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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3年第2期|颜桥:超体也想谈恋爱
来源:《芙蓉》2023年第2期 | 颜桥  2023年08月08日08:53

这事儿其实挺难开口,不知打哪儿开始,我暂且打个比方:

在平面国,有两个圆点,他们相爱了。你知道,在平面国,挺单纯,事也不多,毕竟,再多琐事,你很难装在一个没有厚度、无限延伸的面上。为便于区分,我们把这两个点,姑且称作:男点A和女点B。

女点B沉浸在恋爱的甜蜜中。有一日,在平面上,B遇见一条线,这段线,有如江面上的一根竹竿,随波逐流。线告诉B,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可以选择听还是不听,但听完秘密,世界就无法回到原初的样子。

B禁不住诱惑,她选择听。线告诉她,你的恋人A,其实不是个点,A乃是一段线。这段线垂直于面,投影在面上,成了一个“点”。线感叹这个域外的兄弟,活得也挺累,直挺挺的,时刻与面呈90度,稍不留神,你便会看到这个点,慢慢拉伸出尾巴,现了原形。

线最后说,难为他了,处在三维世界,偏要与二维世界的物体谈恋爱,你累,别人累,世界更累。

这段话,是我老婆赵晓卉,一句句,比画给我听的。我没懂。她在暗示,她就是那个平面上的,单纯无辜的点?我是伪装成点的“线”?

恋爱时,她问我爱不爱麻辣火锅,我说爱。结婚一年多,她从我好友处得知,我最讨厌吃的东西:麻辣火锅。她张大嘴,哇。

认识我那阵子,她问我,你抽不抽烟?我说,吸烟致癌。我没说不抽,也没说抽。她从没瞧过我抽烟的样子。直到家里地板坏了,她发现有一处松动,撬开后,有一暗格,几排整齐的烟,像几支随时接受检阅的仪仗队。她张大嘴,哇。

几个来回,她看我的眼神,再不如婚前那般清澈,像南方清晨起雾,青石板路上石子的颜色。是失望的颜色。

她习惯某句口头禅,你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我只笑笑。对于女人,别解释。解释等于掩饰,我就笑笑。笑也是一种掩饰。

男女关系危机,不是泰坦尼克号撞到冰山,最怕的是,女船长在望远镜里看到冰山的一簇尖头。从此,她便当不得自由的水手,冰山庞大的部分,始终躲在水面之下,令人随时有触礁的恐惧。

执着于发现生活真相的女人,容易陷入神经质。那天,她回来就咆哮,咆哮什么?我有一远房表姐。五六年没见了,这人我都快忘了。她宛如沉船打捞,捞起古董残片就吵。

她拍桌子,说我骗她。起因是她出差时,遇到我一个中学同学,不知怎么的,就提到我表姐。我这同学很惊讶,什么表姐,那是他初恋,谈了五年,以前出双入对。同学说到这里,用挑衅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她被点着了,像一捆干稻草。她指着我鼻子问,你怎么有胆量,把“初恋”包装成“表姐”,介绍给我,所有人都知道,就我一大傻子。

被这么一说,我才记起来,那年回家,同学聚会,初恋也在里面,八个人一起吃饭。初恋喝得有点多,我送她回去,正巧被老婆撞见。我怕说初恋,她这人多疑,又要没完没了,就说是我一远房表姐。隔着五六年的蒙蔽、欺瞒,她的怒火,比往常旺了许多。

按照一般规律,女人被点着后,会陷入“连环鞭炮”状态,点一个,必须整个弹药库炸完,才能恢复理性。

但赵晓卉是一名律师,在律所工作。她最讲“程序正义”,她一直讲,司法要独立,先审判,再行刑。

这些也适用于我,在审判结果出来前,我不必担心受到“私刑”,我还有申诉机会。

我对赵晓卉说,可以给一次自辩的机会吗?她眼瞅下方,说,批准。给你五分钟,准备上庭。

我说,首先,当事人并无重大过错。我和她,微信没加,平时无联系,无接触,无暧昧。再者,同学吃饭,好多人。聚集性吃饭,不等于两人约会,性质恶劣程度不同。

她打断我,这个我知道。

我说,好,当事人无道德亏欠或违背公序良俗,这很重要。

她又打断我,我计较的是你骗我。你说是你表姐,明明是初恋。妈的。

我说,我原话是,她是我一远房亲戚,也算是“表姐”。注意,也算两字。我姥爷和她姥爷是表兄弟,不算远亲算什么?你要滴血认亲,我都可以安排。

她说,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怕我容不下初恋一顿饭?我有那么小气?

