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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3年第7期|和丽琼:​吉水
来源:《边疆文学》2023年第7期 | 和丽琼  2023年08月02日09:03

和丽琼,1991年生,纳西族,语言学硕士研究生。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民族文学》等。就职于丽江市文联《壹读》杂志社。

吉水

和丽琼(纳西族)

耶路撒冷、长安、西双版纳、梅里……读完徐则臣的《耶路撒冷》后,我开始注意到这些发音动听的汉语词音间潜藏的神秘和寓意。我常常会在阅读时停顿在这些词前,就像驻足在一个有风的地方。语词回荡在唇齿间,音节雨铃,思绪汗漫。有着美丽音节的词语,如同奉科冬枯夏荣的金沙江怀揣着的细小金沙和斑斓卵石,而语言的河流流经我们,留下一个个漩涡状的惊叹,留下一闪一闪的时间的迷图。时间是个迷宫,我在其中东奔西跑。不断碰壁之后,我明白,有些事,欲说只能还休,欲辨,早已忘言。

我想,我是词语间在寻找一种声音,这声音类似于一种原始的响动。而动听神秘的词语潜藏在纳西语里。纳西人将“水”唤作“吉”,一个让人微笑的语音。我无法计算,纳西人的一天要唤出多少次水的名字,纳西人的一生会呼唤多少次金沙江的春回水暖,在一声声舌尖顶住牙床的呼唤中,语音缓缓,水光粼粼,柔梦幽幽,“吉之水”,漫过牙堤,流出唇口,附上水的肉身,再浸湿我们一日三餐、四季轮回的昼夜日常。每当我读出“吉”,仿佛一股温柔的水潮向我袭来,将我浸湿。我的舌头,我的身体,因此被祝福,被洗涤。

“吉”与“水” —— 某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两个美丽语音的转换间,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联系早已存在。两条不同颜色、不同温度、不同密度的江流,汇聚到了一起,它们相激的力量注定将我推向更阔远的世界。

纳西人用一个喜庆的音节命名了水,我想,那其实也是给“水”塑了个美妙的形状,而“吉”这个音节对应的汉语词汇,也盛放着美好的寓意:吉祥、吉庆、择吉。当然,懂得这些词义是在很久以后了,我的母语并不是汉语,我是三岁以后才学习汉语的。学习另一种语言、进入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幸运的是 —— 在我童心懵懂时就已经完成了向汉语世界的迁徙、交融和共生。我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学会说汉话的,就像我已经忘记在母亲子宫里如何挣扎着破羊水而出,准备看一看这个山水人间。我想,那一定经历了许多的碰壁、迷路和阵痛。我自然记不得母亲是如何在我困惑的迟疑间,指着“吉”,却说出另一个陌生的语音 —— “水”,并让我学着念。母亲一定费了很多心力,用了许多方法,才在我心灵世界分裂开的两块陆地上牵起了一条晃晃悠悠的铁索桥,也在“吉”和“水”间拉了一条细细的线。

大概的情景是这样的,在喂我喝水、给我洗手、带我看金沙江时,母亲先说“吉”,引起我的注意后,又说“水”。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明白母亲发出那个陌生语音时,她是站在彼桥之端向我招手,而我需要念出某些咒语,才能穿过绳桥到达彼岸。所以,当我学习“眯”(火)的汉语读音时,手 —— 大概是被烫了,或者说被火“眯”了一下的;石头的纳西语读作“鲁”,我是不是被石头粗鲁地撞了一下;而母亲在教我认识自己时,她一定给我喂了一勺甜甜的蜂蜜,然后指着我说:“蜜、女孩”“女孩、蜜”……纳西音节里的“蜜”,就是汉语语境里的“女孩”。有时候,我认为发明纳西语的先知们是天才,他们要有怎样的灵感与智慧才能将承载孕育生命的女孩定为“蜜”,将生命之水称为“吉”。那些花朵一样的“蜜”,那些甘露一样的“吉”,不就造成了人间吗?

