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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3年第2期|汗漫:海上一缶(选读)
来源:《芙蓉》2023年第2期 | 汗漫  2023年08月02日0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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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昌硕放下画笔,画案旁的落地钟显示下午四点。低头看身上,灰色旧长衫墨痕点点,也像一幅画了。脱下来,他把一件新制的蓝长衫,套在棉袍上。

起身出画室,伸头朝楼梯下的客堂打量,见那一张八仙桌上已摆好点心、茶碗,弟子、二十五岁的王个簃,立在大门前恭候客人。厨房里有香味袭来,从松鹤楼请来的一个名厨,正在操作油盐酱醋、鸡鸭鹅鱼。吴昌硕松一口气,耸耸鼻子。他对美味很敏感,爱吃。家中的点心被儿子东迈藏起来,免得父亲嗜吃而坏了肠胃。收到友人与门生送来吃饭的请帖,吴昌硕就开心,十几年间,吃遍上海大大小小的著名菜馆。菜馆老板接到“缶翁吃饭”的订餐电话,暗自喜悦,精心拟菜谱,备好纸墨,待这位大画家吃得开心了,说不定能讨得几个字。画,则不敢奢望。上海滩都知道,吴昌硕一幅小画就价值一千斤米。鲁迅曾在《论照相之类》一文中,感叹其润格之高。

回到画案前,吴昌硕端详即将送给三个客人的画,露出满意神情。当然,这是情谊无价的画,送给三个珍贵的人:京剧艺人梅兰芳、荀慧生,画家、书画商人王一亭。

这一天,是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五日。上海,苏州河以北的吉庆里,一座两层各三间格局的庭院。二楼是吴昌硕画室、卧室,儿子东迈与儿媳的卧室;一楼是客堂、王个簃卧室,以及给吴昌硕孙子补习功课的私塾。后院是厨房、裱画室。庭院里,有两棵玉兰树,一棵在春天开白花,一棵在夏天开紫花。一九一二年定居此地后,吴昌硕亲手种下它们。眼下,玉兰树枝条已高出屋顶,如少年进入壮年。当然,此时不是玉兰开花的时节。墙角一丛梅花,在岁末寒意中萌动生机,隐隐有芽苞集蓄美色与暗香。

王个簃在午后叫来一辆黄包车,扶吴昌硕坐上去,自己跟在后面,沿吉庆里外的山西北路向南行,越过苏州河上的六孔木桥,向左拐,进入盆汤弄。师徒二人在朵云轩后门处的浴室“瀛室”内,各自沐浴一番,以迎接这一晚的盛会。附近就是南京路、香粉弄、宁波路,脂粉气息荡漾,银行与钱庄内的银币哗哗啦啦作响如急流。

盆汤弄两侧布满浴室,故有此名。水汽满弄堂蒸腾,来来往往的人腾云驾雾一般。浴室档次高低不一。低档浴室里,充满从苏州河码头来的船夫、运煤工,澡堂里的热水浑浊不清。高档浴室则由一个个单间组成,浴盆像小规模的大海,浸泡着那些事业如海上日出的金融家、资本家、作家、艺术家。浴缸边,紫檀木几上,置一杯热茶,放一本《点石斋画报》或一份《时报》。吴昌硕初入上海时,先在低档浴室里沐浴,手拍磅礴肚皮自白:“这一肚子不合时宜,与东坡相比,如何?”或低语:“这一缶墨水,这一缶花啊……”周围人听见了,以为遇见傻子、疯子,躲到远处,看这一个低矮、肥硕、细眯眼睛的老人揉搓自我。

随着声名和润格的不断提升,儿子东迈曾提议在家中建浴室,吴昌硕拒绝:“大浴室热气腾腾,如山中云起,多好。”他开始固定在瀛室这一高档浴室洗澡。弟子王个簃紧随照应,以免意外。沐浴罢,吴昌硕对镜,把稀疏但乌黑的头发绾成一个髻,酷似深山老道士。再坐一辆黄包车过苏州河,回吉庆里,继续作画、写诗、刻印。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笑声。王个簃朝楼上大喊:“先生,客人到了!”二十八岁的梅兰芳和二十二岁的荀慧生,从一辆蓝色别克轿车下来,两人都身穿西式大衣,进庭院。吴昌硕已立在玉兰树下,脸上笑纹与皱纹相混淆,细密如工笔的湖面波纹或枝头花纹。梅与荀,欲弯腰行叩拜礼,吴昌硕忙手携这两个临风玉树般的美男子:“罢了,罢了,民国了……”梅与荀合手作揖:“弟子请安,缶翁可好?”吴昌硕回答:“甚好,甚好,有畹华与慧生挂念老缶,如何能不好?”几个人笑起来。这时,第三位客人、五十六岁的王一亭,乘一辆黄包车到了门前,进庭院,又一番寒暄罢,宾主同在客堂方桌边坐定,饮酒,吃菜,聊天。

