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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3年第7期|徐兴正:不安(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23年第7期 | 徐兴正  2023年08月03日08:08

随手在相机里翻出这张照片,小安发现车顶上竟然有一团阴影,而拍摄时并没有注意到,这让他感到十分意外,毕竟摄影师不能这么盲目啊。

这台佳能EOS 350D DIGITAL,小安刚买到手不久,故而爱惜有加,屏幕没有一丝擦痕,所以看得清晰,千真万确,照片上就是有一团阴影。

小安到文化馆上班第七个年头,2005年春天,他从《春城晚报》上看到一则消息:3月4日,佳能(中国)有限公司在北京发布普及型35毫米数码单镜头反光相机。相机图片占去这张报纸一个版面的五分之四,大出实物尺寸很多,黑白印刷,漆黑色的机身金属、皮革和橡胶,银白色的按钮和标识文字,这一切,都抓住了他的心。终于等到这则消息,他得知这台佳能相机售价999美元,而美元汇兑人民币汇率8还多一点,并且想再买上一个佳能EF 17-40mm f /4L USM 广角变焦镜头,加上去往北京、返回昆明的火车票,这笔开销相当于自己一年工资收入,超出预期准备,他又筹划了一两个月。抵达北京火车站,他直奔五棵松相机市场。买好相机和镜头,他又直奔火车站。他事先查过列车时刻表,在三十七小时车程之外,放宽两小时来计划行程,既留出火车站与五棵松相机市场往返的充裕时间,又不至于在北京逗留一晚,连住宾馆的钱都节省了。妻子问起,他为什么没用新买的相机拍摄一张天安门的照片回来?她还说,数码相机又不废胶卷,一口气拍摄几十张照片也可以啊。看来,这样的安排虽然省钱,但对妻子来说也有遗憾。不过,他自己倒无所谓。

按单位要求去照相,这是小安的工作。文化馆购置过相机配备给他,他也一直在使用它。北京返回昆明途中,他在火车硬座上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挎包还挎着,放在腿上,一只手伸进包里。他隐约感觉到,睡梦之中,这只手没有离开过相机。他作出了一个决定:从此以后,一定要分得绝对清楚,为单位照相用单位的相机,自己摄影则用这台佳能。他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决定,并非完全出于公私分明的考虑,实际上,公家配备的相机、笔记本电脑这些东西,员工挪用于私人领域,一直是被默许的,至少在文化馆,他从未被追究过。他是摄影师啊,妻子曾表达让他拍摄私密照片的愿望。他当然乐意。但他固执,甚至偏执,觉得不应该、不可以用单位的相机来拍摄,就准备自己买相机。这台佳能到手,他又认为,也不应该、不可以用它去为单位照相。因为那样一来,再用这台佳能拍摄妻子私密照片,与用单位的相机还有什么区别呢。

回到昆明当晚,小安和妻子一同沐浴,他习惯为她搓背。这次,他不经意看到浴室水汽弥漫的窗玻璃上她肩膀的影像,比本身更丰腴。而这丰腴也可能是错觉,在窗玻璃上只保留了短暂的一瞬间,就被滚动的水滴破坏殆尽。

妻子未经化妆,只是涂上她最红的口红。

或许还是因为固执甚至偏执吧,在北京和火车上,小安忍住了途中拍摄的冲动,回到昆明家中,将这台相机的第一次拍摄留给妻子。

小安举起相机,托住机身,感觉就像捧住妻子的脸。他不止一次捧住妻子的脸,端详过她的眼神和嘴唇。她眼神深邃、忧伤,仿佛一口深井,起了波澜。她嘴唇单薄,在他注视下,不由得轻微颤动,让他顿生怜惜。他右眼逐渐贴近取景器,可能是左眼紧闭的缘故吧,这台相机出现了很大的视觉变化,有一刻,机身不同材质的部件,就像妻子的眼神和嘴唇那样,看得一清二楚,触动他的心弦,过了这一刻,机身比他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个还要大,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模糊,最终被取景器里的情景所占据。妻子毕竟第一次拍摄这种私密照片,眼神并没有大放异彩,幸好她咬住嘴唇,牙白唇红,这种刻意的调皮,消解了下意识的仓皇。他右手食指放在快门上,按下,那种触感,就像第一次动手解开妻子的衬衣纽扣。

