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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3年第4期 | 熊焱:年纪渐长
来源:《十月》2023年第4期 | 熊焱  2023年08月07日07:36

熊焱,1980年生,贵州瓮安人。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陈子昂诗歌奖、艾青诗歌奖、四川文学奖、尹珍诗歌奖、《黄河》《飞天》《诗潮》等报刊年度文学奖。著有诗集《爱无尽》《闪电的回音》《时间终于让我明白》,长篇小说《白水谣》《血路》。

《当我理解》

年轻时我爱过一个高傲的姑娘

表白后被拒,我理解了什么是破裂

后来历经起伏、曲折、艰辛

我理解了什么是直线的距离

如今,我的心有虫蛀的孔洞

因为疼,我理解了什么是完整

而在破裂和完整之间,那直线的距离

让我理解了什么是人生

《镜中的人》

自照镜子时,我总想走进去

安慰一下那个鬓角霜白的人

那个独自抱紧孤独的人

世界日新月异,他还守着肉身的废墟

有时生活的谜底就隐藏在玻璃背面

正是镜中的人告诉了我,憔悴时

脸上是干涸的沼泽地

悲痛时,眼里是发红的钨丝

忧伤时眉宇间云山雾水,秋风翻卷如哭泣

我哀愁于镜中的人一日日老去

他哀愁于镜子是时间的磨刀石——

在那里,一把磨得雪亮的锋刃

正白茫茫地指着我的背脊

《书 房》

书架上的邻居是一群在星空奔跑的人

用文字制造闪电和雷鸣

更多的时候,他们捧出月光与星辉

我常在寂静中看见他们,用高耸拉长

雪山的曲线,用浩渺拉远银河的距离

我的呼吸在字里行间,仿佛雪在消融

仿佛花收拢自身的香气

有时我独坐、冥想,与灯盏、书籍

一斗欲破窗飞翔的空间

建构对称的关系。如同一颗孤星

在夜空中保持着自己的位置

如同我穿过时间的喧嚣和尘世的拥挤

任命运一遍遍打磨我的耐心

我已辗转半生,生死不过平常事

一张书桌不过是孤舟渡我余生

我所牵挂不多,唯纸笔无法放下

它们不是身外之物,而是灵魂的天平

为人类称量着良心

《把心置于方寸之间》

半生已近,书越读越薄

接近于空白,仿佛出生时对世界的认知

诗越写越短,接近于一句

仿佛渐渐耗去的人生

日子越过越简单,接近于虚无

命运来到最后,只是一泓清水

走过的路山重水复,历经的春秋柳暗花明

鬓边是霜尘,心间是月辉

我喜欢站在低处,仰望苍穹无垠

宛若创世者的胸襟。偶尔站在高处

俯瞰大地辽阔,宛若人类亘古的悲悯

而我更愿意把心置于方寸之间

感受着一滴水珠扩散时递来的波纹

感受着一片草叶被风和阳光推挤的丝丝战栗

《中年况味》

这是年龄渐长,人生逼近岁月的深渊

这是日头渐西,时钟催着我走向晚景

这是日益臃肿的身体,无处放置疲倦灵魂

这是鬓边的霜雪,一日日加深眼角的细纹

生活是一口深井,每天我放下吊桶取水

尘世的浮力推着我踉踉跄跄地后退

现实的重力又拉着我沉甸甸地下坠

我常满足于一桶水中荡漾的月光与星辉

有时胸中也有伏枥的老骥一跃而起

不为千里奔驰,而为了马蹄从地平线上

传来时间的回音。有时也渴望如雄鹰展翅

不为丈量大地与天空的距离,而为一叶鸿羽

穿越风一样加速的助推力。更多的时候

我在草丛间疲于奔命

头顶银河浩瀚,脚下大地深远

无数次我在夜半惊醒,只觉激流回旋

我如一叶扁舟,小于一株浮萍

大于一片江湖的遥远

命运中的历程,在靠近灵魂的深度

《年纪渐长》