我说,咱们回到法律上来,别情绪化。首先,她确实是我的远房亲戚,当事人并不存在“欺瞒”,最多是“提供信息不完整”。当事人和八位同学一起吃饭,属于一次正当的同学聚会。里面正巧有当事人的初恋,当事人须主动报备?你若问我,她是不是初恋?我肯定说是。你没问,我要从一堆人里单单挑出她,告诉你一切。我有病吗?换成你,你会这么干?她也有隐私,我这么干,是侵犯她的隐私。

她说,好呀,我和你谈夫妻信任,你给我谈隐私权,律师家属真不是吃素的。她说着说着,自己不禁笑起来。

我知道我没事了。我说,真心不是要骗你。有些东西,解释起来,成本会很高。我们各自有了家庭,我们已经没了当初的感觉,恢复成普通朋友。甚至彼此都觉得对方很陌生,“初恋”这个名分,对我们,不再重要。只有你还计较!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这些申辩,只是暂时搞定法律工作者赵晓卉,那个数学本科毕业的赵晓卉,并没释然,她说出本文开头那段比喻的话。

赵晓卉对我说,我曾经多么自信满满,以为我拥有全部的你,一个圆满的“点”。后来,我才发现,你来自一个更高维度的世界,你只是投射到婚姻的面上,我们假装和谐,假装融洽,假装亲密无间。假装他妈的幸福甜蜜。可是,在高维世界,我并不了解你,你是一个陌生人。

谁能了解谁的全部呢?况且,谁需要了解谁的全部?爱的基础是荷尔蒙吸引、基因延续或利益结盟,理解只是一个局部变量,原始人还以为自己理解火了呢,你以为的理解,是真理解?原始会用火烧烤猎物不就成,他们要如何“理解”火?

她忽然变得很激动,这是诡辩。婚姻难道是原始人烧烤?一件事物,你不理解它,你就不曾拥有它。

我们这样的高知家庭,连吵架也在连带追求真理的职责,输出“知识”。我是物理、计算机双硕士,赵晓卉读法律硕士时,闲着无聊,顺道拿了一个哲学硕士,就是玩玩。看过我们吵架的朋友,都有一种危机感,知识储备不够用了。

我琢磨着,最后那句,还挺有道理,脱胎于苏格拉底的“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我告诉赵晓卉,从个体价值来看,你的话是有道理的。但无数个体,每个人怎么想,戴着怎样的有色眼镜,都不如“结果”重要。恩格斯说,历史是无数个体意志的“力的平行四边形”,最终方向,是一个复杂的合力方向。

赵晓卉捂着耳朵,不听理论,给我一个例证。

对付一名律师,单有理论,没有案例,是不行的。我给她说,我爷爷和我奶奶,打了一辈子架。晚年,我爷爷耳朵聋了,他们很和谐,婚姻很幸福。耳朵聋了,是导致婚姻幸福的关键变量。

她不服,这是tragedy(悲剧)!怎么会是幸福呢?她认为“他们挺悲哀”。

我这辈子,最怕和女人讲道理。从科学精神看,概念要诉诸现实,必须具备可测量性。什么是“和谐”,吵架频次降低、协作劳动增加,等等。你非要揣测他们貌合神离。至于幸福感,可以从我奶奶血压稳定、心情愉悦看出。家里有一个沉默寡言的稳定劳动力:我爷爷,我奶奶承担的家务比例,持续减少,就医次数明显减少。这些数据,就是幸福,数据是看得见的,可论证的。幸福对你,可能有无数选项,但对我奶奶,幸福只能是一个最优解。假如你告诉她我爷爷的糟心事,她躺在棺材里都合不上眼,幸福不是试图理解,而是愉快遗忘。

她完全不同意,夫妻一方残障,听力受损,没了沟通,心灵怎会契合?

我叹口气,你以为的,只是你以为的。美国人做过一项实验,比如夫妻一方,听力障碍,自然会减少言语交流的比例与深度。但增加了肢体交流和眼神交流,人们只是把原来的语音信息,置换为更隐蔽的肢体、眼神,反而增加了默契度。

这是我瞎编的,赵晓卉真信了。其实,她想简单明了告诉我,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失落感”,姑且叫“婚姻能见度”。她说,有些男人,看一眼,无比安全,因为他们有着琥珀般透明的过去,有着清晰扎实的现在,也有着可以预见的未来。你却没有,你让人摸不到底,你看过《星际穿越》吧,男主活在一个“超六面体”里,现实世界的“六面体”,只是这个“超六面体”的投射,他活在另一世界,此刻世界,只是一个投影。你甚至不清楚,他那个世界的时空与价值刻度,或许他那里的一年,顶你十年。

我被这些名词搞烦了,生活在别处,还希尔伯特空间呢。我问她,你难道不是一根伪装成点的线,你确信自己不是一个“超六面体”?

