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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7期|许玲:去远方唱歌(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7期 | 许 玲  2023年08月03日08:13

许玲,作品见《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小说月报》《芙蓉》《湘江文艺》《芳草》《清明》《湖南文学》等,有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选载,曾获《湘江文艺》首届双年优秀作品短篇小说奖。出版有长篇都市小说《向前三十圈》《南回北归》等。

去远方唱歌(节选)

许 玲

摧山搅海的那一刻来临之前,云层低矮,天气闷热。上课铃刚敲响不久,教学楼那排窗户开着,孩子们的读书声和唱歌声混在一起飘出来,朝后面的青山飞去,再也没有回来。

“听见冬天的离开,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

夏至唱着这首流行于多年前的老歌,听到自己的声音越过孩子们的头顶一句一句消失。孩子们的歌声紧随其后,争先恐后跃入讲台前面大片耀眼的光影里,和那些飞舞的细尘一起,在光柱中上下翻滚。它们一定是有去处的。

那天,也是这样的季节和下午。宋老师穿了一件黑色的背心式毛呢裙,身体微微前倾,外套随意地搭在钢琴旁的椅子上。她歪着头,微卷的发尾漾起弧度,歌声和琴声混在一起。这么多年过去,夏至总会不由自主地哼起这一句:“阴天傍晚车窗外,未来有一个人在等待。”

那时那刻,一群小学五年级的孩子,像一群刚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春笋,好奇地窥探着这个世界。音乐像风一样,吹得他们的身子轻轻摇摆。一个念头像一粒春天的种子,慢慢发芽。夏至想到的是长大的美好,这多像一首有关爱情的歌。后来,宋老师站起来,推开窗户,天空被一种奇特的灰白色笼罩。宋老师看着窗外停顿了几秒,回到钢琴旁,手指在琴键上跳舞,他们和着她给出的节拍唱着:“咪咿呀,咪咿呀,咪咿呀……”

下课铃声响起,夏至走下讲台。孩子们经过教室的门,一个一个跳跃着跑出去。夏至站在门边,摸了下一个男孩的头,刺猬一般的短发在她的掌心一掠而过。他叫巴桑顿珠,才转来的新生。夏至注意到他,是因为他上课的时候总爱埋着头,一声不吭地玩着手上的铅笔。当她用手指轻轻敲他的课桌,他才会抬起黑红的脸庞,冲她害羞一笑。男孩感受到了她的抚摸,回过头来叫了一声“老师”,然后站得端端正正。夏至笑着摆手,男孩便立刻跑到了足球场上,那里已经三五成群。操坪地面新铺了大片的草皮,在阳光下绿得发亮。一圈樟树将足球场环抱,枝叶正茂盛舒展,似蓬勃成长的少年。这所已建了十年的学校,有些地方一眼看过去还是新的,比如礼帽般端庄的学校大礼堂,墙上贴的白瓷砖仍像孩子们的牙齿一样洁白。有些地方则刻意隐藏着自己的年纪,比如教室里这扇木门,刚进学堂的孩子总是顽皮的,黄褐色的门框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印和伤痕。学校会派人来将它们涂抹、覆盖,让门焕然一新。夏至站在门旁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去触摸它,虽然这扇门绝不是已经长进她身体里的那一扇。

夏至又想起了那扇门。她是最后一个被宋老师的手从已经歪斜的门框里推出来的学生。在此之前,宋老师那双干干净净带着香气的手,曾迅速地拍着他们的肩膀,她温柔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一,快下楼;二,快下楼……二十三,孩子们,快跑!快跑……”夏至到她身边的时候,已来不及了,地动山摇,尖叫声不断,墙体倒塌的声音轰隆隆的。那只手来不及摸她的头,用尽力气将她往前一推,夏至飞了起来。那扇门没有了,宋老师,还有十个同学留在了里面。

每一年的这一天,夏至都会站在地震遗址纪念馆某一群游客里,听导游讲那天下午的故事。震后重栽的松柏,修剪得很精致,绿得浓烈欲滴,但是它们遮掩不了那么大片的空白。夏至的母校虽然保持了震后的原貌,但是背后倚靠的青山、新树,还有外面那些商铺,这些新建的繁华一起将它旧日的样子包围,所以,它已经不是原来的废墟。

