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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池》2023年第8期|宁经榕:热河(节选)
来源:《滇池》2023年第8期 | 宁经榕  2023年08月18日07:21

宁经榕,广西钦州人,1990年生。小说见于《广西文学》《滇池》《青年文学》《上海文学》等刊。曾获2020年度《广西文学》中短篇小说新人奖。

1992年夏季,台风察克在珠三角附近登陆后,一路向西北行进。到热河镇时已入夜,察克降为热带风暴,但风仍狂烈,把热河镇主干道两旁的大芒果树连根拔起,继而开始下雨,一个小时内,街道上积了膝盖深的水。供电所切断了电,人们打着手电筒忙着搬一楼的家具。赵明诚裹着雨衣,弓着腰,在琴店门口捞被风吹落的牌匾。马萍在旁边疯狂大笑。

赵明诚和马萍结婚十二年,有一个女儿叫马小米。他俩认识在热河中学,赵明诚高中毕业后没跟同辈一起南下珠三角,在镇上闲置几年,整日捣鼓一把吉他琴。赵明诚父亲赵文进看不过眼,找关系把他弄进热河中学代课当体育老师。赵文进退休了,之前是热河中学副校长。马萍从师范学院毕业后,分配到热河中学那会儿,赵明诚已经在热河中学里待了三年。进校后马萍教数学,赵明诚还是教体育,两人教不同班,偶尔楼上楼下会碰面,也不打招呼。赵文进退休后事少,经常往学校里跑,表面上是来散步,实质在给赵明诚物色对象。马萍二十四五岁,长头发,高鼻梁,戴着一副眼镜,赵文进一眼就相上了,让老朋友年级长搭红线,特意吩咐别让对方知道赵明诚代课老师身份。

热河在中学后门不到一百米处,东西向横穿小镇,发洪水时在教室能听到漩涡旋转的声音。洪水涨起来淹没两岸的稻田和菜地,退下去后留下两岸泛着油光的淤泥。马萍和赵明诚在热河河滩上见面,马萍问赵明诚,平时算术好吗?赵明诚说,不太好,数学一直很差。马萍说,那好,我这个人没别的要求,平时就喜欢算术。我爸也爱算术,他催我嫁,说礼金一万,一分不能少。赵明诚说,行。赵文进就给赵明诚办了婚礼,一万礼金,送了他们一个热河镇临街的商铺。

结婚不久,马萍就发现了赵明诚没编制的事,经常质问他。赵明诚说,我以为你知道了。马萍想,自己好像也没问过,这事难说清楚,就忍了下来。怀孕期间,又发现赵明诚只有高中学历,怪不得平时跟他聊天聊到大学生活时他都没接过嘴。马萍觉得委屈,思前想后想了个法子报复。女儿出生后,马萍瞒着赵明诚,把女儿名字登记成姓马。赵明诚心里有愧疚,就随了她。赵文进看是个女儿,先失望了一把。又知道孙女竟然不姓赵,又失望了一把。就找到了马萍让她改回来。马萍不肯,嚷着要跳河自杀,赵文进争不过,小米就姓马了。

小米五岁还不会讲话,赵明诚和马萍吵架时,她在旁边发呆。赵明诚家住的是老街的三层老楼,房屋狭窄细长,两侧贴着邻家的墙,开不了窗户,光线很差,前后一通黑到尾。他们经常把小米扔在屋里,地上有马萍买的算数贴,算盘,九九乘法表和一堆智力启蒙的东西。赵明诚买过一些玩具,都给小米用屁股坐碎了。小米不爱看数字,大多数时间盯着墙上那个灯泡发呆,晚上睡觉也不踏实,老掉床。马萍带小米去卫生院检查智力,怀疑她智力不正常。卫生院在热河主干道末端,门口有一棵大榕树,树干贴满了病人祈祷的红纸红布。男医生对小米做了个智商测试,他发现她的两个眼睛又亮又大,他和她对视了几秒就挪开目光,他觉得害怕,似乎她的眼睛能洞穿东西似的。男医生叫梁建,是医院耳鼻喉科室主任,他跟马萍很熟,马萍常来医院输液,她经常耳鸣,眩晕。梁建把马萍拉到对面的一间诊室,关上门说,你都几个月没来了。马萍说,孩子怎么样?梁建说,你要经常来,才能养好身子。马萍说,我问你孩子怎么样。梁建说,很聪明,智商比一般孩子高。马萍说,那为什么还不会说话。梁建说,回去好好引导她就好。梁建很激动,紧紧捏着马萍的手。马萍没说话。看到门开了一条缝,梁建看见小米的大眼睛藏在门缝后面,赶忙撒开手,站回正经的站姿。回去后马萍特意引导小米说话,直到上学,小米才开始说些话。

小学在赵明诚琴行斜对面五十米,赵明诚早上起床做早餐,送小米到学校,中午提前回来做午饭,再准点去接小米。马萍让她自己去上学,说要培养独立性。小学后边挨着个木材加工厂,木材加工厂后边是一片稻田。小米的班级在二楼,她坐在靠窗位置,她无法集中注意力听课,上课把耳朵贴到窗栏杆上,听木材加工厂机器的响声。她发现贴着窗栏杆听到的声音比较大,还会有轻微的震动。班主任抓过她几次,想跟她谈心,她总是一言不发。她还发现同桌石树腰板挺得很直,总是盯着黑板看。每次考试成绩出来,老师都是第一个念他名字,并让同学们向他学习。她仔细观察过他,他很瘦,额头上有一道勾形状的疤,手白白的,血管一根根凸得很高。他也不爱说话。通常考试,他很快就写完卷子,然后把卷子往她的桌面轻轻挪过来。她把他的卷子抄了个大概,成绩才免于垫底。有一天傍晚放学,小米看到西边有火烧云,她躲在小学操场边上一棵大荔枝树下看了半个小时。火烧云消失后,她才想到要回去。学校空荡荡的,只剩她一个人。她感到奇怪,火烧云那么好看,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看。路过琴店看到琴店开着,赵明诚不在里面,石树在门口探着脑袋看。石树发现了小米,立马缩回脑袋,要走。小米叫了他一声,问他去哪里。石树说,我回家。小米说,哦。石树说,有事吗?小米说,没有。石树又要走。小米说,你看到今晚的火烧云吗?石树说,看到了,怎么了。小米说,没。

