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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3年第4期|丁威:万事如意——献给我的爷爷、三叔
来源:《绿洲》2023年第4期 | 丁威  2023年08月09日08:28

1

连着响晴了一周多,人们想着,这是一个好天气的春节了。临近年关,天气却变了脸,先是多云,而后是阴,晚上又刮起了大风,天气预报说,年三十赶上了雨天。睡在床上,人们还在想,风就再大一些,把那片雨云吹走吧,过一个晴晴朗朗的年,有了阳光的年,有了阳光的暖冬,人的心里才会敞亮一些啊。昏昏睡去了,风还在门外醒着,一整夜地闹。夜晚人们醒来,窗外的雨布上是有声音的,屋檐下面的阶前也是有声音的,雨一并敲打过所有它遇见的物事,那些沉潜在心底的事,也一并被它们细碎地敲打过了。辗转一个身子,黑暗中的眼睛,守着一扇渐渐微明的窗,耳闻着一点一滴的雨,认得清它遇到的每一样物事,心里那一点暖冬的敞亮,也如油盏耗尽的灯火,渐次熄灭了,雨终究还是落下来了。

腊月二十八,爷爷就把春联买好了。

前两年是买好了红纸,由爱好书法的那个孙子一笔一画地写,新年红通通地贴到院门上,贴到厨屋门上,贴到三轮车上,老朋新友来家闲坐、瞧看,直夸春联上那一笔好字,爷爷总把写春联的孙子拎出来讲一番,“正在云南读研究生呢”,也一并把那个读了大学如今在重点高中做老师的孙子、那个读了大学出过书如今在省城当作家的孙子、那些未读大学却在北京无锡等地做了生意并各个在北京在县城置下房产的孙子们……这些仿若泛着青铜光芒的荣耀时刻,都借着那一纸春联,在爷爷同来人抽烟喝茶的间隙,一样一样地念白出来了,也还一并念白着过去的日子,如何没黑没白地在土里刨食,却还是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一件过冬的暖衣裳都是奢求……

“假若不是娘和妹子求来的一盆馊水,只怕和爹一样走在那一年了,如今啊,不说儿子,单是这些孙子,一年到头的烟酒茶,我也一时没缺过,孙子们也都争气了……”

今年呢,孙子在云南读研究生了,放假并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在外面忙着做家教,就只好去买市面上现成的春联了。爷爷在心里算着,几扇门几道春联,算完自己家的,爷爷总会又多买一扇门、两扇窗的,过了这么多年,感觉也一天天地迟钝下去,但想着这多买的,他心里又是有一点凉。

赶完集回家的路上,爷爷一路走,一路朝着天看,天灰蒙蒙的,到处都是一个灰颜色,四面天空仔细看看,灰云是那样的厚密,混凝土一样堆积在天上,一丝云层中的敞亮也没有,这个春节,太阳恐怕是见不到了。

昨天的《新闻联播》结束后,爷爷就守着等天气预报,72小时天气预报播完,爷爷就在心里盘算着,到了年三十,要有一场雨——按说这场雨对地里的麦子是件好事,可这雨一下,刚子的屋子可就不好说了!

2

前一段时间,雪化完了,爷爷去地里看麦子。今年的雪虽然只有一场,却下得厚,下得透,麦子盖上了一层厚雪被。雪一化完,爷爷就穿上他的胶鞋朝麦地里去了。潮润的土发着黑,麦苗已经蹿出一匝长了,挤挤攘攘的,一望无际地绿过去。回来的路上,爷爷拐了一个弯,朝着刚子的屋子走去。

事先没有一声招呼,屋子门前的空场竟然成了邻居家的菜地,菜一直种到了屋门口,看样子如果没有门上的一把锁,菜都要种到屋里去了。那菜一看就粪肥实在,一棵棵都绿得壮硕,只把满园子的浓重的绿来烧你的眼。菜地周边围上了一圈近一人高的网栏,怕猪拱鸡刨,也拿网栏昭示着自家的领土似的,爷爷心里火气腾腾地往上蹿,几乎是有一瞬间的血气晕眩。

