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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百家》2023年第7期丨陆春祥:群星灿烂耀桐江
来源:《散文百家》2023年第7期 | 陆春祥  2023年08月08日08:40

有研究者认为,地球上自古至今,大约有一千亿人生活过。那么,自一万年前后的分水江畔延村洞古人类开始算起,桐庐大地上,究竟生活过多少先人?虽无法精确计算,却是一道有趣的数学题,这道题涵盖了考古、历史、地理、民俗等不少学科的大学问。

我不算题,我只关心,在桐庐大地上(包括并入桐庐的分水县,后文若无特别需要,不再标注分水)生活过的几百万先人,有多少能在历史的天空中留下一些痕迹?朱关法、朱文珍编著的这本《桐庐先贤录》,正好回答了我这个问题。

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这是人们美好的愿望,那些先人们肯定都成了天上的星星,而先贤录里所记载的桐庐先人,则显得特别耀眼与明亮,他们用一言一行,铸成了那个时代的丰碑,进而散发出思想的、文化的光辉,这种光辉,一直照耀着后来人。

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桐庐先贤录》,以贤为主线,撰写主旨鲜明,择材精当,叙事自然,有诸多识见。

群贤毕至,群星们一一袭来。

1

《尚书》上说,人生最重要的事是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再推及政治。无论父母兄弟如何折磨舜,他总是待他们如初,家庭最终和乐,爱的力量,终于使天下大同。

二十四孝中的“芦衣顺母”,讲的是大孝子闵子骞的故事,两千五百年来一直被人传诵。闵的老家,安徽萧县西南方向十公里处的一个村,目前中国村名最长:孝哉闵子骞鞭打芦花车牛返村。十三个字包涵了这些情节:闵父出行,子骞驾车,鞭打儿子,芦花现,闵父怒,车牛返,闵父欲休妻,子骞替后母求情。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后母待他不好,但他没有将怨气撒向后母,而是为两个弟弟着想。母闻,悔改。

“车牛返村”使人顿生敬仰之情,我也从《桐庐先贤录》里的一个村说起。

时光闪回到晋朝,富春江镇孝门村。我猜,彼村原先可能不叫孝门,叫什么已无从考,孝门,是因为村里出了个叫夏孝先的孝子。夏孝先的父亲去世,他独自“负土成坟”,并在坟旁建茅屋守孝。某个傍晚,突然起了山火,火势燎原,眼看就要烧着他父亲的坟,夏孝先绕着坟哭天抢地,突然,神奇场景出现了:天空中飞来一群翅膀湿淋淋的鸟,鸟们奋力扑腾着双翅,来回穿梭,硬是将大火浇灭。事后,夏孝先也觉得奇怪,群鸟身上的水从哪里来,一寻,附近竟然有一孔泉,夏孝先哭喊了好一阵子,口干舌燥,俯身掬起一捧泉来,甘洌爽口,稍加整理开掘,涌泉源源不断,此泉居然可以灌溉数百亩良田。到了唐朝的景龙年间,县令名其泉为孝泉,乡也索性改为孝泉乡,孝门村的夏孝先,自然要重点表彰,进乡贤祠供人祭祀学习。如今的孝门村,夏孝先种的那株柏树,晋柏,依然枝繁叶茂,树也荣光,被人尊为孝柏。

同属富春江镇的芝厦村,村名的来历,也因为唐朝祝希进替父守坟,坟上长出灵芝草而得到官府的表彰。

先贤们孝的细节,看似平常,长久坚持却极难,故而能时时敲击人心。

清朝康熙年间,水滨乡的徐恒懋,母患眼疾,失明三年,他到处为母亲求医问药,始终没有效果。又遇兵乱,他只好背着老母躲进深山。此时,有人告诉他一个秘方,说用舌头舔眼睛能治好目盲。于是,每晚他都用舌头舔舐母亲的盲眼,一个多月后,母亲的眼睛竟然真的复明。

晚清金牛乡的赵瑛,母亲失明二十年,竟然没有一日感觉到自己是盲人。为什么?除儿子无微不至的照顾外,赵孝子重点在精神上陪伴,他怕母亲寂寞,每日都为母亲讲一些零碎小事,菜园中摘下一根瓜,鸡下了一个蛋,他都要放到母亲手中让她捏一捏,摸一摸。

