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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3年第7期|舒文治:稿纸铺开,比湖面更大
来源:《湖南文学》2023年第7期 | 舒文治  2023年08月07日07:12

舒文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岳阳市作协主席。著有小说集《永生策划师》(上下册),评论文集《远游的开始》,曾获毛泽东文学奖等奖项。

“在稿纸之外先确立地理坐标。”我仿佛听到刘恪先生沙哑而笃定的嗓音。此句突兀飘来,在大地上充满无尽的意味,它凝聚着先生一生的写作心法,我记下来,一时却不知下一句该写什么。情形往往是这样:想说的太多,会语塞面赤;可写的太多,笔尖难负其重。

诗人作家的一生,漂泊还是扎根,都该有特别标注的坐标点,唯有写作才是对自己一次次的确定。刘恪先生十分看重地方性,他的人生经历在他的小说散文中留下了很多特制的路标,如:“长江楚风系列”中的三峡川江;《城与市》中寓京的寓言及其想象的洞开,其回环曲折的内部结构会让所有进入者迷路;他不少中短篇小说里跳跃着洞庭湖的精灵,会令“墙上长满鱼耳朵”,也会让“子弹飞过民间”——仿佛滑进了一个平行宇宙;他沿湘江而上,流水倒映着周边的风物,水滴变得像罗盘,像摄影机,像录音机,他亦将水滴当作芯片来光刻,其储存的历史文化意蕴无比繁复,他写出了水的元宇宙,叫人不得不发出一声古老的叹息:“纳须弥于芥子,藏日月于壶中。”而他大部头的理论研究专著里,似乎也隐含着一个他生活和写作的原点,他的书房便是世界的中心,亦是他发现和创造大千世界的“罗陀斯”。

他是他书城里端坐专注的国王,他注视的世界是个“无尽藏”——这是朋友学生们对他的共同印象。在我与他不算很长且不频繁的交往中,他的另一重形象却雕版一样刻在我的脑干灰质层里,刘恪先生在书桌上铺开大湖海面,他是汉娜•阿伦特所称道的“深海采珠人”,他“采珠”的过程极少能见到,而他采到的“珍珠”粒粒呈现,布满稿纸方格,稿纸累积,不断升高,其量难计数,若将他写过的稿纸一张张摊开,在我有限的想象中,它们连成一片,波动着墨绿与天光一色,像是云梦泽,又像海之涯,开阔,深邃,绵延,变幻,他在稿纸上汪洋恣肆,湖海一般写作着,旷日持久,从不断流,终将水滴般的词语汇出烟波浩渺的气象。溯其源,他的“创造性意志”是山谷里一泓泉,像是卓锡泉,超乎民间传说和禅宗意达,创造了一个写作者的现代神话。而他不会满足于已知的答案和自己的岸线,他在《一滴水的传说》中写道:“关于起源的起源,追索的追索,没有穷尽,所有起源却不是自身的成长,其实都是一个他者的秘密……一切关于起源的回答都是自我怀疑的开始。”

他的秘密隐藏在稿纸里,而稿纸是他精心挑选的情人。读者见到的是他印出的书或在报刊上散发的文章,这六百万数量级的印刷体文字,从符号学及其表现形态来看,曼妙生花,迷影重重,其内容像是《奥义书》大全,收集在一起自然给人视觉上的震撼。还有千万级字数的手写稿在出版社,在编辑部,在几处寓所,在朋友学生手头,若尽可能收集到,那该是怎样的蔚为大观啊!我只见过其中极少的一部分,他从书柜底层或木箱中取出,置于书桌上,压出软木质相吻的摩擦声,每卷成册,或厚或更厚,墨绿色方格,炭墨色笔迹,经线方向连辍,纬线方向间断,疏密相织,虽为一个个小单元,却连成页面上的浑然一体。底端,印有“刘恪稿纸”“25×20=500”“第 页”,绿蚁般的小四号字。我用指尖翻开,令人惊叹的一幕出现了,每页皆流丽,极少见涂改增删,且气韵畅和,像信笔写出的书法作品。问是不是誊写稿?他笑眯了眼,哑哑道:“写东西运神好了,从来就一稿完工。”又问怎么不用电脑写?他嗓音略高了点,依旧透出凉秋的意味:“在书桌上铺开自印稿纸,写作的感觉一下子就出来了,用不着伺候电脑那张机制模子脸。”我玩笑道:“您和稿纸是在幽会呀,没日没夜,乐此不疲啰。”他呵呵笑着,真像一个恋爱中的老男人。

