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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7期|肖睿:库布齐诗篇(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7期 | 肖睿  2023年08月10日08:32

肖睿,青年作家,一九八四年生,内蒙古鄂尔多斯人。代表作《生生不息》《打雪仗》《一路嚎叫》,曾获夏衍杯电影文学奖首奖、索龙嘎文学奖、内蒙古自治区“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

库布齐诗篇(节选)

肖 睿

刮着黑沙暴的夜里,她赤裸的双脚踩在沙地上,冰冷的沙粒像是长壳的虫子般到处乱爬,她的鞋子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了。姐姐对她说,抱好树苗,千万不要松手。她点点头。风太大了,沙子飞舞,沙漠刮起风暴不仅能遮住阳光,连黑暗都能遮住。她看不到姐姐,只能感到姐姐紧紧抱住她。姐姐的双手粗糙坚硬,到处都是硬茬和口子,却像小鸟的胸脯一样温暖。姐姐的双手是这里唯一温暖的东西。

沙子一层层落在她们身上,越来越沉。每一阵沙尘吹过她,都像是一群尾巴着火的野牛踏过她的身体。她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感觉自己身上的力量随着沙子一点点摔落在地上,被沙漠埋葬。她问姐姐,我们会死在这里吗?姐姐的眼睛被沙子击打出泪水,那是沙暴唯一无法吞噬的光芒,姐姐说,只要我们不怕它,我们就不会死。

她知道姐姐说的“它”指的是什么,是出生的地方、站立的地方、无法不恐惧的地方,这被叫作“沙漠”的家。

她抱着树苗,姐姐抱着她,她们不知走了多久,遇到一匹倒在地上死去的骆驼。它已被饿狼和秃鹫开膛破肚,啃成一片杂乱连在一起的皮毛、血肉和白骨。沙暴更大了,姐姐拉着她的手,钻进了骆驼尸体的肚子。它为什么会死在这里,她们顾不得去想,任何有形之生命死于沙漠都不足为奇。在血腥的皮囊里,姐姐感到她在颤抖,把她抱得更紧了。

她是被姐姐的步伐颠醒的,发现毒辣的阳光洒在自己身上,她们的额头和身体满是汗水,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熟悉这种感觉,人在最炎热的沙漠中晒脱水后会感到一阵阵刻骨的寒意。她突然心中一惊,那捆树苗在哪里?她从姐姐的背上跳下来,看到树苗在姐姐的手中,心里才松了一口气。树苗的根茎被烈日晒得有些蜷曲,这不免让她心疼。姐姐拍拍她的肩膀说,我们到家了。

远方沙丘上,家里窑洞前的土墙孤零零的,姐妹两个六岁的时候,父母在一场沙暴中逝去,留下她们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大漠中和这眼窑洞、这四面残破的土墙相依为命。五六年来,每当开春,宏博要在那棵神树下祭拜尚喜,祈祷丰收时总会有人捏着姐妹两个蜡黄的脸蛋,哀叹这对双胞胎的命运。树苗上沾着的泥土掉在沙地上,她拿手指轻轻捻起来放在嘴中咀嚼。粗粝的泥土中带着一丝植物的树液的潮湿,让她从心底感到这是条命,它能颤栗,也会陨灭。她问姐姐,这次我们能把树种活吗?姐姐点点头说,肯定能。姐姐的语气和以往失败的几十次一样坚定,这反而让她心里没底,她心里叹口气,她们离家更近了。姐姐看出了她的不安,轻轻地哼唱起一首每次安慰她时都会唱的歌谣:

在那积雪的源头

慢跑的银褐马多好看

在春节的头几天

正好骑上它拜大年

布谷的雏鸟

生在山谷是它的命运

梳单辫的姑娘

嫁到人家是她的命运

后梁上生长的

爬地柏树可怜

背着我养大的

我的父亲可怜

前滩里生长的

葡萄树可怜

抱着我养大的

我的母亲可怜

没有结过枣子的

枣子树哟

没有学好本事的

我的女儿哟

歌声悠扬,像溪水一样流进她的心田,虽然她从没见过小溪,但她想它一定和姐姐的歌声一样美。她问姐姐,自己什么时候能见到小溪,见到河流,见到大海。姐姐冲着眼前的沙地努努嘴,说等到这里变成森林和草原,人们就都回来了。到时会有一条大路升到天边。我们能顺着这条大路去向四面八方,也会有各地的好东西从这条大路来到我们的家里。