石树家住木材厂,里面有一排瓦房,一个大仓库,是以前粮所的旧仓库,粮所搬迁后对外出租。石越英从陆军部队退伍回来,去大队做了一届民兵营长,回村搞计生得罪了不少本村人,在村里混不下去,投靠一个开木材厂的远方亲戚,到里面做学徒。两年后结了婚,对象是隔壁村的小学同学,叫陈素芝。结婚后石越英很少回去村里,基本住木材厂。陈素芝在木材厂做菜煮饭,做打杂活。结婚第二年石树出生。

石越英的工作主要是锯木头,把拉来的木头用锯木机锯成段,再回切割机切成块,交给亲戚做成柜子,沙发,床之类。热河镇就一个木材厂,贸易也没做起来,通往最近的一个镇也有五六十公里,路还是条灰尘满天飞的黄泥路。家具需求量很大,石越英几乎从早忙到晚,石树就由陈素芝带。陈素芝小学毕业,文化少,也没什么力气,知道自己比不上人家,只好通过勤做事去弥补。每天早上早早起来做饭,做了饭后去刨木糠,把木糠刨进蛇皮袋里,放到木材厂仓库,等人来收购。装木糠时石树就在旁边玩,他喜欢钻到工具堆里,把工具一个个拿来对照。扳手,铁锤,螺丝,贴片,砂纸,齿轮,链条。每个家伙都长得不一样,他不知它们为什么长这样。外婆偶尔会来。石树三岁那年冬天,外婆到镇上赶集,顺便过来看他。看到石树在工具堆里弄得满身油污,拍了几下屁股抱起来说,外孙以后准是个做工能手呢。她抱着石树到木材厂后面那片稻田上,找到一条清水的田沟,帮石树洗干净脸。稻田收割完一个多月了,光秃秃的稻杆底下长出了一层青青的地衣。风呼呼吹动着田边上香蕉树和龙眼树。陈素芝装完木糠也走出来,喊着,大冷天的你要冻死他啊。外婆呵呵笑,说冻不死冻不死,我外孙能着呢。

长到六岁,石树已经能帮很多活了。有一天陈素芝忙完回住房,想看看到没到午饭时间。回到房间一看,墙上的挂钟不见了。她在仓库里看到了一箩筐的挂钟零件和埋在零件里的石树。他一看到她就哭着说,妈,挂钟我装不回来了。

石越英从上星期开始就发现一个小女孩站在旁边看他锯木头。通常是傍晚五点之后,她背着书包,一站就半个小时,眼神一动不动看着他锯木头。石越英搬了一张板凳拿给她坐,她不接,他把板凳放在边上。问她肚子饿不饿,她摇摇头。他过去继续锯木,闲下来往旁边瞄了一眼,看到她坐在板凳上,一手托着腮看着他。几天后的傍晚,马萍找到木材厂,见到小米坐在凳子上就说,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放学要马上回家,想出来玩我带你出来。石越英关掉锯木机,甩甩手,脸往肩膀左右蹭一下,走过去说,马老师来啊。马萍说,这孩子一放学就乱跑,真是难管教。石越英说,在这乖着呢,就爱看锯木头。马萍说,你这木材厂乱糟糟的,要有个什么东西砸伤她怎么办。石越英强撑着笑脸说,哪里会哪里会。马萍把小米拉了回去后,石越英锯木头锯累了,停下来抽根烟时,总习惯往边上看一看。

回去后,马萍又让赵明诚接送上学。上课时小米脑子里只有锯木机锯木头嗡嗡的声音。有一节自习课,班主任不在,她偷偷问石树,锯木的那个是你爸吗?石树愣了一下,说,是,你怎么知道。小米又问,你会锯木吗?石树说,我没锯过,我爸不给我锯。小米没再问,转头看窗外,锯木声从木材厂的瓦顶上传来,那声音很熟悉,她像在那里听过,但又想不起来。四月底冷空气完全退去后,热河镇开始进入了潮湿的梅雨天气,小米不喜欢这个天气,穿外套又热,不穿又凉。全身总是湿漉漉黏糊糊的,她看着手臂上那些细细的绒毛,她想它们是不是一棵棵树在发芽,很快它们就横横竖竖长起来。她很担心,到时候浑身到处都长成树该怎么去上学呢。

石树住在瓦房的最末一间,每天吃完饭后他都点灯写作业。屋子只有一扇窗,对着后面的稻田开。木做的窗杆已经掉了一根,可以探出一个脑袋。石树写完作业,偶尔伸头出去看外面的夜,有时可以看到月亮,有时没有。夏天有很多青蛙在稻田里叫,冬天什么都没有,静悄悄的。进入初夏,热河气温迅速爬升,白天蹿上了三十五度,夜间也不凉快,到凌晨四五点,气温还落不下三十度。人们躺在凉席上翻来滚去,汗不停从身上冒。石树半夜常听到石越英起来提桶冲凉的声音,他就住他隔壁,有时半夜被他的叫喊声惊醒,天气太热,他晚上小腿会犯抽筋。有一天晚上,他睡得很沉,模糊中感到有人叫他,醒来打开灯一看,小米坐在床边上。他吓了一跳。小米说,你胆子怎么那么小。石树说,你怎么进来的,我门反锁了。小米说,我不告诉你,我来只是想跟你说,我知道锯木头的声音像什么了。石树坐起来,说,像什么?小米说,说了你不能告诉别人,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石树说,我不告诉就是。小米说,锯木头的声音就是蝉叫的声音!石树还在想象着锯木的声音和蝉的声音,小米就从窗子钻出去了。他探头出去看,月色下小米的背影一下就消失了,外面青蛙虫子夜鸟的声音乱成一片。