上海的夜晚来得很早,尤其是冬至后,不到六点,庭院里已暗得像一幅水墨。王个簃拉开电灯,在方桌上又点亮两支红烛,使酒盏与人物之间的光,有了暖意和层次。桌面与椅背,布满斑驳刀痕。熟客与弟子都知道,这是吴昌硕醉酒后握着刻刀留下的“印文”。他爱酒,酒量不大。妻子给他定制一酒盅,外形与其他酒盅相同,但加厚内壁以减少容量。这是熟客与弟子都知道的另一秘密,但不言。一言,吴昌硕就会想起亡妻、哽咽不止。

吴昌硕放下酒杯,细看梅兰芳、荀慧生携来的新近画作,称赞:“精进不已!似我而非我,别开生面。”王一亭则用京白声韵感叹:“戏唱得那么好,画又这么好,人又那么这么地好,让我等凡夫俗子如何是好啊……”梅兰芳、荀慧生手掩嘴巴微笑,姿势妩媚。吴昌硕用筷子夹起一块腌萝卜,嘎嘣嘎嘣咀嚼:“还要加上这食物的好,人间才值得依恋百年啊。”梅兰芳与荀慧生轻轻击掌赞同。他们面前的碗碟旁,各有一副摘下来的手套,即便夏日里也会戴着,保护十指,免得受创。

王一亭起身举杯相敬:“梅先生与荀先生,让京剧数年间风靡上海滩,其秘诀,或许就在这笔墨丹青里?”梅兰芳亦起身回敬,细品杯中酒:“作画与唱戏,其理一也,扮相、着装与台步,同样是各种色彩的浓淡与缓急。”吴昌硕点头赞同:“畹华说得好——这作画,也是在纸上唱念做打嘛!花啊就是花旦,石头啊就是老生,一张纸才不寡淡无味。对啦,畹华切记,舞台上表演撕扇时要撕得细碎一些,免得被人捡去,拼凑得丑陋不堪。”几个人都笑起来。梅兰芳演出的剧目中有撕扇子情节,那扇面均系亲手所画,一场戏罢,就涌上去一群人捡拾争抢纸屑。

荀慧生一直闷声吃菜、饮酒。忽起身,向吴昌硕躬身敬酒,声音微颤:“拜师后,弟子每日以画为记,一天天的所作所想,皆在画中。画完,习戏的辛苦就消解了,觉内心有一方净土,犹似这吉庆里庭院的一派幽静。我常常盼着来上海登台,可拜见恩师、安心定神。”吴昌硕仰脸听着、笑着,起身,与这一个高大英朗的弟子拥抱。荀慧生在幼年被父母和戏班子卖了两次,满身是学戏中承受的鞭痕,夏日里长衫也扣得紧密。成为弟子后,每每见吴昌硕,如同看见一个迟迟才出现的慈父。

主与宾闲叙至深夜,客堂上,两个炭盆通红如印文,尽情洋溢热力,但寒意仍一重重加深。临别时分,吴昌硕嘱王个簃上楼,拿来三幅画,一一相赠。给王一亭的是“兰花与石头”,给荀慧生的是“山水与草庐”,给梅兰芳的是“岁朝清供”:一丛红梅插在绿色长颈瓶中,梅枝屈曲如铁,花朵惊艳,瓶旁置放两颗黄色香橼。吴昌硕推开酒盏与碗碟,在方桌上铺开毡毯,挥笔于画卷右侧补款,说明作画缘由:“美丽畹华为瑶卿索画,呵冻成之。”瑶卿,即王瑶卿,京剧名家,也是梅兰芳走上京剧一途的恩师。