自己家的屋子自己家的场院,自己竟然成了外人了,这样子在自己的土地上无法无天,哪怕你是事先招呼一声呢,欺负家里没人了吗,欺负刚子不在了吗?爷爷心里蹿起的那团火越烧越疼,我的儿啊,你没了,这菜地就堵到你的门前,你夜半想回家,如何下得了脚啊?爷爷抬起脚踹倒了一根网柱,又一脚踹倒了一根网柱,踩着网,脚下的菜和心口一样叫着疼,爷爷来到了屋门前。

屋檐下那一根支撑屋瓦的木梁,一头已经从墙洞里脱了臼,这让屋瓦有了倾斜的弧度,右边屋顶的中央下陷得更加厉害了,爷爷探头在右边窗户前朝着屋里望,支撑屋顶的两根木梁已经断为两截,那一块屋瓦就塌陷下来,几处缝隙里有光朝着屋里透。一张只剩床梁的木床,一把藤椅扔在东屋,一把藤椅扔在西屋,全都摔着跟头,永远都爬不起来地折着几条腿。爷爷没有透过门缝去朝堂屋里看,他想着,有一张中堂画,这幅中堂画的左右有一副对联,爷爷早已记不起上面的字了。曾经有一段时间,爷爷为了真诚,在心里默默背过几次,经过这么久,还是什么都记不住了。中堂画下面是一张条几,再下面是一张大桌子,大桌子的肚子里是一张小桌子,后来,大桌子被搬走了,小桌子也被搬走了,条几还站在那里。爷爷想,这间堂屋里还有什么呢?

十八年了,一年一年地这么算过来,刚子的两个儿子都成年了。刚子的大儿子结了婚,大儿子都有了儿子了,刚子都是做爷爷的人了。小家伙有一个大脑袋,刚学会走路,却不怕,满地跑,走起来脑袋往前冲,脚下像醉了酒,扎着猛子小跑,会叫爸爸了,会叫妈妈了,会叫奶奶了,也总该会叫刚子爷爷了吧。爷爷,爷爷,其他的孩子叫他三爷爷,他们说,这是你三爷爷,小家伙叫爷爷、爷爷,这可是你的亲爷爷啊。刚子的小儿子大年初十也要结婚了,爷爷想,结婚那天,拜完堂应该去看一回刚子,让刚子也知道,两个孩子都成家了,不管怎么样,应该去看一回刚子的。

回家之后,爷爷心里都是那座房子,年后要好好修修,有没有人住都不要紧,只是这座房子不能塌,倘若刚子夜半想家了呢?

3

谁能想到刚子会得上那种病?

一米八的大个,一顿能扒三大碗米饭,肩头能扛两百多斤的粮食,一只手撑在腰窝里,一只手甩开,腰一直那么直挺挺的,眼皮都不眨一下。习过武的刚子,能满地翻空心跟头,一抬脚能踢到脑袋。大冬天,外面结着冰疙瘩,能穿着短衫短裤顺着村子跑;跑着跑着,能扯掉短衫光着膀子甩开胳膊跑;能一个猛子扎进百米的大塘,游一个去又游一个回,上岸了大气都不带喘几口;不吸烟只喝一点酒;好脾气很少见人红了脸;只知道咧嘴笑细长眼睛眯成一条缝;健健康康、憨憨厚厚……

竟然得上了白血病。爷爷拿到检查单,都没闹明白这是哪一种病。医生说,这是治不好的病。那时候癌症还没有像今天这样让人熟悉、害怕。医生说,治好的几率恐怕不到多少万分之一。爷爷哪里知道这就等于给人判了死刑,这是绝症,他没有听到前面的多少万,只注意到了后面的那个一,那个一就是他的刚子。只要有那个一,刚子的病就能治好,这就不可能是治不好的病,就算砸锅卖铁,就算倾家荡产,就算抵上他这一把老骨头,也要治好刚子的病。只要人活着,什么都有,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跑合肥,跑北京,跑上海,哪怕外面有一点风吹草动的消息,爷爷就像得到了一剂能够治愈的方子,揣上一袋子钱,整票零票,先把医院住下了,再去讲接下来的钱的事。一个疗程下去,又一个疗程下去,刚子的脸色苍白一些,爷爷的脸色就黑瘦一些,刚子瘦下去一斤,爷爷就瘦下去两斤。再后来,在药物和激素的刺激下,刚子虚胖起来,浮肿起来,本来就细长的眼睛,被脸上的肉挤成了一条缝隙,上眼皮和下眼皮成了两块胖胖的杏肉,虚黄虚黄的。原本瘦削、线条分明的脸,现在像是酵子下多了发过头的面团,饱胀着,脸上薄薄的面皮,随时要撑破开来。一个指头按下去,皮肤上就是一个坑陷,好半天都起不来,整个脸都脱了轮廓,连嘴唇也都脱了血色,成了惨白的两条,上一道下一道咬合着。刚子虚胖一点,爷爷就又瘦下去一点,刚子越胖下去一些,就显出爷爷瘦下去一些,刚子越虚胖到失去了身体的轮廓,爷爷就越瘦,瘦得能看出骨架。

