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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3年第7期|徐兴正:一部分
来源:《雨花》2023年第7期 | 徐兴正  2023年08月17日08:12

我是星辰的一部分。——张楚《一部分》

1

早上八点十七分的阳光,照射在她身上。她是乘坐185路公交车的一位姑娘。185路公交车行至广福路中闸站,阳光恰好从左侧车窗照射进来。中闸这一站名一定来自河流,只是河道被封盖起来,一条暗河,看不到了。她坐在公交车右侧座位,阳光照射在腿上。她穿牛仔短裙,运动鞋。短裙颜色暗沉,也许是因为经过流行一时的做旧、做破、做脏、做乱工艺处理,也许是阳光没有照射到上面的缘故。运动鞋色块较多,有五种以上颜色,同样不在阳光照射范围内,却十分艳丽,就连不起眼的鞋带也露出耀眼的红头。鞋带的打结方式不是蝴蝶结活套,而是被打成了死结。运动鞋之上,短裙之下,她的腿沐浴在阳光中,洁净,明亮,甚至辉煌、闪耀,让她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变成了一位非凡的女人。这种非凡,也许会让人联想到法国画家欧仁·德拉克罗瓦那幅纪念1830年法国七月革命的著名绘画《引导民众的自由女神》,有时候它也被叫作《自由女神引领我们向前》。不愧是浪漫主义绘画,自由女神上身赤裸,一手持枪,一手举旗,露出丰盈、漂亮、圣洁、高贵的乳房。集女儿、妻子、母亲于一身,她在那幅绘画中出现,不是因为苦难,而是为了自由。

185路公交车上这位乘客,她穿什么上衣、留什么发型?她的脸庞圆润还是瘦削?嘴唇厚还是薄?她是否画了眼影、涂上口红?

这些都没有被注意到。

注意到她的腿,是因为阳光吗?阳光照射,万物生辉。

肯定不只是因为阳光。毕竟,腿的线条优美,肤色白皙,而且她那么年轻,充满活力,还有走遍天下的企图。这些都先于阳光照射而存在。要是将她换成一位中年妇女,又不幸患上静脉曲张,即使穿着长筒丝袜,小腿上的肿块也会暴露出来,阳光并不能使它变美,一点也不能。

不过,如果阳光照遍这位姑娘全身,同时还照射到旁边其他人身上,那么,她这美反而很难展现出来,或者说即使展现出来了,也容易被忽略。

这是一部分之美。

难道会有一种整体之美吗?整体总有缺陷,不可能完美。

整体之美并不存在。就连整体本身是否存在、如何存在,也都疑影重重。只可能认知一部分,不可能掌握整体。医学对疾病和患者是这样,气象学、星相学、物理学、化学、工程学、社会学、心理学、哲学对世界和人类也都是这样。如果以是否被认知作为判断标准,那么,人们能面对的其实只能是一部分。除了这一部分,其余等于不存在。

整体存在于瞳孔,世界就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连看都看不全面,太多不可知。当一部分不可知转化为可知,新的不可知又出现了。总有不可知,无穷无尽,没完没了。

185路公交车是一个整体,她就是这个整体的一部分。她在阳光下展现出的美感,更是一部分的一部分。她的生活是一个整体,她的此刻就是一部分。她的生活,总有悲伤和喜悦吧,而此刻,所展现出来的一部分美,也是中性、中立的。

实际上,185路公交车还远远不能构成世界这个整体。公交公司有多少辆公交车啊,其中185路公交车就不止十辆八辆。而公交车公司又仅仅是众多公司之一,沧海一粟。沧海也不是整体,还有比它更宽广、无限的东西—宇宙。

至于她的生活,更不能构成世界这个整体。这世界上有多少个人,有多少种生活啊。

她的此刻,这一瞬间,也是偶然。未必就能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2

她发送过来九张照片。为什么是九张呢?那时用微信发送照片一次最多只能发九张,可能是为了用足这个限量吧。按说也可以少发送一两张呀。

她收到为她网购的《百年孤独》,南海出版公司2020年出版的插图纪念版,这个版本的译者是范晔,插图出自智利人路易莎·里维拉之手。插图均为热带雨林想象之作,有小金鱼神秘现身,也有火车轰隆隆开来,还有雨点永无止息落下……封面藤蔓上悬挂着实验室,叶片托起教堂,草茎爬满红蚂蚁,除了这些,坩埚、火焰、羊皮卷、指南针、血液、枪声、死亡、乱伦和梦境也出现了。她曾在“微信读书”上读过这本书,非常喜欢这个插图纪念版。

