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四川文学》2023年第7期 | 陈天佑:五爷
来源:《四川文学》2023年第7期 | 陈天佑  2023年08月10日08:44

五爷生病了,这次病得不轻。五爷这几年其实隔三岔五就要进一次医院,七十好几的人了,身体的器官就如机器的零部件一样,不是这样出问题就是那样出问题。只不过,这次有点不一样,是几个地方同时出了问题,心脏、血管、肺部、肠胃赶集似的出来凑热闹,今儿这个出来折腾一下,明儿那个出来闹点别扭,有时你拉我扯一起出来。

二儿子张平把五爷送到了医院。张平是县政府办公室的主任,天天和县长在一起,在县里干部当中是绝对的头面人物。医院上下自然重视,医生挑选医术最好的,护士也特意安排有经验且耐心细致的。床位紧张,实在没有办法安排单间,院长一脸愧疚地给张平解释了好几次,一迭声地给科室主任交代,一旦空出来,立即给老爷子安排单间。张平嘴上客气,说不用单间,又给院长道谢。院长仿佛受了莫大恩宠,小仆似的不断弯腰回谢。五爷在儿子当了办公室主任后第一次住进来时,哪里享受过这等待遇,诚惶诚恐之下,心里头却像放了个热水袋,脸上浮起来的是满满的自豪。经历了那场面,更多的是兴奋、是自豪。这些兴奋和自豪从额头深深的皱纹中流淌出来,像干土层里盛开了花。大约从那时候起,五爷觉得自己养了两双儿女,似乎只有这一个算是养成功了,就如自己每年种的好几块地,就一地丰收了一样。

五爷是五年前从乡下张家庄子搬到城里的,就和张平生活在一起。五爷种了一辈子的地,受了大半辈子的苦,本以为这辈子也就和祖辈们一样,老死在张家庄子,最后归于某个山坳里的一个土堆,压根儿没想过到临老了会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说实在的,来城里生活,对五爷来讲,仿佛大姑娘出嫁一样,期待中夹杂着些许不安,不知道城里那种头上不沾土脚上不沾泥的生活,自己能习惯不。好在没有想的那么艰难复杂,五爷很快就适应了。

五爷在城里生活,最最羡慕他的是那些和他一起捋过牛尾巴的老汉。五爷偶尔回去一趟,坐着小车,穿成个青棍棍,站村口和老汉们拉拉家常,问问庄稼的长势,说说村子里新近发生的事。五爷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关注这些事了,他听听而已,不发表什么意见,也不动什么感情,仿佛听很远很远的事。临走时,他一定会邀请老汉们到城里来。他说,来了要请他们下馆子,有个园子里做的羊肉颠卷子,面是手工和的,很正宗。还要请他们去茶社看戏,到甘泉公园里去转。老汉们应承着,但大都没有去。倒是原来的支书王财去过城里。王财不是旅游去的,去看病。他给五爷打电话,请五爷让张平帮忙找个好大夫,他这病花了好多钱,都不见效。再就是看看医药费能不能少点。王财有点不好意思。五爷说,找个好大夫不是难事,医院的领导和好多大夫我都认识,这我就能做到。免医疗费怕是不行,我看病也要自己掏钱。王财下来,五爷陪上去医院看了病,找的当然是最好的大夫,对待也热情,只是没有让人家省钱,五爷觉得面子上打了折扣,仿佛亏欠了王财,又怕王财回去后在乡里说不好,就把自己一件不穿的棉大衣送给了王财。这下好了,王财回去后,到处宣传五爷的大方,少不了添油加醋夸大五爷的能耐,说五爷一去,医院的领导全部站一排在门口点头哈腰地迎候,不仅安排最好的医生给看病,就连他的一些检查、医疗费都免了,说得人人羡慕。

结果乡里人来找五爷看病办事的人一下多起来。五爷面软,架不住别人说几句好话,但他又办不了事,只能变着法子给张平说,要么是什么什么关系,要么是曾经帮过他的什么忙,总之,不帮说不过去。哪知张平的态度很坚决,告诉五爷以后别再打着他的旗号给别人跑路子,应承别人的事,他一律不管,你应承下了,你有本事你就去管。五爷很难堪,只好费神去寻办不成的理由。时间一长,找五爷的人也就慢慢少了。大家说,五爷到城里才几年,就不认得乡亲了。五爷是个爱慕虚荣的人,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五爷有两个女儿,过去五爷生病,她们轮番来侍候。她们只负责伺候病人,钱的事,心照不宣地不闻不问。五爷也不管这些,只要有人来伺候,端茶倒水,服前侍后,就心满意足。他觉得自己养了四个儿女,虽说吃了不少苦,但老来却享福。王财的弟弟只有一个儿子,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工作,那时村里人都羡慕得要死,就连王财都觉得脸上有光,闲聊时总把那个侄子挂嘴上,侄子打电话邀他去上海游去呢,侄子寄来什么礼物了,等等。但侄子几年不来一次,他娘老子病了都没人在跟前伺候。前年老汉死了,儿子一个人回来匆匆发送了,一个道场都没有做,让村里人当成笑话。老婆子现在一个人没法过活,还是王财想办法托关系弄到养老院去了,一个人孤苦伶仃,可怜见儿的。两相比较,五爷就觉得自己老运好。那天,老四张安回来了,张安在青海做生意,在西宁安了家,一年四季忙得不见人影,难得来一趟,这次来了,来了后,哪儿也不去,每天按时按点去医院陪五爷。五爷要喝水了,他就起身给五爷倒水,怕水烫,他就拿两个杯子来回倒,待水凉了再一手扶着五爷的脖子,一手喂五爷喝水;五爷的嘴唇干了,他拿了棉签,蘸了水抹在五爷嘴唇的干皮上。早上,他淘上毛巾给五爷一下一下擦脸擦手。五爷的手又干又黑,像冬天的树杈,中指那儿,还有一撮毛。擦完后,他给五爷梳头。五爷的头发花白、稀疏,像旱地里的秧苗。晚上,他给五爷洗脚,洗完后,又坐床边给五爷搓脚,五爷的脚很瘦,骨节隆起,脚趾变了形,大脚趾上也长着一撮毛,整个脚像风干的树根。