我也本能地抗拒电脑写作,面对大页稿纸,却鲜有他那样的流觞酣畅,更多的是面对未知的焦虑,对确定性的惶恐,老是用延宕、悬浮来阻隔存在和灵魂之问。我产生了一组比对想象,他视稿纸为情人,是拜伦式的喷薄而出,我视稿纸为怨妇,像《审判》中那个怎么也进不了法门的乡巴佬。与他手稿的整洁爽气形成反比,我的手稿无一页不涂改,满是鬼画符。

写作是秘密的舞蹈,有的跳得云卷云舒,有的跳得磕磕碰碰,前者是他,后者是我。我想寻找他手稿如斯的秘密,在他写出的文字中,还是有所发现:“我喜欢独处幽室,把门窗全闭上,窗帘全拉上,让室内布满淡蓝色的光,一丝声音也没有,把稿纸铺开,躺在藤椅里,让思绪自由流淌。……让孤独和惆怅潜入室内,心境保持那种万分的无奈,这时额头便分泌出许多文字,如同肌肤上细密的纹理时刻地缠绕我的全部生命。”——原来他是一个“天眼”被自己打开了的写作圣徒。秘密还不止如此:“词语从黑暗处飞出来,在空中画出了弧形,落在你的手指尖,用拇指碾一下,斗箕与斗箩会磨擦出词语的纹路,从词语的纹线里会散发出气味:酸甜苦辣都有,用指尖弹一弹,那里有词语金属般的声音,每一个弹性会有重叠、压力。把词语紧紧地贴在脉管上,让血液的涌动渗出词语内在的灵性。”——原来他又是一个语言的招魂师,熟知楚地几近失传的能唤出灵氛来的秘语。

他艺术品般的手稿,让见之者惊叹,亦不忍夺其爱。而我实在是心痒难耐,便在他岳阳的书房向他讨要过一回手稿,那是十年前的夏秋之交,怕热的他打着赤膊给我赶写了一篇评论《方法与存在——简评〈套娃与游神〉》,发在当年的《创作与评论》第十期上,是刊物给我做的一个小辑。我提出想把这篇手稿带回家作纪念,他爽快答应,找出一个大号牛皮纸信封给我装好。现在,这手稿就安置在我眼前的桌上。已是子夜时分,清明前的雨点叩击半明半暗的窗玻璃,雷声隐隐,我想它更大点,雨也更大点,然而,雨和雷,把声音调到它们该有的谐度上,夜曲是在测试倾听者的耳朵和想象,这样的雨夜肯定是他喜欢的,他曾脱口给出一个最诗意的命名:“蓝雨徘徊”。恍惚间,他在窗帘外自言自语:“流音天然地具有水质感,是液体性。”“声音抵达耳根,水只要走遍万物,我们跃上马镫,抬手扬鞭,古代事物便在身后流转,一种运动总是要送我们去终点的方向,其实人类和流水是一致的,都会去往一个归宿的地方。然后呢?再生。然后呢?永恒。”此刻,我仿佛听到了这位招魂师在诉说自己的天命,有如大鱼在深海中向海水耳语,有如雨声从天上破空坠下。我左手五指在他的手稿上不停摩挲,指肚感觉一棵树极尽可能地摊平自己,削薄身体,为了她梦想中的一生之约,被一个视她为永恒情人的男子来书写,他把词语间缠绕的秘密展现给她,她的每一张脸上都印有数百个深吻,一吻封神。

我凝视手稿的首页,四周略微泛黄,毛茸茸卷着边,没有一位情人不会变老啊。夜深处,幻听出现了,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中的开场白在右手边的书柜里轻声诵读:“……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我看到纸光和灯光默然相望,窗外的雨和黑在一滴一点退去,稿纸在退回它们被书写的那一刻……手指在一页一页之间沙沙翻过,近六千字的文稿,只有在第4页第13行上有一个加上的字:“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生产总试图消灭诱惑,以便(能)自我建立在唯一的力量对比的结构上……”这个“能”字略小,像一位不小心做错了什么而心怀忐忑的侍女。除此之外,通篇无一处涂改增删,像一位从头到脚完美无缺的“情人”。这些有点绕的句子是典型的刘恪句式,试图精确地揭示词语之间的“意链”关系,继而用他特有的表达方式去揭示思维和存在相连的“共价键”。由此,他写出了一个将我的小说一口吞下去、消解掉的独立文本,在“套娃”之内,他总有新的发现。他的批评和文本解读总是与众不同,其锋利与众不同,深奥难懂也与众不同。