她买来一条长裙。那家服饰店位于县城一条容易被忽略的街道上。吸引她走过去的不是铺面当街的橱窗,而是一道窄门。有橱窗吗?如果真有,那么衣服是挂在铁制架子上,还是穿在塑料模特身上?过后,这一点,她完全没印象了。当时,她只觉得那道窄门为她而开。也可能因为之前还收到其他好多书,比如《卡夫卡小说全集》,而她恰恰读到其中一篇小小说《在法的门前》,虽然那道门和这道门完全不是一种意思,但她还是产生了联想,或者说臆想。走进去时,发现窄门一点也不窄小,相反足够宽阔,两个人,比如一对夫妇,并肩通过也绰绰有余。甚至还允许两人中间再牵一个孩子,哪怕这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为什么会有窄门的观感呢?可能因为街道上太空了。真是太空了,服饰店里的确没有别的顾客。不知道那些热衷于逛街的女人哪里去了。她本来不打算买什么衣服,只是有意无意进去一下,最多随便买一件头饰,抹额或者发夹,总之什么小物件都可以。她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偶尔会买一些可买可不买的小东西,实用的或装饰的。可是进去之后,不经意间,她一眼看上一条长裙。从领口那儿取出吊牌,看到这样的标注:

材质:棉麻

颜色:栀子杏

棉麻这种材质,让她觉得可靠、舒适。比涤纶、锦纶可靠,也比丝绸、羊毛可靠。比单纯的棉舒适,也比单纯的麻舒适。穿上它,身体会受到呵护。栀子杏这种颜色她肯定见过,却是第一次知道这就叫栀子杏。栀子花瓣飘落在裙摆上,一定辨认不出来吧。这场景多美啊,她像个小姑娘一样想道。杏,青黄,羞涩,是少女的神态吗?她完全忽略了吊牌上标注的风格:知性、文艺。

这太模糊、抽象了。

直到拍摄照片,才注意到。生活中,事物模糊、抽象的一面经常被清晰、具体的一面所挤占,她一向听之任之,也不管不顾。

她穿上这条长裙,夏天就来临了。

照片上这条长裙,看不出她是否穿在身上。照片上这本书,也看不出她是否抱在怀里。既有这条长裙、这本书的单独照片,也有它们的合影照片。这条裙子的照片并不完整,很难判断它是不是连衣裙,只能从宽阔的裙摆看出就是长裙。不过也不一定,好多A型裙也只长及膝盖,短裙裙摆也可以比较宽松。这本书的照片也不完整,很难估计它的开本、厚度,抱在怀里会不会太大、太沉。都是一部分。

看到这些照片,能感受到这本书,她喜欢到什么程度,这条长裙,她又心动到什么程度。

只拍摄一部分,她这是受限于自拍,还是有意为之?

从这些照片去感受她,感受她的喜欢和心动,你会发现她只拍摄一部分是对的,是好的。完全对,非常好。

一部分,更能引起遐想,也更经得住遐想。

遐想未必产生美,但遐想肯定会拓展美的边界,使之趋于无限。

她还将自己从整体之中抽身出来,消失于一部分之中。这种美是不在场的美,是虚无的美。

藏身于一部分,这是她的狡黠吧?

3

清晨,阳台上,阳光转瞬即逝。

其实也不至于这么短暂。到阳台来比阳光照临至少晚了一步,这是一个主观原因。客观原因也有,在斜对面的高楼上空,一块云团遮住太阳,待到太阳重新冒出来,照射角度发生偏移,被高楼挡住,不能再照进阳台。