五爷这次病的时候,偏巧张平忙着筹备一个会,张平把五爷安顿好后,再没有来过医院,中间只打过一次电话。在此之前,五爷其实并没在意过张平来不来。但这回他却生了气,生气是有了对比。世上的事,不比不知道,一比就明了。和张安一对比,他的气不打一处来,张平没有那样给他喂过一次水,也没有给他洗过一次脚,他脚长什么样子,怕他也不知道。来就在病床边边上坐坐,火烧屁股似的,一小会儿就走了。那时也没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来,就觉得像是来看病人的,而不是来看老子的。张安每天除了给五爷茶一碗饭一碗地伺候外,再就是陪五爷聊天。老四的记性好,聊了很多过去的事。张安让五爷勾起了对很多事情的回忆,那些事情,如果张安不提,五爷大约已经忘记了。张安提起了那时为了给二哥凑二十块钱的学费,你跑遍了村里所有能张开嘴的人,结果一分钱都没借到,你一气之下把一块祖传的石头眼镜便宜卖给了村支书王财。王财老早就惦记那块眼镜,曾提出用三只大羯羊换你都没有舍得,最后却让王财趁火打劫,只换了两只母羊的钱。五爷饶有兴味地听着老四和他聊这些,他的脸上始终漾着浅浅的笑,像秋天田野里开着的淡淡的花。五爷悠悠说,那个石头眼镜是你老太爷留下来的,传了几辈子了,以前遇到事都没舍得卖,为了你二哥上学,就卖掉了。现在想起来,也值得,就算供出了一个吃皇粮的人。一个物件么,也值当了。张安又提到,二哥结婚那年,家里吃的不够,你到舅舅家去借粮食,去了在舅舅家多住了几天,目的是给家里省点吃的。舅舅看你没有走的意思,又不好意思撵你走,就在一天邀你到地上走走,说是去看一下庄稼的长势。到了地上,舅舅指着远处山上问你,他姑父,你看山上那儿是个人还是棵树啊。你当真了,认真看了看,一本正经地说,应该是棵树。舅舅立马说,我想也应是棵树,要是个人,他总走呢!你当天就气呼呼地回来了,舅舅家的粮食也没借。回来你在妈那儿发了一通脾气,说她娘家人小看你,就没一个好人!妈立即要去舅舅家理论,你坚决不让去,说你的儿女们就是讨口,也不上他家的门上要去!自此,两家断了联系,后来过了很多年,才又和舅舅家来往。五爷笑笑说,那时你们几张嘴吃饭,半桩子,饭仓子,都是长身体能吃的时候,每天你妈都要和这么一大团面呢。你舅舅家地多,家口又少,就去他家借,多住了几天,结果受了你舅的小看。现在想来,那时谁家都不容易,人家撵你走也没啥。两人聊着,药水快没了,张安其实过一会儿,就要看一眼药瓶子,他起身,把瓶子上的针头往外拔出了一点,以便让更多的药流出来。然后,他给五爷的杯子里续了些热水,问,老子,你喝水吗?五爷说,不渴,先不喝了。药水没了,张安摁了铃,却不见护士过来。张安慌忙去护士站找护士,一会儿护士和张安一块儿来了,张安一看,液体已经没了,五爷自己关了,手背那儿淤了血。张安就开始骂护士。护士反复解释,旁边一个也没了,刚给他换液体呢。张安依然不依不饶,要去找院长反映。张安的声音很大,病房里的人纷纷出来看热闹。护士受了委屈,哭了。护士长听到了,赶紧过来,一迭声地向张安道歉。五爷见状也拦住了张安,不让他再扩大事态。张安铁青着脸站在床边,护士长过来,亲自动手为五爷换了药,仔细调好了速度,然后拉起五爷的手,看了看淤血的地方,说,没事儿。往好里盖了一下五爷的被子,笑了笑,这才走了。

五爷望了望张安,说,没事儿,就淤了一点血。

第二天,张安要回去了,临行前,他到医院和五爷道别,让五爷好好缓着,不着急出院,待好好的再出院。五爷答应着,嘴巴动了动,胡子一翘一翘的,眼睛竟有些潮。多少年了,他的眼睛像一口干枯的井,任何事都不会让他再泛潮了。张安走了,五爷的心像被掏空了,一天都是张安的影子。印象中,张安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总是上了岁数了,知道体贴人了。五爷又想起了张平,老二原是个细心的人,但现在却在他身上不那么细心了。张平在工作上应该是细心的人,经常听见他在电话里给领导汇报工作,考虑得周周全全,安排得妥妥当当,给下属安排工作,也是事无巨细,全都考虑得很细。有时他对张平工作的细致感到惊讶,至于吗,一个接待,那么细,几点出发,线路是啥,用时多少,车在哪儿停靠,谁在哪儿迎候,一点都不马虎。人的细心,看样子也要看对谁呢!五爷想。