夏至每次都会抱着鲜花出现,从未缺席。同学们来的人数越来越少,这一次只来了十三个。站在那里,她能感觉到,宋老师温柔的目光越过瓦砾,正打量着一年一年长大的他们。空气中隐约传来了唱歌的声音:“咪咿呀,咪咿呀,咪咿呀……”同学们将鲜花放下,从学校门口出来,听到了导游催人泪下的声音:“每一年那些被宋老师救出来的孩子都会集体回来,和他们一年一聚。”

大家都不说话,出了校门,便是重建的小镇,笑声渐渐一串一串从年轻的嘴里迸了出来。他们说,晚上去县城唱歌吧,李晓松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以后更难相聚了。大家已经各奔东西,对于家乡,慢慢会成客人。这时,夏至会独自从人流中出来,爬上半山,地震公墓就在那里。大理石墓碑上刻着死亡和失踪人数,父亲夏国刚也是其中的一个。黄琴说,他死了。夏至不这样认为,失踪和死亡不一样。

站在最高处,俯视着下面重生的小镇,商铺黑色的三角形屋顶在阳光底下吸收着光和热。这种感觉如此熟悉——夏国刚牵着她的手,站在新建的笔架城前,看着那些整齐的、如同挖掘机挖斗般的老式黑瓦屋顶。太阳从身后斜插过来,不是下午,是早晨,那种温柔的光和他们眺望的远方交融在一起。她站在他身旁,被他拥抱着——时光一日一日流淌,长大遥遥无期。

她将目光挪远,建筑的阴影像一个巨大的怪人,吞噬了店主们粗重的吆喝声。这里就是旅行团的最后一站。

这是一年中最普通的一天。

夏至到家的时候,黄琴坐在沙发上等她。桌子上摆着火锅炉子、几个菜、三双筷子。这个场景每年都一样,无非就是菜式有些不同。今年的主菜是牛肉,这只是夏至爱吃的,并不是夏国刚喜欢的。菜凉透了,如同在黑脸上抹了一层霜。黄琴明知道她一定会在这个特别的日子和同学们一起吃过晚饭再回家,但是,她仍然会等。不仅如此,夏至不住教师宿舍的周末晚上,无论多晚,她也会等。黄琴的这种固执,像绳子一样拴住了她的行踪。夏至没有和同学们一起进KTV,她只是看着他们搬着整箱的啤酒,因为谁讲的一个笑话而笑得东倒西歪,那种令人无法放肆大笑的悲伤终究是过去了。

黄琴起身,将火锅炉子点燃,青菜在锅中翻滚,已经不再新鲜。她与夏至对坐着。还是那句老话:“这么多年了啊,你这个砍脑壳的……”黄琴往空杯里倒了一点儿白酒,夏国刚也不爱喝酒,她也从来不叫他砍脑壳的,她以前亲昵地叫他国刚。失踪的夏国刚被黄琴怀念成了另外一个人。黄琴拍拍空椅子的靠背,好像拍着男人的肩膀,将筷子放在碗沿上,说:“来了的话,就随便吃啊!”夏至坐在她对面,听到她又说,“我今天给卖牛肉的一百元钱,不记得他找给我钱了没有,明天找他问,估计他不承认了……”

夏至听见她的声音渐渐模糊了,外面有脚步声一级一级地上来。她想,夏国刚如果突然回来,看到这么多年了,黄琴一直给他留着座位、摆着碗,他会不会吓一跳?他会是什么表情呢?这种想法像一只爬进衣服里的蚂蚁,让人心神不宁。墙上端正地挂着一个闹钟,从来没换过电池,最长的那根针已经不动了,但是其他指针却仍是准的。那个位置,曾经挂过夏国刚放大的黑白照片,他严肃端正的脸一下子占满了整个客厅。这张照片,让他太像一个亡者,很快便被夏至取下来,塞在一个纸箱内,丢在了阳台上。

黄琴的脸在火锅升腾的白雾中显得巨大,她喝了一点儿酒,油和红光同时从她的脸上冒出来。她说:“我算是看明白了,人啊,过一天赚一天,谁知道明天的事呢?”夏至附和道:“是的。”在等待夏至回来的时间里,黄琴一定又在手机上看了很多社会新闻。世上那么多悲欢离合一起呈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或许真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

夏至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看了看黄琴,她已经吃得心满意足,拍了拍自己青蛙一样的肚子,打了一个饱嗝,说:“吃完饭要休息半小时,不能马上动。”

