下。我说小白真狠心,点点还这么小,就让它走路。爷说牲畜和人不一样,人太把人当人了。爷说话时山羊胡子一跳一跳,特好玩,有时候他把我抱在怀里,我就揪,一把一把往下揪,可一根也揪不下来。爷说你力气还小着呢,好好长哇,长大了骑洋马,挎洋枪,当个威武的小英雄。就凭这句话我就跟爷亲。有时爸和妈回来,非逼着我问见爸亲还是见妈亲,我每次都说见爷亲,妈一边说亲争不得,一边掉眼泪,真没出息。爸倒不在意,还举高高,让我坐在他脖子上转圈圈,要么架着我胳肢窝转圈圈,院子就飞起来,特别好看。

我们家住在半山腰,往下一层一层全是人家,路在这一家和那一家中间,顺着山势走,弯弯曲曲的,几朵云跟着我们飘飘摇摇,路边草直晃身子,还有一两朵喇叭花,被我连蔓扯下来,缠在大白角上。大白是公羊,不高兴我给它挂花,甩了甩头,拉出一串羊粪蛋蛋。到最后一个拐弯处,我闻到泥腥味,看到昨天被我抹平的沙堆又塌下去个小窝窝,我蹲下来,一把抓住,摊在路上找,嘴里念着“蛋头蛋头圪回圪回,我给你妈做了两对新鞋”。爷停下来等我,小白停下来等我,点点钻到妈妈肚子下面吃奶,也在等我。只有大白还朝前走。我叫爷,你快拦住大白,它马上就走到官道了,要是被汽车碾了怎么办,像柱子家的猪一样,我以为黑猪流黑血,没想到也是红的,流了那么老多,柱子爷说有三五盆子。爷说没事,它长着眼呢。我把蛋头放在掌心,看它一直倒退,快退出手心时,我一把捂住,把它放回沙堆。爷说它也有官名,叫蚁蛉,小时候爬,长大了就会飞,两只翅膀比身子还长。我说,是不是跟伯伯一样?婆说伯伯吃官家饭,就是长了翅膀。爷说只要生成个人,长成飞机也不行。蛋头一撅一撅朝沙窝钻,很快沙子就盖住了屁股。

坡底是小溪,潺潺流,一直流到大河里。我们在平路上走几步,又上山,一直爬到最高处,才是地。我问过爷,咱的地好高呀好远呀,都快挨着天了。爷说一条大河两疙瘩山,光长荒草不生炭,穷死饿死的葫芦旦。说我们村东西两座全是石头山,只有山尖尖上才有土。我每次都想把山炸开,嘭,咣,爷就不用老是上山下山,把腿都走疼了。

大白小白和点点围在一起吃草,爷锄地,我割草。我认得灰灰草、马齿菜、苦菜、扫帚苗、艾蒿苗,左手挽住,右手拿镰一钩,它就落在我手里,被我整整齐齐放在地边。爷说小黑自打到我家就吃我割的草,你看它蹄子多欢实,全是我的功劳。这可不吹牛,小黑跟我多亲呀,它不管在哪儿,一听我“啰啰啰”叫,四只蹄子腾空,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它可不像那些傻乎乎的白猪,脏兮兮,懒洋洋,它全身紧绷绷,比健美猪还健美。我是真喜欢它,想让它吃得好,每次割草我都拣最好的割,要是草长得不好看,我就把它扔进沟里,不往回带。

时间一扭一扭的,坐着云彩飘过去了,藏在风里刮过去了,我割了好大一堆堆草,大白小白也在阴凉处卧下了,爷还在地中间,身子一伸一缩,一前一后。

我喊,爷,不早了,咱回哇。

早着呢,一炷香还没烧四分之一呢。

咱家窑垴上冒烟了,婆把饭做好了。

你婆熬猪食呢。

小白“咩咩”叫,不让点点去沟畔边,爷也不让我去。我靠在草堆上看天,天上除了云啥也没有,它为啥不飘霞呢,早霞不出门,晚霞晒死人。下雨的时候爷就不上地,一边编筐一边给我讲故事,秦叔宝大战尉迟恭,阮英与众弟兄回铁龙,程咬金三板斧,劈脑袋剔牙掏耳朵。爷还让婆烤红薯、煮鸡蛋、打干馍,让我腿上的骨头有劲。

树影子又往西移了三尺,我起来尿了一道,爷还在锄地,我说,爷,不早了,咱回哇。

早着呢,一炷香才烧了一半。

窑垴又冒烟了,婆这次是做好饭了。

你婆熬糨糊抹袼褙呢。

抹袼褙做啥呀?