割股疗亲,不能一概以愚昧否定,某种程度上说,这种行为,与今日亲人间的肾脏、肝脏移植,其实都是同一类型,只是今日的移植,有科学性,但彼时,它不仅是孝心显现,更需要勇气。载入县志的割股疗亲者共有四十五人,其中男三十,女十五。虽然,每个血淋淋的场景,都会刺痛人心,然而,它是那个时代孝心的高度体现。

各式孝行,感天动地,实质却只是“爱”与“仁”,仁爱能克服万难,而它们必须用长久地坚持与品格涵养而成。有人说,将子女养大是父母的责任,而孝顺父母却是人品德的体现,深以为然。这或许就是闵子骞以及桐庐孝子先贤们最优秀的品质所在。

2

富春江,富春山,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沐浴着富春山水的桐庐先贤们,用他们卓越的才华,将富春山水揉进自己的骨血中,抒写着自己内心喷发的激情。于是,《桐庐先贤录》中,我闻到了浓郁的文学气息。

《全唐诗》收有两千两百余位诗人的四万九千多首诗。王樟松兄在《晚唐诗人桐庐群》中说,彼时的桐庐,地理上虽属偏远小县,文化上却是文学大县,至少有方干、施肩吾、章八元、章孝标、章碣、徐凝、皇甫湜、罗万象等十八人之多的诗人群体,这些诗人留下了1086首耀眼的诗篇。而《唐才子传》中,则有十一位诗人列其名。

诗书传家长。

唐朝章八元、章孝标、章碣祖孙三进士,在一百余年的时光里,为桐庐的山水争辉;方干的后人,方楷等十八进士,则将两宋的桐庐方氏塑造成东南的望族;伊山王氏后裔王缙等十三进士鱼贯而出;明朝著名文学家王士祯则将家族的辉煌推向了顶峰。还有默默无闻的钟山范氏四进士,虽没有具体事迹记载,但我相信,他们也一定在彼时的天空中留下了自己精彩的身影。

对这一类材料的搜集与勾连,作者显然花了工夫。

章碣曾有《焚书坑》一诗,意在讽刺秦始皇焚书坑儒,诗中有著名的两句:“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1945年7月5 日,毛泽东曾将章碣的这两句诗书赠民国要人、著名学者傅斯年;1959年12 月,为弄清章碣的籍贯,毛泽东又再次完整书写此诗;1966年4月14日,在中共中央发的一个文件上第三次书写了这首诗。1992年,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毛泽东欣赏的古典诗词》,书中介绍,毛泽东还书写过章碣另一首叫《春别》的七律。伟人如此关注章碣的诗,我想,看重的应该是章诗抒发的情思及意义。这也算文坛佳话了。

关于施肩吾,关于徐凝,我都在别的文章中写过,这里不再展开。小孙女瑞瑞来我家,她每次翻唐诗的时候,我脑中总会跳出一些唐诗中的桐庐元素,著名歌女刘采春的《啰唝曲》之四,我念念不忘:“那年离别日,只道住桐庐。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可以想见,唐时的桐庐,青山绿水,交通与商业均发达,否则,刘采春思念的那位先生,不会经常来桐庐的。

美丽的富春山水,自古以来就是隐士们隐居的首选地,严光不事王侯的高洁之风,使得后来的追随者如影而至。来桐庐的隐士太多了,我曾给皇甫汉昌的《隐逸桐庐》写过序,这里不细说,只说明朝的“沧江散人”徐舫。

1360年,刘伯温和宋濂、章溢、叶琛四人一起到南京投奔朱元璋,他们路过桐庐,正巧遇见了徐舫,宋濂在给朋友写的墓志铭中记下了当时的情景:

忽有美丈夫戴黄冠,服白鹿皮裘,腰绾青丝绳立于江滨,揖刘君而笑,且以语侵之。刘君亟延入舟中,叶、章二君竟来欢谑,各取冠服服之,竟欲载上黟川。丈夫觉之,乃止。(《宋文宪公全集》卷二四《故诗人徐方舟墓志铭》)