夏至躺在床上看同学在微信群里发的视频,有人跑调了,笑声和音乐声在手机里热闹非凡。黄琴走了进来,好奇地问:“看什么呢?”黄琴进夏至的房间从来不会敲门。她回答说:“同学们今晚聚会在唱歌。”黄琴怪道:“玩得这么开心,你怎么不去热闹一下?”夏至没回答,黄琴是在明知故问。“你这个性格呀,和你爸一样,太不亲热人。”她边说边走了出去,打了一个悠长的哈欠,进了自己的屋,带着酒意的鼾声很快便传来了。对于她而言,这赚来的一天便结束了。

黄琴和夏至的房门都开着。母女俩的卧室一南一北只隔着狭窄的过道,翻身、咳嗽、梦呓都听得清清楚楚。房门在黑暗中张着大嘴,黄琴说过,不要关门,万一再发生那样的事情,也能跑得快些。

那天清晨,黄琴像往常一样做好了早餐,将一大一小叫到桌子旁。房子是最普通的两室一厅老户型,客厅很小。夏国刚从沙发上挪到饭桌边,不过几步的事情。他起得早,常拿着报纸坐在沙发一角或者阳台的木椅上,一看看很久。他单位的报架上,重重叠叠挂着各类报纸。但是回到家里,他依然喜欢捧着报纸,将上半身和表情覆盖住。夏至无数次回忆这些镜头,怀疑他连中缝里的广告都看过了。要不,他就只是举着报纸,习惯性地做出那样的姿态。偶尔,能见他站在阳台上笨拙地扭动着腰和屁股,样子特别滑稽。还有几次深夜,夏至起来上厕所经过客厅,他歪在沙发上看新闻或者球赛,忽明忽暗的光把他的脸和神色映得斑驳跳跃。

早上的夏至睡眼惺忪,打着哈欠。黄琴将夏至推到桌旁,一边抱怨她鸟窝一样的头发,一边将她的碎发分成两股,然后汇入后面的马尾里。夏至的发型从未有过变化,早餐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大多数时候都是粉。黄琴把叼在嘴里的梳子拿下来说道:“粉又变成一块钱一斤了,那个卖米粉的老妈子邀起她们涨价,卖一块五毛钱,结果有个年轻女人只卖一块二毛钱。老妈子就跑到她的摊前,跳起脚骂,骂完了,她自己又只卖一块钱一斤……”夏国刚正埋头吃粉,问道:“关她什么事呢?还跑到人家摊子前去骂!”黄琴有些意外他的回应。她高兴地说:“肯定是讲好了一起涨价,谁知道年轻的想抢生意,先破了规矩啊。老妈子在那行是元老,她在菜市场卖了好多年米粉啊。”

夏国刚没有再接话,黄琴也不会对那张郁郁寡欢的脸表示不满。在夏至的记忆中,他们几乎没有过争吵,这应该是他们两人彼此早已接受的相处方式。黄琴的生活过得像闹钟一样,每晚十点之前上床,然后五点多起床,去菜市场买菜,做早餐吃早餐,接着不紧不慢去居委会上班。如果生活是不能更换的衣服,她绝不会嫌弃它已经褪色、变旧。衣服上的每一个斑点,她都如第一次穿时那样爱惜,脏了就洗,搓搓揉揉,复又穿在身上。夏至从未见过像黄琴那样把生活的每一个皱褶都看得那么重要的女人。

夏国刚放下筷子便去洗手间漱口,这是他的习惯。然后,他会坐在沙发上等夏至。学校离家大约三里地,夏至每天跳上他的电动车后座,他看着她坐稳后,问一句,坐好了没?夏至回答,好了。和班上那些父母在外地打工的孩子相比,她从来没有过思念的烦恼,甚至会向往他们的自由。夏至到了可以单独去学校的年龄,夏国刚仍执意送她。半途,夏国刚停下来,端详着面前的街,这是一条被河缠绕的街,也是夏至每日上学的必经之地。从去年开始,它一直在施工,这一天它突然将身上捆绑的脚手架、彩条布全部抖落干净,成了一个容貌干净端庄的古人。夏国刚指着五个并成一排的尖顶建筑,问夏至,像不像搁笔的架子?夏至嗯了一声。夏国刚告诉夏至,他去过一座城市,也有一个叫作笔架城的地方,是明朝遗迹,以前属于一个儒学府,后来仅余一堵城垛,因为形如笔架而得名,该建筑的寓意是让学子们勤学笔墨。他表情凝重地自言自语说,没有了儒学府,所有城市的笔架城不过是一堆东施效颦的石头。只有在这种时刻,夏国刚才会滔滔不绝。他带着夏至走遍了小城的每一寸地方,在他的嘴里,每一块石头都有故事。临走,夏国刚再次用手指了指那排尖牙齿般的建筑,对夏至说,等哪年暑假,我要带你去笔架城看看。