张安走了后,张莉来医院接替张安伺候五爷。张莉是家里的老大,五十多了,人胖得像个圆筒,自己又有心脏病,嘴唇经常紫黑,一坐那儿,就使劲喘气。张莉来后,和五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张莉问,张安会不会伺候个人?操心不?这几天把你伺候得怎么样?五爷说,操心得很呢。张莉惊讶地笑道,是吗?怎么个好法?五爷笑道,怎么个好法,咋说呢。不等五爷说,旁边病床的一个老头和他老伴就一迭声地夸起张安来。五爷听着,皱皱巴巴的脸上泛起光,像揉皱了的油光纸,笑道,现在的儿女们,觉得只要把钱给你,就行了,好像都忙得很,也不知道忙的个啥,老四能做这些,算好的了。旁边换药的护士听了,笑着说,给钱的还算好的,很多人不见,钱也不给。五爷说,那样的毕竟是少数。护士说,怎么是少数,你是养下好儿女了,不孝顺的多了去了,这样的我们可见得多了,有的外面请人吃饭几千舍得,养女人多少都舍得,可是娘老子的医药费宁欠下都不给。五爷吃惊地听着,半晌才道,那样的儿女,还认他干啥?护士扭了一下嘴,觉得五爷揣着明白装糊涂,便不再说什么。老头和他老伴道,这姑娘说的对着呢,现在不管娘老子的多得很,很多是自个儿忍受,说不出口罢了。老两口的表情有些凄然。

中午的时候,张莉问五爷想吃啥,她打饭去。五爷说,想吃面条。张莉皱皱眉,道,那个糊得很,还是吃米饭吧。五爷再没说什么。张莉去打了饭回来,两人吃饭,张莉吃得很可口,五爷却吃得少,只吃了几口,就不吃了。五爷咳嗽,一口痰吐在了袖口上。张莉过去拿纸擦,道,你自己也小心些,让人看了恶心。这话一出口,五爷不高兴了,你才来一天就嫌这嫌那,就不像老四,你们姊妹几个当中,要说孝顺,还是老四。就说这次我病了,张平就来了一次电话,其他时候也像看病人似的,有时屁股都不挨床坐一下,就走了。张莉道,你快不要埋怨张平了,你的吃吃喝喝穿穿戴戴啥不是张平管着呢,你要是嫌人家不好,天底下就没有好儿子了。五爷背过身子去,道,我也没有埋怨的意思,我是说,老四最会体贴人。

同房老头住了三天出院后,医院再没安排人,五爷享受单间的待遇。但刚过了两天,护士长过来和五爷商量,有一个老太太可否住进来,实在调不开了,老太太是医院刚刚退休的一名麻醉师,心脏不好,熟人,不好推,不过,她人挺好的。护士长小心翼翼地和五爷商量。那样子,像是人要住进五爷家里一样。五爷忙道,没啥问题,我一个人住单间也不大好,我又不是什么干部,哪能为难你们呢,快让住进来,再说,有个伴还能聊聊天,以后你们不要给我安排单间了。护士长听了,略僵的表情马上活泛起来,一连声地道谢。

女人是和她女儿一起来的。一进门,五爷就觉得眼前一亮,这女人太会保养了,看上去顶多四五十岁,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一个美人,大脸盘,圆眼睛,面皮白净,头发梳得像牛舌头舔过一样,油光滑亮。特别是那眼睫毛,长,简直就是两排小刷子,眼睛一睁一眨,两排小刷子翕动着,格外勾人。这种女人,年轻时肯定是有故事的女人。女人和她女儿进来的时候,护士长作了介绍,五爷慌忙挺起了身子,笑着点点头,有点不知所措。女人进来后,第一件事是在床上铺上了自己带来的床单,先铺了一个淡绿色的,身子下面折叠后又铺了一个粉色的,然后放上了自己宝蓝色的枕巾,这样一布置,尤其是那粉色的床单的颜色仿佛向四下汪洋恣肆地流淌下来、延展开来,就连地板也成了粉色的了。医院的病房刻板,这样一来,这房间里立即就活泛起来,充满了生活情调。女人边铺床单边问,老爷子住进来几天了?五爷道,六天了。五爷还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五爷想帮忙,显然不知道怎么插手,木然地看着母女俩忙。待消停后,五爷突然想到,他柜子里有苹果、香蕉等水果呢,赶忙拿出来让给母女两个吃,老太太的女儿任凭怎么让,什么也不吃。老太太拗不过五爷的热情,吃了一根香蕉。闲谈中,五爷知道了,老太太姓黄,她女儿姓王,是育才小学的数学老师。五爷这才注意到,小王长相一般,没有吸收她母亲的优点,就脸还算白,但脸形不好看,像个不太规整的洋芋蛋,一下就破坏了整体。

早上张莉来的时候,五爷在厕所里。黄大夫挤眉弄眼地给张莉说,人老了,倒像个孩子,儿女们不到跟前来,也没啥脾气,来一次,就高兴得好像迎来了财神。你们家姊妹们这么好了,老爷子还有不满意的呢,昨天,他在我们跟前说,要说孝顺,还是老四最孝顺。张莉笑道,老四一年四季不在跟前,偶尔来伺候一次,就把好落下了,像我们天天在跟前,端茶倒水,跟前跑后,倒落不下好。才说呢,五爷从厕所里出来了,黄大夫赶紧噤了口,五爷手里拿着手机和人通话,满面慈祥。张莉问是谁,老四。五爷说。我就知道是老四,老四把你伺候得好,你干脆住老四家一年,要是伺候您老一年,您还以为好,那才叫好呢。张莉撇一下嘴,道。五爷道,老四刚才电话里就说着呢,说是病好了接我过去住一段时间呢,还说要带我去看那儿寺呢。张莉道,塔尔寺。五爷道,对对对,是塔啥寺。张莉道,那你去吗,准备?五爷道,难得他有这份孝心,不去了,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我七十多的人了,早上起来都不知道能不能再穿上鞋,怎么能去害老四呢,不去了,我哪儿也不去了。