我目光落在手稿末的标注:“2013年8月5日,匆匆草于岳阳华天”。我知道,时空坐标不是游标卡尺,不可随意移动,可那个时点的燠热留在我的记忆里,太阳蒸烤洞庭湖,马路抽筋,群楼互怼,热浪膨胀开来,见人便粘贴,热得你巴皮巴肉,人和狗均气喘吁吁,越喘气,越出汗。刘恪先生从北京刚回来,碰上了我这个“催稿鬼”,只好在华天酒店开了一间空调房,闭关三天,给我写评论。我想给他送点吃的解暑的,他在电话里笑道,自己解决,我得趁热把你这篇拿下,还有《东京文学》要给一个青年作家做专题,我得给他张罗。对于他认可的写作者,他便是如此热心为这个张罗,为那个张罗,一直不亦乐乎。他散发的文学热能从中原古都辐射开来,远拂青海湖畔、彩云之南,老家湖南受益最多,湖南人能散发恒久的热能,他便是一个典型。而他对岳阳这班文青,对我等的阅读品位是爱之深而责之严的,要不然,多年之前,他不会一时愤懑得在博客上发文《论读书,岳阳是个让人绝望的地方》,那是他在一家书店用两个小时向一位读者推荐张枣的诗集而那人不为所动之后。后来见面,他不时向我等抱怨,这个有才华却懒,那个给我看的还是三年前写的东西。还有啊,文治,你写小说,得气沉丹田,要把自己憋住,憋得越紧越好,要让作品发生内爆,你还得保持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要不然,你的小说就是一个瘪东西……说着,他激动起来,从座椅上起立,先呈野马分鬃式,双手立马合拢,抱着红夹克衫下已经发福的肚子,按紧再按紧。这些年来,我动笔写小说时,总浮现他以身说法的这个样子。当我写着写着滑向轻巧的时候,我会下意识按一按肚子;当我写着写着卡了壳的时候,我也会下意识揉揉肚子。

与他见面,他看我等的目光总像阳光透过云层,他手里是拿着鞭子的,这鞭子也由阳光编织,挥动时,光芒闪耀,落下来,化作温热的水滴,那种瞬间感觉我说不出来,唯有他能形容:“如何阳光明媚转换成一种金色的水液,用它灌溉内心酸楚与不安,从来就没有听清楚过那种美好的呼唤,害怕一回头就被妖魔吸收了你的精魂。”死神已收回了原先那条不时在我等眼前闪烁的鞭子,我的不安与日俱增,失去了这位文学“教父”,一个太阳熄灭了,我等的阅读和写作是否将进入一个“乱纪元”呢?因为他无与伦比的想象所创造出的文学时空类似于“三体”世界,里面有太多东西不为我等所理解,又何谈掌控和接盘呢?