黄琴后来总是会问夏至,你爸说过要带你去看笔架城吗?黄琴的眼神,让夏至反而迷惑了,他到底有没有说过这句话呢?黄琴还问,你爸那天有什么特别的吗?夏至的思维就一次又一次倒回去,回到他失踪的那一天,久而久之,回忆之路磨出深深的槽印。但夏至一无所获。那一天,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夏至从车上跳下来,看到两个与她关系要好的女同学正拉着手走出校门。她边叫着她们的名字,边撒开腿追了上去。夏至常会后悔,如果知道从学校门口出来,再也不会看到夏国刚和他的车在大门前的梧桐树下等自己,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次,她一定会回头看一看。她要看看,夏国刚在那一刻是否正盯着自己向前奔跑的背影,一脸怅然若失。

“该死的,咬了我一包血!”夏至被啪啪的声音惊醒。黄琴在她房间里拍蚊子,骂骂咧咧。夏至意识到,这一天的夜晚沿着往年的轨迹,照旧是枕着有关夏国刚的回忆睡着了。每次的场景都是到梧桐树下便模糊了,也只能到此为止。半夜被惊醒的感觉让人发蒙,窗帘外黑漆漆的,深夜的路灯聊胜于无。黄琴进了客厅,拖鞋在地上像拍巴掌一样响,她的那双鞋已经宽松得像两只船。夏至也起来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黄琴抱怨着:“这才几月份,蚊子就这么多了!”她声音高亢,不像是半路醒来的样子。

黄琴问:“明天有课吗?”

“有啊,语文和音乐课都有。”夏至在离家二十公里的小镇教语文,兼任音乐老师。

“早上我们吃豆浆怎么样,我再买两根油条?”黄琴问她,显得兴致勃勃。夏至打了一个哈欠,看着蓬着头发、举着蚊蝇拍精神抖擞的母亲。一根油条和一碗豆浆,就能让母亲的早晨变得有所期待。夏国刚走后,她们俩的早餐反而花样丰富了起来。黄琴一旦得到夏至肯定的回答,她会起得比往日更早,先到菜市场的豆制品店买豆浆,再拐过一条短巷,到另一条街的那家老店去买油条。夏至抬头看了一下钟,两点刚过,她回屋,重新躺回床上。睡意已被驱散在四面八方,再也无法聚拢。

蚊子的嗡嗡声在夏至的耳边时远时近,她用手徒劳地驱赶着,最后用被子蒙着头,试图让思绪重新回到那个清晨。画面却没有沿着老路浮现,回忆已经脱轨了,到了那天她醒过来的那一刻。被摧毁的时空和自我意识形成一个巨大的反差。发生了什么?听觉最先恢复,是哭声、喊声。接着视觉恢复了,是断砖、残垣……夏至躺在一片狼藉中,艰难地转动着自己的脑袋。哦,是学校!教学楼!宿舍楼!她震惊于这是一个怎样骇人的梦境。夏至拼命记住这一切,想着醒来后一定要告诉夏国刚,自己长大了,竟然可以做这么残酷而真实的梦了。后来,夏至躺在一个摇摇晃晃的担架上,被安置在一顶临时帐篷里。一个穿白大褂的人紧紧握着她的手,用温厚的嗓音对另一个白色的身影说,这孩子腿压断了……

黄琴后来找到了她,在地板和自己的胸口上乱捶,像疯子一样号哭。照顾她的日子里,黄琴每天只出去一趟,其他时间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她总会从外面带来除了夏国刚以外的一堆消息。夏至抱着黄琴一遍遍说,妈,你掐醒我,这个梦实在太长了,为什么我总不醒呢?每个梦都有一个出口,小时候会在梦中寻找厕所,总是找不到,把床当作厕所的时候,梦就结束了。夏至在梦中寻找着夏国刚,他出现的时候,梦也就醒了。黄琴将她抱得紧紧的,不停地说,夏至,妈妈不会丢下你,痛就哭出来吧!