她顺着姐姐的指引,在恍恍惚惚的海市蜃楼里看到了一条大路,路两边是茂密的树木和艳丽的鲜花。她似乎能闻到花朵的芬芳,看到翩翩飞舞的燕子。

南方的天空藏着无穷无尽的水。雨一下就是一周,我看这周也没有停歇的迹象。在雨水中除了我的钱包越来越瘪、我的雄心壮志越来越小之外,一切都如同打了药般飞速生长。活在南方,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阴雨绵延,就是渗透在骨头里的潮湿,令你思维短路。

高跟鞋声响着,我闻到一股苹果的香味,让我心里发痒,那是乌兰红花身上的香水味。她走到我身边,问我什么时候能走,她要直播了。我说,你在哪儿不能直播?乌兰红花甩我一个白眼,转身把手机放在窗台上,音乐响起,她对着摄像头表演舞蹈。一阵阵金币砸在地上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砸得我脑仁生疼。

乌兰红花时不时对着屏幕微笑鞠躬,谢谢各位哥哥给她打赏飞机和游艇。她把屏幕那边看不到的人统称为哥哥,也不管对方是六十岁还是十六岁。

我走到窗前,把乌兰红花的手机关上。乌兰红花尖叫,贾胜明!

我头疼欲裂,回到卧室继续睡觉,恍惚中又看到了做过无数遍的那个梦。我梦到那对姐妹站在几十年前的库布齐沙漠里,说着种树大路之类的傻话。真见鬼,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天已经黑下来了,南方的夜色在白墙上渲染出淡蓝色的影子。朦朦胧胧中,我听到有人在客厅里嘀咕,是乌兰红花和两个女人的声音。我挣扎着坐起来,再次想起破产这件事,我非常忧郁。我走到客厅,看到乌兰红花正和一个老太太、一个中年女人相对而坐。乌兰红花抹着眼泪,忿恨地看着我。中年女人戴着眼镜,文质彬彬,要不是她被库布齐的烈日暴晒而成的黝黑皮肤和被狂沙折磨得粗粝如同砂纸的双手出卖了她,她看起来真像一个英国回来的精英知识分子。而年老的女人看着我,微眯着眼睛,眼神复杂。她们长得很像,或者说,我们三个人长得很像,颧骨凸出,圆下巴,典型的蒙古族长相。

乌兰红花走到我面前,说,你不是北京人吗?我探头对那两个女人说,你们真有本事,能找到这里来。乌兰红花拽着我的胳膊说,你怎么叫乌恩?你怎么也是蒙古族?我说贾胜明谐音“假生命”,是你没发现。我听到一声脆响,乌兰红花放下了手,我眼前都是星星。

我坐到这两个女人面前,说好久不见啊,妈,姐姐。我姐姐说,乌恩,为了找你,这么多年我每到一个地方出差都会结交几个警察朋友,没想到你跑到南方来了。

她们能够找到我,还要多亏我们家人都特别会做梦这个优点。前段时间,当我姐姐意识到她必须让我回到库布齐沙漠时,她整晚整晚地循环做同一个梦。梦到我坐在窗边,窗外绵密的小雨在空中涌动……

我妈说,你该回家了。我说开玩笑,我怎么回去?我妈说十年过去了,你该放下了,库布齐在等着你。我说我现在过得挺好。我姐看看四周,笑着说,你这也叫过得很好?

我妈说,你姨妈失踪了。我的心咯噔一声。我妈说,她失踪是因为医生告诉她,她只剩下三个月好活了。我的心像是一枚铁球从山顶滚落下来,声音在我空荡荡的脑袋里回响。我妈说,她失踪以后,我一直在做一个梦。她站在一片沙漠里,远远地看着我。她对我说,只有你的儿子乌恩能够找到我。我说,你们疯了,我不可能因为一个梦就回去。我妈说,在梦里,你姨妈说巴根死前有遗言要交代给你。你必须回去。