做鞋呀,你不看咱的脚都长着口,要吃饭呢。

爷把锄头立在地里,边往出走边掏烟锅,人出来,烟也跟着飘出来。爷的老烟袋是用枣木做的,光溜溜滑,配着铜嘴嘴、铜烟锅,把它在荷包里一挖一摁,烟丝就长在烟锅里,火石打火机啪啪两声,手围个圈圈捧火,再大的风也能点着。爷的荷包包也讲究,牛皮的,可比爸的烟盒好看。有一次爸给爷带了两盒纸烟,我见爷不爱抽,老放在柜柜里,有人来了给别人抽。我就把它们全拆开,烟纸扔到地上,烟丝拨拉成一堆堆。爷骂我败家子,造孽了,这么好的纸烟。骂归骂,他手可不闲着,把烟丝全揽到荷包包里,一连吃了三锅,美得直咂嘴。爸就是不懂爷,下次再拿回纸烟,我还给爷拆。可等下回,婆把烟藏到柜顶老后头,光给别人抽,不给爷抽,等我发现的时候,只剩一根了。婆不识字,就是不懂事。

爷往地塄边边一坐,往远一瞭,我就知道爷要讲古了。

爷问,宝蛋,湫水河的尽头是哪儿,你晓得吗?

晓得,湫水河流到黄河,黄河对面是佳县,佳县是婆的家。

是啊,四十五年了。我和你婆从荷叶坪坐上羊皮筏,在黄河里漂。那黄河的水呀,浪涛涛的,高一下低一下,来一阵风吹得羊皮筏子团团转,没有风它也乱摇摆。我死死盯着前头,单怕羊皮筏子撞上石头。前清时,你老爷爷从黄河大石头里拉出三条人来,都死了,泡得虚胖胖的。我看一眼你婆,又看一眼,她的红花袄湿了,红花裤也湿了,她也湿了。我就想,总有一天,我要给她造艘船,让她坐船回家。

婆的家不就是咱的家吗?

她还有个家,家里有她爹,她娘。

为啥我从来没见过他们?

他们都被吹鼓手唉唉唉嗨哟送到别的地方去了。

爷,你说得不对,吹鼓手吹的是嘟嘟哇哇呜哇。大唢呐三尺长,小唢呐一尺半,都系着红布绳。

爷说宝蛋啊,你快点长哇,长大你就懂了。

大太阳毒辣辣的,在烧火。爷把烟袋挂到脖子上,又朝地中间去。锄把一定烫手,他朝手心喷了口唾沫。我踮着脚尖朝集镇看,村到集镇要下山,跨过黄河就是婆的家,婆的爹娘在等她。爸回来了,我要跟爸说,让送爸的小汽车也送婆,大喇叭滴滴答,滴滴滴答,一路开到婆的家。

后来我就睡着了,涎水一流三尺长,把附近的蚂蚁都招过来了,要不是大白把我踢醒,它们会爬到我嘴里的。爷说蚂蚁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东西,比人厉害多了。我可不信,快下雨时蚂蚁黑压压在院里爬,我跟着抿,一指头抿一片,它们的腿还没我的头发丝粗呢。我爬起来,没看着爷,也没看着锄把,我大声喊,爷,爷,爷。声音飘来飘去,在空中打着回旋,爷不答应。大白小白和点点的尾巴一甩一甩,和天上的云彩一样。我往地里跑,绿叶子拍打着我的小腿,它们还很小,爷说庄稼和人一样,越长身子越往地下扎。我看到爷了,爷睡在地中间,锄把也躺下了。我过去摇他,爷,你别睡了,咱的窑垴直冒烟,婆把饭做好了。爷的眼睛闭着,身子也不动。我又摇他,爷,你快起来。婆把面下到锅里了,捞到碗里了,咱不回去,就坨成一疙瘩了。爷还不起来。我加大力气摇,爷,爷,爷。爷就是不动。我说爷,你再不起,我去叫婆呀。