到后来,这希望在刚子的身体变化上一点点失去了,人人都要失去希望了,爷爷还在带着刚子到处跑,整票越来越少,零票越来越多,爷爷还在带着刚子到处跑,到处求。刚子几次跪到爷爷跟前,求他回家,求他别再治了,治不好了,回家吧。爷爷还在咬着牙,把牙都嚼碎了,嚼出来一个希望,谁都可以失去希望啊,就连生病的刚子,想活着的刚子,在绝望里再也扒不出来一点希望的刚子,都可以失去希望,唯独爷爷不可以,唯独他不可以。整个家就只还有他这一把老骨头,整个家都可以软弱下去,朝着白血病低头,下跪,只有他不能,只有他这一把老骨头要硬下去,不能塌!

再后来,刚子的头发一点点少下去,完全没了,刚子戴上了帽子。家里,病房里,再也没有一面镜子,人人都没有心思去看看自己的样子。治疗渐渐稳定了,刚子胖到不能再胖了。

天气好的时候,刚子会出来晒晒太阳,和爷爷坐在院子的墙根前,几个孙子在院子里玩耍,跑前跑后,跑进跑出,爷爷想开口让孙子们安静一点,想想,还是没有开口,由他们去,多少有一点热闹的人气。

有邻居过来看刚子,刚子坐在那把垫了棉垫子的藤椅里,爷爷和邻居坐在凳子上,爷爷把凳子朝离刚子远一点的距离搬着,递给邻居一根烟,两个人就沉默着抽烟。

半晌,问刚子一句,胖了,看脸色还不错啊?

刚子笑着,说,吃药吃胖了,都是虚胖,不过最近饭量什么的都还好。

爷爷盯着刚子看,看着看着,把烟放在嘴里抽一口,脸上也看不出来什么表情。

邻居说,那就好啊,能吃饭就好,饭量好就好啊,接下去就不吭声了,把一根烟默默地抽完。

爷爷把那根烟抽完,把烟头在地上左一下右一下地磨灭,然后进到屋子里,抱出来一张小毯子,盖在刚子身上,左边,右边,一处处掖好。弯下腰,把刚子左边裤脚上的浮土拍掉,刚子的两只鞋面上有几个晒干了的泥点子,爷爷一个个把它们抠掉,用中指把抠掉的灰弹干净。直一下腰,又在毯子上抹了几下,退回凳子上坐下,刚坐下又立起身,伸手把刚子大衣的领子拉起来,把毯子的一些边角又掖掖。爷爷做着这些,像是二十多岁的刚子才打娘胎里出生似的,他一样一样都要自己料理好了才行,像是那毯子但凡有一处缝隙,那透进去的风就要给刚子带去多大的伤害似的,他心悬着呢,这世上的任何一样事物,都似乎在暗处,随时随地等着伤害他的刚子,他要成一座山、一把伞,给刚子一个靠山、一个遮蔽。

刚子戴上了帽子,爷爷的头发也都白了,他都快六十了,他把头发刮得干干净净,也戴上了帽子。爷爷又朝邻居扔过去一根烟,自己却没有抽。阳光还是很好的,明亮温暖的阳光下,静静腾起来的烟雾里,两顶帽子是两个静静的圆,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儿子,离得很近,是两个没有相交的圆。如果没有戴在脑袋上,两顶帽子只是放在那里,你也知道,这是一对父子。

4

几个疗程,吃进去了多少药,输进去了多少水。刚子瘦下去,又胖回来,又瘦下去,又瘦下去,一路瘦下去了,再也没有胖回来。胸腔里吸进了一口气,却没了力气跑出来,跑出来了,却没了力气吸进去,一米八的大个,裹着被子,还是没有了形状。

爷爷还是把牙关咬得紧紧的,不让一声叹息跑出来。长明灯还在亮着,灯油还在加,只要咬着牙,它会一直亮下去的。就算光小下去,不怕,只要还在亮着,哪怕再小的光,人就还有一口气,就能知晓活着的事,就还在人世这边。

刚子靠在床头,爷爷嘴巴贴着刚子的耳朵,你想要什么啊?