乌兰红花很愤怒,冲进卧室拉出行李箱。我说,你要去哪里?她说滚开,你个臭骗子!我要离开你。我说,你跟我到库布齐去搞直播吧,打赏游艇的人一定更多。等我们从库布齐回来,我就娶你。

当乌兰红花微笑着跟我妈我姐打招呼的时候,我心里还在纳闷,游艇和结婚,究竟是哪个打动了她?乌兰红花问我,怎么去库布齐?我说,开车去。乌兰红花划拉着手机网页说,那是一片沙漠啊,一万多平方公里呢,车能过去吗?我说可以。那里有一条公路,从沙漠一直到天的尽头。她说你别骗我,没有人能做到这件事。我指着我妈乌仁娜和我姐图雅说,我没有骗你,你眼前坐着的两个人就是修路的人……

我们一路马不停蹄,第二天晚上,就赶回了鄂尔多斯。和我小时候相比,这里已是大变样。漫天的黄土变成主题各异的公园,树木绿油油的,枝头栖息着飞鸟和彩虹。在乌兰红花的直播镜头里,那些巨大怪异的建筑像是孩子的梦境。正是晚上,灯火璀璨。我听到手机里不时传来看直播的人发出的惊叹,他们说,这怎么会是鬼城?他们说,这怎么会是沙漠?在路上,驾着马车的牧民和正在拿手机直播玩滑板的帅气短发少女在这美丽的夜景中毫不冲突。因为植物茂盛,没有雾霾和阴雨,空气很清新,有一丝甘甜,我感到恍惚,不仅因为激动,还因为醉氧。

我一直开着车,我妈坐在副驾驶,我姐和乌兰红花坐在后排。乌兰红花递给我姐一个苹果说,图雅,你在哪里工作?

图雅笑着说,我就是个在库布齐打工的牧民。我说,你别听图雅瞎说,她可了不起了,是研究沙漠生态和种质资源的科学家,高级知识分子。

在酒店客房洗完澡以后,乌兰红花站在窗前看着脚下旺盛绚丽的灯火说,这儿哪有沙漠?我说,这儿以前是沙漠。她不屑地撇嘴道,你就是个骗子。

她又问我,你的名字,乌恩,在蒙古族语里是什么意思?我反问她,你不也是蒙古族吗?我爱你就是因为你是蒙古族。她苦笑着摇头,回答我的问题。我说,真实。她愕然道,乌恩的意思是真实?

她对姐姐说,火灭了,你闻到味道了吗?这场火可真大啊,烧了一天一夜。所有的树都死了,这里又变成沙漠了。本来它们都和我的大腿一样粗了,可现在它们比孩子的脖子都细。树躺了一地,密密麻麻的,望不到头。沙漠都被火烧得发烫,你感觉到了吗?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出去,我的心也在流血。她对姐姐说,为什么你还在哭?人和树一样,水分是有定数的,眼泪流干你就瞎了。我不想再进城了。

她对姐姐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不敢再信你了。你说我们一定能战胜沙漠,这十年来我就跟在你屁股后面种树,到头来才知道跟人比沙漠更吓人,就剩一场空。你的心是铁做的吗?怎么就信库布齐能变成森林?

她对姐姐说,我梦到你梦到的那棵神树了,长得好高,顶子都能伸到天上去。枝叶茂密,阳光都穿不透。那天要不是它庇护着我,我会被烈日晒死在沙漠中。坐在神树下,我梦到了你梦到的那条路,它从我眼前伸出去,一直伸到沙漠的尽头。我从没见过这么干净宽阔的大路,像一条蔚蓝色的哈达铺在大地上。我伸手想摸摸那条路,可它像一阵烟,我摸到的只有风中的沙子。我终于明白你在想什么了,只要有一棵树能在库布齐活下来,就会有一万棵树活下来。只要树能活下来,人就会有路。有了路,人就不会被困在这里。

姐姐告诉她,这里原本不是沙漠。最早的时候,这里是一片海洋,各种奇怪的大鱼遨游于海的深处,有的鱼长着翅膀,有的鱼薄如纸片,还有的鱼近乎透明。她说,那海水都去哪儿了?姐姐说,最早的时候土地都连在一起。后来大地都裂开了,变成一块一块,四散而去。这里的海水就漏走了,漏到了她们脚底下,漏到了地球的那一边。