赵晓卉信誓旦旦,我对你毫无保留,开诚布公。

我说,好。你硕士二年级,谈了一个师兄,后来他去巴黎留学,你意外怀孕了,让闺密陪你打胎,这事,说说吧。

赵晓卉瞪大眼睛,她的惊讶无以复加,这个……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我并不想知道,有一次你闺密失恋,喝到断片,睡在咱们家,你加班去了。她半夜醒了,胡闹,拉着我的手,说了一堆,我被迫知道了。

赵晓卉语气马上松软下来,过去好些年了,我也没有因此失去什么,屁股还是那么翘。这事属于privacy(隐私),和你无关的,对吧?

我说,你个双标狗。你给我玩“婚姻能见度”,只许你看得见我,我最好是盲人。

她把木槌一敲,今天到这里,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她走了。

维持原判的意思,法官认定,婚姻是一种刑罚,老公是一种赎罪,目前判了我三年,大家都是奔着无期去的。

男人大多会有一个备用微信,兴许还有一部备用手机。打开微信,李文给我留言了,大意是,这次来北京待三天,公司培训学习,可以见一面。李文是我的初恋,就是赵晓卉吵架的缘由,要说我们有联系,长时间没说话了,要说没联系,她来北京,也会聚聚。微信上,好些名存实亡的人,我几乎不删,可能很多已经躺在墓地里了,我还不知道。

李文约我去一家日料店,她知道我喜欢日料,讨厌麻辣火锅,我不喜欢吃了一身味的餐厅,我有洁癖。生二胎后,她整个人像一个灯笼,鼓胀起来,像换一副灯笼骨架。我们俩只是安静吃饭,语言是多余的。我告诉她,这里的三文鱼很好吃,配一点芥末,能呛出眼泪。她不吃,刺激性强。

她忽然对我说,你老婆知道我们见面吗?我说,知道,还问你好呢。她白我一眼,骗鬼。我老公要是陪初恋吃饭,我会砍了他。我说,我不该客套?难道说,我老婆也想砍了你?她上下打量我,水挺深,深井冰。你从不平白无故和人吃饭,说吧,还是上次的事。

我说,叙叙旧。她说,收起老男人的那套。

我说,那好。你的丈夫和他前女友的事,我还想知道点儿。

她把脸慢慢凑近我,气息逃逸在我脸上,痒痒的。我老公没明确提过,不过,当年那事在学校里,挺轰动。

我把从各渠道了解的“赵晓卉”汇总在一起,拼贴成一个陌生的“超六面体”,这些事,永远在“婚姻平面”外,若不是通过想象,我可能永远以为赵晓卉是一个简单的“点”:

赵晓卉喜欢叫自己“赵洁”,算命的说,她比较缺水,晓字带“火”(日字旁),“洁”字带水。同学都叫她赵洁的时候,她认识一位法律系的师兄,喜欢得不得了。

可能,这世界上,人只能有一次奋不顾身的爱情。其余的爱恋,只是伪装成不痛不痒的装饰品。她为那个男的做了很多,比如帮他整理资料,很多资料都是她一字一字地录入进去的。

她把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给了那个男人,肉体、激情、仰慕、痛苦、彷徨、偏头痛、胃疼、痛经……

这位师兄,姑且叫他K。K和她谈了两年恋爱,就提出分手,去法国留学。

赵洁想留住他,这时,她发现自己意外怀孕了,她觉得,当他知道这个消息,他应该会为了孩子留下来。她很卑微,求他不要走,为孩子留下来。这位K铁石心肠,不为所动。

她只得让闺密陪着她,去做了流产手术,那或许是她这一生里的“至暗时刻”。

李文摇头,这种圣母婊的故事,你信?她听过一次K提起当年的事,与这个描述大相径庭,K没说谁,她只是当成他诸多前女友的小插曲:

她是双职工家庭,一度学费还贷款。她找他,是为了铺路,他父亲是一名庭长。她若是找了他,嫁给他,人生就安稳了。

她很坦率地告诉他,你满足我所有的择偶要求,现在剩下的就是,别让你跑了。

目标明确,野心勃勃。这是他父亲对她的八字评价,家里人都不喜欢她。目的性太明晰了,她把爱情、婚姻当作一次攀升,改变自己的阶层。

他要去留学,她也想去,前提是,学费由男方家出。他父母都不同意,这是一笔大钱,他们只是男女朋友。

她却怀孕了。他们一贯措施严格,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他犹豫了,要不要去留学?这孩子,可能会把生活轨道拉回原处。他在某个瞬间,甚至想过为她不去留学,买一套房子,开始三人世界。

我问,后来呢,为什么又坚决要去?