冰棍,刚子说。

冰棍递到刚子的嘴巴上,刚子的嘴巴张不开,冰棍就那么贴着刚子的嘴。爷爷的手静静的,都不敢抖一下,生怕一点动作,就让那盏灯灭了。冰棍融化的水顺着刚子的嘴角流,刚子鼻子里的呼吸软软的,眼睛沉沉的。

屋子里站满了大人,只有刚子的两个儿子,他们在床跟前站着,刚子的眼珠滚动了一下,几乎是全身唯一的动静。

刚子走了!

那个晚上,侄子们都在家里,谁都没出门,家里的大人都出去了,半夜大人们回来了,女人喊醒睡着的孩子,说,你三叔没了!

爷爷的刚子走了。

那年,爷爷的刚子三十岁。

5

爷爷从来不说,他的刚子、我的三叔临走的那一晚,都经历了什么。爷爷从来不曾提起过一个字。

后来,母亲说,三叔临走的时候,一直哭着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也许是死在他身体里太煎熬太灼热了,三叔最后的一个愿望,竟然是想吃一根冰棍。

人们在院子周围忙碌着,我坐在三叔屋后的稻草上哭,嗓子哭哑了,还在哭。母亲他们都来劝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止不住哭,一想到“三叔”这两个字,我的眼泪就忍不住,直到后来我哭得晕了过去,“三叔”这两个字挖着我的心。

葬礼的唢呐吹起来了,三叔要出门去下葬了,我们要绕着三叔的棺木,最后再看他一眼,最后跟他告别一声。看着三叔躺在那里,我就又哭了起来。爷爷扑倒在地上,进门的时候,脑袋撞着门,哭着要代三叔去死。

棺木抬起来了,我举着花圈站在送葬的人群里,手里高高举着花圈不让它沾地,仿佛它一旦沾染上泥土,就会有一些东西永远从三叔身上消失了似的。眼泪还是不停地流,我已经哭得昏昏沉沉,不知道什么是难过了,眼泪却控制不住。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五一放七天假,老师布置了生字,数学语文试卷,还有七篇作文。为了能尽兴地玩七天,放假的那一天晚上,吃过晚饭七点多,我就坐在灯下开始写作业。写完了生字和试卷,最后是七篇作文,作文的最后一篇就是写三叔。离三叔去世近两年了,提笔写的时候,想起“三叔”这两个字,我就开始哭,写一会,哭一会,袖头上抹湿了眼泪,作文纸上,我一滴都没掉上去,作文写完了,我又哭了好久。仿佛是写完那篇作文,我就真的要与三叔作别了,他也才真的去了另一个世界。

后来,偶尔翻看家里的照片,还能看到三叔,每次一看到那几张窄窄的一寸照片,三叔在照片上掐着腰,眯缝着细长的眼睛,显得年轻,英俊,有朝气,看着看着,眼泪就又忍不住。

爷爷沉默了好一阵,他只是干活,干活,干活。一个人坐着的时候,他就是沉默。他是一个心思很重的人,操心这一整个大家子,但他从来不说。他只是沉默着,这家走走、坐坐,那家走走、坐坐,不说话,只是抽烟。

后来有一天,三叔的小儿子在爷爷家玩火,烧了爷爷收的麻,烧了好几捆,扑了很久才灭掉。我被吓傻了,这样几捆麻,值不少钱的,我在等着,三叔的小儿子肯定要挨一顿揍的,但是谁也没说什么。爷爷连一句责骂的话也没有,爷爷只是把三叔的小儿子搂过来,摸着他的脑袋,什么也没说。

待我上了大学后,父母亲都在外地,每年的清明、过年,就都是我来上坟了。

三叔的坟在山坡的下坎处,不大的坟,坟头也没有高过背后的麦地,背靠着陡坡,像是沉睡在泥土安详的怀抱里。坟上一片青草,扎根泥地的青草丛间,有黑灰的大蚂蚁,在一株株草丛间爬动,在烧起来的纸钱的火焰旁逃窜,烧死的蚂蚁在火纸里扭动着身体,随同纸钱的火焰,化作另一个世界的烟尘。