语言,是由乳汁浇灌的。它的脉络四通八达,遍布全身。因此,我的汉语到现在依然会漏出故乡的口音,依然会连接着我出生的山河的风。我的语言出现之处,就是我所经之地,我带着我的母语,带着我身后的故乡,辗转在清晨与黄昏间,并在现实与回忆之中架起一座座桥梁,供养我丰沛的情绪。当我第一次看着“吉”说出“水”的读音,指着自己说出“蜜”的时候,母亲脸上是否露出欣慰的欢笑。母亲知道有关我成长的许多细节,许多故事,但她不知道的是,从那时起,我也有了两个名字、两个灵魂、两种生命的底色。未来的某一天,我将成为她,扮演她的角色。

好在,两个名字、两个灵魂和两种底色并没有让我分裂。丽江白族诗人冯娜有一句诗写着:“在陆地上往来的人都告诉我,世界上所有的水都相通。”我很喜欢诗歌里的隐喻,相通的不只是海水,还有陆地、天空,还有物性和人心,就像“吉”,它在世界上可能有成千个的名字,也可能有上万个的化身,但它流经之地,所有人都会往这个词语里注进善念和美愿,恩情和诗意。水是生生之水,是嗷嗷哺育之水,是万万金贵之水。水入万物,万物生。生而有灵魂,魂牵情丝,丝丝盘绕,结出千万种。

诗人波希维亚托夫斯卡有首诗我非常喜欢,她写下:“火焰里有一种温柔的确定性闪耀。”多么美妙的句子。当你静坐在火塘边,安逸地享受着火焰闪动的轻抚,感受着温热确定的温柔,内心不禁生出欢喜。只不过,这欢喜像庄子的盆鼓而歌,在消逝的喧闹中欢喜,生命的消逝也让欢喜带上了秋色。可是水是不一样的。水,也有一种温柔的确定性在荡漾、涌动。水在生命的潮汐间起落,在孕育的宁静里欢喜,自在而清凉。

纳西人信任水,依赖水,崇拜水。在玉龙雪山脚下有一清幽处叫“玉水寨”,是东巴圣地。每年,把自然视为庙宇的纳西人都会在此举行盛大的祭天仪式,东巴们戴上五冠帽,念出东巴文里潜伏着的经文,焚松柏,天木香,敲响皮鼓,以舞降神。在丽江,人们不用书传或者口授,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如何与自然和谐相处,自然万物在此都受到尊敬和爱护。尤其是水。玉水寨的泉眼处,有一棵高大茂盛的古树,古树之下立着一尊自然神 —— 署神 —— 塑像。自然神女首蛇身,它是我们理解自然的原始隐喻。泉眼处水清澈,触手冰凉,出水口的泉水聚成余阴下的一潭,随之往下流淌。一潭一潭的水安静、从容,好似千年来这水就在雪山下,与高山、古木、清风相伴相生。阳光照进水里,一直到底,水透亮如玉,水里半透的鱼鳍和水底斑斓的卵石都在波光里荡漾着活泼或沉静。水,带来了一方世界。水流之,物生动。

玉水寨的水,似乎增加了阳光的重量,让入水的光线变得沉稳密实,而阳光融入水中,又为水增添了些许轻快和灵动。重要的是,阳光的介入,让水带着玉的实感和光泽。这很奇特,在我们互喻的审美中,一块好玉,是必须要拥有水光与脂肤的。玉成中国,在汉语的语境里,“玉”以及与“玉”有关联事物带着温润柔和的美感,延及其他事物。美人如玉。所以,晏几道会写“碧落秋风吹玉树”;所以,杜牧会写“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而在白居易笔下,玉人杨贵妃“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这句诗读来总让我心生颤抖的羞涩、荡漾的涟漪。玉如水,轻轻柔柔,深深浅浅,总会给人带去最温柔的那份美丽。

在中华民族的自我探索过程中,水,得到了形而上的升华,被赋予了许多互文式的释义,也被塑造成无数关乎我们存在的雕塑。“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和水有关的时间的形态。佛法无边,回头是岸,如果我们的光阴逆旅真如苦海自渡,那么暗含着慈悲的沧浪之水,将我们内心的空间,延绵至无穷。上善若水,道家的柔德连通了万物和人心;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又是关乎中国文人精神世界的处世哲学。水有一千种形态,有一千张面孔,也有延绵不绝或强或弱的心跳,激荡出大千世界、历历人间。

暗合自然的本性和天地的规律,纳西人因水而生出许多意趣、禁忌和智慧。故乡奉科地处山腰,自上而下,白墙灰瓦的楼房沿坡而建,被绿树掩映着,远远看去,整个村庄像浮出绿水寻找光暖的大鱼,鱼鳞迎着和风暖阳。大鱼激起了涟漪 —— 层层叠叠的梯田在山野间荡开。金沙江在下,江水碧绿,玉带一样凝着,似乎没有在流动,流动的是天上投下的云影。虽说下临金沙江,但在坡地上的奉科是缺水的。高山上引来的山泉,细细弱弱的,牵动着村人的悲喜和村庄的枯荣。人们在村子的最高处挖水池、建水窖用来蓄水。在乡俗的日常里,我们从小就被大人告诫,不能在水池水窖边玩耍,不能往里面丢脏东西,不能随意浪费一口水。在村里,“吉”是被珍惜,被爱护,被尊敬的。