后来,她们被安置到安全区域,住进了新的房子。夏国刚单位上的领导辗转找到她们时,她们才知道,夏国刚在失踪前一个月就递交了辞职信。这在整个系统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虽然它很快被一场更彻底的震动淹没。领导不无遗憾地对黄琴说,我们办公室的人都在,一个没少。更不幸的是,夏国刚的离职手续办完了,他跟单位的工作关系已经正式终止。黄琴本来一直在擦眼泪,听了他这句话,突然就毫无预兆地笑了一下。她说,夏国刚,那么有才华的人,他肯定要出去的。夏至在一旁看着,觉得黄琴突然挂上一副这样的笑脸后,变得高深莫测。黄琴将领导送出去,回来的时候,夏至问她,妈妈,你早知道爸爸去了哪里,对吗?黄琴说,爸爸不会回来了,以后我会好好把你带大。一种彻底失去的感觉此刻才重击夏至,所有的痛感全部复苏。夏国刚就像她左脚失去的那两个脚指头,再不会回来了。她痛哭,黄琴的衣服都被哭湿了。黄琴紧紧抱着她哭,说我的夏至回来了!

时间从初夏开始,经过夏至、盛夏,到了秋天。黄琴每周从福利彩票店带回一张机打的小纸片。她坚信,她的余生任何奇迹都有可能降临。而夏至终于接受了,她的一生已从宋老师推她出来的那扇门重新开始,她被留在了一个再也不能苏醒的梦里。

过了几年,新的楼房、街道像春天的小草一样覆盖了大地还有那些疮痍。

男孩像揣了一团火般闯了进来,飞快地跑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每天都是踏着上课铃声冲进教室,满脸的汗珠,剃得短短的头发上笼起一股烟。坐定后,脸上带着险胜的笑容。今天没有迟到,要不然就得站在门口向老师道歉,有时还会因此罚站。他的监护人——姑姑将十岁的他从高原带了出来。他应是读四年级的年纪,经过一番考核之后,被勉强安排在了二年级。夏至在新生报到现场见过他的姑姑,除了未褪尽的黑红还有些高原特征,说话和举止已是一个地道的本地生意人样子。听说她在县城某条街上开了一家牦牛肉面馆。她牵着男孩的手,千恩万谢。

这节课发语文试卷,孩子们一个个上台领了卷子,有几个考了一百分的大声地说出了自己的分数。夏至叫了一声:“巴桑顿珠!”男孩慢慢地挪了过来,从夏至手中接过试卷。他怯怯看了一眼卷面。同学们已经发出一阵哄笑,似乎知道卷子上一定不是一个光彩的数字。夏至看着他微笑,她没有给他打分数,只是在分数栏那里画了一个笑脸。上周在走廊,夏至碰到一群男孩扯着嗓子对着数学老师的办公室叫:“55号15分!55号15分!”另一帮孩子在另一头呼应:“考试15分!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夏至向同学们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喊声变成了一串清脆的笑声。巴桑顿珠从办公室里冲出来,箭一样撞在她的怀里,这让他的脸更红了。夏至发现,他几乎要哭了。这次期中考试语文组教师交叉阅卷,五年级的高老师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喊,天啦,这孩子的字!老师们凑了过去,东倒西歪的线条被填充在空格上,潦草而巨大。很快,巴桑顿珠和他的字被全校的语文老师熟悉了。

今天要学习新课文。夏至读一句,孩子们跟读一句。她慢慢经过课桌组成的通道,停在巴桑顿珠身边。他低着头,夏至侧脸看着他,他张大了嘴,声音像蚊子一样,混在一阵卖力的童声里。夏至提了一个问题,孩子们齐刷刷在课桌上举起手臂。巴桑顿珠总是在这个时候将头抵在书本上,或者蹲下去,在课桌底下寻找他的笔或橡皮擦。这一次,橡皮蹦得有些远,跳到对面孩子的脚下。夏至蹲下去拾起它,放在他的课桌上。

下课之后,孩子们像一群鸟般飞进阳光里。巴桑顿珠待在座位上,从上个星期开始,下课的时候,他就低着头在纸上写写画画。夏至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说,去外面跑跑。他嗯了一声,手上却没有停,落笔太重,一笔一画可以穿透纸张,歪歪扭扭如同犁在田垄上脱离了垄沟。夏至笑道:“你是怕你的笔飞了吗?轻一点儿,不要急,一横就是一横,一竖就是一竖。”他写得实在太过吃力。夏至从背后握住他的手,将力量和方向传达在这个握紧的小拳头上。碰到他的那一下,夏至的心被蜇了一口,她见过很多小孩子的手,像小肉包子一样柔软光滑。这只手关节坚硬,皮肤黑黢黢的,中指肚裂着一条深深的口子,露出里面鲜红的肉,应是新的伤口。夏至问:“怎么弄的?”巴桑顿珠将手缩了回去:“没什么。”夏至愣了一下,再次握住他的手,在纸上写下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停下来的时候,夏至感觉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她摸了摸他的头,说道:“不要紧张。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喜欢叫你回答问题,是因为你低着头,反而容易被注意到。如果你和大家一样举起手,老师就看不到你了。”巴桑顿珠的头更低了,红红的脸蛋偷偷在笑。夏至说:“下个星期,我去你家一趟啊!”