夜里,小安和妻子相拥而眠,他几乎整晚都保持着侧卧的睡姿,而她却弓着身体,背对着他。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翻了一下身。这次算是意外吧,她翻身的时候,自己睡着了,可他还醒着。她身体里忽然发出“咔嚓——”一声,他听到了,就像听到按下这台佳能快门的声音。这个声音太熟悉了,他本来不愿去多想的,但脑子里还是冒出一连串念头来:她如果也听到了,就会惊醒过来;而她睡得那么沉,说明并没有听到;既然她没有听到,就有理由怀疑是他听错了。不知怎么的,这些念头让他产生一种无力感,还来不及再在脑子里过一遍,就疲惫地睡着了。他半夜醒过来,发现她像个婴儿,猫在他怀里,睡得十分安宁。这就意味着,她又翻了一下身。他在想,她又一次翻身的时候,身体里是否又发出“咔嚓——”一声?

使用这台佳能,每次按下快门,小安都会觉得,那一声“咔嚓——”是从妻子身体里发出来的。

小安发现阴影的这张照片,是在秋天拍摄到的。

买来这台相机,小安相信自己完全能从文化馆中一个“照相的”变成一名摄影师。他推崇日本摄影大师荒木经惟,效仿荒木拍摄阳子,以妻子为拍摄对象,拍摄了好多照片。这些照片,他自己满意、妻子也喜欢的,至少可以挑出一二十幅来。妻子也像阳子一样,身体里可能藏着疾病,尽管热爱生活,深爱丈夫,也还是难掩一副病恹恹的神情。但欢爱之后,妻子总是光彩照人,他经常在这种时候拍摄她。从夏天到秋天,都不记得欢爱多少次了,妻子每次都迫不及待,欢天喜地,这和以往不一样,看来她所渴望的、欢喜的,并不是欢爱本身,而是之后的拍摄。他感到遗憾的是,不能像荒木与阳子那样,带着妻子去旅行,在旅馆欢爱之后拍摄她。他也注意到,按下快门,那一声“咔嚓——”,有时竟然会让妻子瞬间失色,就像她身体什么地方遭到了打击一样,神情显得惊慌,甚至不禁战栗起来。

这张照片,当然不是小安在家里和妻子欢爱之后,为她拍摄的私密照片。

这张照片拍摄于近日隧道口,那里可是昆明闹市区啊。一个午后,至少三点多吧,因为阳光从楼顶上倾泻下来,并非直角,存在一个斜度。这一点,小安印象非常深刻。街道两旁的朴树掉光了黄叶,枝条留在地面上的影子,看上去也十分舒朗。他发现一根枝条的影子和其他枝条不太一样,抬头一看,发现上边长出新芽,有些叶片已经舒展开来。他从这根枝条看过去,看到对面最高那幢楼的正立面,流畅的钢材线条将玻璃幕墙分割成若干条块,有些条块上镶嵌着巨幅广告牌,几乎都是女性物品广告,图案有嘴唇和口红,也有脚踝和长裙,不知道都是些什么品牌。阳光照亮楼顶之后,投射到正立面上,但位置和角度不同的条块分配到的光辉并不一样,有的非常明亮,有的比较灰暗,有的介于明亮与灰暗之间。他沿着阳光的照射移动目光,看到近日隧道口掉头车道环形路面上驶来一辆Jeep。这辆Jeep越开越慢,恰好处于太阳、楼顶与街道构成一条直线的那个点上,停了下来。

小安举起相机。

有如天赐的是,从楼顶倾斜照射到这辆Jeep的光线中,忽然出现一个更明亮的光团。小安看清楚了,那是一颗雨滴,不出意外的话,它将落在这辆Jeep上。疑惑与惊喜接踵而至,这辆Jeep为什么停在此处?天空中为什么不多不少就落下一滴雨水?这一切为什么恰好被他碰上?这颗雨滴的光团,从楼顶下落时被拖成一条光线,但区别于其他光线,色调暖和,略微泛红,十分显眼。这辆Jeep是红色的。他怀疑这颗雨滴拖着的光线,之所以泛红,很可能是车身的红光折射出来的。