我想我只能回去叫婆了,爷最听婆的话。

下山路又陡又窄,以前爷一到拐弯处就拉紧我,宝蛋你慢些,慢些。我知道爷老想着灰灰。前年收秋时,爷和婆拉着灰灰也来了,它是一头两岁小驴,耳朵尖,蹄子稳,是爷最得意的脚力。我坐在筐里,灰灰驮着筐。玉稻黍秆全黄了,叶片片像被刀子砍过,都破了,玉稻黍干得指甲都掐不出印。我们一须一须掰,装满两筐三麻袋时天阴了,爷朝天上看了一眼,说北面飘着一疙瘩云,厚着呢,估计雨一会就到,咱回吧,回。灰灰驮了两大筐,又背了一麻袋,爷和婆一人扛一麻袋。还没走几步呢,雨就来了,滴在石板路上一点,一片,很快滑得就像涂了一层油。灰灰没踩稳,前蹄一滑,跪倒了,接着后蹄也一滑,身子一歪,爷急得拉缰绳,拉不动,灰灰跌下崖去,“啊呃”“啊呃”一个劲呼号。爷后来再没养过毛驴,有时听到别处“啊呃”,就站住细听,还点头,好像给灰灰加料,拍着它说,好好吃,吃饱该出力了。后来爷走到那儿,总要朝下看一眼。我也看,婆说一颗玉稻黍就是一棵苗,那么多玉稻黍该长起天高的苗?它们肯定被家雀吃光了,还有灰灰鸟。

我贴着地塄,快走两步,脑袋朝前栽,慢走两步,又想到爷一个人睡在地中间,蚂蚁朝爷爬怎么办,家雀叨爷的脸怎么办,万一山上的黑狼跑出来,咬爷的脚脖子怎么办。我跑起来,越跑越快。

以前我们在半山腰歇一会儿,把住泉眼喝个够,再把水壶装满。婆说她站在二狗家的打麦场都看见了,一个大黑点四个小黑点,从山上一点一点移到山底。大黑点把草捆子放下,锄立起,进到菜园。辣椒、黄瓜、豆角、洋柿子、韭菜、小葱、西葫芦,他背着手,一畦一畦过去,左看看,右看看,像将军在点兵。小黑点拦着另外三个小黑点,不让它们进园,还学着爷的样子背手,一会儿他乏了,坐在地塄上。等黑点们回家,饭就香了,面旗子(面条)花红花红的,婆说这样的旗子才好看又好吃。我告给爸说,当时爸挑起一筷子面喂我,我说没有花面旗旗好吃,爸问婆怎么还吃二混子包皮面,红面不好消化,你们不能多吃,上回不是给你带回来两袋白面吗。婆说吃着呢,吃着呢,面瓮瓮都吃空了哇。婆说假话,我都看见她舀了尖尖一升给二狗妈,二狗妈说好婶呀,还不知道啥时候能还,婆说不要净说外道话,快给娃舅擀面去哇。中午二狗舅端着大海碗蹲在打麦场,吃得一脑门子葱油味,把清水河都熏臭了。

我一口气跑下山,蹚过河。有人站在官桥朝下看,让我慢点跑,宝蛋,你把你爷甩到云彩上去了。我没理他,小溪旁边有片小树林,小黑和其他猪在里面欢乐,一头追着一头,一头亲着一头。它朝我跑过来,哼哼哼蹭我的腿,其他猪一召唤,又跑远了。其实小黑早就不是最初的小黑了,它跟前面那几个小黑一样,被爷从街上捉回来时,一点点大,等变成大黑又变成老黑,就被爷赶到街上,让杀猪的大胡子一刀捅死。小黑要是知道了,肯定会伤心的。我问过爷,为啥不留着老黑?爷给我指叶子,指蝶儿,指天上的云彩,还指相框里的老爷爷,说这都是天道,有一天爷也会死的,爷死了,你会想爷吗?我哇地哭了,眼泪鼻涕一起流,一下午不停,还“嗝嗝嗝”个没完。婆就骂爷,晚上敲着火柱叫魂,宝蛋哎,你快回来,宝蛋哎,回来。

后来我就不信爷了,天天说这个死了,那个死了,可谁都没死,伯伯还当校长,大姑还在山上,二姑还在永宁,小姑还在太原,爸还在城里,正月里爷把三眼窑的炕都烧开才住得下,男的一炕,女的一炕,孩子一炕,婆把柜里的花花被全拿出来,一床都不剩。

婆正烧火,风箱呼哧呼哧喘,山药味从锅里飘出来。婆问,宝蛋闻着饭香了,饿了?我说爷在地里睡下了,怎么摇也不起来。婆的手圪登圪登抖,噌站起,又跌下去,玉稻黍皮编的团垫咯吱响了一下。我又说,爷在地里睡下了,等婆叫呢。婆这才站起来,把硬柴从炉灶里抽出来,压在脚底踩灭,婆说宝蛋乖乖的,不要乱跑哇。婆没解下腰布就跑出去了,也没用篦梳梳头发。那篦梳齿只剩下一半,婆说让头油吃秃了,以前婆去哪儿都要用它梳头的。