后来,他无意中发现,抽屉里有一盒避孕套,包装上有细小的针孔。他觉得自己被算计了,他坚决不要那个孩子,他可以出赡养费。她失策了,要孩子,是她的武器,现在,她只得去堕胎。她还为他割过一次脉,都不行,感情破裂了,挽救不了。他很坚决,像躲避火灾一样躲避她。

我说,你这个,编造的成分更多,你从哪里听到的?

李文说,有一次,他和朋友玩真心话大冒险,要讲个主题:一次你最煎熬的分手。

我并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听完你的故事,才觉得,我们可能说的是同一对情侣。

我问,你不介意老公谈论他曾爱过的女人?

李文摊手,他要说一段深爱的恋情,我会介意。但他说时,还残留一点恨意,我只会当作一段不愉快的恋爱史,除了好奇这女人是谁。

我是几时才知道初恋老公竟是我老婆的“前男友”?李文结婚五周年,给大家群发“电子贺卡”,一张婚纱照,男方还配了首小诗,以昭示岁月静好。我一看名字:周崇文律师。仿佛在哪儿听过,他似乎是一个经常上电视的网红律师。我去律所主页一查,和我老婆毕业于同一所学校,还在法国留过学。世上真有如此巧的事,和老婆闺密向我描述的赵晓卉的前男友“崇文”,是否同一人?

这么渺茫的随机概率,竟让我撞到。爱神也流行破产重组,为了照顾我们彼此的“前女友”“前男友”,苦心把他们撮合在一起。周崇文可能也想不到,他会在一次出差遇到李文,那时她刚跳槽,行政部的同事崴伤了脚,她不得不代同事去接机。初次工作照面,彼此感觉良好,他们很快就确认恋爱关系,李文表示,她无法接受异地恋。于是,周崇文二话没说,把家搬到江苏。(我老婆要知道这些,他对另一个女人会如此倾尽全力,天壤之别,一定恨得咬牙切齿。)

从李文嘴里了解到的崇文,和那个女方打胎也不动心、要去留学的人,仿佛是两个人。李文并不同意,她说,男人对于不同女人,可能,天使是他,魔鬼也是他。她饶有意味地看着我,你已经拥有一位天使了,干吗那么处心积虑要证明她也有魔鬼的一面?隐藏自己不是罪,每个人,都无法裸体前行。

我问他,结婚前你听这个故事,感觉会如何?

李文用银色的汤匙,舀了一勺松茸汤,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假如那天,同事不崴伤脚,我就不会拥有这段婚姻。她三年只崴了一次脚,多么稀薄的概率。假如我最初认识他,我听到真心话里的事,可能会觉得这个男人如此决绝,一味撇清关系,印象会大打折扣。可惜,我们孩子都两岁了,婚姻稳定。我反而能理解他,那是男人被欺骗后的愤怒,何况,他是对另一个陌生的女人,我很难共情。

我说,这是一面之词,每个人总美化自己,污化别人。

李文又用银色的勺子,轻轻敲盘子边,服务员马上走过来,她要了一瓶清酒,上善若水。这牌子满大街都是。她说,你伴侣的过去,其实和你一点关系没有,世界是不确定的,感情也是。现在爱了,将来也可能不爱了。

这些道理,我也安慰过许多人,换作自己,就过不去了。按照故事里的时间表,她堕胎后不到三个月,就和我火速好上了。她遗忘得如此之快,几乎从没提及这段关系。我们是介绍人搭的线,见了几次,她就说,喜欢我这样踏实的人。她少有情话,也不多荷尔蒙,我们像两个卡在一起的“齿轮”,一旦咬合,立刻努力带动生活。还未尝到恋爱的感觉,就结婚了,恋爱期如昙花一现。

假若隐匿的过去,可能会撼动你们情感的根基,那么过去宛如一把失落的钥匙,你始终期待打开一扇门,通往秘密的房间。她和我在一起的动机,会不会是上一次受了情感的伤,于是,她选择了最简单、最平庸的爱情,像平面国里两个“点”,不必拖曳沉重的过往?