小安觉得,这真是一种异象啊。

就在这颗雨滴刚要落到车顶的瞬间,车门打开了。取景器里,一只酒红色粗高跟鞋伸到沥青地面,随着镜头拉近,小安看到,整个脚背都裸露出来,趾缝、脚背、脚踝的光泽,由浅灰过渡到浅白,再由浅白过渡到浅灰,这种过渡产生一种丰厚感。往上,小腿过渡为洁白。又往上,裙摆过渡为苹果绿。随即,一条洁白的手臂出现了。再往上,长裙肩带还是苹果绿,锁骨、脖颈、下巴、脸,由洁白过渡为雪白,口红成为点缀,长发,过渡为漆黑。他稍微推远镜头,在这颗雨滴落在车顶上的这一刻,按下快门。

这位女人完整地出现在取景器里,一身光辉,影子修长,一半投射到红色Jeep上,一半留在沥青路面上,影子在车身与路面的转折处,恰好画着车辆调头标志的白色线条。这个画面构图,或许比刚才拍摄到的这张照片还要好,可是,小安放弃了这次拍摄机会。他关闭了相机电源,盖上镜头盖。这样做,他给自己的解释是:即使是在拍摄这件事上,也不能过于贪婪。

小安站在那里,看到这位女人离去,她好像没带包,只拿着一个手机。他猜测,她是不是把包摆在副驾驶位上了?他怅然若失,视线竟然开始变得模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挎着这台佳能,一旦离开取景器,对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几乎视而不见,都留不下什么印象。转身离去的时候,他又在猜测,车里不会还有其他什么人吧?他从拍摄点离开的这段距离,恰好相当于拍摄时与这辆Jeep之间的距离。也就是说,此前站立的地点,处于现在他与这辆Jeep之间的中点。这时,他预感到这位女人回到车上了,转身一看,果然见到她刚刚打开车门。最先消失的是她的身影,然后是一只手,最后是手里的纸袋。他对纸袋充满好奇,可是已经来不及举起相机,将镜头拉得足够近,通过取景器看个究竟了。也许就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购物袋吧,他猜测。但购物袋里面究竟装着一支口红,一瓶洁面乳?一双鞋,一条裙子?还是几块面包,几个馒头?几两烤鸭,几斤水果?他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这也没有什么遗憾的。多一个秘密,反而留一份念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在电脑屏幕上观察这张照片,小安回忆了一下,这辆Jeep开走后,他当时就感觉到这位女人将下落不明,这种感觉未免有些莫名其妙。

这张照片上,蔚蓝的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团乌云,阳光打在这团乌云上,同时也从边沿直射下来,这时,在这条街道上停稳的这辆Jeep,车身三分之二处于这团乌云的阴影之中,三分之一则发出炽烈的红光……

这时,小安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辆Jeep会不会被这团阴影压坏呢?接着,又冒出另一个念头:幸好,这团阴影压下来的时候,这位女人不在这辆Jeep里,她是安全的。他冒出的第三个念头,否定了第一个念头:你这是神经病吗?哪有影子压坏实物的道理!他的第四个念头,也是对第二个念头的质疑:怎么能说这位女人不在这辆Jeep里呢?她明明才下车,而且不久又回到车上。这一连串念头,弄得他哑然失笑。

整理摄影作品时,小安给这张照片取名为“偶然的瞬间”。几乎所有摄影师都会认同一个观点:摄影多为偶然所得。偶然拍摄到一张好照片,差不多每位摄影师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但像这张照片这样,拍摄时就那么一波三折,过后又在脑海里泛起这么多波澜,在小安身上倒还是唯一一次。