他带走的不仅是词语的秘密和春雨阳光,还有他暮年的沧海雄心。他阅读总是以时辰来计量,他写作,常以十年期为规划。患帕金森综合症之后,他仍然自信,认定病痛能让他拄杖,但决不能将他彻底击倒,更不能剥夺他的创造意志,他是那个在大海上独自拖着一条大马林鱼与一群鲨鱼搏斗的老人,大海就在他的书桌上,武器就是手中的笔,他计划要写出从未有人写过的大部头:《现代诗歌语言美学》(50万字),《现代诗歌语言史》(50万字),作为现代小说语言理论研究的姊妹篇,并已经作了充足的案头准备。还有他多次谈到的洞庭湖系列长篇小说(100万字起码),还没完,他沙哑而笃定笑道:“上天假我更多时日,我还打算写一部《近代哲学史》,一本《现代西方艺术史》,不读不写,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对我说,我的稿纸快用完了,你给我弄一些来吧。按照他提供的式样,我在印刷厂订制了一批。送给他的那个下午,小车后备箱装满了,我靠在后座,想象车身像一艘吃重的驳船,后面拖着一个蓄水大坝。搬上他在教师新村的二楼寓所,我和师傅都出了一身汗,接过他泡的新茶,我笑道,够您写五百万字。他问,你自己留了没有?我答,我订了双份,您再写五百万字,我也得写个百把万字吧。他示意我坐在餐桌(也常当书桌)对面,借孔子论年龄和精神层级之说,说开了写作与数量的关系:“要成为一个有自我建树的纯粹写作者,写出了三百万字,算是可以立身;写出了四百万字,从中可以破解一些个人困惑;写到了五百万字,自然知晓了写作的法门;再往上超越自己,六七百万字会有更多的打通;真正写到千万字以上,写作是可以从心所欲的,笔会主动跳到你大拇指和食指之间,你只需听任笔尖沙沙在稿纸上散步。”我双手摊在桌面上,呵呵傻笑着。我当然只能傻笑,因为我根本没有写到他所说的那个门槛级别,门内会出现什么,我体验不到也就没有发言权。我记得我手掌旁,撂了尺高一叠诗集,最上一本《门槛•沙——埃德蒙•雅贝斯诗全集》,我听过他的名字,没有读过他的诗。奇妙的是,诗集名和刘恪先生的讲述在那一刻形成了可意会难言传的互文,又像隐喻。我有些走神,便张看封面印的文字,应是这位诗人的诗句:

找找我的名字吧,在文选中。

你会找到,又找不到。

找找我的名字吧,在辞典中。

你会找到,又找不到。

找找我的名字吧,在百科全书中。

你会找到,又找不到。

没有什么关系。我有过一个名字吗?

我抬起头,望着对面的老者,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闪现:这首初见的诗,不也是写您吗?

刘恪先生还在对我布道:“洞庭湖绝对是座富矿,你要过来挖呀。你用你的方法写,我用我的路数写,洞庭湖独一无二,关于它的长篇和其他大文本可以有几个、上十个,将来可以搞一个专题研讨会,会有很多话说,我来张罗。”

“我是玉池山下人,写不好湖。”

“玉池山的水流入湘江,湘江注入洞庭湖,湖是长篇最好的容器,装得进历史长河,装得进地方知识,装得进风情万种,而且装得刚刚好。我们不说海呀,海会吞没你,让你的写作直接绝望。”

“长篇小说也可以像条山脉吧?”

“不是不可以,但是从长篇的复杂变化来讲,写山干不过写湖。”

我点了点头。我妥协的不是我的小说观,我是向他的倔强、他的气势、他的领跑者姿态由衷致敬。后来,我在他那一篇副标题为《关于〈湘源记〉的元叙事》的“文化地理散文”中寻找到了他写洞庭湖的第一推动力和美学上的那束光源。他写道:“水集于湖,湘、资、沅、澧所有的水都到齐了,在洞庭湖才成势,……湖湘文化从南到北,洞庭湖是一个总结。”“归到根本,水也是领跑者。”这篇大散文是不是可以当作他洞庭湖系列长篇的一个序曲呢?他肯定不会写一部传统意义上的长篇,“跨文体”是他冲浪跃高的偏好。如今,一切都无从向他求解。我只知道,失去了这位水的“领跑者”,洞庭湖也失去了一回浩渺呈现——那必将是最奇特深远的、叹为观止的。我深信,他生命的终止并不意味着他所代表的“水”“气”“势”的消失。洞庭湖是够大的稿纸,领跑者身后必有追随者。我突然想起范仲淹为《严先生祠堂记》所作的古歌:“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在我保存的刘恪先生的遗赠遗物中,有一页纸未发出的信,不足两百字,也写在他的专用稿纸上,录如下:

王僮小兄

你好!