男孩着急地摆手:“不要,老师!我下次再也不会迟到了。”

男孩的姑姑在微信家长群里,几乎没有说过话。有几次,夏至向她反映巴桑顿珠的学习情况,比如认读拼音比较慢、韵母不会默写。夏至希望他能得到来自家庭的帮助。姑姑只有一次用语音回复过,不停地道歉。夏至决定去家访了解一下情况,但是,她从男孩眼睛里读到了不安。她说:“好吧,不去了!以后自习课,你就来老师办公室,我教你。”

在给巴桑顿珠买创可贴的路上,夏至接到了黄琴的电话。一路上她都在想他黑得沁出油的头发和那双皮肤干裂的手。黄琴的来电冲散了她对巴桑顿珠的怜悯。母女俩极少在白天给对方打电话。黄琴的大嗓门兴奋地喊:“张姨给你介绍了一个男朋友,市委秘书一科的,前途好,性格也好。”

“你见过了?”夏至淡淡地回应着她的热情。

“微信里发了照片给我,长得不错,约着周末见面呢,怎么样?”

夏至停顿了一下,答应道:“好。”

“我的女儿一直很乖巧。”黄琴每次都会跟介绍人这样描述她。前两次相亲,都是不好不坏。不是一见面就如同点燃了引线,然后火药迅速爆炸的那种,倒像是点着了一个哑炮,不声不响地就断了音信。夏至微信里很快便收到了男人的照片,五官端正,依旧是不上不下的感觉。周末的时候,男方告诉介绍人,因为工作原因不能赴约。黄琴在电话里一连声地安慰介绍人,说年轻人忙才好,不要紧的,下次再约。挂了电话,黄琴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对夏至说:“起码有交代,是个靠谱的。”

夏至从黄琴嘴中烂熟了父母之间的爱情故事。他俩也是经人介绍的,夏国刚是名校历史系的毕业生,身高一米七五,两根眉毛浓得像墨汁一样,也就是不但不难看,还挺有特点。黄琴问介绍人,这么优秀的人怎么会看上我呢?还有,三十岁的男人怎么还没有结婚呢?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哪里略微有点儿残疾?介绍人说,小伙子一表人才,说句你不信的话,他就是太靠谱了。现在这个社会,你知道的,靠谱就是吃亏。介绍人的话没有半点儿浮夸,夏国刚不抽烟、不上牌桌,每日踩着点进出门,误差不会超过十分钟。一年中也有加班和偶尔的聚餐,但之后那些其他节目,他从不参与。黄琴回忆夏国刚的时候,从来不提他瞒着妻女辞职的事情。她只会一遍遍告诉夏至,你爸身上干干净净的,连灰尘都没有一粒,嘴也不臭。不像有些男人,一说话烟酒腌过的嘴能把人熏晕了。黄琴是多么以拥有过夏国刚为荣啊,那么有文化而且干净的男人,哪怕他最终做出那么不靠谱的事情。夏至后来会问,妈妈,爸爸辞职了准备去哪儿呢?黄琴停下手中的活儿,做出认真思考的样子,然后回答说,他可以去当老师。夏至问,为什么呢?黄琴说,你爸这种人,适合当老师。夏至想象着他站在讲台上的样子。他应该是夏至曾经有机会见过的那样,面对一条河、一片树叶、一块石头滔滔不绝,面对一群孩子他同样可以口若悬河。夏至继续追问,会去哪儿当老师呢?黄琴几乎没有犹豫地说,去哪儿他都是一个好老师。

夏至很快后悔这样去打击一个感情坚贞而执着的女人了。她的视线跟随着黄琴肉乎乎的后背,从客厅移到了阳台上。夏至跟上去,做出欣喜的样子:“你买新月季啦?”