一只家雀飞在鸡食盆上,脑袋朝里一伸,嘴还没张开呢,米黄就跑过来,“咕咕咪咕”警告,不许它偷吃。婆说米黄是大花、二花、小花的爹,可它一点都不老,比谁都快。把家雀撵跑以后,它呼一下飞上矮墙,走来走去。我想它肯定看着婆呢。婆一口气爬上山,揪住爷的耳朵,你个老鬼,快起来吧,菜园子都干了,你还偷懒。我去石台子上悄悄看,大花卧在里头正努劲儿,婆说下蛋时不能说话。我就坐在石头上等。

柱子扑嗒扑嗒跑进来,鼻涕流到嘴里也不擦,宝蛋,宝蛋,你爷死在山上了。

你爷才死了呢。

骗你是小狗。我爸叫了好多人,都上山去了,抬你爷去了。

你胡说,我爷只是瞌睡了。后晌我们还要浇地呢。

你不信你爷也死了。

你爷才死了呢。你爷死了,你爸死了,你妈死了,你们全家都死了。

我再不理柱子。他比我大五岁,平时我啥都听他的。我们一起到后山挖鸟窝,摘杜梨梨,跳起来唱“金粪巴牛落落啦啦”,等蝉真的落下来,我们就抓住,把它的腿系在线头上,它想飞又飞不走,翅膀一直扇。有时我跟着他捉蝎子,手电一照,蝎子全身发白,一动也不动,他用小镊子夹住蝎子尾巴,扔到罐头瓶里。爷说三岁看老,柱子迟早是庄稼地里一把好手,我宝蛋可不是,宝蛋以后要当科学家,造轮船,造火箭。晚上爷教我叠飞机,叠轮船,婆总不高兴,让爷好好糊纸袋,用不完这碗糨糊,就不要睡哇。我们糊的纸袋都装了药片片,有一次我肚子疼,就是吃了纸袋袋里装的宝塔糖,拉出一条长长的虫,婆说那是蛔虫,它不死,就会在肚子里吃我,让我死。

我想爷不是瞌睡了,是有病了。去年冬天他老是咳嗽咳嗽,被伯伯送到集镇的医院打了一针,拿了一堆堆药,就好了。我从石头上站起,大花“咯咯哒”“咯咯哒”往下飞,踩了我的头,我也没理。黄铜钥匙挂在墙上,我够不着,只好把两扇门拉上,把锁子虚挂在门环里。爷说这把锁子有三百岁了,比爷的爷的爷还要大。

突然刮了一阵风,又住了。我在打麦场瞭,怎么也瞭不到山路上的黑点点。柱子妈问,宝蛋你吃红薯吗?吃山药蛋吗?我说,不吃不吃,我啥也不吃,等爷和婆回来,我才吃。我又朝官道看,问爷,为啥官道边全是粮站、学校、供销社、卫生所?爷说,普通人压不住,光绪年间,黄河发大水,把官道边的房子都淹了,片瓦不剩,那也就是官家,放在普通老百姓身上,谁受得了,破家值万贯哇。爷一说话就是“清朝民国”,长得也像清朝民国的人,又黑又瘦,白头发,白胡子,额头到脖颈的纹一条粗一条细,一年四季粗布褂子,粗布裤子,裤腰四尺宽,对折了用腰带匝着,到冬天还裹腿,一圈一圈地缠。婆说,老五拿回来的洋裤子,不比你这老粗布强?爷说,那裤子得扣扣眼,急了解不开。

一个黑点从粮站拐过来,越走越近,是婆。我站起来往外跑,钻过柱子家的石头门洞,站在圪塄等婆。婆还巾着腰布,还穿着打补丁的灰粗布偏襟袄,平时婆去街上都要换涤卡布衫、的确良布衫,婆说人再穷都得留两件见人衣裳。婆的头发乱蓬蓬,被风吹得朝后摆,在山路上走一个“之”走,又走一个“之”字,可真慢呀,让人心急,我撒腿朝下跑,在半路把婆拉住。

我问,婆,你不是到山上叫爷去了?你跑到街干啥去了?

到街给你伯伯打电报去了。

你不到山上叫爷,给伯伯打啥电报呢?