我回湖南读了几个作家的小说,发现了舒文治的小说《笼中的女飙》写得不错,是我主动要求给你推荐,我相信这个小说发表后,一定会产生影响。

我们一直注意杜十娘,或者沈从文的《丈夫》,在这一传统中,新的视角与方法很少,舒文治用一种新方法和态度并在其间藏有一些制度性思考。

我是第一次向您推荐小说,此举行为不是随意的。

刘 恪

2013.8.5 岳阳

是他给我写完《套娃与游神》的评论后,谈了对我另一篇小说的印象,并拿出已写好的这页信来,嘱我连同小说寄给《北京文学》的资深编辑王僮老师。信纸薄如绸帕,在手心,我感觉到了它的分量,这分量让我踌躇起来:我这篇小说担负得起先生的高评吗?它与刊物的用稿风格相符吗?所写到的灰黄地带的女人合不合时宜?而最主要的是,我觉得这些“女飙”们的故事还在野蛮生长,此时出手是不是浓汤还欠火候呢?还是再改改吧,至少要对得起刘老师颇郑重的推荐。这一等,加上拖沓的老毛病,还有一些时势之变,小说和推荐信均未发出。他在北京当面还问过一次,我支吾过去了。

像我这样被他不遗余力推荐的作者,被他带徒弟一样传真艺的作者,在我认识的文友中,列名单,会是很一长串,每一位都可讲述一个数个感人至深的故事来。要寻几近消失的古君子之风,要找民国学者的风范,就在刘恪先生身上。他拄着拐杖,吊着尿袋(他后来加上了前列腺炎这磨人的病痛),也不忘传道授业解惑,亦要用心尽力完成别人之托,哪怕是他答应过的某件小事。

十年后回看,我保存的不仅是先生的一封信,更多的是记忆之树的生生不息,是用一颗收缩舒张的心来对抗生死幻灭,还有便是,我将这个中篇吸纳进我一部跨界冒进的长篇,它最终会走向哪里,我并不清楚,像他那样将文本打开,再打开,元宇宙便有生成的可能。我很喜欢高兴先生对刘恪先生《城与市》的一段感想式点评:“女人的内心是一座城。这是关键。走近女人,也就是走近城与市。那么多的女人,那么多的城市。城市中的城市。城中城,市中市。”而一个我想象出来的笼子,也会是一座城与市,可见,又不可见。唯有这样不妥协、不放弃的写作,才是向他慢慢靠近,如此,对先锋小说写作的核心机密,才有所体悟。

我曾无数次随他身后在城市中穿行,目的地只有一个:书店。他熟悉他居住城市里每一家可以淘到好书的店子,与店主均混得熟,比店员更熟悉店里的书。沈念在人民大学深造期间,我到北京出差,他必约沈念,还有他中意的学生,张新赞和我去淘书,去得最多的是北大的野草书店、博雅堂书店等几家,他给我挑得太多了,只好让书店打包邮寄。从书店出来,总觉得他脸上的微笑多了起来,笑纹是无法计数的,这种感觉与北京的天气无关,即使雾霾里,他慢慢变老的脸也是我们灿烂的光源。

一路说笑,他领我们到某一家餐馆,或咖啡馆,多半约了王一川先生和高兴先生,他们之间的情谊,有他们深情的互文为证。作为见证者、受惠者,我静听着,感受着惺惺相惜的氛围在他们之间弥漫,若说他们是新桃园三结义,俗了;若说是三希会,难免有误会;若说是三贤聚,亦不够妥帖。罢了,我只好给自己一架梯子——恰当的命名,找到那个唯一的词语,唯有纯粹又敏锐的诗人才能胜任。

王一川先生称他为“五书主义者”(读书、买书、写书、聊书、藏书),高兴先生加了一个教书,他成了“六书主义”者,那就叫他“六书先生”吧,可对应欧阳修自称的“六一居士”。说起书,他是道不尽的,“不可一日无此君”,至少可以加一个赠书,喜欢给朋友送书,而称他为“七书先生”,就失去了古雅之趣。古有“七书”,是北宋元丰年间颁行的武学生应试必读的七种兵书,称为“武经七书”,用这种词源学来索隐,一文一武,已经南辕北辙了,我还是称他为“六书先生”好。

我有幸到过“六书先生”的四处书房,在北京石景山、开封苹果园、郑州河大新区、岳阳教师新村。六一居士有名句:“环滁皆山也。”我就鹦鹉学舌一回:“环室皆书也。”我实在想不出精当的词语来状写他的书房。我打开地图,加上他廊坊的书房,将这五点逐一连接,得出一个简图,颇像老式钢笔的笔尖被放大无数倍,又似乎要从中被折断。如此,我便乱想,这难道不是他写作生命的隐喻么?先生不该亡于壬寅虎年岁末,他却亡了。先生用毕生心血聚拢的万卷书无论如何不能散了,若是家人散他的书,那便是不孝不悌;若是朋友学生不能阻止他的书失散,那我们将有何面目与他的在天之灵再相见;若是大学和地方不能将他的藏书集于一处,那就是无语之悲啊!