黄琴得意地说:“是啊,多难得,紫色的呢。”

家里的花,基本来自卖花的流动推车,那些人隔三岔五地出现在小区门口,一车子花堆得满满当当,大部分都是成品,开得成熟而艳丽。黄琴和人家讨价还价一番,连盆一起端回来,一段时间后,再也开不出第二茬。但是她乐此不疲,从不深究它们的短命,对每一盆花都充满了初见的热情。

夏至如释重负,黄琴是一个没有记性的女人。

“唱歌的时候,我们的身体就是一件最精密的乐器。”夏至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摸了下脖子,对孩子们说,“我们的肺部、气管、嗓子,都是乐器的一部分。”她指了指正摸着自己小辫的女孩,继续道,“唱歌的时候连头发都会来助兴的,它们负责鼓掌和跳舞。”台下的孩子们似懂非懂,小脸上笑容灿烂。

他们还小,总有一天他们会懂的。就像当初宋老师在一节音乐课上对夏至她们说:“我们的身体可以是小提琴的琴身,也可以是钢琴的黑白按键。”夏至那一刻觉得豁然开朗,这是多么神奇而有趣的比喻。宋老师在课堂上讲起自己的童年,说一开口就会被爷爷嘲笑她的声音像一头小毛驴。宋老师以为是真的,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开口唱歌,后来才知道这是爷爷一个善意而粗糙的玩笑。这不是打击,而是他表达喜爱的独特方式。夏至听宋老师那番话时,同样是一知半解。她是在不断长大的路上慢慢明白人类的感情的。夏至的目光像一张网,最后落在了巴桑顿珠的脸上。她感受到了男孩目不转睛的注视,当他突然碰上她的目光,眼神触电般迅速弹跳开来。夏至看着他说:“我的音乐老师还告诉我,有些沉默的孩子,有可能天生是一把绝佳的好琴。巴桑顿珠,能给大家唱一首歌吗?”男孩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

夏至一直认为,草原上的孩子天生会唱歌。这些天,巴桑顿珠比平常早半个小时到达教室。教他写字时,他的手越来越放松。下课的时候,总是有两个小男孩在他身边——他有了朋友。这一切都给了她信心,觉得他到了可以开口唱歌的时候。巴桑顿珠一直紧抿着嘴,有那么一瞬间,夏至感觉第一个音符马上要从他嘴里跑出来了,但是它最终没有勇敢地冲出来。夏至让他坐了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要急,等到歌声自己想跑出来时,就像一匹奔跑的马,谁也拉不住。”全班孩子都笑了起来。

夏至因被这样的笑声包围而感觉到温暖。在某些失望的时候,她会突然觉得宋老师在某个角落注视着自己,听着她和孩子们温柔的对话,看着她对孩子们包容的笑。这是她和宋老师之间共同的秘密。夏至很遗憾和夏国刚之间没有这样心意相通的时刻,虽然选择当老师,大概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黄琴的那些话——夏国刚会是一个好老师。中年的夏国刚究竟给自己重新选择了一条什么路,这个问题的答案和他一起永远地失踪了。

这种思维脱缰的时刻只是一瞬间,却有一种穿越时空、进行了一场长途跋涉的疲惫感。夏至总能被自己理性地召唤回来,教室里一群孩子包围着她,眼睛里的光像荷叶上的露珠一样。夏至说:“来吧,跟老师唱,咪咿呀,咪咿呀,咪咿呀……”孩子们的声音像正在发芽的小草,“咪咿呀,咪咿呀,咪咿呀……”无论世间失去了什么,他们都会悄悄长大。

夏至在两周后见到了李成刚。橘色的卡座灯光将一切都浸泡得很温柔,夏至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的声音说:“日长之至,日影短至,至者,极也,故曰夏至,你应该是夏至那天生日吧?”

“是的,我爸爸取的。”夏至第一次和另一个男人聊起夏国刚。她从随身带来的书里拿出一枚书签。压制在塑料膜里的一片落叶,在真空环境里,被时间脱掉了一层皮,成了一种拥抱过岁月的红。当年,黄琴竟然在一片残垣断壁中找回了一些东西,其中就有夏至的一个书包,还有夏国刚的一套西服。最为奇怪的是,一把放在阳台上的木椅竟然只断了两条腿,基本完好地被甩在了废墟之外。书包是旧的,黄琴应是忘记夏至已经开始背另一个书包上学了。书包里有几本用过的练习册,还有一枚夏国刚用树叶做的书签。带着夏国刚体温的书签,就代表着夏国刚。它一直被夏至夹在翻看的书里。书看一页,它就跟着动一页。书在夏至包里的时候,它就被左右拥抱,安静地躺着。

