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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校园文学》2023年7月青年号|周吉敏:耕耘之洲
来源:《中国校园文学》2023年7月青年号 | 周吉敏  2023年08月17日08:14

她小,小到不经意间就被人忽略。南方的山野中,这样的小村庄实在太多了。但是她并不普通,甚至不寻常,从她的身上能够读到世界风云,家国命运,还有人间的传奇。

一、耕耘

水声,像一群昼夜喧闹的少女,从浙闽交界一个叫风岗尖的山峰出发,一路上呼朋唤友,也唤醒山谷里红的,白的,紫的杜鹃,声势浩大,去赴一场亘古的约会。

也是这般的春日天气,“贵二公”,这个吴氏族谱里记载的人,带着他的族人,从一个叫上仓的吴氏聚居地岀发,往山的更深处,去寻找另一片可以耕耘的沃土。

他们必须去寻找,且迫不及待,吴氏的子子孙孙就像田里的秧苗,绿茵茵的,等待着一片土壤让他们茁壮成长。当贵二公从山脚爬上来,气喘吁吁地站在山头,看见一片像涂了一层明油般的河谷野地时,他们已经在山里走了大半个月了。眼前这片河谷平原,不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新的家园吗?当这个念头从他心里升起时,荒野顿时生出了一种亲切。

这片河谷,毗邻闽地的政和,东西两山相对,中部是冲积平原,水从西南来,往北,又折南,最后归入闽江。吴氏这一支就在这里停下脚步,在这片深山里的平原上,举起锄头,犁开黝黑的泥土,种下水稻,引来溪水灌溉。他们把新的家园称为“芸洲”。芸,通耘。芸洲,耕耘之洲,耕耘与收获,生机与希望,都在里面。

吴姓在庆元是大姓,据说三个庆元人中就有一个人姓吴。果然不假,七位当地的朋友坐在一起,其中有三位是吴姓。看着他们不同的面容,想象他们身上流淌的血液,却无从辨认他们遥远的祖先吴王泰伯。庆元的吴氏始迁祖是吴畦和吴祎两兄弟。吴畦,本是山阴人,泰伯第七十世孙,唐咸通元年进士,乾宁二年(895),不从董昌乱,弃官归隐,率兄弟子侄,沿飞云江而上,到达泰顺后坪,两年后,迁至库村。天复三年(903),与弟又迁至庆元墩头,不久吴畦又迁回泰顺库村,从文兴教,一方文气由此欣欣向荣。

曾去过庆元吴氏后裔的聚居地月山村和大济村。两村的村落格局,规划有致,遗留着豪门大族的历史气象。尤其是大济村,在两宋期间出了二十多位进士,可谓门庭显赫。而淤上村,民居朴实,土夯的泥墙与山树田野融为一体,一派天然,是“飞鸟相与还”的一处东篱桃源。吴氏这一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古今相续,与“芸洲”之名相契生息。

暮春时节,当我呼吸着这片山水散发出的浓郁的植物气息时,与贵二公已隔了近千年的光阴。这片古老的土地,依然还是一片农耕的绿洲,唯有“芸洲”之名已成为古称,现在叫“淤上”。地名是另一种历史的烙印。淤,是水底泥沙沉积的意思,想来更名为“淤上”,应是与水有关了。从“芸洲”到“淤上”,此地又经历了什么呢?

还是从族谱上得知。

清光绪五年(1879),大雨织起的灰色雨幕铁网般罩住了浙闽边境的山野,山洪水似一条饥饿的怒龙,一口吞噬了芸洲。洪水过后,河流改道,芸洲成为沙砾滩。村人用自己的双手在沙砾上垒起一个个土墩,重新开垦农田。那时,“芸洲”被叫作“垒”,或“墩村”,后来才正式更名为“淤上”。这是一个建立在河流沉积土上的家园。溪流也从芸洲溪改称为安溪,人们希望这是一条平安之溪。

阳光在草叶上闪闪发绿,安溪婉转穿过广阔的田野,茄子,玉米,马铃薯,芋头,一畦一畦,吸收了阳光与溪水,长出一簇一簇不同形状的绿叶。此外,田野上还有另一片风景:白色的木耳桩,一截依着另一截,挤挤挨挨地铺开去,仿佛下过雪似的,泛着白光。凑近了看,黑色的木耳,一朵挨着一朵,谛听着春天的音籁。这片古老的土地,依然年轻,依然天真。

田野上那个圆形的土墩,像一个置于绿野之上的盆景。村人说,这个土墩就是当年那场洪灾过后,芸洲人在沙淤地上垒石而成的。土墩上草树葱茏,一棵泡桐挺然而出,淡紫色的花朵开满枝头,朵朵都是对这片土地的依恋。