阳台上的阳光平时就稀缺,这个清晨更是珍贵,黄金一般。

客厅、餐厅连在一起,相连、转角的两面墙下摆满书架,书架一溜儿延伸到阳台,顺着再摆上一个书架,这个书架背后也是一个书架。这两个书架一模一样,仿佛一对双胞胎,背向而立,亲密无间,一点也不生分。它们将阳台隔断为两段,留出一扇门那么宽的位置作为过道。一段与一间卧室相连,有一个洗衣台,一个晾衣架。洗衣台下放着一台洗衣机,滚筒式,用了十年了,和绝大多数书架一样,从旧房子搬来。书架新买了一个,就放在客厅沙发对面,长达3.9米,容量是所有书架的1/4。晾衣架是新安装的,自带照明灯,灯箱里还藏着一个马达,可以电动升降。与客厅相连这一段,顺理成章地被用作书房,书桌上铺了一块泥褐色桌布。旁边角落安插了一个搁物架,四层台板,摆满书籍,可供随手取用。书桌一端的墙壁上,挂着一副黑桃木边框软木板,软木板上钉着九张卡片。七张卡片分别是普鲁斯特、麦卡勒斯、马尔克斯、里尔克、王尔德、卡夫卡、契诃夫的肖像,其中马尔克斯这张卡片其实只有一句话,“跑向那干燥的风的尽头,跑向比那永远不会落山的太阳更远的地方”,黑底上一个白色方框代替了肖像,而其他六张卡片,肖像几乎占据整张卡片,都有一句话打在肖像之上,卡夫卡那句话是这样的:“一本书必须是凿开我们心中冰海的利斧。”另外两张卡片是东山魁夷绘画《雪月花》系列。书桌上有时几乎堆满了东西,若干书,一个笔袋,一台笔记本电脑,一个杯子,可能井然有序,也可能乱七八糟。有时候又收拾得空无一物,以至于干净得过分。

阳光通常照在这些卡片上。东山魁夷绘画,山间的雪,林中的雪,树梢的雪,石上的雪,在阳光下闪烁。而卡夫卡等人的面孔,似乎更加忧郁了。马尔克斯的那句话,始终保持中性、中立,既不冷淡,也不热烈。

阳台变亮,这亮色准确卡在“金黄”这个刻度上(如果确实存在这样一个刻度的话)。黄金一般的金黄。

阳光消失,阳台一下子黯然失色,金黄没有了,一切又陷入赤贫状态。

并未看见过黄金,更没有抚摸过黄金。想象的金黄,与黄金的金黄,一样美吗?想象在质地、色泽上或许稍逊于黄金本身,但或许也会更微妙,更奇幻吧。

阳光也有大度甚至奢华的时候。这种时候,书桌一端的那面墙壁,钉着卡片的软木板周围,都会被照亮。余光还会散落在唱片机上。唱片机为一位小说家朋友所赠。这位小说家朋友留长发,会弹吉他(或许只是装作会弹),翻唱周云蓬的《随心所欲》特别好,《杜甫三章》和《沉默如谜的呼吸》也唱得不错。但翻唱罗大佑时总是跑调。他这些年也一直没钱,却舍得花上千元甚至数千元淘来一张老唱片。他赠送的这种唱片机,不止可以播放唱片,播放CD,还可以用蓝牙播放。他者的品位、趣味,以一种热心肠的方式植入到阳台。这部唱片机还没播放过任何一张唱片,因为一张唱片也没有。但它反复播放过一位女歌手翻唱的莫文蔚的《这世界那么多人》。可能是女歌手平时用嗓过度吧,歌声显得低沉、苦涩,原唱那轻浮的悲伤,被翻唱成深沉的沧桑。这时,唱片机那镀铜的喇叭,却因落上一身光斑而熠熠生辉,发出黄金一般的金黄。看来,在特殊光照之下,铜也可以是金黄色的。那么,悲伤或沧桑,会是一种什么颜色呢?

阳光照临之前,时光在等待。短暂照临之后,时光也在等待。前后的等待,皆为这一瞬间。有时候,确实比一瞬间长久,但也长久不到哪儿去,终归是短暂的事物。美国作家罗恩·拉什写过一篇标题叫《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的短篇小说,它有一个悲伤的结尾:“奥施康定的糖衣开始融化。口腔里有一股苦味,但是我希望这种滋味能再停留一会儿。我们过河时,遥远的堤坝边有一抹小小的灯光,是灯塔,还是篝火。远处,鱼在水流中扑腾,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好在,这样的瞬间,总能在人生中不断重现。

如果阳台能从日出照射到日落,而且每一处都能被照射到,那么,又会是怎样的情境呢?