其实,这不是巧合,刘基和美男子徐舫之前就应该认识,他们是心心相知的好朋友。《明史·列传·第一百八十六隐逸》中,有徐舫的记载:“徐舫,字方舟,桐庐人。幼轻侠,好击剑、走马、蹴鞠。既而悔之,习科举业。已,复弃去,学为歌诗。睦故多诗人,唐有方干、徐凝、李频、施肩吾,宋有高师鲁、滕元秀,号睦州诗派,舫悉取步聚之——舫诗有《瑶林》《沧江》二集。年六十八,丙午春,卒于家。”不过,从刘基《夜泊桐江驿》诗看,他还是想拉徐舫一起出山的,诗云:“伯夷清节太公功,出处非邪岂必同?不是云台兴帝业,桐江无用一丝风。”徐兄呀,您隐什么隐,不要像严子陵那样躲在钓台啦,和我们一起出去建功立业吧!武林高手,诗文大家,澹泊名利,高蹈养晦的徐舫,自然和刘基一见如故,但老朋友却去投朱元璋,徐豪侠当然要嘲笑一下了。

大雪天,常泛孤舟于富春江上的散人,怎么会去做那劳什子的官呢?!天地有大才,我肃然起敬了,以严光为精神领袖,被桐庐大地流淌着的几千首诗词深深滋润,隐于富春山水间的黄公望与徐舫们,无限潇洒。

3

《桐庐先贤录》中,不少活泼泼的章节,印象深刻。

比如施肩吾开发澎湖的历史,作者引考有据,令人信服。直至唐朝,澎湖仍属于蛮荒之地。《台湾通史》上的记载非常明确:“及唐中叶,施肩吾始率其族迁居澎湖。肩吾,分水人,元和中举进士,隐居不仕,有诗行世。其《题澎湖屿》一诗,鬼市盐水,足写当时景象。”

这段记载,给我们以充分想象。先决条件是,施肩吾证明了自己不凡的实力后(唐代进士极其难考),却无意于大多数人向往的仕途,对修道及远行极为着迷,我以为,这多多少少是受了严光的影响。澎湖列岛,处在福建与台湾本岛之间,茫茫大海,虚无缥缈的蓬莱仙山,就是他努力追求的,或许,此地是隐居及修道最佳场所。当施肩吾带着族人到澎湖之时,蛮荒之地因此生动起来,随后更多的大陆人士追随而来,先进的生产技术、生活方式、文化知识等自然会一并涌入海岛。一百多平方公里的列岛,最终被宋朝纳入版图,从这个层面上说,施肩吾的功绩是巨大的。

桐庐人与台湾的关系,其实不仅施肩吾,作者还写到了一位在福建做军官的武功高手,到台湾平息民事纠纷的事迹。武秀才,武举人,雍正八年(1730年),分水人臧正炜又成功考取了武进士,不久被派往福建海澄做守备,十几年来,他将当地的治安管理得井井有条。乾隆七年(1742年),台湾诸罗县的土著百姓,因生意引发械斗,闹出人命,政府闻讯,准备派兵弹压。臧正炜得知情况后,自告奋勇,只身前往事发地,晓以利害,反复劝解,双方终于握手言和。

臧正炜靠的是胆量与情怀。率军抗击法军舰队的分水人沈作夔同样值得一说。

光绪九年(1883年)十二月,中法战争爆发,浙江海面处于战争前沿,战事危急,两江总督左宗棠,命沈作夔统率炮船一百余艘,巡视浙江海面,狙击法军。此前,沈作夔因蒙受委屈,在家闲居十余年,接到命令后,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即赶赴前线,率军日夜守卫东海海面,成功阻止了法舰对浙江的进攻。

我去分水老街,看王家坊的故居,屋子虽孤陋简单,然王家坊却是一部值得赞颂的大书。王氏历史上曾经辉煌,带着家族的厚养,晚清的王家坊,一直在山西做官,他一切从百姓的利益出发,每到一地,皆廉洁奉公,勤政为民,鞠躬尽瘁。一个让人感慨的细节是,他回分水奔丧,箱子里除了一些书稿,竟空无一物,只有典当衣服,在朋友的帮助下,才办了丧事。谁能相信,这是一个做过十个县的知县或代理知县的官员呢?