石树窗外那片稻田边上是个村庄,叫矿村,大部分地形是丘陵,丘陵上没有树,地表全裸露着。锰矿厂建在最高那几个丘陵上。秋冬季节,运矿的拖拉机搅得满天飞尘,矿村的窗子从不敢打开,有出门忘记关门窗的,回来要花一两个小时清扫屋里的灰尘。女人们晒衣服总是心惊胆战,下雨又干不了,不下雨烟尘又大,只能盼着刚下完一场雨,太阳马上出来。向海家住在锰矿厂附近,石树去过,两层的平房,墙上全是灰。那次向海带他去看锰矿厂,他们站在楼顶上,看到天空灰了大半,四五台泥头车在等装车,两台铲车团团转,把刚开采出来的锰矿石装上泥头车。向海和石树同班,他个子高,给班主任调到教室最后一排,却高度近视眼,有时石树远远喊他,他循着声音找半天也找不到。他也和小米一样,考试要石树救济。石树每次考完试,把答案写在一张纸条上,沿着地面往后抛去。班主任似乎看见过几次,她假装什么都没看到。班主任叫班春燕,教语文,剪着短发,看起来很干净,年纪才二十五,毕业被分配到热河小学。石树爱听她讲课,她讲古诗喜欢用手比划着事物。石树记得二年级上过一节语文课,学的是春晓,讲到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时,班春燕走到他旁边说,马小米,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她早就发现小米一直盯着窗外看。小米不说话。班春燕说,那你在看什么?小米说,我不告诉你!石树以为班春燕要发火,但她没有,她把语文课本放到石树桌面上,指着插图上那棵树,又指着木厂边上一棵苦楝树,说这两棵树都差不多,春天的早上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小米也没理她。她捏着半支粉笔,手指上沾着白色粉笔灰,石树闻到她手指上稀薄的粉笔味道,和一些奇怪的香气,他不知道这些味道从哪来。每当她走过他旁边,那阵风里总有这样的味道。

认识向海时石树六岁。向海和他妈来木厂拿废木条回去烧。第一次向海还怕生,躲在他妈后面。陈素芝让石树叫向海他妈二婶,他就一直叫她二婶,从来不知道她姓什么名什么。陈素芝说,二婶来得正好,这几天有松油木,好烧得很。向海她妈说,别麻烦,我要些废角料就行了。陈素芝就带她去废木堆那,拾掇一会,装了个蛇皮袋给她。趁着向海她妈不注意,把几根松油木塞进袋里。向海她妈要给钱,陈素芝就把钱塞进向海口袋里,喊着,向海快跑,家里米缸被人偷了!向海一听到就往家里猛跑。石树在工具房时,向海偶尔也会进来。他看到石树拿着工具瞎琢磨,走到他面前鼓捣着工具说,这个应该是这样用,这个应该是这样装。石树看得直发愣,他很奇怪,自己弄了半天没懂,怎么向海一看就懂。

向海人仗义。同班胡同木是个早产儿,经常去河边捡鹅卵石回来放门后面,下课就用屁股坐到上面孵蛋。黑皮一伙总是欺负他,让他帮忙买烟,逼他去爬女生厕所围墙,胡同木不干,有时会被打。黑皮他爸是锰矿厂的一个管事,从小他就去矿场跟一帮不正经的人玩。黑皮打完胡同木,胡同木每次都哐当一声从地上爬起来,用衣袖抹一把脸说,总有一天抓你们去枪毙了!有一次给向海碰到了。那时刚入夏,蝉开始鸣叫。下午小米叫石树傍晚放学去找蝉,她很想知道蝉长着什么样。石树想他也不知道蝉在哪,就叫上向海,他觉得向海很厉害,知道很多东西。放学后他们走出校门,要去医院门口那棵大榕树捉蝉,向海说夏天那里趴着很多蝉,用网兜很容易捉住它们。向海步子大,走在前面,石树和小米走在后面。他们绕近道,从热河河堤走,比从街上走近很多。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大雨,热河的水涨了不少,到处卷着漩涡。黑毛和另外一人分别抓住胡同木一只手,按住脑袋,把胡同木按到河水里,几秒钟拉起来问他河水好不好喝。胡同木头从河里起来,眼没睁开就一直喊,枪毙你们枪毙你们。他们接着按,黑毛说,你跟你爸一个刁样,冥顽不灵,迟早会被人打死。胡同木给按下去好久,都没浮起来。向海站在岸上,从地上捡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下去说,两个打一个丢不丢人!黑皮一把抓着胡同木头发,把他扯上来,丢在岸边,向向海走去。胡同木趴岸边上,不停打嗝。两个人走到向海跟前,向海一手插着兜,一手握住拳头。黑皮斜眼看了看向海的兜说,劳改犯,下次别多管闲事。然后带着两人走了。石树和小米从来没见过这场面,很慌张。等黑皮他们走后,向海的手从兜里抽出来,手心里有一枚锋利的锥子。

医院门口的大榕树干上,几只蝉趴在祈福布边上。向海想回去拿网来捉,小米突然不想捉了。她盯着那些细小的蝉看了好久,他问向海,它们那么小,怎么能发出这么大声呢。向海说,他也不知道。三个人坐在榕树下一张椅子上。榕树树叶茂盛,密不透风,太阳照不进来。坐在下面很凉快。小米问向海,什么是劳改犯?向海愣了一下,回答说,就是做错事去改造了。小米问,他们为什么叫你劳改犯。向海说,从小别人都这么叫我。小米又问,为什么他们从小这样叫你。向海说,因为我爸被劳改了。