宝蛋啊,你没有爷了,你爷不在了。

我哇地哭出声,婆拉紧我,说宝蛋不哭,宝蛋不哭。等我不哭了,婆又哭。我们坐在青石台台上。院里来了好多人,比过年时候还多。爷平时让我数,我都能数对,一,二,三,爷,咱家总共三个人。过年时候让我数,我就总数错,十,十一,二,三,爷,到底多少个?爷捋着山羊胡子,得意得很,说十九个,咱家凑齐了是十九个。婆说爷人懒嘴馋爱过年,集镇杀猪的胡子爷也知道,年前最后一集,爷肯定要割五斤肉,包饺子啊,红烧啊,女婿上门喝几杯啊,猪尾巴搭一根,你给我宝蛋吮哇。家里一股子肉味,柱子爷就爱来,纸烟一根一根吃,好酒一杯一杯喝,把平时朝爷发的威风全灭了。

爷在炕上,也不铺席子也不铺毡,就在光门板上放着。人越来越多,吵得人脑仁子疼。扎纸的三伯伯给院里绑了好多白,最高的那串挑在院门口的大槐树上。他说叫通天纸,你爷七十三岁,天一张,地一张,总共七十五张。还有好多彩,扎在木棍上,风一吹就飘来飘去。伯伯回来得最早,穿一身白,见人就跪,给人家递纸烟。后来大姑、二姑、小姑和爸回来了,也是一张嘴就哭,见人就跪。可他们谁都不陪爷,中间就隔一层纸帘,他们也不看爷一眼。我跟爷说过我最孝顺他,我想爷了就钻后去。爷穿着演戏人穿的蓝底黄花的丝绸袍子,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肚子上,还戴个瓜皮帽,瓜皮帽下压一张黄纸,盖着爷的脸。我把纸揭开,爷眼睛闭得紧紧的,嘴里含个铜钱。我可想问爷呢,这个铜钱是婆做羽毛毽子的那个吗?婆给桃桃姐做一个,给秀秀姐做一个,她们一踢老高,吓得米黄直往墙上飞。后来我再想看爷,就看不到了,爷被他们抬到盒子里,用八寸长的洋钉钉死了。

这下更没人管爷了。他们停一会儿哭一阵,人越多越哭,越劝越不停,可一到吃饭时候,谁也不哭,睡觉也不哭,拉闲话也不哭,上茅厕也不哭。柱子说这些妇女都在假哭,手巾巾捂住眼捂住嘴,一滴泪没有。我跑到我妈跟前,她拉住我,手干得像树皮。我还看到好多人笑,吃油糕笑,喝粉汤笑,吃纸烟笑,打纸牌笑,顺子爷一边涮锅一边笑,二狗叔一边担水一边笑,小黑在人腿里钻来钻去,也在笑。我问婆,爷都不在了,以后再也没爷了,人们为啥还要笑?婆说人活着都有这一天,笑和哭都一样。婆的眼肿了一圈,脸瘦了一圈,身上有一股味,我可想问婆,你不喂猪,不喂羊,不喂鸡,是让它们都饿死吗?可婆不听我说话,她朝山上看了一眼又一眼。爷说村里人死了都要埋到上面,爷知道他会埋到哪儿吗?

“摆路灯”那天,我和亮亮哥哥在前头走,把枣那么大小的玉稻黍芯芯蘸上煤油,点着了扔在路两边。爷说得没错,吹鼓手真的在唉唉唉嗨哟,把人的眼泪直往出引。我跟亮亮哥哥说,咱给爷把路引到黄河边边哇,爷赶集就爱去那儿,跟其他爷爷递方方、下棋棋。他说行。可我们才走到街边边,伯伯就喊,往回翻哇,进了街又得绕一大圈。人们刚才还哭得那么大声,一听这话,都不哭了。我一赌气把玉稻黍芯芯都倒在地上,淋上煤油,一把火点着了。

晚上我梦见爷走啊走,找不到赶集的路,黄河发山水,他也捞不成河柴,他想回家,又看不到回家的路。我急得大喊,爷,爷,被妈摇醒了。灵堂里冷飕飕的,煤油灯芯子晃的时候暗一下,晃过去,又亮起来。伯伯跪着烧纸,爸续香,大娘姑姑和妈坐在地上,点了点头,只有我爬起来,磕了三个头。我跟爷说过,我一定孝顺他。