小安对这幅摄影作品的满意程度,超过了他为妻子拍摄的所有照片,那些照片毕竟过于私密,几乎不可能拿去展出、参赛。不过,他倒不曾料到,这幅作品竟然不止在一个地方展出,也不止一次获奖。似乎仅凭这幅作品,就奠定了他在摄影圈的地位,摄影圈提到他,都不忘补充一句:小安拍摄过《偶然的瞬间》。

其实,小安也展出过一张妻子的照片。

拍摄之前,妻子将他们的卧室整理一新。她太爱干净了,专门买来两种微纤维的迷你轻便拖把、三种缝隙扫除细部清洁刷,还有其他清洁用具,不停地打扫家里的卫生。衣橱顶上排列着三只布艺收纳袋,中间一只最为饱满,里面装着一条棉被;旁边的两只,一只装了三分之一的样子;另一只塌陷下去,空空如也。从弧面型落地窗照射进来的阳光,散落在衣橱顶和收纳袋上,光线变得暗红,这是收纳袋的颜色。这种颜色十分纯正,不掺一丝杂质,意味着没有尘埃在飘,光线完全是静止的。床脚、墙角、落地窗与地板之间的接缝,就像刷过牙的口腔,洁净得散发出清香。床铺还套上了床套,床套的格子与窗帘的条纹搭配在一起,使得悬挂在床尾墙上的那面穿衣镜,变得更空,这间原本十分狭小的卧室,似乎也变得更宽。

妻子穿上一条红裙子,脸上一副忧郁表情,站立在落地窗、床和穿衣镜之间,这无意之中的构图,确有其微妙之处。她对这条红裙子的喜欢,与其他女人太不一样了,从不穿上它出门,就在家里穿,好像只为自己而穿(可能也为丈夫而穿吧)。她似乎天生忧郁,从最早一周岁拍摄的纪念照,到上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和读大学本科期间留下来的照片上,几乎都是这副表情。这时,她的红裙子、她的忧郁,可能因为站立在一个特别位置,投射到穿衣镜中,这种镜像与平时完全不同,日常经验中的俗艳、高冷,似乎都被艺术化了。经历长期夫妻生活之后,妻子仍然对丈夫构成诱惑。不过,就连这种诱惑也被艺术化了,逾过性的边界,也比爱更复杂。与此相对应,小安的冲动同样也被艺术化了。当他举起相机的时候,身体亢奋得就像一张绷紧了弦的弓。

刚才,妻子整理卧室的时候,小安从不同角度观察过那面穿衣镜。他将穿衣镜取下来,在墙上选准一个位置,钉进一颗水泥钉,让钉帽凸出一截来。他又将穿衣镜挂回原来的挂钩,利用这截钉帽,把镜面调整到最佳角度。他准备了一只创可贴,打算用来裹住钉帽,以免穿衣镜晃动时碰碎玻璃。不料,家用药箱里最后一只创可贴,带到卧室后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小安右手食指贴紧快门的瞬间,条纹窗帘被风吹动,它摇曳的角度太绝妙了,将妻子的俗艳和高冷,艺术化到一个不容变动一丝一毫的地步。“真是天助我也!”他欣喜若狂。这股风从占据一面墙壁的落地窗,一扇打开的窗户上卷进来。这扇窗户的方位,牵制了风向,差不多正对着这面穿衣镜卷进来。而窗户打开的弧度,加大了风力,仿佛隐身人一样扑了过去,而且还很迅猛。

如果能将按下快门的瞬间一分为二的话,那么,前半瞬间,小安看到穿衣镜晃荡起来,它的角度比几乎同一时间摇曳起来的窗帘还绝妙,将妻子的俗艳和高冷,转化为一种镜像,成为艺术本身。而后半瞬间,他先是听到“咔嚓——”一声,然后看到镜面从钉帽那儿碎开,裂痕和碎片分割镜像,呈现为一种奇异梦境。在前半瞬间,他准备给这幅作品取名为“镜中的女人”,而后半瞬间,他还是觉得就叫“脆弱的器皿”更贴切。