矿村和鸡村几年前因为锰矿的争夺,发生了一起械斗,矿村人卸了鸡村一个二十来岁小伙子的一条腿。向海他爸那天在和几个同村人喝酒,突然来人发了一根钢管给他,叫他去打群架。他猜码水平不行,输了不少酒,在摩托车后座上吹了风,一下子酒精上头,天地旋转,到矿上的时候腿都站不稳了。只见两帮人在矿渣边上对峙,有拿钢管的,有拿水果刀的,还有拿挖矿铲的。他栽到旁边矿渣上吐了两次,顺道往旁边一躺就睡着了。架什么时候打起来,人什么时候又散去的,他爸统统不知道。醒酒的时候,救护车早走了,身边只有几个穿警服的人。拘留了问口供,他说他没动手。人问他,你在现场,而且手持着钢管,怎么能证明没动手。他说,不能证明。问他还有谁参与了械斗,他也不知道。他说他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不久法院判下来,二十四年刑。那会向海才三岁多一点。

赵明诚从街道积水里捞起牌匾,拿回大厅用毛巾擦干净。马萍的笑声还没止住。琴店已经开业半年了,一个学徒都没有。他把店里的吉他挂到高处,就赶紧跑回家去。家里地势高一些,水还没泡到一楼,他把一楼的东西全搬到二楼,搬不到二楼的东西就堆到大厅那张八仙桌上。弄完回到二楼大厅,坐到沙发上抽烟。半个小时后,马萍回来,招呼也没打关门睡觉去了。他在大厅继续抽烟,风在窗外呼啸,雨声噼里啪啦,像要吞没什么东西似的。掐了最后一根烟,到小米房门前打开一条缝隙,看到小米已经睡熟。便躺到沙发上睡去。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小米不见了。

雨打在木材厂黑色瓦顶上,沿着低槽汇集,从高处冲下来。石树躺在床上很久了,还没睡得着。他担心台风会把屋顶掀开,或者大雨把屋顶冲垮下来,他要时刻保持注意力,在屋顶发生动静的时候第一时间往外跑。有人敲窗,他已经猜到是小米了,起来一看,果然是。石树打开灯,看见她湿漉漉地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像一条从水里跳上来的鱼。石树说,你怎么过来的,我看雨水都把路给浸了。小米说,我有一艘船,撑一下就过来了。石树说,船在哪里。小米说,我藏起来了。问石树有衣服吗?石树说有,指着旁边的一个木柜,干净的衣服乱乱的堆在里面。小米从里面挑了件衬衣,脱下湿衣服就换。石树不敢看,背过头去。衣服穿上了,小米一看,到膝盖了,说,这衣服是你爸的吗?石树说,是我妈以前穿的。小米说,你妈的衣服怎么在这里。石树说,她说先放着,过几年我就可以穿了。小米把湿透的衣服拧干,晾到椅背上,又用石树的毛巾擦干头发,就躺到石树的床上去了。石树愣在旁边,不知道怎么办。小米让他也躺下来,他没动,叫了几次,才慢吞吞躺下去,只有半边屁股着床,半边悬在外面。小米说,你躺那么远干嘛。石树像没听见一样,不理会小米。小米关了灯,石树很奇怪,小米怎么知道灯的开关位置,这怎么像她自己家一样。躺下许久,两人都睡不着。小米问石树,你怎么不睡?石树说,我怕。小米说,你怕什么。石树说,我怕大风刮走屋顶。小米说,你真没出息。石树说,是吧,我妈经常这样说我,说我笨,让我别学其他人干些乱七八糟的事,好好念书。小米说,你别信她,你聪明着呢。石树没答话,停了一会儿,问,你呢,怎么也没睡。小米说,我在想风的样子。石树说,风哪有样子啊。小米说,有!石树说,老师说风是没有形状的。小米说,我说有就有!石树说,那它是什么样子的?小米说,我暂时还没想出来,想出来再告诉你!石树哦一声,两人便不再说话。

大雨一直下到凌晨,天亮的时候,热带风暴察克已经往北而去,消失在丘陵地带里。赵明诚一早就找到木材厂来,石越英在排院里的积水,半夜排水口被木屑堵住了,积了一塘水。赵明诚问石越英有看到小米来过吗?石越英摇摇头说没有。石树听到有人找小米,从屋里跑出来说,她在这里。赵明诚往声音的方向看去,见到石树从门里探出个小脑袋,边上是一堆还没喷漆的拖把头。他想起了石树经常在琴店门口偷看,每次被发现后,他就跑开了。小米的衣服还没干就换回来了,出门没看赵明诚一眼就跑,她踩着那条泥泞凹凸的小路,水花在她两边飞溅。石树不知道怎么办,看着小米离去的方向摸着后脑勺。赵明诚蹲下来问他,你想学琴吗?石树先点了两下头,又摇起头来说,我不学。赵明诚问他怎么不学,他说,我妈让我放学回来扫地,装木糠。赵明诚回头看到陈素芝在用一个瓢舀屋里的积水,屁股向外,头向内,浑浊的积水从屋里往外飞,对她说,石树想学琴,让他跟我学吧。陈素芝说,孩子想做的事,我是同意的,可是赵老师,我们交不起这个学费啊。石越英已经打通了排水口,积水卷着漩涡冲下去。他上了台阶,拿毛巾擦干小腿,放下裤管走向赵明诚说,赵老师,学琴要多少钱。赵明诚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想学琴的人,生怕突然溜走,赶忙说,不用钱不用钱,有时间过来学就可以了。陈素芝说,那多不好意思啊。赵明诚刚想说什么,马萍追来了,大声问他找到小米了吗?他说,找到了。马萍问人呢。他指着小米跑的那条小路说,从这走回去了。马萍便甩头离开了。