村口的一座房子里,一群穿红着绿,头发花白,也有满头银发的妇女,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挑拣着新摘的茶叶。一人说,唱首歌吧。其中一个张口就来——“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想起了过去,又喝了第二杯……”这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风靡一时的港台歌曲,在一个充溢着茶叶清香的狭小空间里流转,有一种在茶里加了牛奶与咖啡的感觉,甜香中有一种生活的辽阔。

午饭时,先喝一口软软的米汤,然后开筷——红糟笋衣饼,豆腐炖肉,田螺火锅,春笋炒咸菜,泥鳅汤,还有一种土名叫“木莲姜”的野菜,都是老芸洲的味道,也是淤上的丰饶。

二、芸台

芸,还有芸台的意思,指藏书之所。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注定。芸洲竟然暗合了“芸台”之意。

这是另一场迁徙,发生在一九三七年。在中国的大地上,一草一木都与这个年份有着生死存亡的记忆。

春风拂面,空气澄澈。站在淤上的田野上,似乎一眼就可以看见那个离我们并不遥远的年代里的那些人与事,甚至还可以闻到枪炮声里的硝烟味与血腥气。

一九三七年八月四日凌晨,浙江省立图书馆孤山分馆的开门声,在天亮前的黑暗里,听起来感觉特别的沉重,其中还有一丝惊惶。喘口气的沉寂后,只见两个人从馆内抬着一个木箱出来,后面跟着还是两个人抬着木箱……数十人两两抬着木箱子,沿着山道,脚步迅疾,把木箱抬到西湖边装上船。他们搬出了二百三十余箱,其中一百四十箱是《四库全书》,八十八箱是《钦定古今图书集成》,还有一些别的善本。西湖波痕绵绵,满脸愁绪,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这二百多箱的书,从钱塘江南星桥码头启程,在炮火欲来之前,开始了前途未卜的西迁之路。青山夹峙,江流婉转,押书的人却无心看风景,战争那巨大的阴影,像船后拖着的浪花一路尾随,让人忐忑不安。临近傍晚时,船才到了富阳渔山的江边码头,乡民们肩扛手提,连夜藏入当地富绅赵坤良家的大屋里。

战火从北往南燃烧。八月,淞沪会战打响,苏州河北岸四行仓库内八百壮士的血迹未干。在同一时段,日军频繁轰炸杭州城垣。十二月二十四日,杭州沦陷。《四库全书》与善本迁往建德。富阳相继失陷,建德岌岌可危。书籍从建德再次启程,于一九三八年一月三十日分装小船运抵金华。一九三八年二月二日开始,连日阴雨,又继之以雪,金华不能装,而龙泉不能卸,雨雪停后,书到达了龙泉。

《四库全书》与《古今图书集成》在杭州沦陷之前躲过了日寇的炮火与掠夺。而另一些在杭城的书籍珍品却没有这么幸运。时任浙图馆长的陈训慈在《运书日记》里写到“龙游余越园”、“绍兴马一浮”“钱塘高欣木”“藏墨顾昇梅”等在杭的知名人士,其累累藏珍无力自迁,不是毁于战火,就是被掠夺一空。训慈先生也写到了日寇的猖狂之状——“又闻沪来人言,敌在江南大邑,初始秩序甚劣,劫夺无度,继则稍戟。而独蒐索书画古物不厌……书厄之浩大可想。”

人与书都在颠沛流离。请看这条流亡之路:富阳渔山——桐庐中转站七里垅、俞赵——建德北乡松源坞——龙泉——福建浦城——浙江江山城隍庙——江西——湖南长沙——贵州贵阳张家祠堂——贵阳地母洞——四川重庆青木关。行程达2000多公里,漂泊了八年十一个月,于一九四六年七月回迁杭城。

这条迁徙之路,其实只是《四库全书》的流亡之途。从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五日开始,《四库全书》从龙泉继续往内地迁徙,最后到了重庆,而《古今图书集成》则留在了龙泉。它们仿若一对难兄难弟,为了保证各自的安全,从龙泉开始分道而行,等待各自平安归来。

龙泉也不是久留之地。一九四二年五月,浙赣战役爆发,日军一度占领了永康、丽水、温州等地,龙泉危在旦夕。一九四三年二月,《古今图书集成》从龙泉转移到淤上,藏匿在村民吴宗玉与叶美绍的家中,直至一九四六年八月回迁。只是稀有人记下这段艰辛的迁徒之路。