黄大夫是个讲究人,早上,她花很大工夫在脸蛋上擦东西,黄大夫的皮肤很细,虽然皱纹多了点,但仍然耐看。五爷不知道她在脸上擦什么,每天早晚都拿出一个红色精致的小包,里面塞满了瓶瓶罐罐,大小不等,各色各样,有脸上擦的,有眼睛上抹的,有嘴唇上涂的。中午是看她如何吃饭,她带来一个橙色饭盒,有三层,吃饭前,要洗手,然后从一个塑料袋里拿出消毒湿巾来,认真地擦了手,再掏出几片餐巾纸,才慢条斯理地吃。她几乎不怎么吃主食,每餐都是蔬菜、水果和牛奶为主。晚上她的洗漱比早上还要繁多,刷牙、洗脚一样都不马虎。五爷最爱看她坐床边削苹果,她从包里拿出一把雕花的粉红色柄的小巧的小刀来,一圈圈把苹果的皮削了,削好后,她把皮提起来,一整条均匀的苹果皮蛇一样在她眼前上下晃动,她欣赏一下自己的杰作,把皮扔垃圾筒里面了,有点舍不得似的。五爷看她的手,那手的确很巧,小、白、细,翘着兰花指的样子让人心动。五爷不知道她为啥吃苹果要削了皮才吃,自己吃苹果从来连皮吃,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五爷自作聪明地说,苹果连皮吃,才有营养。可能觉得没有说服力,我也是听一个老中医说的,五爷补充道。黄大夫切一声,笑道,老中医的话就是对的啊?胡说八道的中医多了去了,我这辈子算是经的多了,不要说那些一般的医生,就是所谓的大专家,真正有水平的没几个,多数都徒有虚名,也就糊弄你们这些不懂的人还行。五爷被怼得无话可说,胡子翘了翘,张了一下嘴巴,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竟红了脸。黄大夫把削好的苹果硬塞在五爷手里,又开始给自己削。

两人真正的交往是黄大夫住进来第三天后,那天,张莉和小王老师都有事,病房里只能两人相互照顾,提醒液体吊完了,给对方倒水,也把各自的好东西拿出来分享。看五爷的枕头低,黄大夫把自己家里拿来的一个薄枕头给五爷枕,说里面装的是决明子,有助睡眠。五爷没有什么可给黄大夫的,他感到有点过意不去,自己也有好东西,可惜没有带来。两人开始聊天,先是聊一些浅的,都是哪儿的人啊、有几个儿女啊、都是干什么的啊、身体哪儿不舒服、有什么好方子,如此等等。到了晚上,两人聊的内容就逐步深入了,先是五爷聊自己过去在农村受的苦,讲自己下窑背煤的经历,讲庄稼人的不易,讲拉扯几个孩子的艰辛。黄大夫听了吃惊,一吃惊就“哟”一声,表示不可思议。黄大夫呢,则给五爷讲了自己过去业务如何好,但性格太直,不会巴结领导,在单位经常受挤兑,有很多的不如意;讲了自己年轻时心高气傲,错过了很多好机缘;也讲到了自己婚姻家庭,五爷知道了黄大夫的老头子原是医院里救护车的司机,她进医院的时候,他父亲是医院的副院长,然后,在副院长神不知鬼不觉地操作下,她稀里糊涂地嫁给了他。她是医学院的高才生,他高中都没毕业,就这样过了一辈子。五爷不知道黄大夫到底对她的婚姻满意不满意,也不好说什么。黄大夫问你们家的呢?五爷说,去世几年了。黄大夫“哦”了一声。两人又聊了很多,五爷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这么聊过天了,他感到这一天说的话,都超过他到城里来说的话了。

五爷生张平的气,还有一个原因。其实五爷本也属健谈的人。自从到了城里,他就没地方说话了。张平经常忙得两头不见日头,很少在家,偶尔空闲在家,他也不主动和他聊天,仿佛他是一个房客。他在广场上听到一些传言,问张平,张平总是淡淡一句话,不知道,你管那些干什么?满大街的人都知道的消息,五爷却一无所知。别人在他跟前打听事情的虚实,这与他县政府办公室主任父亲的身份严重不符,他感到很没面子。他拐弯抹角地问张平,张平道,你管那些干什么?你吃好喝好穿好睡好,就行了,别的心一概不操。五爷自此不再问儿子什么,没有人说话,五爷渐渐地话也就少了。其实五爷在城里生活,最大的不适是没人说话,孤寂。

晚上睡觉的时候,黄大夫怕五爷着凉,五爷的床靠窗户,黄大夫过去把窗户往小里关了一下,又把五爷的被子往严里盖了一下。又问五爷喝水不?五爷道,不喝了。黄大夫笑道,想喝就喝吧,别担心起夜,啥时候想起夜,你叫我我给你开灯。