某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夏国刚牵着夏至的手从小区门口出来,然后拐一个弯,沿着河岸边的那条小道走。这是他们饭后散步经常选择的路线。雨后,树叶铺满一地,两双脚一前一后踩在上面,让它们发出沉闷的声音。她拾起一片红叶,问他,像不像加拿大国旗?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他对夏至说,树叶的叶脉里蕴藏着整个宇宙。他站定,指着穿城而过的那湾绿色的河流说,这相当于人最末端的毛细血管,很多条这样细小的血管汇集起来,最后流入大海。夏至指着草丛中钓者的背影问道,几千年前,是不是就有人在那里钓鱼了?夏国刚的语调有力而低沉:“青铜器时代,我们这里便有了人类居住的村落。你的视野是建立在已然存在几千年的空间之上的,人最终的意义,不是碌碌无为地活着,而是几百几千年之后,还能像一条江、一座城那般被人记住。夏至,有机会一定要去做一个改变世界的人,如果做不了,起码要能做自己。”夏国刚曾经给过她一个阔大无涯的世界,只是他对她的筑造,就像明阳街上那栋有名的烂尾楼,从未真正完成过。他给夏至留下了一堆关于世界和自我的问号。夏至想,几千年之后,在历史的长河里,自己连毛细血管中的一滴血都算不上。如果夏国刚知道自己最终成了一个普通的小学老师,他会失望吗?

夏至说了很多话,李成刚一直在听,他是一个耐心的人。几次目光交接之后,夏至已经能一边说话一边看着他的眼睛。纵使他戴了一副眼镜,她也能一眼看到他的眼底—— 一片陌生的湖泊。夏至有一瞬间恍惚,当年的黄琴是否就因为夏国刚厚厚镜片上折射的光,而忽略了他忧伤沉默的眼神?李成刚说:“男人应该有抱负、有追求,我是一个很在乎事业的男人。当然,我也会努力去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没有不良嗜好,除了有时需要陪领导喝点儿酒,但是我有分寸,不会让自己喝醉。”夏至尴尬地笑,后悔自己的冒失。他开口介绍自己的时候,便重新变回了第一次见面的陌生男人。

夏至回家的时候,黄琴正坐在沙发上边织毛衣边看电视剧。手工织的毛衣、小鞋子现在成了稀缺物,每年,她都会受一些朋友所托,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准备这些东西。她从来不缺少朋友,每年都会添加新的。黄琴看见她,神情迫不及待:“感觉怎么样?”夏至将李成刚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黄琴。她知道黄琴一直想替自己找的就是一个踏实的男人——一个无限接近夏国刚,但是又不能是夏国刚的男人。她果然开心地说:“我说得没错吧?他是个好孩子!”

夏至突然问:“妈,如果我总找不到合适的,一辈子就和你在一起,你会怎么样?”黄琴的手停了,瞪大眼:“他没看上你?”夏至做出很委屈的样子:“是啊,应该是没看上,他连客气话都没说。”黄琴把衣服往沙发上一放,走进厨房,端出一碗银耳莲子羹来。她说:“啊!我没有想到他这么没眼光啊,你可是世上最好的姑娘。”从小,黄琴对夏至的学习完全没有别的母亲那种歇斯底里,她说,夏至,尽力就行了,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是普通人。大学毕业之后,夏至不想继续考研,黄琴说,也好。夏至犹豫不决说,我还是考研吧。黄琴说,也行啊!夏至笑,妈,我才发现你就是一棵墙头草啊,哪边起风往哪边倒。

黄琴将脸凑过来,问道:“怎么样,好吃吧?”熬得胶一样的银耳从夏至的喉咙滑下去,她说:“真好吃。”她看着黄琴讨好自己的笑容,将一张脸生生挤出了三层下巴,有些惊讶,她什么时候把自己养得这么胖了?

李成刚的微信在夏至睡觉前抵达:“夏至,晚安。”就那么简单的几个字,竟让夏至的心似被窗外的风轻拂了一下。她认真想了下他的样子,那两片镜片的反光漾成一片温柔的海,比他的脸和姿势提前一步抵达。她辗转了一会儿,回了一句:“李成刚,晚安。”睡意依旧没有来临,房门在夜色中看久了,就成了一把打开的扇子。黄琴已经睡着了,她的鼾声最近又大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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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