就在这一瞬间,小安至少听到三声“咔嚓——”,一声来自快门,另一声来自穿衣镜,他十分肯定的是,还有一声,来自妻子的身体。快门发出“咔嚓——”一声,这是毋庸置疑的。而其他两声“咔嚓——”,他的听觉也一一得到视觉的验证。快门按下,稳当地按下,也就意味着照片拍摄好了。他放下这台佳能,让它悬挂在脖子上。其实,右眼离开取景器,在脱手的相机垂下去的那一瞬间,他就看到从裂痕之处碎开的玻璃纷纷掉落在地板上,穿衣镜只剩下一个木框在挂钩上晃动,木框居中的位置,墙壁上那一截钉帽非常醒目。他也看到,突然之间,妻子仿佛遭受了穿衣镜破裂的惊吓,一下子晕厥了,还瘫倒下去,裙摆铺得很开,整个人就像一朵风中坠地的大红花。穿衣镜破裂发出的声音,恐怕是无数声“咔嚓——”合成的,他听到了这一声,它当然千真万确。妻子晕厥,身体并未发生僵直现象,瘫倒时极尽柔软,坠地也没弄出多大响动,这一声“咔嚓——”,一定是从她体内发出来的。

就像拍摄到《偶然的瞬间》那幅作品一样,小安感到侥幸,他又拍摄到这幅《脆弱的器皿》。即使是日本摄影大师荒木经惟,都未必能碰上这样的机会。风从窗外卷进来摇曳窗帘,与一截钉帽合谋让穿衣镜破裂,这样的景象,恐怕摆拍也做不出来吧。

小安感到侥幸的时间非常短暂,与他按下快门差不多,仅仅一瞬间。他马上开始自责,妻子已经晕过去,倒在地上了,自己竟然还有心思去想这些摄影作品,无论什么摄影师,身为丈夫,就不该这样。

意外就这样发生了。妻子苏醒过来,能清晰地意识到什么地方疼,就连呼吸都在疼。小安觉得她知道是什么地方在疼,毕竟比不知道要好。因为一心想要成为一名摄影师,他还专门了解过人体结构学。她将疼的地方指给他看,他知道那里叫软肋,怀疑问题出在肋骨上。

不幸的是,医生证实了小安的猜测,妻子右边第九、第十根肋骨骨折,第九根还是陈旧性骨折。看得出来,第九根肋骨不止一次骨折过,多处愈合程度也不一样。CT片夹进影像读片器,黑白分明。就像小安将右手食指放在相机快门上一样,医生指尖也停留在骨折的地方,指尖移开时,能看到留在胶片上的指纹,不过一瞬间就消失了。但就是这样的瞬间,小安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觉得CT片上骨折的地方,就像穿衣镜上的裂痕,有一种破碎之美。他再次想到,这幅摄影作品,只能叫“脆弱的器皿”,其他任何名字都不如这个好。妻子不认同医生陈旧性骨折的诊断,她自己并不知道曾经骨折了,此时也不相信骨折过。这次骨折多疼啊!以前骨折怎么可能毫无知觉?小安倒一点也不怀疑,除了影像这个依据,还有一点,他给妻子每拍摄一张照片,都会听到一声“咔嚓——”,陈旧性骨折或许就是那些时候发生的。他考虑到这毕竟有悖于常理,就没有当场说出来。妻子这次骨折,医生仔细询问情况之后,也下了结论,是打喷嚏导致的。医生解释说:这种临床现象之所以发生,通常是因为骨质疏松,疏松到承受不了打喷嚏带来的冲击;不能轻视打喷嚏这种生理现象,有时候,它带来的冲击,就像在人体内卷起一场风暴。当时,窗外卷进一股风来,妻子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很快就晕倒了。这一切就发生在他按下快门,拍摄好这幅作品之后的一瞬间。至于晕倒,医生没有给出肯定的说法,一种可能是,猝不及防的疼痛,导致短暂休克,不过,具体原因还有待进一步检查。