从龙泉到淤上,是从仙霞山脉深处到洞宫山脉深处,群山万壑,颠簸难行。沿途的一道道山,一条条水,一草一木,都写满了这段护书之路的艰辛波折。“今既无余钱又无交通工具,无米之炊,前已饱受痛苦,今将安所效力。瞻念万一疏失,将何以对浙人,何以对文化,不禁殷忧……”这是训慈先生在日记里吐露的运书心声。在烽火连天的岁月,运书何其艰难,那些有名的或无名的人,那些山川,那些草木,都是护书的接力者,都是如训慈先生般殚精竭虑以生命保护中华文化火种的护佑者。

春阳和煦,浙图淤上藏书旧址,也就是吴宗玉、叶美绍家的老屋,黄泥夯的土墙散发出温厚的光芒。这间二层的房子,早已书去楼空,《古今图书集成》的历史气息却留了下来。

浙图的《古今图书集成》,原藏于杭州文澜阁。文澜阁的前身是康熙南巡时兴建的行宫,后改为圣因寺。乾隆四十七年,圣因寺原藏《古今图书集成》的藏书堂改建为文澜阁。乾隆五十二年,陆续誊抄完成的《四库全书》运抵杭州,藏入文澜阁。历史的硝烟中,文澜阁屡经兴废,后拨归浙江省博物馆,《四库全书》与《古今图书集成》则归入浙江省立图书馆。

《古今图书集成》是中国铜活字印刷史上规模最大、印制质量最好的一部旷世奇作,与《永乐大典》《四库全书》并列为中国古代三部皇家巨作。其篇幅是《大英百科全书》的4倍,全书1.6亿字,共10040卷,全面收录了我国从上古时代到明末清初的文献,天文地理、文史哲学、政治经济、农桑渔牧、医药偏方等无所不包。康有为曾说:“《古今图书集成》为清朝第一大书,将以轶宋之《册府元龟》《太平御览》《文苑英华》,而与明之《永乐大典》竞宏富者……诚中国之瑰宝也。”

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人与书都是中华文化的火种。淤上,青山挽起一方宁静,接纳了这一批特殊的来客。同一片时空下,清华大学图书馆的《古今图书集成》在迁徙至重庆北碚时,却没能躲过日寇的炮火,几乎被焚烧殆尽。

阳光跃过屋檐,兜头倒在离浙图藏书旧址不远处的一块平坦上。这里曾是当年浙图善本的晒书场。晒书是浙图的老传统,可追溯至文澜阁。同治元年(1862),曾经的文澜阁主事陆光祺写道:“每岁盛夏暴书凡一个月。由盐运使派儒学官掌之。”一九一二年六月公布的《浙江图书馆章程》第五十二条规定:“本馆每书架逢阴历三伏晒书之期得为一星期以内之闭馆,预先定期登报通告,届时停止观阅。”在烽火年代晒书,晒的是中华文化的风范,晒的是中华文脉传承不灭的精神。

时光已过去了近八十年。一九三七年出生的叶美绍,如今已是一个耄耋老人。这个当年只有六七岁的小房东,曾在伏夏晒书时节,例外帮助过浙图管理人员看守过善本。老人浑浊的目光在回忆往事时闪闪发亮——竹席铺在地上,一个一个木箱子抬出来,一本一本的书铺开去,墨香在阳光下挥发出来,弥漫在空气中。那时候,淤上的阳光与清风有幸,成了《古今图书集成》的忠实读者。阳光还是那年的阳光,风还是那年的风,书中每一个字的气息,浸润了这片耕耘之洲。

在淤上农耕文化展示馆里,看到当年垫放《古今图书集成》的一个木架子。叶美绍记得,当时木架的四个角都放置了杯盏,盏内注入了桐油,以防御虫蚁侵蚀书籍。这个用几根粗糙的木条制作而成的简易木架,把淤上曾为“芸台”的历史风骨,具体而微地呈现在今人面前。

时光如安溪水,道是无情却有情。二○一五年十二月,浙江图书馆淤上分馆开馆,这是浙江图书馆首个村级分馆,馆内七千多册藏书,以及设施都是浙图配备,浙图借的书也可以在淤上还上。时隔七十年后,淤上与杭州再续前缘。山沟沟里的淤上以书与杭州文气相连,与安居在浙图里的《古今图书集成》深情相望。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面对窗外的青山打开,隐隐闻到了北面那片湖山的气息。

图书馆的管理员胡刘青是淤上人,她告诉我,周末的时候,图书馆里坐满了看书写作业的孩子。烽火岁月里藏下的文化种子,在淤上的厚土里,已然萌芽,继而开花结果,延续着淤上“芸台”的历史风华。