我的平静来自于人到中年,我已意识到

我将庸碌地过完一生。我的悲哀来自于

有人正遭受着与我曾经相类的困境

给予我伤害,我在痛苦中慢慢地磨砺内心

我的喜悦来自于我能够从诗歌中

为日益疏松的骨质找到一粒钙片

而幸福来自于心有恻隐,还能为爱

泪盈于睫。我的忧伤来自于年纪渐长

我经常在一杯酒中,在独处的时候

不停地返回往事中交叉的光影

而所有怀旧,都不过是一次次的自我怜悯

《从四十岁的长夜醒来》

梦里全是记忆中漫长的伤悲

就像街灯熄灭,往事送着我

挤出黑夜的缝隙。窗外北风哀怨

时间的深处总有一尾凄凉的颤音

妻儿睡在身边,我压抑着眼泪

听到风声替我把人世哽咽了一遍

《失 眠》

又一次,我穿过黑夜中的客厅

像鲸鱼在大海中潜水,偶尔露出水面呼吸

我理解黑暗的拥挤,一种时间无限的张力

我理解那暗流涌动下潮汐的涨落

里面包裹着我眼角的细纹和白发的霜雪

青春已远,我正徒步经历喧哗的中年

我喜欢这黑夜的寂静,像是与一个世纪赴约

黎明之前,我向着窗口倾斜

月光白茫茫一片,仿佛蜂蜜正在结晶

《夜里听闻一则喜讯》

起身到窗边,夜空正捧着月亮的银勺

向世界倾倒着寂静。山坡下的大海波光粼粼

它们与人世隔着一个梦的距离

多美的夜晚,我却怅然若失

仿佛这一切只是猝不及防的奇遇

我的心早已习惯了痛苦

有时候,喜悦更让我感到悲切

《我所理解的孤独》

酒已饮尽。下山的路上夜虫齐鸣

仿佛酒盅里珍珠滚动,桌子上的空杯

正等待着承接清泠泠的回声

有时,我们需要的孤独

是在山巅上寻得一阵微醺。人到中年

岁月洞悉我灵魂深处的那份酩酊

在一个山坳处,我们下车观看悬崖上的飞瀑

一匹白练的孤绝之路,就像命运走到绝境

义无反顾地跃下深渊,完成人生壮烈的美学

有人突然掩面哭泣。头顶明月高悬

碧蓝的夜空仿佛青花的瓷器

《邮 筒》

少年时期我经常往邮筒中寄信

那时我飞翔的青春等于鸿雁的一片羽翼

信笺上,手写的字迹犹如闪电携带星辰

春去秋回,鬓边霜雪洗亮了岁月的锋刃

我的爱情是落花错付了流水

后来我再也收不到书信——

如同睡眠消逝于梦境

每次路过邮局,我都会看看悬挂的邮筒

仿佛里面住着一个久未寻访的亲人

一直在等着我去敲门

《临渊而行》

梦中我一直在踩着悬空的钢丝

以年少的病痛与贫困、青春的飞扬与空虚

四十岁的长夜是一道凌厉的弧线

岁月仿佛一把扶手,勉强稳住我的平衡

醒来时我正临渊而行,世界陡峭

天空下垂着一把长长的悬梯

我的影子在深渊里,一种疲劳的挣扎

一种庸俗得麻木的平静

来来往往的人,高喊、哭泣、歌唱

他们其实仍在梦境里

天空不断抬升而深渊不断下沉

我想沿着悬梯去到更高处,云端上

灵魂还在那里。我的中年恰如人生的险地

活着,本就是在攀爬绝境

《寂 静》

飞机轰鸣着,我的心有着大气层外的孤独

灵魂在摇晃中呈现一种蔚蓝的寂静

就像舷窗外无垠的蓝天

那是青花的孤品、大海的泪滴

当我随着呼啸的高铁穿越千山万水

心灵中有一种沉默,那是大地厚实的胸襟

仿佛铁轨上的共振,对应着群山起伏

大河的奔腾和地平面上的无止境

而最大的寂静来自于乱麻麻的人群——

那是鲫鱼过江,蝼蚁爬行

那也是群蜂出巢,众鸟投林

在疲惫的奔波中,命运有泥沙俱下的喧闹

尘世有波澜壮阔的回音。我与他们的关系

类似于在汉字中独自远行

山河绵延于脚下,群星高悬于头顶

我将从世界的重力中获得鸟一样的轻盈

就像翅膀卸下风,消失在遥远的飞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