大姑二姑小姑像约好似的,一齐哭。爹啊,你是活生生把自己累死的啊,除了种地、种菜,还要做凉粉,做挂面,漏粉条,抓蝎子,挖药材,糊纸袋子,就差把自己挂出去卖了。爹啊,你一年到头不敢歇一天,有点空儿就想多挣一分钱,你供养我们五个上学不容易啊。爹啊,你年纪这么大,害着腿疼,还上山下河干活,你就是活活累死的,呜,我恓惶可怜的爹呀……

哭声在窑里低低飞,最后落在爷的照片上,我看见了也想哭,爷没了谁给我讲故事呀,谁带我上地呀,谁背我看戏呀,王爱爱全身扑棱棱闪,不管唱啥爷都说“好”,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哼,爷说等我上大学,要把晋剧团请到家,连唱三天三夜。爷,我还没上小学呢。她们越哭越厉害,趴在地上砰砰砰磕头,说:“我还没好好孝敬你啊爹,你就走了。”“你怎么不多活几年跟女儿享享福哇!”

后来除了爷,一窑人都哭了。

爷被人抬上山的时候,我还在睡。等睡醒,爷躺过的地方又铺上了席子毡,红花被褥也堆在了炕下边,院里的白和彩都没了,小黑和米黄你追我,我追你,大花、二花、小花又在鸡食盆前摇屁股,一切都跟以前一样。我问婆,爷把所有东西都带走了?婆说他啥也带不走。我说那爷把东西留在哪儿了呢?婆说他啥也留不下。我还想问,那么多纸袄、纸裤、纸元宝、纸房子,爷也不带走,也不留下,它们去哪儿了呢?可婆又不听我说话了,她撩起腰布朝外走,一气走到柱子家打麦场,盯住大河看,不知道看啥呢。

我问婆,你是不是也想爷呢?

不想,他管他好受,扔下咱不管了。

婆,你说爷一个人睡在山上,冷不冷,怕不怕?

不怕,死人啥也不怕。

婆,那以后逢集咱还做凉粉吗?

不做了。

那菜园园里的菜,还担到集上卖吗?

不卖了。

不卖凉粉不卖菜,谁给咱挣钱呀?

没钱咱就不花了。

我难过死了,泪蛋蛋一个劲儿朝外滚。过年时爷给我买了个铁皮青蛙,上紧发条放在地上,它就咯呱咯呱朝前蹦,一直蹦到没劲儿才停。爷说以后再给我买不倒翁,它跟爷一样长着白胡子,一直笑,怎么摇都不倒。我恨老天爷,为啥让爷死。

爷死后,婆变了一个人。早起我们把大白小白和点点带上山,它们一见草就啃,“咩咩咩”唱,我用小锄头挖草药。婆教过我,叶子长得细细的,顶头开紫花的草,叫远志,把它的根挖出来,抽掉里面的芯,外面那层皮能救人。我每次都挖好深好深,想看看它的根到底有多长,可每次都等不及,一把揪出来,只有一尺长。爷说这种草跟人一样,命贱,耐活,等来年,它还能长出来。我挖了几个就停,坐到石板板上。云彩一片一片飘来飘去,婆穿个白衫衫,也是一飘一飘的。

我又想爷了,没了爷,啥都不一样了。有时天上亮锃锃的,婆也说头疼,婆以前只有天阴的时候才头疼。爷说你就不能好好歇一天?受下病谁替你呢。婆说你要享福,你歇着,看柳条子能变成簸箩,变成簸箕哇。疼得不行了,婆就吃止痛片,哪里疼都吃止痛片,吃完不疼了,又搓麻绳,不管啥季节都撩起裤腿搓,搓得腿都变红了,肉一颤一颤。又纳鞋底,针锥捅开个窟窿,麻绳穿出来,穿进去,刺啦刺啦。婆一边干活一边唱歌,爷说这陕西小调就是好听,跟着哼,婆就高兴,笑得停不下。

以前婆每天早上守住鸡窝门,先把米黄放出来,再一个一个抱住,指头伸到鸡屁眼摸,摸着蛋了就高兴,摸不着就骂,不下蛋,不给你吃了。爷说婆这个妇女像地主刘文彩,喜欢剥削,鸡天天下蛋,屁眼都下疼了,还不兴人家停两天?不管爷说啥,婆都笑眯眯的。现在婆不摸鸡屁眼了,鸡“咯咯哒”“咯咯哒”老半天,婆也不理,要不是我一天拾几回,蛋保准被狗吃了,被猫吃了,被蛇吃了。婆也总忘了喂小黑,它饿得不行,一个劲儿拱,把猪食盆都拱破了。伯伯有一天给羊圈出粪,揣着羊直摇头,说大白、小白都掉膘了,瘦得就剩一层皮,点点喝不上奶,腿也细了。

婆现在连个歌也不唱,也不笑,整天绷个脸。有时我朝婆看,见婆也跟我一样发呆,不挖药材,不摘野韭花,也不拾蘑菇,就是坐在石头上朝大河看。

我朝婆吼,婆,你为啥不挖草草呢?