石树第一次进琴店是星期六早上。小米去找火车了,她说她在半夜经常听到火车鸣笛的声音,她要去找到它。向海那天去溜冰场学溜冰了,他前一天问过溜冰场那个收钱的,说允许他免费用那双最小的溜冰鞋一上午,前提是傍晚下班的时候帮他擦干净所有鞋子。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住在溜冰场旁边那排潮湿的旧屋里。他眼睛眯成一条缝,却总能清楚的认出鞋子脚下的号码,时间一到,就马上对着喇叭喊号码,一秒钟也不会超。向海让石树学完琴就去溜冰场找他。

琴店里有两把吉他,一把木的,一把电的,角落里蹲着两个大音响,墙壁上贴满了各种演唱会海报,其中有一面贴着1991年9月Beyond在香港红磡体育馆举行生命接触演唱会的海报,上面有黄家驹、黄贯中、黄家强、叶世荣演出照片。生命接触演唱会结束后,那些歌曲和海报才从香港缓慢传入大陆南部,到热河镇时候已经是来年夏天了。音像店刚到货赵明诚便全部买了下来,贴到琴店里。他指着上面一个打赤膊满身油亮的男子对石树说,看,这就是黄家驹,Beyond主唱。石树根本听不懂,只见除了赤膊的外,还有人弹琴,有人打鼓,还有一个人的头发跟刷锅的刷头一样。赵明诚先放了首《光辉岁月》,问石树好听吗?石树点头。赵明诚说,我也能弹!说完接上电吉他,滴滴蹬蹬一口气弹完。问石树,好听吗。石树点点头。他说,你只要跟着我学,你也能弹出这么好听的。石树点点头。赵明诚扔把木吉他给他,让他先摸摸手感。这一摸摸到中午,完全没半点感觉,石树只觉得那些弦很硬,咯得手疼。从琴店出来,石树就去溜冰场找向海去了。

溜冰场靠近河堤,和琴店中间隔着一个老菜市场,老菜市场是以前盛衣行的一楼,没有窗,一年四季要开着灯才能看清人的脸。里面游荡着众多小偷,拿着尖嘴钳钳出老头们兜里的钱,技术不好的用刀片割破裤兜,拿了钱藏好后,大摇大摆在菜市里逛。偶尔会被发现一两个,没本事的被众人按在地上毒打一顿,有本事的掏出几寸长的片刀,掩护着自己逃跑。溜冰场就在老菜市场南边,是一个铁棚盖住的大场,边上有各种赌博水果机,吃硬币,一块钱五个。热河的年轻人大多无事可做,都跑进溜冰场来耍。热河街日,从附近村子出来的更多的年轻人,全塞进溜冰场里。溜冰鞋是热河最混乱的地区,经常有人在里面斗殴。铁棚里三面围墙,只开一个四五米的铁门,对着菜市场。里面空气常年不流通。秋冬季节,北风把菜市场的味道吹进铁门里,场里弥漫着腐肉和变质青菜的味道。春季回潮的时候,墙壁和地板渗出水珠,气温又低,里面像冷库一样。夏天是最好,里面足够干燥,虽然闷热,但年轻人好像丝毫不在乎,满身大汗牵着手在迪斯科的震动下来回穿梭。石树到溜冰场门口就停住了,里面的音响声音大得可怕,他有点不敢进去。陈素芝平常跟他说,让他别靠近这些危险的地方。他就在门口站着等向海。还没到中午,菜市场人不多,摆摊的人大多在打盹。街道地面冒着透明的水汽,一棵大榕树在街边一动不动,几个老头在下面下棋,用葵扇扇着风。偶尔有卖山货的人拉着小轮车吆喝而过。石树突然听到了一声模糊的鸣笛声,混在嘈杂的夏日里,而当他想仔细去听时,却听不到了。他想起了小米来,她一早就去找火车了,这会儿她是不是该找到火车了。

向海出来已经是正午,他手指肿了两根,左脸凸了一个包,红紫紫的。他给石树讲溜冰的感觉,就像自己的脚变成了两只轮子,轻轻一用力,人就飞出去了。石树问他是不是摔跤了,向海说没什么,一点小伤而已。他们两个走出菜市场就到了河堤,正午的阳光照在河里,河水像着了火。向海问石树琴学得怎么样,石树说咯手。他们去找小米,逛了周边的一圈,鬼影也没见一个,就回来跑到热河那条高架桥的桥墩下乘凉。向海提起裤筒在玩水,石树坐在一块石头上。他跟向海说,他也想溜冰。向海说,下次去就好了。石树说,可是我妈不会给我去那里的。向海说,我妈也不同意,我都懒得管她。石树不知道怎么回答,呆看着。向海说,那也不要紧,等我学会了,我来教你。石树说,那好啊,可我们没有溜冰鞋。向海说,别慌,会有办法的。两人在桥底扯了到太阳打斜,肚子饿了才回去吃饭。

那天小米沿着热河通往外面的公路走,她走了好远,还是没有看到火车,甚至连声音也听不到。她想她是不是走错路了。又换了个方向走了好远,还是没找到。这么一来回,她饿了,就回去吃饭。吃饭的时候,脑子里有一辆火车轰隆隆地驶着,赵明诚和马萍问她也不理,吃完就回到屋里。一会儿赵明诚和马萍开始争吵,她去反锁了门,站到窗前。窗外是一堵墙,墙的后面就是菜市场。墙上面布满了雨水流迹和苔藓,她看着那堵墙发呆。想起了放学的时候,她在学校门口不远的地方看到了玩具火车,一个红黑色的火车头拖着两个车厢,还有一圈小小的轨道。她呆在那守了半天,想把它买下来,自己又没有钱。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向赵明诚和马萍要钱的。吵架声停下后,小米躺凉席上要睡觉,躺了好久没能入睡,她在席子上翻来覆去胡乱乱的想东西。夏天真热啊。