妻子被推进检查室,移到床上,进行髋骨、腔骨、指骨、桡骨超声骨密度检查。坐在门外过道椅子上等待的时候,小安听到检查室里机器发出一连串“嘀嘀”声,这声音很轻微,完全不像那种“咔嚓”声,不太在意的话,几乎就听不到。检查报告单送到医生手里,医生就像指着CT片上骨折的地方那样,把一项一项数据指给小安看。和CT片上看得清清楚楚的骨折不同,小安一时弄不懂报告单上这些明明白白的数据究竟意味着什么。医生告诉他,临床上,骨密度T值正常范围为-1到+1之间,低于-2.5,意味着骨骼发生丢失,骨密度就低了,低到现在这个程度,一个喷嚏,就能导致两根肋骨断裂。

妻子为什么会发生骨骼丢失呢?骨骼丢失的发生,就像贫穷的发生一样,社会学穷尽种种可能都未必能研究透彻,医学也很难给出准确答案。发生骨骼丢失的原因林林总总,就连长期膳食不当,也可能发生骨骼丢失。但是,小安和妻子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从他身上可以推断,这个两口之家,膳食结构并不存在严重问题。月经异常,也可能导致女性发生骨骼丢失。他们还没有孩子。检查下来,妻子排卵、输卵,小安精子质量、活跃度,一切正常,但就是怀不上。两人同龄,也才三十岁出头,虽然还没有完全放弃,但也是听天由命了。他们每次欢爱,都怀着一丝侥幸心理,万一就怀上了呢。至于月经,妻子记得很清楚,十六岁,都上高中了,才来初潮,这使她变得忧郁,剥夺了她本该有的快乐,也让乳房来不及发育,消减了她可能有的丰腴。但初潮过后,这么多年来,经期都很准时,经量也都恒定。总而言之,妻子的月经比绝大多数女人都要丰沛,绝对不会是她骨骼丢失的原因。

骨骼丢失的原因找不到,骨质疏松的结果一样得承担下来。遵医嘱,小安为妻子买来护踝、护腿、护膝、护腰、护胸、护颈、护臂、护腕,提防再次骨折。医生交代,护腰、护胸、护颈得到医疗器械销售店去买,那才专业,也才有用,至于护踝、护腿、护膝、护臂、护腕,销售医疗器械的地方一般也不卖,可以到运动用品店去买。小安跑遍昆明几乎所有三甲医院附近的医疗器械销售店,了解来了解去,他最后还是决定不怕花这笔钱,买了价格较高的产品,护腰、护胸、护颈每一样都买了两种,一种是真皮或帆布的,另一种是竹炭纤维的,可以轮换使用,秋冬可保暖,春夏能透气,里面的固定条也买了两种,一种为铝制,另一种为钢制,轻重、软硬都不一样,也是为了轮换使用。他到各种体育用品专卖店,对比来对比去,终于买好护踝、护腿、护膝、护臂、护腕。

与接受不孕不育这个现实一样,妻子也接受了骨质疏松这个事实。秋冬不穿带钢丝和海绵垫的胸衣,春夏不穿横竖绷得紧致的丝袜,她觉得这样舒适。但也有例外,出于礼仪得体的需要,她也照样穿上。吊带衫、春秋裤随便买,但胸衣和丝袜,她却买足够好的。这样,身体在遭罪的时候,心里也有一点宽慰。这些防护器具的情形也差不多,都到非使用不可的地步了,那就使用吧。好在它们也像胸衣和丝袜一样,小安给妻子买来最好的。这次骨折,休完医生建议的四十天病假,妻子恢复去统计局坐班。在办公室大多数时间仍可用来休息。这天,她第一次穿上那条红裙子出门,套上那天出事后,在120担架上小安给她披上的那件苹果绿风衣,将护颈藏进丝巾。她这身穿着去坐班,单位里的人不明就里,只是觉得她一举手一投足,都有些异样。一位同事还开玩笑说,你这不是生病,是练形体、做瑜伽了吧?病愈之后,反而变得特行独立、风姿绰约了啊。哪有这样生病的?