三、趁熟

山脉连绵,河流向天空敞开胸怀,与大地交织在一起……经过千百年来的开垦,淤上阡陌交通,层层烟火染上绿野田畴。

时间与脚步是淤上内在的一道道经脉,迁徙者一批批上路,向着这个浙闽交界的深山河谷走来,从最早的吴姓,相继有夏、叶、陈、董等姓氏,形成淤上、车下、甘公坑,店后山四个自然村。这张迁徙图中,有一条经线刻得特别清晰。

站这条经线的这头望那头时,广阔的水面顷刻间从岁月的刻度表上漫上来,每升高一度,就是湖山万里。这是五百八十平方公里的新安江水库,以及水底的一千多个村庄,二十多万新安江人,涉及安徽、江西、浙江其他县市,持续二十多年的移民图景。淤上只是这张移民版图上的小小一角。

一九六五年,距离新安江水库第一批移民,已过去了近十年。新安江水库的水位高程已达百米。水位还在不断上涨,水进人退,坪山公社的二十七户,一百五十一人,列入了春季的移民计划。比起第一期移民出现的行军式,说走就走的“大跃进”移民,已平和了很多,毕竟风向变了。坪山公社先派出了四位代表去江西和庆元了解落户地的情况,他们看到江西实在太苦了,于是选择了庆元的淤上村。

五十八年前的这次离乡,今年七十三岁董文义老人还是记忆犹新。那年他十五岁——

那条上学的路,已被水吞吃了一半,村口那片小树林只留下了树冠在湖水中摇来晃去,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执着一支巨大的画笔,在一块巨大的绿色画布上涂来涂去。眼看着水就要满上来了。

农历三月初六那天,父母开始整理东西,把能带走的整理成一堆,桌椅板凳、橱柜床榻、酒壶烛台等,父亲还拆了两扇门板带走,把能想到用到的尽可能带走。而想带走谷仓、风车,却是没法的。这跟之前“洗脚上船”的转移已有不同,但还是走得急。初八晚那一夜,一家人就睡在稻草铺成的地上,寒风潜入没有门板的屋里,春山草木的气息特别的好闻,但一股强大水汽压过来却让人无法入睡。父母辗转反侧了一夜,十五岁的少年已懂事,也没有睡好。

天没亮,父母就起来整理东西了。天亮后,他们把生活物什装上船,带着他和弟弟妹妹,揣着全家五口人总共五百元的移民安置费坐上了船。生产队里的两头牛怎么也不肯上船,村人只好硬拉着牛鼻子拽上了船,牛哞哞的叫声在空阔的湖面上回荡。牲畜也有知,此一别,将埋骨他乡。少年记下了临走那一幕:村路边,泥田里,丢满了各式各样的家具和数不清的坛坛罐罐,似刚经历过一场无序的掠夺。

说起当年离家的情景,老人那双苍老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雾,这是被岁月稀释了的那场大水的遗迹。

坪山公社二十七户,先乘船到新安江大坝,卸下船上的物品,再各自装上车,然后坐车到金华。吃过午饭,再坐车到龙泉,过了一夜,第二天从龙泉坐车到了淤上。这片山谷,再次敞开天地般的胸怀,像以往一样,接纳了这批无奈奔赴他乡谋生的人。

淤上,这片广阔的绿色田野,让初来乍到的新安江人放下了心。先是租房子住下来,然后开始砍树打泥墙建房。从淤上山中挖出来的黄泥,成为每户人家遮风的墙,用淤上的泥土烧制出来的瓦片,成为每户人家挡雨的屋檐。几个月后,几十幢黄泥墙房子,像雨后蘑菇似的出现在西南面山脚下的田野上,炊烟袅袅升起,与淤上这一片天地连在了一起。

勤劳,是与泥土长期相互磨合出来的美德。我以为这种美德就是人类文明的骨血。新安江人在淤上凭着勤劳开始过日子。他们每人分到一亩八分地,编成淤上第九、第十生产队。他们的生产队,先是跟当地一样种单季稻,收割时一个人分到了一百斤稻谷,这个数量显然不够全家人吃。第二年,他们就开始种双季稻,每个人分到了五百斤稻谷,还在自己的土地上大面积种上玉米、小麦等,解决了生存之忧。