赵明诚先教石树认弦,再一一给他讲手指按法,之后让他自己先练习左手按。刚开始石树手指很疼,指尖凹进去一道深深的痕,他不敢跟赵明诚说。赵明诚从他按弦的表情看出他疼,他跟石树说,开始是这样的,过个半个月手上起茧就好了。暑假来后,石树有很多时间,他早上起来帮陈素芝打扫好场地,就去找赵明诚学琴,傍晚回去再接着帮忙干活。有时向海溜完冰,就到琴店门口等石树。他们一起去桥墩下面河滩玩。那个河滩浅,水很清,夏天很多人到那游泳。向海每次都下去游,到水里后撺掇石树下去。石树不敢,他总想起陈素芝说几年前这里死过一个人,那个人游泳的时候被上游冲下来的洪水冲走了,再也没能上来。他一边看着向海游泳,一边频繁的看着上游,如果洪水来了他好喊向海上来。胡同木脱光衣服在浅水区仰泳,双脚像螺旋桨一样噼啪打着水,嘴里发出柴油发动机样的突突声。其实水深才不到半米,他后手一撑就到底了。黑皮一伙在岸上扔石头到他附近,炸起大片水花,几个人哈哈大笑,喊着胡同木,你的船被炸沉啦。有一天,游完泳石树和向海一起回家,到木材厂的时候向海钻废板堆里,出来手里多了一扎零碎的木条。石树问他是要拿出去烧吗?向海说不是,再问时向海说你别管,我自然会告诉你。一连几天,他都在废料堆里倒腾。两个星期后,他叫石树跟他回家。在那间布满灰尘的屋子里,向海给石树看了一件东西,一把自制的吉他。只做好琴箱和琴枕,还没有琴弦。石树看呆了,问他这是怎么弄的。向海说,用锯子把木料锯平,再用胶水把它们粘起来。石树说,旁边那个弯弯的呢?向海说,找一些弯弯的木头,用刀子削成弯的形状就可以了。石树还想问,向海他妈回来了,他就把吉他藏到院里一个杂木堆里,那里堆着几米高的木柴。向海带石树去找琴弦,他想了好久,琴弦到底用什么材料做呢。他们先去找了铁线,拉上去后弹不出声音,又想着应该跟二胡一样用马尾。他们走到河流下游的一个潮湿的河滩,上面长满了一种叶子大大的草,几匹马在吃草。向海拿一把剪刀,剪了一头公马的一束尾巴,那匹马受惊,飞了向海一脚,踢到他大腿上,接着飞奔而去。向海要追那匹马报仇,走了几步走不正了,拉开裤子一看,腿上黑了一大块,回去时骂了一路。把马尾拉上去,还是弹不出声音。最后看到街边建房子边上叠着一堆水泥,向海让石树帮放风,解开了人家几包水泥,拿着尼龙绳就跑。跑回家里,刚想去院里拿吉他装上去,看见向海他妈在门口等着,双手抱着向海的吉他。他妈见到向海就质问,你哪里拿的?向海说,我自己做的。她妈说,这东西你自己能做出来?向海说,能。他妈说,你做一个给我看看。向海不说话,他妈继续说,拿去还给人家。向海说,拿去还给谁?他妈说,从哪来还哪去。向海说,我不还!他妈从柴堆里捡了一根棍子,往向海大腿打去。打了五六棍,边哭边骂,真是虎父无犬子,我梁某人生下来就是给你们擦屁股的!向海不理她,自己走回房间。她一边哭一边拿着吉他往外走。留下石树呆在原地。

走到赵明诚琴店门口,看到赵明诚在里面。他妈擦干净眼泪,走进去对赵明诚说,赵老师,娃子不懂事,全怪我管教不严。说完把向海做的吉他递给赵明诚。赵明诚一脸迷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愣了十来秒,说,这怎么回事?向海他妈说,向海不懂事,拿了你的琴,现在物归原主。赵明诚接过向海的吉他,上下左右转着看一圈,笑了起来说,这琴不是我的。向海他妈说,赵老师,娃子还小,你别在意啊。赵明诚说,这琴真不是我的,我这没这种琴。他转身拿了一把吉他来给她看,说,你看看,一样嘛?向海她妈眯着眼睛看了一会,确实不太一样,一个有颜色,还很光亮,自己拿来那个,粗糙得像块烂木头。赵明诚说,这琴哪来的?她妈说,不知道,在向海那拿的。赵明诚说,我的意思是,知道他从哪弄来的吗?她妈说,他说自己做的,我不信他。赵明诚又把向海的吉他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从凳子上弹起来,背着手在店里来回走。几分钟后,把向海的吉他还给她,说,你一会儿还有事吗?他妈摇摇头。赵明诚问,那你现在是不是要回去了。他妈点点头。赵明诚说,我跟你一起回去。

向海走进琴店那天,石树开心得一整天都听不清赵明诚在讲什么,他看见向海听着赵明诚讲乐谱着了迷。赵明诚敲了石树几次脑袋,他才假装去拨弄的琴弦。热河的夏天十分漫长,挂历已经掀到快立秋了,天气却一天比一天热。石树和向海在赵明诚的店里呼呼吹着大风扇,听着赵明诚给他们弹Beyong的歌曲。有时小米会来找他们,她从不主动跟赵明诚讲话,赵明诚问一句,她回答一句。大部分时间,她坐在角落的一张凳子上玩弄自己的手指。

练琴结束后,小米就和他们去玩。去哪指不定,小米也不提前告诉他们,只把他们直接带到。小米带他们去钻那些废弃的楼房,那里面偶尔会留下一些旧家具、相片,杯子之类的生活用品。小米把它们收集起来,藏到自己房间的柜子里。一个夏天的时间,东西堆满了她屋里的柜子。