姐姐告诉她,这里变成陆地之后,到处是水草丰美的原野和参天大树环绕的沼泽。那些奇怪的鱼也都纷纷上岸,长出了四肢、皮毛和爪子,变成古书中的珍禽异兽,比如会飞的老虎、长着鬃毛的大象、会喷火的灰猴。后来人来到了库布齐,他们砍伐树林,种上庄稼。他们围捕野兽,做成肉干。大多数动物都灭绝了。

姐姐告诉她,随着人变得越来越强大,更多的人来到库布齐,他们还带来了战争。起初他们拿着铁器打,后来拿着火器打,人们一遍遍地打仗,像是永远打不完。他们来回折腾着库布齐,森林绝迹,河水干涸。这里就变成了沙漠。

她说,你跟我讲过,每天一到太阳升到最高的时候,沙漠就会唱歌。那是因为这里以前是世上最大的喇嘛庙,香火旺盛。可后来一个小喇嘛和一个姑娘相爱了,老天爷为了惩罚喇嘛,搬来沙漠压在库布齐大地上。

姐姐说,王小森说了,这个传说很美丽,但不科学。沙漠会鸣响的科学原理是……

姐姐就像她们生长的沙漠一样,沉默寡言地应对着各种苦痛、梦魇与闹剧,却又是沙漠最可敬的对手。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树苗死去,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挖下新的树坑。虽然她们长得一模一样,但库布齐的父老乡亲都说,看两人的眼神就能分出来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她对外部还有好奇,会打量那些新鲜的人和事物,会听歌,思考什么是爱。姐姐不一样,休息的时候,姐姐总是看着天空。谁要是和她说话,她就眯起眼睛轻轻地笑,表示赞同,似乎种树就是她心里的全部事情。即使流泪,姐姐也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像一场小雨过后的清晨,树木随风摇晃,甩掉落在枝头的雨。

她明白姐姐为什么是这样,只有比沙漠更坚硬的人才有可能战胜沙漠。

她们好像很小就明白了这件事,不用交流,就是自然而然地明白了。这对孤独的孪生姐妹之间有一种特异的联系,那就是她们与众不同的做梦方式。刚懂事的时候,父母惊讶地发现她们会分享同一个梦境。比如姐姐梦到两个人与一只羊嬉戏,妹妹就能准确地说出自己在梦境中遇到的这只羊有多大、有多白,以及每一缕绒毛蜷曲的形状。在两人的童年时光里,把姐妹两个分开,让她们相互叙述同一个梦境里的细节,成为了父母乃至这片不毛之地的居民们最快乐的游戏活动。

她总梦到库布齐变成大森林,梦到有一天闪着光的大路穿过这座森林,把她们带到远方。她醒来时会看到姐姐一边做饭,一边望着眼前的沙漠。她不知道这是自己的梦境,还是姐姐的梦境,她只知道要种树,绝不让沙漠再夺走别人的亲人和希望。

最初几年,人们觉得这两个小姑娘疯了。千百年来多少老祖宗都没干成的事,她们能干成?每当她们种下的树苗整批干死的时候,人们说,从来只有沙压人,自古没有人赶沙。她听到姐姐对他们说,我宁可治沙累死,也不让沙把我吓死。

有一天,姐姐把睡梦中的她推醒,说沙尘暴来了。她披好衣服,跟着姐姐跌跌撞撞冲出家门,冲到沙地里,看到几十亩沙柳树苗七倒八歪地躺在地上,都被这场尘暴压死了。她回头想安慰姐姐,却发现身后只有滚滚沙尘遮天蔽日,却看不到姐姐的踪迹。她大声呼喊,可声音刚冲出嘴巴,就被狂风扯成了碎片,就像在扯碎姐姐的名字、姐姐的命。她想去寻找姐姐,可是风暴像一只大手般拨弄着她的身体,把她往离家更远的地方推动。她摔下了沙丘,站起来发现自己的额头摔破了,并且彻底迷失了方向。