这是时光的一部分,它远远超出了整体。就像金黄超出了黄金一样。

4

可以确定,世界首先向我敞开的一个角落,是我的出生地。我在那个叫徐家寨的地方,平庸的一生从啼哭、哺乳、闹腾开始。小学语文课堂上,我有次被罚站,是因为不恰当提问。那篇课文极其短小,好像只有这么一句,“过马路,左右看,不在路上跑和玩”。插图上的街道、行道树、汽车、行人,行人之中穿长裙的妈妈和穿短裙的女儿,这一切都超出徐家寨人的认知,没有一样是我能明白的事物。何况插图并非写实风格,不但妈妈和女儿与徐家寨所有的妇女儿童不一样,而且行道树的颜色也不同于徐家寨任何一棵树。而马路,徐家寨是在悬崖峭壁上将羊肠小道凿平、加宽而成的。这是真实的山区马路,只能直行,不能横穿。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峭壁,怎么过?你左右看,有什么用呢?我知道“跑”的意思,也知道“玩”的意思,但不知道“和”是什么意思。语文老师来自县城近郊坝区,他读初中时骑自行车上下学。虽然这位老师平时认为我是为数不多的又聪明又用功的小学生之一,比较喜欢、器重我,但他仍然断定我这样提问就是捣蛋。复读了一年五年级,我考上县城初中,步行一百多里去上学,走的绝大部分是公路(也就是马路啊),到了城里,才知道在离开徐家寨之前,那里就是我的全世界。

我四十五岁这年,在北京待过四个月。其间回过一次昆明,加起来也不到一周。除了集体去国家博物馆参观,几人相约去鲁迅故居拜访,与一两位朋友去元大都旧址散步,独自去单向街书店参加活动之外,我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一间编号为603的房间里。这与我的预期和计划完全不符。我本来打算,像被曾经罚站的“过马路”一样,狠狠地穿过北京。我希望自己能像一条小爬虫,当然是有着漂亮的躯壳、轻盈的身姿、敏锐的触角、亮晶晶的瞳孔的那种小爬虫,触摸到这座城市的神经中枢和末梢。但事实上,我连葡萄牙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都不如,这位号称足不出户的孤身男人,好歹还无数次爬进“里斯本这个托盘”,他在这个硕大无朋、神秘莫测的托盘里,多像一只迷路的蚂蚁啊。他问:“我经常想知道,如果我能够在富裕的屏护下躲避命运的寒风,如果我叔叔的道德之手没有把我引进里斯本的一个办公室,如果我没有把工作换来换去直到最后随俗高升为一个好样的助理会计、并据此得到一份午间快餐般的刚刚够我生存的工资,我会成为一类什么样的人?”这佩索阿之问,显然属于明知故问。他写过一则《头脑里的旅行》,回答得并不响亮,却非常清楚。“黄昏降临的融融暮色里,我立于四楼的窗前,眺望无限远方,等待星星的绽放。我的梦境里便渐渐升起长旅的韵律,这种长旅指向我还不知道的国家,或者指向纯属虚构和不可能存在的国家。”我这样独处,世界就是这个房间,还不足二十平方米。这段光阴所留下的一二十万字,几乎都没有摆脱被废弃的命运。佩索阿那则《写下就是永恒》中提到,“有时候,我认为我永远不会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了。一旦写下这句话,它对于我来说就如同永恒的谶言”,让我意识到自己的溃败,以及这种溃败的残酷无情。妻子写下一首题为《爱情》的诗:“海伦堡中央广场澜香苑1-3709室/127平米不说多余吧,也只是寄居/两人其实住在对方身体里/多么盛大,多么幽深//清晨,她从一夜欢愉中醒来/在经由飘窗而来的阳光和尘埃里/他像个贪睡的婴儿/想起他喊她:小,妈,妈/她就只想将他重新养大成人。”一位年长朋友曾经戏谑我,说我软弱怯懦,没能忍受住生活的欺负,就从婴儿期一步跨到中年,以逃脱少年和青年的麻烦。我真有那种本事吗?这首诗帮我找回了我的青春期。我没有为此感到不堪,而是泪流满面。

几乎都是自身原因,我没去、没能打开这个世界。昆明这座我居住至今已有十五年之久的城市,它依然陌生,犹如异地恋人的身体和生活。单位一位同事告诉我,我现在的居住地离梁家河地铁站那么近,从A口进入,乘坐3号线,只有九站,只需二十多分钟,到西山风景区地铁站,从A口出来,就怎么怎么样……他想让我弥补自己居然还没有登临过西山的人生遗憾。既然在昆明居住,就得到西山看一看滇池吧。我通常不敢携带自己,搬运自己,总是将自己关押起来,甚至在体内也禁止动弹。这当然不是囚禁、刑罚,只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蜷缩,一种悲观消极的保全,类似于严重怕冷的动物采取冬眠措施。