期盼将有那样一处地方,他的藏书、手稿、文集聚齐,一排排一摞摞紧密挨着,有的厮守已久,有的久别重逢,有的一身新装,都是他疼爱得无以复加的孩子,终于在一个新家里团聚,再也不会分开。作为家长,他在另一个时空以一种秘密方式守望着。我们终于也有了一个怀念他、再读他、研讨他的地方,一切按照他生前喜欢的方式。他看着听着我们……因为量子纠缠,我相信灵魂也是量子态的纠缠,我们对他的每一点念想、言及,他都能感应到。灵魂若有,也会有笑,他以灵魂的方式微笑着,那该是一种怎样的笑呢?我们充满好奇。

因为读书人还没有绝种,相信尘世里会有这样一个地方。但愿不要让我们等得太久。

他来汨罗讲课,提出要看看我的书房。我像一个要被老师检查作业的马虎学生,低头领他进家门,他茶也不喝,径直进书房,每排每架,逐一查看,扫描书脊,目光如鹰,他看书挑书均“毒”而“刁”,他“毒”了我一眼,指着某位在影视圈走红的女作家那一排书道,你喜欢读她?我尴尬笑道,想看看原著和电影有什么不同。他出口也“毒”呀,别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他又“刁”了我一眼,卡尔维诺的书,你还缺几本,《帕洛马尔》不能不读,至少要读两遍。他站在一个书柜前,笑道,还是这一柜不错,我在北京给你挑的。我和陪他同来的沈念也笑了。他的笑不是导师式的高深莫测,像孩童看到他最喜欢之物。巡察完毕,他点醒我,你书柜里诗集少了些,你写小说要多读些诗,小说和诗歌的世界是可以打通的,不是诗化小说那个概念,是创造一种新的形式,长篇小说那样的规模,也要当作诗来写。我细细一想,《城与市》就创新出了这样的范式。

此后,和他逛书店,他多给我挑诗集,不知不觉又有了一满柜的诗集、诗论和诗人传。惭愧啊,很多本还没有拆去包装膜。他病加重后,还给我寄来一本《世界名诗鉴赏大辞典》。怕他的宝贝在途中有闪失,于2020年3月9日11:56发来一条微信:“发过去了。收到,回话。像砖头厚的大书。”后面缀了一串乱码符号。他仍不放心,黄昏时(18:57)又发来一条,拍的是邮件交寄单(收据),寄发地址:北京市石景山区古城2栋7单元65号,邮件重量:1824克。他托给邮差的,真像“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尽管这个借喻不那么恰当,可道出的是我瞬间的感受。您不是说吗——“诗歌是瞬间的艺术,小说是过程的艺术。”砖头厚的诗辞典两天后就收到了,您不用担心的。我们忧心的是您的身体,信息后缀的那串乱码便是不祥之兆啊。您颤抖的手是在打出自己的倒计时。

我翻开里尔克诗集,里面有一首《苹果园》,仿佛是专门给您也给我们写的:

日落后就到苹果园来吧

来看看黄昏时草地的一片绿;