看着“美丽畹华”与“呵冻成之”这些字眼,梅兰芳眼睛红了,去握吴昌硕的手,觉得有些凉,就把自己那一双手套给他戴上:“缶翁,暖了吧?”吴昌硕点点头,笑了,欲取下手套归还,被梅兰芳阻止:“我手套多多,这一双留您老戴着,天寒……”

宾主步行至吉庆里外,路边,那一辆别克轿车和一辆黄包车在等着。梅兰芳揖手道别:“缶翁,新年将至,祝您吉祥!八十大寿时,我与慧生来上海以戏祝福。”吴昌硕揖手致意:“荣幸之至!新年吉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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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昌硕曾是晚清篆刻、石鼓文大家,在民国,衰年变法,研习中国画,转型为海上画派领袖。但这一蝉蜕蝶化的过程,极为艰难,长期处于酸寒与困窘之境地。他曾在苏州河面的一艘船上,在浦东烂泥塘路的一处茅屋,各租住数月,奔走于各个上海画廊推介自我。润格低,难以维持生计,到了典衣卖书之境地,只得返回开销比较小的苏州栖身。王一亭曾屡屡掏钱,委托他人出面买下吴昌硕习作,暗助友人渡难关。近七十岁,吴昌硕才声名鹊起,润格大涨。一九一二年自苏州重返上海,在吉庆里定居、终老。作品落款处,时时有“客海上”三字浮现。他始终是上海或者说海上的客居者,漂泊,孤独。

一系列传世画卷、印刻和墨迹中,吴昌硕的署名,缤纷各异:“俊卿”“俊”“缶”“老缶”“苦铁”“石尊者”“大聋”“一月安东令”“酸寒尉”“昌硕”“仓硕”……庄重复戏谑,素朴且苍凉,完全可以视为一部吴昌硕的个人史。

“俊卿”“俊”:一八四四年出生于安吉乡村文墨世家。这大名和乳名,寄托家族对于一个英俊之才的期盼。父母、前后两任妻子、乡邻、私塾老师、友人,亲昵呼唤“俊啊”“俊卿呀”,他如何能成为一个丑陋苟且之人?总是以审美的眼光,看待自我和世界。自小埋头于诗书和印刻,大门不出,小门不迈,被长辈戏称“俊丫头”。晚年,通过袁寒云认识梅兰芳、荀慧生,吴昌硕用一双细小眼睛,看这两个画一般的人,感叹:“少年时,我也被称为俊丫头呢。”梅兰芳笑答:“缶翁时下更美好,这仙风道骨,我也演不出来啊……”

“苦铁”“石尊者”:少年俊卿,手执刀刃在石头上凿字刻文,不经意间失去一小节手指。对着手指缺口处,若有所思:“刻印,作画,也要抱残、守缺、留白……”常用砂纸或树皮,打磨刻好的印,以造就斑驳古意。苦于铁,尊于石头,青年时代就与邓石如、吴让之、赵之谦等大家齐名。临摹石鼓文,亦独步于晚清书坛,笔画遒劲,似有鼓声阵阵动地来。中年后,以金石刀法入画,刀笔交融,纸石不分,雄浑郁勃之气盎然,成为与任伯年、蒲华、虚谷齐名的海上画派四大家。大器晚成。如一团陶泥,穿越数十载的火烧与淘洗,方塑就理想中的形态、色质和内蕴。

“缶”“老缶”:画案一角,有陶质古缶,轮廓浑圆而中空。早年,漂泊于江南,吴昌硕求学访友,在震泽拜访文物收藏家金俯将,但见古陶满屋、潦倒一人,遂刻印一方相赠:“道在瓦甓”。金俯将大喜:“此乃知己之言!”临别,以春秋时代的陶缶回赠。吴昌硕甚爱之:“宽阔矣,厚重矣,如湖如海,胜我悟我……”遂有“缶”“老缶”“缶翁”之自称。半生迁徙不定,不论车上、船上、马上,总小心翼翼怀抱这一古缶。在吉庆里,这缶中插着尚未装裱的新作,墨香荡漾。妻子、儿子、弟子上楼来,捧一束花,这缶就成了大花盆,开着梅花、菊花、葵花、牡丹、芍药。只要是花,吴昌硕看着就开心,脸色中的孤寒消失了。展纸挥笔,对着那一丛花画起来。搁笔,呼喊妻子、儿子、弟子来看:“如何?如何?形与神俱合?”得到肯定,就央求:“把小点心拿出来,犒劳一番如何?”弟子笑。妻子和儿子皱眉头,互相看看,叹气,掏钥匙,打开柜子找出几块点心,递给吴昌硕:“小孩子一样啊!慢慢嚼,当心胃啊……”