这些年一直没有太多可自由支配的钱,以至于购买一套沙发,这套沙发用坏了需要更换新沙发,都成了家里的大事。妻子感叹过,我还没在沙发上好好坐过几次呢。我真有那么惊慌、忙碌吗?在还算宽敞的家里,我经常待着的地方也很小,它就是被用作书房的一段阳台。

甚至身高也在缩短。较之于二十六年前的高考体检结果,我现在的身高缩短了三厘米。过去听张楚的一首歌《卑鄙的小人》:“隐藏的欺骗,变得很阴险/漂亮的花边,漫长的改变……快速的躲闪,无知的瞬间/卑鄙的小人,安静的一天/诱惑指引我发现,成熟的那张脸/诱惑指引我发现,他站在我旁边。”那时候还以为“小人”是指道德,毕竟使用了“卑鄙”一词。如今想来,“小人”也可以(可能)指身体。我这样越来越“小人”,难道不卑鄙吗?

小人之小,也许还在于并不能完全拥有自己。史铁生在长篇《务虚笔记》里,就通过小说主人公发现过一个人生悖论:“我是我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看来,这位小说主人公(小说家史铁生的替身?)也是一个小人。

5

我还算侥幸,自身承受过的疼并不多,其中最难以承受的是牙疼。乳牙的疼,疼了好多次,每次一疼就是好几天。最晚一次是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我之所以记得这个时间,是因为自己已经学到一些好词好句,会暗中使用这些好词好句去讨好即将被新生牙齿换掉的乳牙,但它不吃这一套,还是那样朝死里疼。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将我置换成“他”,将乳牙置换成“你”。这样一来,你疼的就是他,而不是我。你想怎么疼就怎么疼,他疼得大哭,我也不掉一滴泪。多少年过去,儿子换牙,去牙医那里拔牙回来,我母亲还将这个笑话讲给他听。还有一次经历也让我难以承受,小学四年级暑假,我从一棵正在砍伐杉树的路上经过,脚底下一不留神摔倒了,一骨碌滚到杉树跟前,腹部意外被刀斧砍伤,被送到村里卫生室作清创处理。医生等不及派出的人去镇上卫生院买麻醉药回来,就对开始发肿的伤口进行缝合,一共缝了二十三针。这位医生曾到卫校进修,多少年来,从未缝合过这么长的伤口。他一开始竟然没想起将针弄弯,甚至忘了用镊子夹着针来缝合。他真够慢的,但再慢也没超过半小时。记忆确实吊诡,这次缝针带来的疼,竟然抵消了之前乳牙既频繁又长久的疼。这可能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吧。乳牙换掉不留痕迹,而腹部这道疤痕却将陪伴我一生。除这两种之外,其余的疼也都算不了什么。

但我亲眼所见、还要一起忍受的疼,却太多了。姐姐薅玉米时被落石击中额头的疼,父亲放牛时被滚石砸断一条腿的疼,母亲罹患不治之症深入骨髓的疼、弥留之际无法喘息的疼……它们总像梦中的石头一样敲打我,也像梦中的密室一样令我窒息。妻子临盆、难产的疼,曾让我领受到生命的庄严与苦难。这些年,她说不清道不明的疼,还有不同于具体的疼、可能称不上疼但比疼更难缠的眩晕、昏迷、茫然,就像抽水机一样抽取生命源泉。所幸,这抽水机并非涸泽而渔,还算仁慈,它只抽取源泉中那些健康、活力和安宁、快乐的东西,将亚健康、疲惫和烦躁、痛楚的东西留在生命里。而儿子成年后隐秘的疼,以及他内心的荒芜,更像梦中的石头无法落地,也像梦中的密室无法打开。

我知道、理解、懂得的疼可谓不计其数,它们就是人类的隐疾,藏身于一本又一本书中,而我恰恰读到了这些书。古老的疼,中世纪的疼,近现代的疼,现当代的疼,后现代的疼,眼面前的疼,未来的疼;战乱的疼,杀伐的疼,处决的疼,关押的疼,拷打的疼,背叛的疼,伤害的疼,逃亡的疼,不知所终的疼;恐惧的疼,害怕的疼,担忧的疼,烦恼的疼,孤独的疼,贫穷的疼,绝望的疼,无以名状的疼,无休无止的疼。如果不能说整个世界、大半个世界都是疼,那么退一步,至少可以说这个世界一直在疼吧?况且,何止是疼呢?肯定还有眩晕、昏迷、茫然呀。