接近开学那几天,向海和石树还没到琴店,就看到小米的街上一个路牌下等他们。她一见他们就直接拉他们跑,什么也没说。他们过了高架桥,再穿过一片偌大的稻田,稻子刚插入水田一个多月,还没齐膝盖高,太阳一照冒着一种青色的味道。之后是一条狭长的小路,他们走了半个小时,停下来的时候就看见前面有一块更大的稻田。那是他们第一次看见铁轨,一条向阶梯一样的轨道躺在稻田边上,看不到尽头。小米兴奋极了,跟他们说她循着汽笛的声音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里来。石树发现她大眼睛很亮,盯着铁轨一眨一眨的,脸上的绒毛反射光线的颜色。这是他以前从没见过的。向海问小米,火车就是从这上面过去吗。小米说嗯。向海说,那火车长什么样呢。小米说,火车就长得跟火车一个样啦。十几分钟后,一辆火车从远处呼呼驶来。红黑色火车头,黑色的车厢,无数的轮子和车厢,一节拖着一节从他们眼前闪过。接着闻到了一股浓稠的油烟味道,这种味道很熟悉,向海走近汽车旁边的时候经常闻到。他在想火车是不是也像汽车一样,用同一种东西驱动。石树则盯着火车发呆,他想起他在溜冰场门口等向海的时候听到的汽笛声,原来这么远啊。小米对着火车大声呼喊,火车过去后,她追着火车尾巴跑。石树记得那天风好大,吹得眼睛睁不开,小米脱掉两只鞋子拿在手上,踩着路枕跑,边跑边对着火车喊:火车火车你慢点啊。她重复喊着,可火车却越走越快,最后她把一只布鞋扔向火车,落下来的时候,火车已经远去,消失在青色的田野里。

他们追上去的时候看到小米赤着脚丫蹲在地上喘气,手里捏着一只鞋子,另一只掉在前面的铁轨上。向海过去捡,石树害怕有火车过来,紧盯着铁轨的远处。小米没穿上鞋子,到边上的一棵大树下坐着,向海和石树跟着。那是棵老樟树,树干巨大,叶子繁密。小米说她要数数一列火车有多少节车厢,数了几辆,节数都不一样。她怀疑是不是数错了。说要等下一列再数数,可下一列迟迟不来。他们就随便聊起来。小米问向海,你知道火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吗?向海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一些货物之类。也许又是矿,我刚才闻到一些矿石的味道。小米又问,那火车要到哪里去呢。向海没回答小米,他看着通向远方的铁轨,想着矿石都拉到哪里去呢,那些村里人灰头土脸挖出来的东西到底拉往哪去呢,总有一天他一定要弄明白。

那天他们没等来下一列火车,中午时分,太阳热亮,蝉在树上大声叫嚷。他们有些疲倦,并排靠在樟树干上睡着了。醒来后太阳已经打斜,他们很饿,就往回走了。一路走得飞快,到热河郊外碰到马萍的一位同事,是一位快退休的老师。她拿着一个新相机在田边晃荡。她认得小米,说要给他们拍张照。他们三个在田头站了一会儿,那位老师说背着光呢,看不清人了。让他们换个背景,便带他们到旁边一棵柿子树下,柿子树叶子已经有些发黄,柿子倒是还没熟,后面是大片的稻田。照完相回去,马萍见到小米气不打一处来,拉回去直接把她锁在屋里。赵明诚心疼,拿饭给她吃,马萍把饭给摔了。两人又大吵一架,吵完赵明诚去找邻居那借了把梯子,搭到小米房间的窗子上。窗子和墙的缝隙刚好可以容纳赵明诚,他一只手拿着保温瓶,一直手敲着小米的窗。他敲了一会没回应,就用手拨了下窗扇,发现没锁,把保温瓶轻轻放进去。马萍和赵明诚吵完,更气愤了,逮住石树和向海痛骂一顿,她认为是他们带坏了小米,让他们以后别再跟小米玩了,否则她就上到他们家去闹。

从那以后,马萍和赵明诚两人话越来越少。马萍经常不回家,住在学校宿舍里。小米都由赵明诚照顾,忙是忙了点,家里倒是清净不少。马萍经常往卫生院跑,说是身体不舒服。赵明诚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但也没太在意。1992年冬天,寒假已经放了十几天了,马萍仍然不回家,住在学校里。赵明诚已经很久没见她了。那天他教了一上午琴,中午打算去找马萍商量小米上初中的事,还有一个学期小米就升初中了。他没穿件大衣就出去了,天气有点冷,热河的冬天湿度大,寒潮来的时候,人像泡在冰水里一样。他抱着手臂缩着身子,去到马萍宿舍。她住三楼,上了楼梯刚要敲门就听见有男人的声音,赵明诚愣了一会,退出来在对面的一个树丛蹲着。大概半个小时后,梁建从楼梯上钻下来,看了一眼周围便快速离去。赵明诚认识梁建,他傍晚经常到热河中学和一群老师打球。梁建离去后,赵明诚去门口小卖部买了一包刘三姐,小卖部老板很诧异,问他怎么突然要抽烟。他以前从不抽。赵明诚说,帮别人买的。买完烟和打火机后,走到河堤,跨上栏杆上坐。栏杆很冷,穿透他的裤子进入他的皮肤,西伯利亚来的风从热河上游刮下来。他撕开烟盒一根接一根抽,一连抽了六根,头有些昏,掐掉第六根烟后,从地上捡了一截砖头抱在胸前大衣里,往卫生院方向走去,问了前台梁建的诊室,诊室在三楼西边最后一间,他上去看到梁建在按摩自己肩膀,问了声你是梁医生吗,梁建说怎么了,赵明诚说梁医生你好,梁建说你好,赵名诚掏出砖头,砸在梁建的额头上,梁建说你他妈有病啊,赵明诚又砸了两下,梁建捂着额头逃出去诊室,赵名诚坐到梁建的办公椅上,用大衣擦了擦砖头上的血迹,把砖头放在桌面上,摆正,拿出刘三姐,抽出一根,用烟屁股敲了敲桌面,掏出打火机点燃后,躺在办公椅上,深吸一口,烟雾从嘴巴和鼻子冲出来,散开后又聚拢到旁边那扇半开的窗前,慢慢散出去,窗外是卫生院的停车场,有一排掉光树叶的树,光秃秃的枝条在伸展着,一只灰色的鸟立在一根树枝上,一动不动。