风暴停息了,她却已经走到了沙漠的腹地。那时已是深夜,她仰望星空,星辰皎洁,如同风吹走了世间一切灰尘。哭泣和奔跑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寒冷令她孤独无依,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摔倒在地上,昏迷过去。在梦境中,她梦到姐姐睡在一棵巨大的树下,眼角挂着和她一样的泪痕。那棵树高大粗壮,每一枚叶子都在闪闪发亮,枝条纵横交错,在空中蔓延生长,如同穹顶。她梦到姐姐心中的呼唤,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她在这奇妙的梦境中回应着姐姐的呼唤,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她说你走过三条沙沟,翻过三条沙丘,在三颗最亮的星星下面,我就躺在那里熟睡。她梦到姐姐站起来,顺着她的指示,走过三条沙沟,翻过三条沙丘。她梦到姐姐对她说,天上的星星都很亮,我找不到你说的最亮的三颗。她在梦中开始唱歌:

趁着两匹铁青马膘好

把它们安慰好再走

这辈子牧人的宿命

就是在草原上晃悠

山岩中间哺育的

苍鹰的雏鸟

到底是什么力量

让它们在草原上逗留

她说,你听到我的歌声了吗?姐姐点点头,说这首歌是我教你的。她梦到姐姐开始唱这首歌的下一段:

沼泽中生长的

美丽的莲花

到底是什么力量

让它们左右摇曳

两个少女的歌声交织在一起,连广阔的沙漠和无情的北风都无法阻止这歌声流传。两个人的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两个人的心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她睁开眼睛,看到姐姐站在自己面前,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

她说在梦里有棵好大的树,我从没在库布齐看到这棵树,它在哪里?姐姐却坚信那就是库布齐的树,坚信只要有一棵树能活,她们就能把这里变成绿洲。从那天起,她们不再犹豫,把心思全扑到了树苗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当年嘲讽她们的人如今和她们一样在种树。

路上一粒石子也没有,车轮碾过地面,寂静让我昏昏欲睡。乌兰红花惊叹道,这路好漂亮,就像画里的一样。我点点头,赞同她的说法。路两旁是无边无际的森林和草地,风吹过大路,绿浪翻滚,我如漂浮在海的中央。乌兰红花诧异地问我,沙漠呢?库布齐不是沙漠吗?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我看到了野马湖,从那里下了穿沙公路,沿着一条土路又走了五六分钟,一座庄园出现在眼前。铁门打开,黑耗子巴图就站在他的豪宅门口,挺着硕大的肚子对我们微笑。我跳下车,和巴图紧紧拥抱在一起。他说乌恩你个坏蛋,十年来一点儿音讯也没有,我以为你死在沙坑坑里了。我说巴图你变胖了,也变白了。再也不是那个黑耗子,但嘴巴还和我们小时候一样臭。

我妈下车,巴图眼眶湿润地说,乌仁娜阿姨,这些年你还好吗?我妈瞪大眼睛,看着巴图。巴图伸出右手,大拇指外侧能看到陈旧的伤口。我妈点点头说,以前你右手有六个指头,第六个指头又细又长,像老鼠尾巴,孩子们都叫你黑耗子。巴图说,后来有年冬天我跟着你们这群大人看护树苗,遇到暴雪迷路了,我的耗子尾巴被冻掉了。

乌兰红花拿着手机在庄园里拍,她很诧异我竟然有如此富有的朋友。她指着庄园庭院里到处都是的怪异巨石问道,这些都是什么?我说,巴图是捕捉星星的人,这些都是他捕获的战利品。

一座座巨大的石雕像铁块一样乌黑,有的像疯狂呐喊的人,有的像走投无路的野兽,可它们什么都不是,只是全身遍布细密坑洞的石块。巴图说,这全部都是陨石,穿越了不知多少光年来见我们。乌兰红花像被火烫了一样尖叫一声,她说快走快走,谁知道这些东西有没有辐射。巴图笑着摇头道,放心吧,真有辐射有细菌,那都是无价之宝,供科研用的,咱们见不着。在这里做成石雕的已经经过严格的科学检测,都是陨石的下脚料。巴图说陨石的下脚料也是陨石,你知道一克陨石多少钱吗?说着,他比画出一个手势,乌兰红花的眼睛亮了,比燃烧的陨石还亮。