黄大夫关了灯。

这样过了一天,五爷有些懵懂,他感到自己竟期待这样的日子,他甚至不希望张莉他们来伺候他。当然,小王老师最好也别来。然而一大早,张莉就风风火火地来了,她看着五爷的表情,有点不安,小心翼翼地问五爷,昨天感觉怎么样?五爷笑笑道,好着哩,昨天小王老师也没来。张莉一听,仿佛有了比照,又看到父亲并没有异常,这才放下悬着的心。黄大夫给女儿打了电话,让她忙,别来了,工作那么忙。就这样,五爷和黄大夫又过了两天日子。

两天后,黄大夫出院了。黄大夫出院是她计划好了,调理一下,她和几个朋友去成都游玩,第二天准备出发。黄大夫走时,两人加了微信。五爷说自己不怎么会,又留了手机号码。

黄大夫走了后,五爷怅然若失。在五爷看来,这时间长得似乎有一年之久。五爷感到像做梦一般。他闲下来时,黄大夫的身影就在他在眼前晃悠,他想黄大夫说过的每一句话,想着想着,竟能从中品咂出别样的意思来,她有那个意思吗?五爷经常这样想。五爷想黄大夫的两只动人的“毛刷子”,想帮他盖被子的温柔,专挑大苹果削给他吃,有一次他滚了针,黄大夫用棉球把他的手压了好一阵子,她的手真棉,比棉球还要棉。

五爷出院的时候是个下午,阳光正好,院子里一群雀儿扑棱棱飞起来,又落下来,它们也知道,这个老头是出去又进来的那个经常看病的老头。出院前,张平给张莉微信上转了五千块钱,让把账结了。又说,手续的事,我给李主任都交代好了,你去找他,他会帮你办好的。果然,张莉去找李主任的时候,李主任已经把手续都办好了,只待家属在上面签字。接五爷出院的车子张平也找好了,司机老早就等在了门口,医生和护士把五爷客客气气送上了车,大家吁了一口气。老四打了电话,问,怎么着急出院呢,多住几天,住好了再出,这老二,也不和我们几个商量一下。五爷说,老毛病,住下也就那样子。是我要出院的,医生也说了,再住下去意义确实不大。老四便不再说什么。五爷给黄大夫发了短信,我出院了。黄大夫给五爷放了三朵好看的“烟花”。

回到家里后,五爷听见不断有人给张平打电话。五爷听得真切,都是要来看他的。但张平都是一句话,别来了,你的心意我领了,已经出院了,医生嘱咐过,让静养,你们忙你们的,不来了。以前,五爷住院,也有人来看过,那时张平也挡,但似乎没有这次这么坚决。五爷有点不悦。五爷冷冷地说,张主任,你说我咋不死呢。这么大岁数了,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倒把你们带累的。张平愣了一下,问,你哪儿受了气了?仿佛自言自语,又道,住院的事,我都安排得好着呢啊!五爷说,有你张大主任关照,肯定好着呢,关键是我这把老骨头不争气,隔三岔五住一次,又花你的钱,又麻烦你们伺候,还光沾你的光。张平笑了,你老这是哪儿不妥帖了,要这么编排我?五爷哼一声,道,我哪儿敢编排你张大主任,如今我是看你的脸色吃饭的,还敢有气?张平看看老子,道,我哪儿做得不周到你直接说,自己的儿子你也不用挖苦,让旁人听见笑话哩。五爷顿了顿,嘴巴动了动,胡子一翘一翘的,道,这次你连个人影都不闪一下,我就不相信,你那么忙!县长病了,你该跟前跑后地忙呢吧?不会扔下不管吧?当初供你上学,为了给你凑学费,我把祖上传下的东西都卖了。不肖子孙我做,不该受的气我受,为了你们,我啥样的累没受、啥样的苦没吃?五爷说着,下巴抖得像鸡膆子,花白的胡子像要抖落下来,竟掉下了泪。张平有些莫名其妙,问道,这是咋的了?好好的啊。五爷抹一把眼泪,在大腿上擦一下,又反过手去抹一把,再在大腿上擦一下,道,你看,让你给亲戚友朋办个事,有些事,也不是那么难,我也知道你给别人办过不是一件两件,但你就是一件都不办,让我在乡里乡亲和亲戚们跟前抬不起头来。现在,我都无颜面对他们,见了就躲着走。对,办事难,我也能理解,但有些讯息,我问一下你,你啥时候都是那句话,我吃好穿好睡好就行了。你当我是个造粪的机器么?我是个猪么狗么?就是个猪狗也知道相互对叫几声呢。你说一下就那么难吗?我就不相信,你给老子说一下,就会折你头上的纱帽翅吗?五爷的胡子抖动得更加厉害了,一张老嘴一撇一撇,眼泪啪嗒啪嗒掉落下来,他用袖子抹去,然后,再用袖子在眼睛上蘸几下。张平望望五爷,起身给五爷递了条毛巾,坐那儿,抽了一根烟。烟飘起来,怪异地翻腾着。张平转身进了另一间屋子,给张安打了个电话,问五爷住院时的情绪,又给张安说了刚才的情况。张安道,二哥,你别管了,人老了就那样,想得多,待会儿,我给他打个电话劝劝就没事了。张平道:行,你给打个电话吧。你好好劝劝,有些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简单。我的想法是,他老了,想吃吃,想喝喝,少管闲事。张安打了电话,不知道怎么说的,但五爷自此绝口再不问张平什么事了。以前,他喜欢支棱着耳朵听张平在家里或者电话里和别人说事,此后,他也再不听了。家里来人或者张平打电话,他就默默离开独自回他的房间,而且,一进去就关上门。