热河派出所两名辅警到梁建的诊室时,赵明诚已经把一包刘三姐抽光了。他们认识赵明诚,年长的辅警是赵文进的朋友,经常一起喝酒。赵其中一个年轻的辅警前阵子刚去他琴店看琴,想要买一把吉他,后来嫌太贵了没买成。他们用警车把赵明诚搭到派出所,那年长的辅警在休息室里给他倒了一杯茶,问他怎么搞成这样。赵明诚说,你就公事公办吧。年长的辅警说,梁医生那边问过了,他没讲什么,说医药费也不用赔,他自己会用药。可学校那边的事我们就管不了,听说捅到教育局了。赵明诚说,没事,该怎样就怎样吧。赵明诚出来后,被赵文进骂了一顿。骂完赵文进想办法摆平事情,如果在热河里还好说,现在到教育局那里,赵文进一时也没头绪。想得心情烦躁,又把赵明诚骂了几顿。赵明诚受不了气,第二天就辞了代课老师的工作。

赵明诚辞掉工作后,全部时间花在琴店上,每天教石树和向海两个小时,其余时间在街上和附近窜,看看有没有学琴的。开始一段时间还饶有兴致,还到过一些村子里去,游说人家学琴。那会儿热河边上村子没多少活干,除了一部分南下打工,剩下的都在家种水稻。琴对于他们来讲,是最没有的东西。赵明诚跑了两三个月,被羞辱了几次,心灰意冷,呆琴店里不再去跑了。有时懒得教向海和石树新东西,让他们自己练着玩。向海学得快,教一遍就会了,beyong生命接触演唱会的吉他曲扫弦部分他基本会了,其中《光辉岁月》《谁伴我闯荡》《真的爱你》这几首向海最熟。石树木一点,教了这么久就会一首《不再犹豫》,而且弹得也没向海好。赵明诚看在眼里,但他也没说什么。

1993年夏天,传来了beyong主唱黄家驹在日本去世的消息。那天早上赵明诚很早就来到琴店,要等向海和石树来,他们刚放暑假不久,他想给他们制定一个练琴计划,每天增加两个小时,系统的练习。打开收音机听了一会,就听到了黄家驹在日本舞台摔下来抢救无效的消息。他头皮发麻,天旋地转,好久没回神来,向海和石树到来后问他也不应。最后他把他们赶了出去,关上琴房门,把自己反锁在里面。向海和石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去了河堤,在河堤上坐着。马萍骂了一顿后,他们就不敢跟小米玩了。小米好像也知道什么,那以后就很少出门,一放学就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向海跟石树说,好久没见小米了。石树说,上学的时候不是天天见么。石树说,是啊,可是怎么像隔了很久没见一样。聊了一会两人就回家去了。向海要帮她妈打理家里的杂事,石树要帮石越英装拖把,把拖把头装到一根棍子上,每天要装几百个,他常想,也不知谁家里那么脏,能用这么多拖把。

琴房里一片光线暗淡,赵明诚没开灯,他拿起电吉他,把音量调到尽,疯狂弹了一通。他自己也不知道弹什么,直弹到手臂发酸,才放下来,到柜子里拿出两瓶五十六度二锅头,一口喝光,一路从喉咙烫到胃里,接着,慢慢眩晕,倒在椅子上醉过去了。醒来已经是傍晚,他头还晕得厉害,打开门,看到太阳落到街道两边的屋顶上了,街上的人们从菜市场提着一袋袋菜往家里赶。他突然想到了石树和向海,他有些愧疚,觉得不应该这样对他们。第二天一早,赵明诚和马萍去办理了离婚手续。赵明诚想让小米跟他,马萍不愿意,她跟赵明诚说,小米姓马,凭什么跟你?事情闹到热河法院,最后法院把小米判给了马萍,理由是她有稳定工作,便于抚养。

第二年,马萍和梁建结婚,搬到梁建卫生院分的那套单位房住,小米不愿意搬过去,几乎是被马萍架着过去的。她不喜欢卫生院那个地方,那里总有一个股消毒水的味道,她原先屋里收藏的东西一件也没带走,她经常回去关上门去呆一会。上了初中,她就住校了,小米考得不好,只能够在热河中学读,石树考上了县重点中学,陈素芝让他自己选择,他想都没想就说要留在热河中学。

这几年,赵明诚心情低沉,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心的。代课老师辞掉了,婚也离了,和赵文进的关系也弄僵了,赵文进看不起他和马萍离婚留不住小米,骂他是个孬种。赵明诚也不怕他,埋怨他如果不是他当时一手操办,故意隐瞒他的工作和学历,结局不会是这样子。两人相互看不顺眼,话都不愿再讲一句。仅剩下的精神支柱Beyong主唱黄家驹也去世了,赵明诚那会儿感觉世界突然变了样子,常常一个人在琴店里喝闷酒,盯着墙上Beyong的海报发呆,他担心的是,Beyong会不会因此解散,要是Beyong解散的话他还剩下什么。好在石树和向海的琴弹得越来越好,这多少能给他点安慰。但是日子总是要过的,自从辞职后,他就没了经济来源,赵文进有退休金,他不会给赵明诚钱。赵明诚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把琴店的名声打出去,然后自然有人找上门学琴。那天他让石树和向海弹唱的时候,他发现向海的声音突然跟黄家驹很像,有一种天然的沙哑和颤抖的尾音,这是他在声线变粗前所没有的。他当时无比亢奋,在琴店里来回走动,想着这是一个什么预兆,难道是天意吗?他看这墙上的挂历,再过几个月就到1997年了,琴店挂牌以来已经有5年了,这5年他过得像坨屎一样。他看着这一年剩下的日子,觉得是不是可以用琴店的名义弄场演出,把名气打出去。如果成功,就解决了以后的生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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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滇池》文学杂志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