美国人保罗·布兰德、菲力浦·扬西合著的《疼痛:无人想要的礼物》,记录了形形色色的疼痛。在这本书里,疼痛只是可怕的一部分,比疼痛本身还要可怕的另一部分是失去疼痛,以及随之而来的血肉模糊、触目惊心的自残。那些失去疼痛的人,其实也就等于失去了身体,他们不是空空如也,而是破败不堪,生命变成一盘散沙,骨髓是骨髓,血脉是血脉,肉身是肉身,毛发是毛发,苍白是苍白,无力是无力,软弱是软弱,再也不能聚拢在一起。

6

有一篇小说讲述了一个忽然停止的爱情(未必就真是爱情)的故事。盛夏一个正午,小说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展开了一场暴风骤雨般肆无忌惮的欢爱。两人大汗淋漓时,这场欢爱忽然停止。不过,小说也给了期许:秋天再继续吧。但他们还能否继续?那是收尾以后,小说之外的事情了。

作为无数欢爱之一,这场欢爱应当而且必须停止。它之所以值得去虚构,就是因为这场欢爱大汗淋漓,还被忽然停止,这才上升到隐喻层面。不过,这都是“小说家言”,倒也不足为据。

将小说放大到现实,停止,忽然停止,究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火车“哐当”一声被卡住了,但这个结果总好于脱轨啊。意味着已经离开此岸,却抵达不了彼岸,剩下的只有泅渡。意味着目标消失,当然目标可能是爬升的峰顶,也可能是堕落的深渊。意味着一种好被中断,也可能相反,一种坏被阻止。还可以说得极端一点,意味着善念断绝,或者相反,恶行铲除。

有的事情,还来不及开始就结束了。有的事情,本身就不太可能开始。有的事情,随时都会戛然而止,比如生命。有的事情,无所谓开始,也无所谓结束,比如生活、命运。有的事情,周而复始,一再重演,怎么也结束不了,比如历史、现实。

就个人而言,你不可能永远都才开始,也不可能永远都在继续,更不可能永远都不结束。从这个角度讲,谁的人生都不完整,都不可能经历全部,他只是他的一部分,如此而已。

但我也会因停止而感到悲伤。准确地说,是我和妻子也会因停止而感到悲伤。生活的欢爱毕竟是一种向往,总会不由得开始。而潜在的眩晕却令人心悸,不得不停止下来。不同于男女主人公服从小说家的安排,我和妻子仅仅是遵医嘱。不过,也不能过于贪婪啊,毕竟已经享有其中一部分了。

7

发现美其实就是保留美的这一部分,将那些不美的部分去掉,即使不能去掉也要视而不见。

感受快乐也是这样。

但是,恐怕只有观察者、体认者才能这样去发现美,这样去感受快乐。当事人、亲历者都不太可能这样去做,而且真去做恐怕也做不到。

原因在于生活不是这样,命运也不是这样。

生活需要将整体接受下来,命运则需要承担全部。

比如,185路公交车上那位女乘客,穿过车窗的阳光照射在她的腿上,呈现出一部分之美。而这令人惊艳的一部分之美,也是别人眼里的。她本人即使意识到了,可能也只会匆匆一瞥,立即又投入到生活的整体中去。乘坐公交车去上班,希望它能准时,不至于迟到。或许,她正赶往长途汽车站,即将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未来可能比现在更好,也可能比过去还要糟糕。她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麻木,从不在乎阳光照射在腿上,何况在这样一个不冷不热的天气,并不能从温度上感受到阳光。

照片上的人与此不同,她发现了一部分之美,并试图留住它。拍摄照片时,不管是出于自发还是自觉,她都将自己的当事人、亲历者身份置换为观察者、体认者。然后,又不可避免地回到生活的整体中去,立此存照。这时,一部分之美,终于没有被生活这个整体所瓦解。

阳台上的人,置身于等待之中,仿佛一生就为等待这一刻。很多时候,并不能等来阳光照临,毕竟不是每天都出太阳啊。等待因此变为一种仪式,就像祈祷。而更多时候,完全没有机会在这里等待,因为“生活在别处”,还可能一路奔逃,不知所终。于是,只能等待等待本身了。等待的结果,可能就是被生活所消解。换句话说,一部分的这滴水,最后消失在整体这片汪洋大海里。

徐兴正,生于1976年,毕业于昭通学院中文系。主要创作小说,兼及散文、文学评论。现供职于云南省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