五爷越来越变得沉默寡言,脸色也变得阴郁起来。

张平给五爷特意买来了一根竹拐杖,算是一个小补偿。他说,你脚底下越来越不稳当了,有个拐杖,就不至于跌倒了。人老了,最怕的就是跌倒。要是跌倒,轻者跌断胳膊崴了脚,重者就起不来了。五爷看了,说,花钱买这干啥?我脚下还算稳当着呢。五爷不咋用这拐杖。五爷不用,一来是他不习惯,嫌麻烦;二来是他听人说过,用了拐杖,离死就不远了,五爷忌讳。因而那拐杖五爷基本没碰过,拐杖买来后本来是放五爷床头的,不知什么时候,五爷放储物间旮旯里了。过了几天,张安给五爷寄来一顶帽子,赭色纯毛鸭舌帽。五爷爱不释手,每天出门都不忘记戴上。回来后,第一件要紧事就是拿毛巾擦帽子,里擦外擦,然后挂衣帽架上。碰到熟人,大家夸赞帽子好,五爷摘下来让他们看,说戴上软和得很,是老四买的,专门寄回来的,一百多呢。一百多是五爷随口说的,其实他也不知道帽子的价格,他估摸着值那个价。别人说,呦,这么贵,前些日子我们爷也买过一顶,才十来块钱。五爷正色道,这是纯毛的,肯定贵些。别人就不再说什么。五爷后来确也拐弯抹角地打听过帽子的价格,他问过小卖铺子,问过孙子孙女,问过其他老汉,大家说的价格与他的心里预期相差甚远,最多就是一二十块。五爷总觉得没那么便宜,怎么也在五十以上。没有确切的信息,这倒成了五爷的一块心病,他突然非常想知道一下这帽子到底值多少钱。他又打听了一番,要么没有准确的答案,要么达不到他的预期。五爷忍不住,终于在老四来电话时问说,那帽子很贵吧,纯毛的。老四道,多少钱他也不知道,是他一个朋友出差给他带来的,也不好问价格,也就几十块钱吧,贵不到哪儿去。五爷听的时候竟有些紧张,仿佛在听一个重大的生死攸关的消息,他的胡子向上翘着,仿佛也翘首期盼。听了张安的话,五爷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又好受又难受。相比较而言,那拐杖肯定贵重些,但五爷连打听它的价值的心情都没有。

五爷再次住进医院,是两个月后的事。五爷的老病又犯了。进来的时候,五爷着实推辞了一番,他说,再不进医院了,死就死吧,这么大岁数了,我也活够了。但儿女们哪里肯依他。拗不过儿女们,五爷就又住进了医院。这次张平亲自送来了,看着住好才离开。按理,这次应该是二丫头张蓉来伺候,但张蓉要伺候上高中的儿子上学,没办法伺候五爷。张平征求五爷的意见,想让谁来伺候。五爷眨巴了几下眼睛,仿佛怀疑儿子给他下了一个什么套,确信没什么。他才道,你呢,肯定走不开,两个丫头都指不上,要不,问一下老四,让老四来再伺候一段吧。张平就当着五爷的面给张安打电话,说了五爷的意思。五爷隐隐听见,张安那边支支吾吾,说自己有什么重要的生意,又听见张安说才出院没几天,怎么又住进去了,是不是自己也不爱惜啊。张平不耐烦了,道,你别说没用的,你上次伺候得好,老爷子点名让你来的,就说来不来?那边好像说了一大堆来不了的理由。张平不耐烦地打断,人来不了,医药费呢?医药费总得出吧,不能每次都是我一个人出,又不是只生了我一个儿子。你们是抱来的,还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边的语气变得硬起来,虽然断断续续,但意思五爷还是听明白了。老四说,当初老爷子可只供出了你一个吃皇粮的,为了供你上学,老爷子又是卖祖传的东西又是受小看,我们姊妹们也都跟着吃过苦,你给老爷子出点医药费,难道不应该吗?老爷子没有把我供出来,要是我也好歹有个工作,月月有个麦儿黄,那点医药费,还好意思向你们张嘴?你也不打听打听,哪个有工作的不负担娘老子的养老钱!那边还在说,张平看屋子里进来了人,支棱着耳朵听,便挂了电话。五爷的胡子一翘一翘,脸如混沌的池塘。他不安地望着张平,仿佛自己给他惹出了什么大麻烦。张平的脸上却始终带着笑,道,你的四儿子忙着挣钱呢,来不了。不如意了不如意,还得我们跟前的儿女伺候你,让大姐再伺候一段时间再说吧,这会儿,能来的,只有大姐了。她克服一下。我没事了,我也来伺候你。张平道。