动弹不了了。

你为啥不唱歌呢?

嗓子干了。

你为啥不喝水呢?

喝水治不了。

让我爸送你去医院吧,打一针,就好了。

婆不说话,爷死后婆就不爱说话。晚上我们在打麦场吹凉风,婆把晒干的艾蒿腰点着让它熏蚊子。可它们还是嗯嗯嗯飞来飞去,停到人膀子上、大腿上,等啪一声,被拍成个黑点点……大河水被月照着,波粼粼闪,两边的黑一层一层朝外长,长得无边无际。婆一直盯着看,黑咕隆咚的,也不知道她看啥呢。

后来婆就傻了,啥也干不了,明明才吃过饭,她又问我,宝蛋,你饿了哇,婆给你做饭。等我饿得不行了,问婆要饭,她又说你刚刚才吃过,怎么又饿了?

我给伯伯告状,拉他看。婆坐在灶火窑,一个劲儿烧火,风箱高一声低一声,灶膛里连个火苗苗都没有。晚上伯伯和婆一起睡,有一次我被吵醒,睁开眼,婆和伯伯都坐着,煤油灯圈了一圈小小的光,他俩的影子在窑顶模模糊糊地晃。

婆说,鸡叫头遍了,该种地了。

妈,你真糊涂了?咱才刚睡下。

你快起哇。咱凭啥睡懒觉呢,生成个庄户人,就是受苦、种地,就得在地里扒挖钱。你多睡一会儿,就少挣一分,少了就少了,谁给你补呢?我知道你腿疼,你干不了多的干少的,干不了重的干轻的。总得受哇。你不受,五个孩子就得受,你想让他们跟咱一样?

妈,你跟谁说话呢?我爹走了,不在了。

哦,你爹上山去了,种了玉稻黍地茬子硬,得翻三回。你不用去,好好念书,好好考学。不念书跟牲畜一样,活着等死。你放心,我们受死受活,也要供你,你念到哪儿供到哪儿,你要是不好好念,考不上,就回来受苦,庄户人的苦,一茬子不怕一茬子,活到老受到老。

我模模糊糊觉着婆穿好衣服下了地,打开窑门时一股风穿进来,我朝被窝里缩了缩脖子,睡着了。

我断定婆和刘三喜一样,肩膀上挂个褡裢裢,走一步退三步,见谁都说行行好哇,给点吃喝哇,一边说一边笑,可谁见了他都怕。有一回我妈见他上了坡,吓得跑回来,关了木栅栏,和我们圈到灶窑不敢出声。他站在外面连说了十几个行行好哇,给点吃喝吧。我们都没敢说话,直等他走了,我们才跟在他屁股后头喊,刘三喜,流鼻涕,见了女子们流涎水……等他提起棍打,又一哄散了。伯伯说刘三喜就是受了刺激。我问他,婆会不会跟刘三喜一样,拄个棍棍出去要饭,给咱丢人败兴?伯伯说不会,我这才放心了。

可婆还是傻乎乎的,柱子告给我,婆一定是被爷跟上了,让我跟爷念叨念叨,婆就好了。我不知道爷在哪儿埋着呢。柱子就带我到山上,指着一个墓圪堆说,里面埋的就是你爷。我不信,他给我发毒誓,要是说谎,全家死光。我就坐下跟爷念叨,你快回来看看哇,你走了以后婆就傻了。我说你再不管,婆就跟刘三喜一样了。我说要不然,你就把婆带走吧。坟上长几根细草,是爷跟世界的连接,爷在墓圪堆里点头,它就跟着摇,一下,两下,三下。

过了几天,婆真的好了,抹了可多袼褙,剪了可多鞋样子,坐在麦场,一天到晚纳。柱子妈问,婶,你这是给谁纳呢?婆说纳下了谁能穿谁穿,麻绳刺啦刺啦,一针又一针,跳得欢实。村里的婆姨们知道了,争着抢着来找婆,这个拿着枕头、铺巾、被子套,那个拿着鞋垫、鞋尖、鞋帮子,婆就在上面细细描,不一会儿就描好了,蝴蝶、喜鹊、牡丹、梅花,她们说谁也没有婆描的花样子好。大娘用粉莲纸拓下好多,都压到炕席下。