生命的繁衍最能体现安居乐业。到了淤上后,父母又给董文义添了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而董文义作为长子,辍学务农,后来学做木工造房子,与父亲一起撑起这个家。他二十二岁结了婚,老婆邵有莲是新安江移民到江西宜黄县鸟坪村,是迁到淤上的她舅舅从中牵的红线。他们二十八岁时独立门户,三十一岁时建了自己的房子,生了两个女儿。现在淤上新安江移民的人口比之前增加一半,已有三百五十余人。新安江人的根已深深扎入淤上的土壤,汲取山川大地的元气,生命之树已然枝繁叶茂。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新安江人一点一点融入这片耕耘之洲。他们学会讲庆元话,也教后代讲新安江话。董爱英说,与父母,还有长辈一起时,一般讲新安江活,与同辈会讲庆元话,与孩子有时讲庆元话,有时讲新安话,切换着频道,让他们熟悉两种话。方言是乡音,也是培育乡情的土壤,是黏合剂,是文化的认同。一口庆元乡音,到哪都是庆元人。说起新安江话,即使散落四方,也认得是同根人。

董爱英说这话的时候,正从楼上端着咖啡下来。我们喝着爱英手冲的咖啡,那些离乡的往事,显出岁月沧桑里的一份香暖来。所谓苦尽甘来,就是这种情状吧。

董爱英也是饱尝离乡之情的人。她嫁给了青田人,二○○六年一个人去了西班牙,做过餐饮,开过酒吧与服装店,现在跟爱人一起做百货生意。二○一六年在淤上买了“山花小区”的地基,花了一百多万元建起了洋气的三层楼房,然后接父母住了进来。二○二○年,她把一双儿女从国外带回了淤上老家,在淤上小学就读,自己则两地跑。于董爱英,家乡已是故乡。

血脉亲情,是与故土相连最牢固的那条绳子。董爱英在微信上常晒她九十岁的奶奶董根花的照片,叫奶奶“美妞”,说爱美不分年龄,说奶奶不愿意剪短头发,坚持长发披肩,挽成一个髻。这位淤上最年长的新安江移民,衣着干净整洁,满头银发,五官端庄细致,年轻时的美丽清晰可见。岁月,似乎对这位老人格外眷顾,那些离乡背井谋生的艰辛已被儿孙满堂的美好生活渐渐抚平。

店后山在淤上村的西南面,是当年新安江移民第九队的聚居地。安溪水在官坝上汇集成一条长长的雪线,然后翻过官坝,嘻嘻哈哈地蹦跳下来,奔向前方。村子就在官坝的左边,是这片山水最灵动的一个地方。

村子里静悄悄的,无一人走动,仿佛还在冬眠。房前屋后的枇杷树正结着青青的果实,再过一个月枇杷黄了,不知有人来采摘否?人类迁徙的步伐何曾停止过?那些像水一样出山的淤上人,还会回来吗?

空气中飘来煮春笋的气味,赶紧寻香而去,见一位农妇正在灶上把剥了壳的春笋焯水。她是董文义的大妹董彩娥,两个女儿都已嫁人,两夫妻在家种些蔬菜,收拾点山货,侍候孩子们带回家的“肉肉”植物。出门时,我回头又看了一眼庭院里几十盆长得莹润可爱的“肉肉”,想着自己是一个养不好“肉肉”的人,不由羡慕了起来。

继续在村子里闲逛,看见一座豆腐作坊。同行的海平说,做豆腐的周香英,六十八岁了,做的豆腐比本地人细腻,淤上人吃的豆腐大都是她家供应的。想起午饭时那道豆腐炖肉火锅的鲜美,不禁多看了一眼这个普通的豆腐作坊,也看到了一颗细腻的心,和一双勤劳的巧手。

遇见吴国平老人正在屋前慢慢地削着木杆子。他说是用来插四季豆和豇豆的。可以想象,当它们插入泥土时,青青的藤蔓就会绕着杆子一圈一圈地爬上来,然后开出一朵朵花,然后累累的豆角藏在叶子间,然后采摘……这其中有人与泥土,与草木,相契而生的一份安然。

在村中看见一座“心安亭”,旁边还坐落着茶寮、酒坊、荷塘,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休闲度假之地啊。原来是村里的吴小云在这里曾开过民宿,现在又去庆元县城开火锅店了。“心安”与“新安”谐音,“心安即吾乡”,多好的想法啊。昌平兄说,乡里正发展生态农业,开发民宿,引乡贤能人回家创业。我想,吴小云一定会回来的,心安亭在家乡等他呢。

写下以上文字时,正是小满,雨水热烈地表达着这个节气。淤上应该也在下雨吧?于是拨通了董文义老人的电话。果然,淤上也在下雨。雨水正灌溉淤上的田地,秧苗挺直了腰杆,再过一个月,就可以插秧了。到时候,老人家那二亩地里一片绿茸茸的,两千斤稻谷的收成也就在望了。

突然想起“趁熟”这个词,它的意思是赶往有收成的地方谋生。这个词好,就送给新安江人到淤上的这一次迁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