我以前从百江老家回杭州,常走05省道,车过高翔时,就会想起辛亥革命的先驱濮振声,在我眼里,他是和秋瑾一样的反清志士。作者写这一个人物,显然也花了心思,仔细分析了濮振声起义不成功的诸种因素,如谋划不当、装备不精、人心涣散、民众基础薄弱等,我以为言之有理。但无论从哪个角度说,濮振声这次没有成功的起义,对沉睡的民众无疑是一种极大的唤醒。

20世纪90年代,乡镇企业蓬勃兴起,我家边上的罗山松村,一下子成了皮鞋之乡,我当时在《桐庐报》任职,还采访过张姓创业者。其实,罗山人做生意是有传统的,《桐庐先贤录》里写到的晚清张曰珹、张曰珩兄弟,就是桐庐经商的杰出代表。张氏兄弟与一般商人不同,他们都是读书人出身,所以将茶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通江达海,甚至将茶叶卖到了俄罗斯。我不知道皮鞋张与茶叶张是不是有承传关系。

浪石还有一位叫喻兰的宫廷画师,也让人感到,小小的桐庐,真是人才辈出。喻兰三年十一次为嘉庆帝画像,他的《仕女清娱图册》(8幅),现藏在故宫博物院。喻兰还交友广泛,他与著名诗人、杭州人袁枚就有不少诗的唱和之作。

再说一说《桐庐先贤录》开篇就说到的知县及属吏。

桐庐分水两县,自设县以来有记载的知县有五百七十五人(桐庐323人、分水250人),各类有记载的属吏(县尉、县丞、主簿、学官、教谕、训导、巡检等)八百六十六人(桐庐550人、分水316人),但被县志所表扬的官员只有数百人。我以为,官员到桐庐、分水任职,是组织的安排,他们中的优秀者,会被桐庐人民铭记,但从历史看,大多数依然是按部就班混岗来的,换现代语言讲,吃皇粮国税,是人民公仆,事情做好了是本职工作,做不好,或者贪赃枉法,就要打板子,甚至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即便桐庐人去外地做官,也是如此。有记载的知县属吏们,文字虽短,每个人肯定还有不少精彩的故事,他们的人生,给人启迪。

也有开我眼界的趣事。比如明中叶的桐庐知县阮璠,是个越南人,后来因为明朝与越南交恶,他回不去了,就成为新桐庐人。我想,今天,桐庐哪些阮姓,是不是阮璠的后人呢?限于篇幅,不再展开。

4

建德花巨资修复严州古城,他们为了纪念范仲淹兴学的功绩,将龙山书院完整呈现,北宋睦州府教育的辉煌可见一斑。有朋友也问我,为什么办个陆春祥书院?我答:桐庐历史上就有办书院的传统,唯有文化,才可以永远流传。因此,我特别留意《桐庐先贤录》中出现的书院名字。

钓台书院,东山书院,蓝田精舍,三峰书院,沧江书院,如春书院,崇正书院,朝阳书院,培杏书院,玉华书院,垂云书院,我相信,应该还有。其实,有些禅院,也有书院的功能,比如阆仙洞附近的禅定院,宋代著名文学家黄裳幼时就曾经在那读书数年,袁昶的日记中就记载着曾经盛极一时的云栖精舍(寨基山顶,大奇山也叫寨基山)。我们可以想象的场景是,春夏秋冬,寒暑往来,学子们在书院研读讨论,时而书声琅琅,时而奔跑嬉戏,有流云与飞鸟为证,他们用青春与笔墨,抒写着那个时代的精彩。

我们要给后人留下什么?“积金不如遗经”(窄溪孙瑞泉语),这本《桐庐先贤录》,也是一种“经”,先贤们的言与行,是我们宝贵的文化遗产,他们是我们的榜样,他们给我们以激奋,引导我们向善从善。我想,这或许就是本书编著者的良苦用心所在吧。

是为序。

陆春祥,笔名陆布衣等,一级作家,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学会会长,浙江传媒学院客座教授。已出版散文随笔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锦》《乐腔》《笔记的笔记》《连山》《而已》《袖中锦》《九万里风》《天地放翁—陆游传》《云中锦》《水边的修辞》《论语的种子》等三十余种。主编浙江散文年度精选、风起江南散文系列等五十余种,作品曾入选几十种选刊,曾获鲁迅文学奖、北京文学奖、上海市优秀文学作品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报人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