我跪在坟前,磕头,起身,回望。

6

多少年里,爷爷总是想起两个场景,那时刚子还好好的——

一个雨天,倾盆的大雨,把路下得一片泥泞,刚子肩头上扛着近两百斤的粮食,一只手撑在腰窝里,一只手牵着小儿子,一步一滑地往家里走,快到家屋的后墙了,一个坡度极缓的坎子,脚下一滑,腰窝里撑不住了,刚子拉着小儿子的那只手往外猛推,孩子被推远了,刚子滑倒了,粮食硬生生地砸在了腰上,刚子只觉得腰间“咯噔”一声,在雨地里,刚子缓了好大的劲,才爬起来。

临近年关了,刚子的腰被砸坏了,躺在床上养了好几天,大塘里的水被抽干了,村子里要捉年鱼了,刚子从床上硬撑起来,他要下水去捉过年的鱼,刚子拎着袋子,一只手撑在受伤的腰窝里,一拐一拐地朝着大塘走,已经是冬天了,彻骨的冷往身体里钻,刚子一只手仍旧扶着腰,一只手在那里捉鱼。

7

雨终究还是落下来了。

爷爷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穿上胶鞋往刚子的屋子去。雨不大,只有细密的雨丝一点点地扫着空气,爷爷连伞都没有带。一路上,爷爷心里是一片淅淅沥沥的雨水声。

转到屋子前面,脱臼的那根木梁又下沉了一截,最边角的瓦已经垂落下来,地上摔碎了三块瓦,透过右边的窗户,先前只有几个小窟窿的屋顶,现在已经被雨水淋得漏成了脸盆大,屋顶上的秸秆耷拉着,那一块屋瓦陷落得更厉害了。这样的雨,再下三天,这一块屋顶恐怕就要塌了。

爷爷看到那张只有床梁的木床,那是刚子走的时候躺的床。

刚子走了十八年了,这座已经没人住的房子也已经空了十五年了。这十五年,除夕这天,爷爷都会跑过来给房子贴上春联,只要还有房子在,哪怕已经人去屋空,都还是要贴上新年的春联,纪念着过往的岁月,也给夜半归家的刚子找到回去的路,知晓还有人惦念着,那些离开的,也还都在心底存念着,是此生不会忘却的人。

但人去屋空的房子,总还是不同了,去年贴上的春联,跟有人住的房子比,总是旧得更快。

两扇门,一对门边,门头上一条横批,左右两扇窗户,爷爷数着春联,虽然爷爷早已把这些刻在心里了,他还是年年认真地再数一遍,仿佛怕弄差了,另外还有一挂“噼里啪啦”震天响的,象征着热闹、喜庆的鞭炮。

房子还是塌了,爷爷也已经近八十了,他想起刚子的孙子——刚子也已经是做爷爷的人了,那个大脑袋的小家伙,走起路来,像扎着猛子一般,一摇一晃地朝前跑,小家伙“咿咿呀呀”地说着话,叫着爷爷——太爷爷,太爷爷。

邻居种在刚子家地上的菜越发壮硕了,青菜、蒜苗、菠菜、香菜,在雨水里,生机勃勃。刚子的屋子,破败、坍塌的屋子,再不会有人烟的屋子,在雨水里,一声不吭。

开春了,爷爷要带着儿子、孙子,来修房子。

8

年三十下午,村子各处已经远远近近有鞭炮声在响了,爷爷熬好了贴春联的糨糊。两个孙子贴好了家里的春联,爷爷带上刚子家的春联,两扇门,一对门边,门头上一条横批,左右两扇窗户,一张张贴好,抹平,左右看看,点响了鞭炮,一地鲜红的炮屑。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桌子前,满满的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孙子打开了白酒,爷爷有了心脏病,再不敢多喝酒了,但是年节的喜气,让爷爷还是把酒杯递过来了。孙子只给爷爷倒了杯底的一点,爷爷说多来一点。

而后,爷爷站了起来,全家人都站起来了,爷爷把酒杯朝前一递,一仰头,把酒喝干了,红着脸,大声说——

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