婆还给我们摊软饼,韭菜切得细细的,放到面糊里,锅里抹一点点油,烧热了舀一勺,一旋一摊一翻一卷,蘸着蒜水,可好吃了。伯伯蹲在婆跟前,吃完一张喊一回,妈,我还要,妈,我还要。婆笑眯眯的,给他卷了一张又一张。

镇上二七逢集,婆又开始每一集做凉粉了。婆给灶前堆柴火,我抱紧风箱。婆从面瓮瓮里舀淀粉,一碗,两碗,又从水瓮瓮里添水,一碗,两碗。我刚开始还数得清,后来就迷糊了,闹不清舀了多少碗,添了多少碗。我问婆,行了吗?婆不说话,拿擀面杖搅啊搅,突然说了声“烧”。我赶紧拉风箱,身子前后摆,用上吃奶的劲儿。它咯吱咯吱响。婆说我烧的火最匀称,出的凉粉最好,担到街上,人人都爱吃。婆把凉粉舀到粗瓷碗里,晾过夜,就成了形。婆给我调一碗,怎么吃怎么香。第二天,我把凉粉桶的盖子揭开看了一回又一回,问婆,拿芥末瓶瓶了吗?醋瓶瓶呢?盐罐罐呢?婆说都在布袋里呢,我就让婆把布袋袋挂在我脖子上。我在前头跑,婆担着水桶在后头撵,婆说跟她一般大的妇女都缠小脚,婆的娘要给婆缠,婆跑了一回又一回,就不缠。婆说有大脚,才受得下苦,庄户人受的就是个苦。婆走得飞快,一下下就到了街上,把摊子支起,看谁都笑眯眯的,叫人家吃一碗哇?人家说,没钱,一会卖完菜给行不行?用豆子换一碗行不行?婆总说行,把手往凉粉桶里一探,捞出一只来,叮叮咚咚切好,这个瓶瓶一倒,那个瓶瓶一倒,调好递过去,不加辣子不加醋,都说正正好。

卖完凉粉,婆才赶集,扯三尺花布,买一截松紧带,煤油、醋、洋火、盐,婆把什么都置办得好好的,又跟以前一样了。

种地。挖草药。抓蝎子。打酸枣。挖野菜。捋榆钱。摘槐花。抹袼褙。做鞋。纳鞋垫。养鸡。喂猪。放羊。做挂面。漏粉条。

谁能想到呢。那年七月十五祭河神、放河灯,集镇像条活龙,唢呐合着锣、鼓、镲钹,闹腾腾的,舞龙、耍狮子、游旱船、跑竹马的,把人搅得站不稳立不端。妇女们系着红粉紫绿的绸子,捏住绸尾巴甩,一甩就上了天。婆先还站在边上看,后来开始扭,身子水一样软。爷总说婆比全村的婆姨都扭得好看,婆就笑。婆最爱笑,说哭有啥用,老天爷又不给你下馍馍。爷走后,婆忘了这句话,可那天她一定记起了,一边扭一边笑。谁能想到呢,她和灯一起走进河里,那个把她打捞上来的柳林人一口咬定,婆笑着,怀里搂一只河灯。

伯伯对着麦克风念悼词,越念越低,越哭越响。爷跟我说过,伯伯考完试接不到通知书,到集镇也查不出。婆一定要让他去城里查,婆说肯定有人弄错了,说不定捎通知的人喝醉了,记错你的名字,说不定他路上屎急,把录取书擦了屁股。来回一趟县城要误三个工,婆说不怕,误十个咱也误得起,可不敢误了你的后半生。伯伯没有误,大姑、二姑、小姑和爸都没有误,他们都成了公家人,到月领工资,拿布袋到粮站领粮,再也没吃爷和婆吃过的苦。

婆和爷一样,被埋在了山上。

人人都说婆高寿,通天纸八十二层,比爷那时候挂得高。灵棚搭了老大,拜祭的人一层又一层。排场办得大,鼓手响当当,客人都吃公家饭,一个个仪表堂堂。

婆在照片里笑眯眯的,跟以前一样。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天早起,婆拿着小锄头去后窑挖土,刨出罐头瓶,揭开三层布,把一卷钱数清楚分明白,大的多少,小的多少,十七个人谁都没落下。

婆说,拿着哇,以后,轮到你们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