那不是好像我们长久积集

而且在心中留存的东西吗,

……

确实有很多话久憋心里,来不及给您说:您的书,对作为大多数的我们岂止是挑战?更多是高山般的威压、大湖般的难测以及芦苇荡丛一般的令人迷失。您为什么要写得如此堂奥、如此繁复、如此飘逸、又如此超重呢?您个人认为《城与市》并不难读,只是读者“没有找到恰当的读解渠道。”问题恰恰在此,您是曲径通幽的设计师和建造者,而我们只是一群摸象的孩童,好奇心会被异形的象鼻所勾引,同时也会遭到庞大象体的碾压。您所建构的理论大厦更让人望而生畏,记得收到您两卷本近百万字的《现代小说语言美学》《现代小说语言史》,我先读“美学”,费时两月有余,无数次拿起又放下,很多章节逼着自己啃,像是啃一根拔地高耸的红豆杉,往往牙酸脑胀,不得要领,尽管我对您所设的理论高标作了有限测量,以《统摄语言江湖的立法》为题写了一篇文章(我不好意思称之为论文),但更多的只是表达我研读的困惑:“刘恪对自我言述的极限挑战,在接受美学上,已演变成对阅读者和写作者的叫阵。……本书化用了海德格尔的‘总体化’和‘形式化’这两双发现之手,……套用一个流行句式:你看与不看,它的价值都在那里;你粗看还是细看,它的价值也在那里。……”十年后再读,唯有一点令我会心一笑,数年以后您接受沈念(作为《青年作家》杂志的特约记者)采访时说:“我是有过在某一个领域里一统江湖的‘野心’……语言其实涉及世界万事万物和人类社会的一切学科,人如果无法逃脱语言,语言势必就主宰了世界。从交流意义上说,世界是语言的世界。”依我看,您真像文学理论界的爱因斯坦啊,他在发现相对论之后,试图建立大统一理论,彻底解决经典物理学和量子力学关于引力和电磁力难以调和的不统一性,但他失败了。接过接力棒的霍金也只能在轮椅上死磕下去,成为现代物理学的一个隐喻。而您的晚年更像霍金。是否存在这样一种宿命?凡是想在宏观与微观之间、语言和存在之间建立统一场的努力,都在触犯宇宙的最后禁忌,难得善终。

还是说说您吧,您留下了太多遗憾,也许就是这些遗憾触动着我们,推动着我们奔向未知、辽阔而要被不断言说的世界。您说您注定是孤独的,我不敢说我懂您多少,有一点我还是可以确定,文学艺术是您信奉的宗教,在非信徒的眼里,您活成了一个笑话,顶多是一个悲剧;但以教内的最高标准来衡量,你应该进入“文学圣徒传”,像斯蒂芬•茨威格所写的《三大师》《与魔鬼作斗争》《人类群星闪耀时》。您等着看吧,会有人给您立传的。

下面的书写将变得困难,我不能说有幸,也不能说沾光,大约是悲欣交加吧,我当过您的两回主持。第一回是去年11月14日,岳阳作协在德兰书园二楼,借您的七十大寿办了一个小范围的您的作品分享会,详情细节,多位文友、书友在纪念文章中已写到。给我感受最深的是,大家都围绕您说了很多话,您也有话要说,您被搀扶着站起来,嘴唇在哆嗦,脸在剧烈抽搐,“眸子炯然,哆如饿虎”(借用李白的铁粉魏万形容他初见李谪仙时的异貌),您使惯了的语调、词汇根本不听您使唤,字句被您用舌尖弹出,却卡在牙关,冲出来的,像是历尽拼杀、面目全非的战士——呼喊着什么,我一字一句也没听清,我被您难言的痛苦骇住了,您像是密宗里一尊怒目金刚突兀在我眼前,如梦似幻。后来,您笑了,您的笑也异于往常,是密宗金刚式的笑,是受难的普罗米修斯式的笑。我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五十五天后,在一个陌生而衰败的企业职工家属小区,临时搭起了简易几近寒碜的灵堂,我被推出主持您的追思会。亲友学生们的脸大半陷没在各式口罩里,口罩遮不住悲痛、哀悼和思念,您再也不用戴口罩、上呼吸机、插各种管子了,您安详躺在水晶棺里,您终于舍弃了这沉重而憋屈的肉身,作为无数水分子聚合体,您一直在确定,也一直在抗拒,您在自言自语:“我是一滴水来自天空,来自大气。我是一滴水来自大地,来自大地内部的渗透,其实都不是,我来自哪里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现在,您要去哪里呢?我们也不知道。我脑子里像被一双无影手塞进了一个冰疙瘩,一个场景被冰冻在内面,那是五个多月前,洞庭湖快被持续高温曝出深藏不露的隐私,人们不得不戴着口罩在烈日下穿行,时光如此魔幻,电话里,您女儿说,您不方便见人。如此一说,我心一紧,便做了一回不速之客,敲门进来,书柜环立的房子里除了您女儿,还有一根木杖,顺着您女儿眼示,推开左手旁侧的门,您正仰躺在窄床上,上半身赤裸,下半身一条大裆条纹短裤,您结实的肌肉不见了,发福的凸肚也不见了,您瘦了一大圈,看得出肌肉非正常萎缩正在剥夺您的体面和尊严,您眼睛瞪着,上面是泛白的天花板。一架便携式风扇在您身旁呼啦呼啦……见我进来,您从冥想中回过神,您已无法自己坐立,我扶您坐起,您说的前面几句,缀着多个艰难曲折的语气词,像一串镣铐,我没听清,一个词我听清了——诗,仿佛巨大的不可阻遏的语言惯性让您说出这个词来,您喜爱了它一辈子,它也折磨了您一辈子。您呼喊女儿,语调含混,要她拿某个书柜里的诗集来,外面没有回应,或者装作没听见,您便骂她,嘴里像含着一个汤圆。我还来不及打圆场,您示意我扶您下地,您挣扎着靠近书柜,我感觉到扶您需要力道,手一刻也不敢离开您的胳膊。书柜里每本书在什么地方,您一清二楚,您低头,找出一本又一本诗集,让我放在床边,扶您再回到床上时,您和我之间的床垫上堆放了上十本诗集。您下面的话,我听清了:“给你的,带回去。”我点头,赶紧转移话题,和您交流已变得如此困难,见您样子已如此凄惨,我局促不安,坐了数分钟,只好逃走,终究没带走您送我的诗集,我不想让您的藏书散了。您含混喊着我的名字,手碰着书,它们哗啦啦掉在地上。我不忍回头,已是泪眼模糊。外面,“太阳迎着牺牲走去/鲜血在灰色云团上流淌。”是夜,我搬出您送我的厚达1767页的《世界名诗鉴赏大辞典》,读了很久。这本诗集可以一辈子作枕边书,读它,自然会想起您……