五爷住下后,中午,县政府办公室的几个年轻人买了水果、牛奶和鲜花过来看望五爷,病房里立即弥漫着康乃馨的香气,五爷喜欢这种感觉。下午,黄大夫在微信上告诉五爷要来看他。五爷趁张莉不在,在微信上散布了他在医院里的消息,其实,这个消息是只想让一个人知道的。黄大夫果然在微信上第一时间问了五爷的病情,又问了输什么药?回了一句,治标不治本。又问了房号。黄大夫要来,五爷受宠若惊,慌忙翻起身来,把他的床单往平整里铺了一下,然后把旁边桌子上杂乱的东西都收拾了一下,想了想,穿上了袜子,想了想,又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次性口杯,又拿出香蕉、山竹等几样水果,又洗了苹果、梨子等,然后,五爷便开始惴惴等待。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门口,一错也不错眼,仿佛机遇一不留神就会错过一样。偏偏黄大夫迟迟不见人影,有几次听声响像,却又不是。五爷便心神不宁,猜想黄大夫是不是在路上了,或者遇到什么事绊住脚了。五爷起身在楼道里看过三次,有两次到了电梯口。快下班的时候了黄大夫才现身。本来,五爷在等待的过程中已经开始生气了,不来就干脆不要来了。五爷年轻时就有这种怪脾气,期待超过了他的忍耐,他便厌恶,走向反面。五爷听孙子讲过一个外国故事,说一个魔鬼被装在瓶子里扔进了大海,前两年,他许下诺言如果谁救了他,他如何重重报答,待过了两年,没有人救他,第三年,魔鬼生气了,他发下愿,如果谁救了他,他就把那人吃了。五爷听后觉得,自己就有这样的魔性。但黄大夫一出现,五爷的气一下便销声匿迹。五爷一骨碌从床上起身,脚都没有穿进拖鞋,便踉踉跄跄过去迎接。他从黄大夫手里接过东西,一迭声地说,来就来了,还让你破费。边说边让黄大夫进来,又是倒水,又是拿出准备好的水果。坐定后,五爷这才注意到黄大夫今天下身穿一件苹果绿底白色碎花的裙子,上身是一件黑色短袖T恤,头发盘在头上,前额那儿依然像牛舌头舔过一样光滑,一双“毛刷子”依然好看。黄大夫指着旁边东西笑道,也没什么好东西,你家里什么也不缺,拿了两瓶酒送给你老。我存下的好酒,放了好多好东西呢,你每天喝一口,对你的身体有好处。我老汉想喝我还舍不得呢。五爷再次受宠若惊,不知道送黄大夫什么东西,突然想到黄大夫曾说她的腰不大好,就要送自己一个治疗腰的腰带,那是张平上月出差广州时给他买的,感觉有点效果。黄大夫坚决不要,她不相信那东西能治好自己的腰。黄大夫还拿了个花篮,里面有香槟玫瑰、蓝绣球、向日葵和白色洋桔梗,五爷不大认识,只觉得好看,带着黄大夫身上柔和温暖的气息。

黄大夫走时,五爷笑道,你最近的病再没犯过吗?正好有个床哩,你如来,床费你就不出了。黄大夫笑道,最近还行,医院那地方,能不去,还是别去,又不是商场。

五爷笑笑,搓搓手。

五爷出院回到家后,他满脑子都是黄大夫的好,不,兴许应该叫黄妹子才相宜。他记得她嘱咐每天要喝几口的话。但五爷究竟没有喝过。五爷打年轻时就不胜酒力,一喝就上脸,红得像猴屁股。五爷不喝,但每天都拿出那两瓶酒看,他看瓶子里泡的药材,他不认识,但他觉得那东西肯定是好东西。黄大夫的东西都是好的。这么一想,再看起来,果然那些东西都生出可爱的面目和臂膊来。他看那微黄的颜色,温暖、柔和,如那天晚上的颜色。他端详了好半天,就连瓶子的每个细微处他都看了。

自从认识了黄大夫,五爷终于有一个可以寻医问药的了。他吃的药片,过去医生怎么说自己怎么吃,不知道的,一律吃两片。他说,啥事情都图个双才吉利,吃药也一样。现在,他吃什么药,吃几片,什么时候吃,有什么禁忌,他知道的不知道的,一律要在黄大夫那儿得到确认才放心。黄大夫呢,总是有问必答,她好像什么都知道,有时候还要从微信上给五爷发过来。

其间,黄大夫也给五爷来过一个电话,是让帮忙调动一个什么亲戚,让张主任帮忙。五爷难为了,这种事他本早已死了心,但面对黄大夫,他却说不出口。他答应回去问问儿子。黄大夫立即高兴起来,一把拉起五爷的手,满面笑容地说,我就说你老爷子一出马,我这点小事立马就解决了。但五爷马上摆手让她别高兴得太早,说现在人的事都是难事,不好办,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但你的事,我豁出这张老脸去也去求一次儿子。黄大夫连声道谢,又说,事成后一定有情后补之类的话。五爷道,也不需要你来谢,只要能办成就好。

给张平说这件事,五爷想了很多次。他努力地调动他所有的经验和词汇。他没有敢提黄大夫。他编了个谎,说是一个老亲专程来找他,这人曾经在张平上学时借给他五十块钱,救过他的急,这钱,他还让我不要急着还,等有了再还。这人从来没有张过嘴,一直欠人家一个人情,这人来是央求张平调一下他的儿子,从乡里调城里。

说完后,五爷觉得口有些干,他舔了几下嘴唇,紧张地望着儿子,仿佛等待判决的罪犯。但张平淡淡地说,他没有办法。五爷赶紧道,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张平平静地道,没有办法可想。五爷脸色变得灰暗起来,他没有说话,回了自己房间。

没给黄大夫办成事,五爷心存愧意。那天,五爷给黄大夫打了一个电话。他本准备给黄大夫送一个随身听,是张平给他的,说他要是寂寞,就听秦腔。他嫌麻烦,没用过,那天翻腾抽屉时又发现了,他觉得这东西黄大夫一定喜欢。但一打电话,黄大夫说自己又住进医院了,再调理一下。五爷听了,便没有提送随身听的话。五爷说,他的心脏最近经常跳一下就停下了,夜里有时会觉得突然像胸膛里扔进了一个石头,嗵的一声,心会使劲跳一下,仿佛心脏跳了个蹦子。黄大夫道,那应该是房颤。五爷还想问,但黄大夫说,她还有急事,先挂了啊,就挂断了。