“大聋”:吉庆里客堂中,高悬“大聋”二字,类似八大山人在纸扇上写一“哑”字。不愿意见的人来了,吴昌硕用“大聋”做掩护,在二楼假装听不见,兀自读书、作诗、刻印、画画、睡觉。梦中想到好诗句,一惊而起,用入睡前备在床头的纸笔匆匆记下来:“空林吾独来”“苦铁道人梅知己”“岁寒有同心,空山赤松树”“抱寿者相,来君子风”……他爱京剧、昆曲与越剧。每逢名角来上海,就现身剧场半天或一晚。梅兰芳开玩笑:“缶翁听力,变化万端呀。”吴昌硕笑应:“美声动我心,焉能耳聋!”然“大聋”一称,非毫无根据。一八九四年,甲午战争爆发,吴昌硕五十一岁,北去山海关,投身于将帅帐幕中,写一写战报、文稿或劝降的布告。那些言辞饱蘸浓墨力透纸背,贴在战场上,被日军将士啧啧赞叹,小心翼翼揭下来珍藏:“好字啊好字,杀啊杀,捉住那一个写字的人啊——”战败归江南,吴昌硕耳朵已被炮声伤害,常有幻听,故有“大聋”之谓。经王一亭推介,吴昌硕书画在日本行情极高,被日本书画界视为圣人。越洋东渡的那些书画,屡屡有意落款为“大聋”,不知日本人从中听见炮声否?

“一月安东令”“酸寒尉”:吴昌硕少年考中秀才后,谋得安东县令一职,目睹官场黑暗与腐败,不满一个月即辞职还乡。任伯年曾目睹吴昌硕身穿官服、头戴花翎的形象,大乐:“俊卿兄做了官,怎么还是一副苦相、寒酸相!”遂提笔为其作画像《酸寒尉》。吴昌硕看看画像,大乐不已,刻印“酸寒尉”,盖在那些毫不寒酸的牡丹、兰草、山石之间。正是任伯年这幅画像,镜子般,使吴昌硕看清自我,绝了刀笔小吏之仕途念想,全身心奔赴充满尊严和美感的大写意花卉山水。任伯年喜欢这个小他四岁的越地故乡人,在老城厢自家的颐颐草堂,先后八次为其画像。《芜青亭长像》中,吴昌硕尚只有四十岁,身着长衫,双手掩于袖中,初次面对名动天下的任伯年,目光灼热又略显惶恐,似乎还未看清去路。《蕉荫纳凉图》中,吴昌硕裸露巨阔肚皮,卧于芭蕉树边凉榻上,手执蒲扇,臂压一卷古籍。此时,四十四岁,已显出自由通脱之气象。画卷一角,有吴昌硕后来补写的诗句:“天游云无心,习静物可悟。腹鼓三日醉,身肥五石瓠。不如归去来,学农又学圃。蕉叶风玲珑,昨夕雨如注。”

一个人就这样在中年、在上海,完成精神的转折:从俊卿、俊开始,穿过战场、安东县衙与酸寒,昌古硕今,成为吴昌硕、苍硕、苍茫硕大之缶,载风载浪,一次次扑向后人心坎构成的无穷海滩。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吴昌硕因中风在吉庆里去世,八十三岁,葬于大运河边的余杭超山,客居乎?定居乎?生前,为漫山梅花所吸引,他选择此地长眠。在儿子东迈或弟子王个簃陪伴下,屡屡自上海来探访,像一个演员温习舞台,一个画家对纸构思草图,一个印人琢磨手中的石头。我有意选择在某年春,去吴昌硕墓地拜谒。自杭州乘船,在塘栖下船,乘一辆中巴抵达山脚,梅花香气一下子充盈肺腑。这是吴昌硕当年走过的路线。

那一日,我拾级而上,仰看吴昌硕墓地像巨大的古缶、船,横渡光阴之沧海。

……

【作者简介:汗漫,诗人,作家。现居上海。著有诗集、散文集《片段的春天》《漫游的灯盏》《水之书》《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等。曾获人民文学奖、孙犁散文奖、琦君散文奖、雨花文学奖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