这个答案是我最不希望的,哪个男人都不希望,自己的情感是一次草率盲选的产物。这是我耿耿于怀的地方。但我不能直接问她,这不像农夫,为了一处根茎,把整块地刨一遍。我把焦虑告诉李文,我们曾经无比亲密过,她应能理解我的脆弱。

李文没安慰我,反而岔开话题,给我讲了小时候听的童话,据说是她爸给她讲的睡前故事:

很久以前,农夫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和二女儿都出嫁了,农夫和小女儿在一起生活。有一天,农夫对小女儿说,我想带着你去见一位王子。天黑出发,天亮前必须赶回来。小女儿以为坐的是马车,农夫神秘一笑,他们骑着鹅去,农夫家里,有两只大白鹅。

农夫交代,骑鹅时,不能睁眼,不能往下看。小女儿点头。她紧紧抱着大白鹅的颈部,耳旁呼呼生风。她很想睁眼,记起爸爸的话,不能睁眼。大白鹅飞得很快,一会儿就到王子的宫殿,金碧辉煌,几千盏灯,照耀如白昼。

英俊的王子前来迎接。她像一位公主被伺候着。不觉时间已过,天快亮了,她得走了,骑着鹅,回到农庄。

夜晚的宫殿曼妙美好,白天的农庄安静祥和,两个空间都是小女儿喜欢的,她该满足了。

小女儿却很好奇,这座宫殿在哪儿?王子是哪国人?离我们有多远?……她越来越好奇,她不能忍受这种分裂二元的生活。她特别想知道,她如何抵达。

在骑着鹅回去的路上,她睁开眼。在天上,往下看,那一瞬间,下面金碧辉煌的宫殿,瞬间轰然倒塌,扬起尘土,亮光熄灭,小女儿被吓坏了,从鹅身上摔了下去,幸好掉进一条河,保住性命。

她从此失去王子的宫殿,再也找不到飞过去的路了。

李文说,父亲在睡前说完这则童话,会补充一句:别睁眼,听话,睡吧。你看农夫的小女儿,她同时享受两种快乐,无论谁为真实,谁为虚幻,都是极乐。为何偏偏想在两者间,挖一条秘密的隧道?只有大白鹅的旅途,是一个秘密。

那你怎么克服“想睁眼”的好奇?我问。

不好奇能来和你吃这顿饭?实际上,我对你老婆可好奇了。她恢复成家庭妇女嘴脸,不过,我听到什么,我都安慰自己,别当真,就当是个故事。你一较真,生活就过不去。

我把这条咒语——别当真——写在自己备忘录上,时不时拿出来,默念。我和赵晓卉感情稳定,明年打算要个孩子。我不能被这件事干扰。我琢磨如何解释这则童话,若是换作现在,王子可能住在某个岛国,农夫只是包机前往,小女儿没有遵守交通法规,中途跳机。即便你睁眼了,你骑着大白鹅,就能搞懂交通路线吗?我这样胡思乱想,鼓励自己,赵晓卉的过去,如同王子宫殿,化归尘土,也与我无关了。

赵晓卉回了,回得挺早。她给我刨梨,她喜欢刨下螺旋的一长条,总之,整条梨皮不能断。不断,说明有喜事,这真是水果界的迷信。我见她手腕上有一处伤痕,便想起李文说割脉的事。我忍不住问,你手腕上的疤痕是几时留下的?我说出之后,便后悔了。

她说,怎么,伤疤也要问个前史?看得出她没有慌乱。

我说,只是问问。

她把梨塞进我嘴里,说,小时候,家门口一棵龙眼树,我蹿上蹿下的,像个男孩。树上有一枚铁钉,是邻居家晒被褥绑绳子用的。从树上滑溜下来,一刮,就留下一道很深的口子。我妈怕破伤风,还带我去医院打了针。认识你的时候,我就有这道疤,你都没注意,这么不关心我。

她反客为主,反倒怪我不关心她。

我还是被一股欲望挟制着,慢慢从大脑里凝聚为一句话,这是割脉的伤疤吗?

我知道,一旦说了,我和赵晓卉就回不到原初的样子了。我们都是“超六面体”,在面上伪装成孤独的、圆满的点。我知道,不要睁眼,尽管真相可能出现在你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但我们彼此都生活在一个薄薄的、无限延展的面上。我告诉自己,别睁眼,别当真。

赵晓卉在我眼里,从一段笔直的线,慢慢萎缩、慢慢萎缩,逐步浓缩为一个满意的点,非常圆,非常美,非常好。

我整理下思绪,说,哦,原来你家还有一棵龙眼树——

【作者简介:颜桥,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钟山》《上海文学》等刊发表过作品,有长篇小说数种,多部售出影视改编权。入围十六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决选)、入选《人民文学》杂志评选“未来大家TOP20”候选名单,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岩层书系”《2020青春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