五爷一直坐客厅沙发上等张平。张平很晚了才回来。五爷对张平说,心脏一停几秒钟,胸膛里像扔进了一块石头,怕得去看一下。五爷气若游丝地说着,眼睛里仿佛也没有了光,像装了败电池的手电筒,脸色也看上去有了病态。张平道,这几天看上去好着呢啊,啥时候不对的。五爷道,就今天才不对的,一天了,难受的,实在受不了了。张平赶忙给医院打电话安排。

五爷又来到了医院。医院里因了五爷隔三岔五地住院,也不见得有多热情,再多的热情,也让频繁给消磨掉了。医生护士脸上的笑浅得像锅底里残存的水,有明显的强作的痕迹。检查的结果还是老毛病,但问题也不是太大,医生建议再开些药,回去吃药就行了。但五爷说他的情况他知道,心脏猛跳的时候觉得分分钟就不行了,哎呀,那个心啊,感到要飞出自己的胸膛,不是自己的心了。张莉陪着,说,那就住下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咋给张平交代。于是安排住院,五爷几次欲言又止,看医院要安排单间,五爷却执意不肯。五爷道,自己又不是什么干部,不过是医院照顾自己,以后再不住单间了,安排两人间。最好有过去一起住过的,熟悉了,还能相互照顾。但医院里熟悉五爷病情的护士今天调休,不知道他和谁熟悉,医生一脸茫然。五爷道,刚才碰到黄大夫了,她说她一个人,我住她那间去,我吃药就不愁吃错了。

五爷便和黄大夫又住在了一间房子里。

但黄大夫第二天便出院了,说有急事要处理。黄大夫没说什么急事,五爷几次想问是什么事,终究没有开口。黄大夫急吼吼地走了。五爷期待的戏还没开演便谢幕了。五爷的心里空得像被挖了瓤的瓜。五爷勉强又住了一天,说感觉病好了,心里不难受了,一跌跌要出院。张平让再住两天,但五爷不住了,说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好了就是好了。

此后,五爷发现,黄大夫在微信上回答他的问题时越来越不及时,有时过了几天才回话,同时,回话的字数也越来越少,有时简到只有一两个字,比如,可,两片。她好像一下变得特别忙。只不过,五爷后面几次的问话中,又多了一项,就是每次问过问题后,总会问黄大夫的心脏怎么样,打不打算最近再住院调理调理。

可黄大夫再没说准备住院调理,也许她住过了,也许没有住。

五爷给黄大夫打了一个电话,黄大夫没有接电话,晚上才回过来,说是和一个人说事呢,不方便。五爷这才说想送给黄大夫一个随身听。黄大夫推辞了一阵,答应两人在广场见面。

黄大夫上着米黄色衫子,下着藏蓝色的裙子,人显得更加年轻漂亮。见了面,五爷也没多说什么,径直掏出了那个随身听给了黄大夫。黄大夫看了,东西是品牌的,又是黑色的,挺喜欢,当下就戴上试听,一迭声地说这东西好。五爷听了,像做了好人好事受了老师表扬一样,满面自豪。五爷问黄大夫上次旅游得怎么样。黄大夫道,就那样,其实旅游说白了就是花钱去别人住腻了的地方找新鲜,新鲜一过,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不去后悔一阵子,去了后悔一辈子。黄大夫又笑起来。五爷不知道说什么,只望着黄大夫,胡子一翘一翘的。五爷准备要回去了。这时黄大夫接了一个电话,还没说三句,两人就在电话里吵起来了。五爷听见黄大夫质问对方,你这人怎么回事,你他妈的一天没事就盯我的梢,你还像个男人么?你算个什么鸡巴男人?老娘跟上你,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她望望吃惊的五爷,转过身去,你他妈的还想从老娘这儿分财产,没门!挂了电话,黄大夫的气依然没有消,她的脸白一块红一块,胸子一起一伏的。也不等五爷问,她道,老怂,这几天和我闹呢,还要和我分财产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鸡巴玩意儿!五爷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巴,却没有说出来。黄大夫却笑起来,脸色又恢复了白。她道,先不和你说了,自己还有点事和别人说去呢。临走,又笑吟吟地道,酒喝完了,告诉一声,我再给你送去。

五爷自此再也没有和黄大夫联系过。

大年三十夜,五爷的微信响了一声。五爷拿起来一看,是黄大夫发来的祝福短信,五爷看了一下,让坐身边的小孙子把黄大夫的微信删掉。孙子眨巴着眼睛,问,爷爷,为啥要删掉啊?五爷说,这是个讨厌的女人。孙子问,怎么讨厌了?五爷深沉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苦笑,就像你也有讨厌的小朋友一样。孙子眨巴着大眼睛,说,就是的,我以前的一个小朋友,关系可好了,可是现在,我讨厌她了。

黄大夫送他的那瓶酒,他也扔掉了。

那顶帽子,五爷再也没有戴过,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已经很久不见它的踪影了。

陈天佑:生于1971年,甘肃山丹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飞天》《北方文学》《四川文学》《星火》《青年作家》《时代文学》《绿洲》等十数家刊物发表小说70万余字,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重要选刊,入选《甘肃新时期文学作品集》《飞天十年文学典藏》《河西文学整理与研究》等多种选本,获得过第二、四、五、六、八届甘肃黄河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金张掖文艺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