回忆可以绵延,而告别就在眼前,给您追思送别的仪式已近尾声。对不起!我们不能如您所愿,只能屈从,以您很讨厌的世俗丧礼仪式送您最后一程。我还有我的秘密仪式——抄录您欣赏的史蒂文斯的一首《挽歌》,是以献祭您不灭的诗魂:

在宽广高朗的星空下,

挖一个墓坑让我躺下。

我生也欢乐死也欢洽,

躺下的时候有个遗愿。

几行诗句请替我刻下:

他躺在他想望的地方——

出海的水手已返回故乡,

上山的猎人已回家园。

此时,我在稿纸上陪您度过清明的夜晚。我知道,有不少亲朋学生今天会特别想您,读您的书、翻阅您的信,给您写下纪念文。对我们而言,您永远不是一个他者,即使您已离去,您生前营造的场域和您作品的能量,如一颗恒星,足以影响一些人的生活和读写的轨迹。

此刻,我所用的稿纸与您奇妙地联系着,所有的水都会回到一个起点。在您铺开的稿纸上,有江河流淌,有湖泊蓄能,有大海星辰绵延……

您走了,ChatGPT来了。众人雀跃,一个无须费脑、批量速成的写作时代已来临。我就不信,那玩意虽有些神通,它能写出您那样的作品来吗?若它进化到能干掉文学艺术,也就能轻松干掉人类。

隔空,我仿佛看到您意味深长的微笑,您一笑,我就镇定了下来,坐回书桌前,拿起笔,自由而专神地在稿纸上玩起“填字游戏”。您在对我耳语,声音不是来自空中,也非来自地下,就从桌上堆放着您的著作中流出:可别小看了宽不足尺、长刚才盈尺的薄薄稿纸,按照科学家计算,如果把一张稿纸对折十四次,它将和一个正长身体的初中生一般高;若对折二十五次,它将远超珠峰和马里亚纳大海沟;若对折三十六次,它会把地球赤道抛开一万五千公里;若对折四十二次,地球和月球之间已经容它不下了;若对折八十四次,厚度可达二十万光年,它能把银河系两端联起来;若对折九十次,对不起,本星系群装它不下了;若对折一百零三次,天啊,它已超过我们可观测宇宙的直径,自身成了一个看似无限的宇宙,尽管其长度仍不足尺。既然一张稿纸在高度叠加上如此神奇,那它们在容量上也远超你我的想象,我所写出的,不过一瓢饮,洞庭湖算是一壶水吧,你们谁写好了那一壶(湖)水,我就破例大醉一回。我会搭乘李白来白云边买酒的船回来……

不喝酒的您,以脑和身为容器,装满了酒神精神,其深不可测,妙法难以传。对您的测度和效仿,若由ChatGPT来完成,给它海量的词汇和不尽的学习,寒流能够吞并暖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