妻子下班回到家,和小安说起这个,她还扬了扬脸,很是得意。因为随时可能发生骨折,凡是必要的器具都使用上了,严密、小心防护的身体,发出不同于以往的身体语言,仿佛一位新人。妻子能感受到这一点,而忽略骨质疏松的危险,不去在意哪根骨头又要断了,也让小安绷得太紧的情绪松弛了一下。就在这松弛的瞬间,他想起两个情景。一个情景是,他拍摄这幅《脆弱的器皿》,当初按下快门时,身体紧张得就像一张拉满的弓,接下来,穿衣镜忽然碎了。表面看来是风力将它撞在那截用来调整角度的钉帽上,而实际上,会不会是他身体这张弓,用一支无形的箭,射中了镜子?他刚想到这一点,就看到妻子情绪低落下来,黯然神伤。他正要安慰她,她却先问道:“你说,我这个体形让人眼前一亮,就是因为还未生育吗?”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句子来。她不再等待他回答,又问:“反过来,是不是因为我这样的体形,无论如何也怀不上你的孩子?”其实,她并不是真的要问这些,说完就走开了。走路也得遵医嘱,她走得轻,走得慢,仿佛脚步已经失去了依托。她步子那么轻,那么慢,他的情绪再次得到缓解。他接着想起另一个情景:为妻子办理出院手续时,医生写好医嘱交给他,他装进随身携带的一个透明文件袋里,按上扣子,发出“咔嗒”一声,听到这个敏感的声音,身体禁不住战栗了一下。这引起了医生的注意。不过,医生的注意力好像不在他的战栗上,而在交给他的医嘱上。医生说:“还有一点,我没写在医嘱上。”他看着医生,医生也看着他,口罩的浅蓝色使得医生的眼神异常温柔,充满了怜悯,医生继续说:“现在,口头上给你交待一下。”说到这里,医生停了下来,但还是那样看着他,目光中的怜悯变成了慈悲。医生的停顿让他更加紧张,他担心,除了骨质疏松之外,他妻子体内还藏着其他严重疾病。曾经诊治不孕不育时,也有过这样的担心,检查下来,幸好排除了子宫癌变可能,真是谢天谢地!他在等待,医生究竟要交待什么呢?还好,医生并没有怀疑他妻子另有隐疾,之所以停顿下来,只是因为交待丈夫的话不太好措辞。医生先是将他妻子的身体比成一棵树,尽管于心不忍,还是强调她的每一根骨头,仿佛一段枯枝,不是有一个词叫“摧枯拉朽”吗?她的骨头就是这种枯和朽。然后,医生终于说出了要交待的内容:即使是过夫妻生活的时候,妻子那些防护器具也最好保留在身上,而做丈夫的,更得足够轻慢。医生找来找去,找到“轻慢”这个词,他完全理解它的意思:这绝不是说,他的态度可以轻慢,而是说,他们的动作必须轻而且慢。他也理解医生的顾虑,这个忠告提醒他,妻子右边第九根肋骨的陈旧骨折,很可能就发生在过去他们欢爱的时候。

小安暂时没有告诉妻子这个口头医嘱,这次骨折以后,他们也还没有欢爱。她表达过强烈的愿望,他的愿望也很强烈,但他知道不能,只好对她说:“等你好了,再开始吧。”一想起他们过去的欢爱,那么放任自流,那么肆无忌惮,那么胡作非为,他就感到后怕。她说:“我可能会越来越不好了。”就为这个,他们觉得太悲伤了。

过分悲伤的时候,小安不由地想起他这幅摄影作品。

小安忍不住在网络上看了一下,《脆弱的器皿》这个摄影作品名有没有被别人先使用过?用“脆弱的器皿”这个关键词搜索,他没有搜索到任何一幅摄影作品。

这幅《脆弱的器皿》摄影作品展出之后,即使是非常熟悉小安夫妇的人,也都没能发现照片中的女人就是他妻子。这个命名诱导了观众,不将碎开的穿衣镜,而是将站立的女性,视为脆弱的器皿。仿佛只有这样,才算是看懂了这幅摄影作品。至于这位女性具体是谁,他们反倒不去在意她。

……

节选自《青年作家》2023年第7期

【作者简介:徐兴正,1976年生于云南昭通;作品发表于《山花》《边疆文学》《散文》《大家》《四川文学》《青年作家》等刊;现居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