巴图把我们迎到他用红木和大理石装修而成的餐厅里,他把一个胖胖的小姑娘拉到我面前,说这是我的闺女娜仁高娃。我看这少女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面颊上似乎还挂着泪痕,说大侄女好,快高考了吧?准备考哪个专业?娜仁高娃听到这话,眼睛又红了。她说我想考音乐学院,当歌手,我爸不让。我诧异地望着巴图,巴图说当啥歌手,好多人进了城市连祖宗都不认了,不如跟我在草原上老老实实做一个牧民。

巴图为我们准备了一桌库布齐当地风味的盛宴,烤全羊、炖牛排、红烧黄河大鲤鱼、红公鸡勾排骨、蒙古大血肠。他说乌仁娜阿姨,知道其其格阿姨失踪以后,我心里也十分着急。我可以肯定地说,库布齐没有沙漠了。沙地可能还有几块,我已经让我的陨石猎人们四处打听哪里还有沙地了。我喝着甘醇的奶茶,感叹道,咱小时候,哪能想到吃得上这些,能吃上zuǎn羊肉就算不错了。乌兰红花向手机镜头那边的网民们直播着桌上的佳肴,好奇地问什么叫钻羊肉。我说zuǎn是你在字典里都查不到的一个字,但是zuǎn羊肉好吃得你都想不到。图雅突然插话道,你为啥叫乌兰红花?乌兰红花愣了,说这得问我父母,这是他们起的名字啊。巴图说你父母没有良心,这就不是个蒙古族的名字。乌兰红花说咱不聊这个了,乌恩你当时为啥离开库布齐?

席间的四个人都沉默了,乌兰红花和娜仁高娃好奇地看着我们。我嚼着鲜嫩的食物,嘴里却和塞满沙子般苦涩。巴图摇摇头说,咱们换个话题吧。

我说巴图,你考虑没考虑过开网店卖你的陨石?乌兰红花可是网红,带货能力非常强大。我是她的经纪人,要是咱们合作,那是双赢。我们屏息静气看着巴图,他嘴里含着掌握我们命运的金钥匙。巴图吐出一块羊软骨,给我妈搛了一块牛排骨说,阿姨,乌恩在城里待几年待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是牧民,但我不是原始人。我们也有网店,能力也非常强大,有专业的摄影师为石雕拍摄照片和视频,有专业的推广人员运营网店的内容推广。您修的这条路能把落在咱库布齐的陨石运往世界各地,连冰岛都有买过我陨石的朋友。阿姨您知道冰岛吗?

我妈笑着,不说话。我气得肺都快炸了,恶狠狠地啃一只鸡腿,就像是在啃巴图这混蛋的腿。我坐立不安,只想赶紧知道沙地的信息,离开这里。巴图又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蒙古族语,我翻译道,如果是卖落在草原上的星星,他感到心痛,他好像是在出卖长生天,出卖自己祖宗的骨肉一样。他只想做个好牧民。

尴尬的寂静中,只有乌兰红花手机中的打赏声在我们之间萦绕。她站起身来对我们说,网友们希望听到我在真正的大草原上唱一首真正的蒙古族民歌。

巴图说,高娃,还是你唱一首歌吧。让手机那边的闲汉知道什么是唱歌。

娜仁高娃站起来清清嗓子,唱起了歌。歌声悠扬明亮,像我童年时春天那第一场落在干涸沙地中的小雨一样甜美。我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高高的库布齐圣树

脚下清泉喷涌着向前流动

青春少年的你

看去特别威风

有着山岩的颜色

骑上那匹黑马

大颠小跑地来吧

青春年少的你

有着流云的颜色

骑上那匹青马

又轻又软地来吧

青春年少的你

娜仁高娃唱完了,我们都听得呆了,忘记鼓掌。乌兰红花轻轻地抹脸上的眼泪,图雅激动地对巴图说,你该让女儿去学唱歌,她是个天才歌手。

巴图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屏幕,我有沙地的消息了。挂了电话,他对我妈说,乌仁娜阿姨,库布齐真的还有一片沙地,你们要去找王小森,只有他知道沙地在哪里。

巴图把我们送上车,告别时他拽着我说,你想要证明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乌恩,想让你父亲的英魂接受你,想将来死了能埋回库布齐,你就要实现你姨妈的心愿。

乌兰红花面色苍白地看着我,她的眼神里充满困惑。我没说话,咬着牙踩下油门,我们离开了这捕捉星星的人,冲向野马湖。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