纳西人的生和死,都受到水的庇护。每当村里有人咽气去世,亲人的第一件事是去村里的古井“还债”。村里的古井共有四口,布列在村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纳西人相信,人的一生,欠得最多的是自然的债。一生向自然索取了那么多实惠和珍宝,死后,先还上自然神的债,才能踏上魂路回归祖先。还债的东西多为干净的谷物,也可以是干净的银钱,亲人要将谷物或者银钱按序投入古井,还清逝者的生债。亡魂洁净,这对于生者,也是种莫大的安慰。

每逢春节,大年初一早晨,村人要到古井里取新年的第一瓢水。这一瓢水,要慎重地用来更换祖先神龛净水瓶里的水,新年第一天煨茶的水、和面的水、洗脸的水都要用这一被自然净化加持的水。在我的记忆里,正月初一早上,年纪稍长的妇女们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在井边或河边汲水处煨桑祭祀水神。水,在我们的生活中是被优待的,因为,水里有神明。

有一年暑假,姑妈带着童年的我、表哥表姐进山。我们来到一口用石头垒成的井旁边。它呈半圆形,就像是天上的那轮月投在野林里,用来盛放它的美丽。井旁放着一把木瓢,水自然是清澈见底的,水底下沉睡着一把把银钱,就像是祭奠着一个个人生,一段段故事。在井旁边,有人将彩色的经幡缠绕在树干上,围成一圈,将这里设成了一个神秘的场。姑妈让我们退后。她拿起水瓢舀了一瓢水,让我们洗手。姑妈高高扬起水瓢,我们轮流用双手接着从瓢流出的水,那水像天上月,从肌肤清凉到了骨。我们跪下,用干净的手抵住眉心,然后手背贴地,俯下身,用额头去贴近泥土。姑妈念念有词,用我们听不懂的祷告,将我们带进了一个魔幻的世界。她摘了松柏枝,沾上井水四处洒了洒。阳光从树叶间照射进来,照在那水上,无比地透亮。我成了姑妈与神灵之间细节的在场者。在她眼里,山有山神,水有水神,以干净食物献祭诸神就可求得护佑。那天我对整座山的一切有了一种近距离的接触。我们在附近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席地而坐。山林里回荡着我们的声响,有些与自然呼应的影子在高处窃窃私语。

那天的水,那片青翠的山林,那方从古井旁抬头就看到的天空,时常从梦境找到我,我迷陷在时空的漩涡里,看到了身轻如燕的少女笑盈盈。于是,我知道,我被故乡的山水祝福着,祷告着。

除了古井,故乡还有水池水窖。水池和水窖被赋予了古井一样重要的神圣地位。水池和水窖里的水要满足粮田灌溉和村庄人畜饮水需求,一滴一厘都是要用心计算的。这是精神世界之外的现实需求。也因此,我对缺水的故乡、远离的故乡,于它的记忆,总是枯黄、舌燥,附上让人焦虑的色彩,但实际上,故乡田野一直青绿可人,这得益于村人约定俗成的“水规”。现在,已经没有人能说清这水规是何人何时订立的。如果试图从发少牙稀的老人家零星的讲述中追寻水规的源头,大概可以一直追溯到村庄建立的起始处。我只能猜想,这建立在纳西乡土文化和传统思想道德基础上的水规,没有法律的效力,却被村民自觉遵守着。因为这关乎生存而不仅仅是尊严。村子的梯田上片种植需水量大的作物,下片则种植耐旱的作物,几月份浇灌何处,都是有讲究的。但是这些规矩没有文字记载。我只是粗浅地知道,农用水六天换一轮,和家引完到李家,李家灌溉好到木家,顺序约定成俗,不言自明,纷而不乱。我惊讶的是这些朴素的规定,有着超越时空的强大生命力和近似愚钝的大智慧。

丽江,又一个含水的名字。水,成了丽江的城池和日常的注脚。我其实是因为外地朋友在闲谈中说起丽江大研古城的桥,才开始注意水、桥与天地的互设关系的。朋友说起她早年到丽江的奇遇,大研古城才让我另眼相看。当时朋友住的客栈在四方街,她说,她在早晨被一阵阵扫水声惊醒。她打开窗,看到当地人截堵玉河水,使水漫出河渠,借势冲洗四方街。她惊叹其中暗藏的巧妙和聪慧,而她的反问也让我这个一问三不知的丽江人惭愧不已。后来我留心阅读了许多大研古城建城的文章,又对前人的智慧频频惊叹。

玉河水曲曲折折穿过大研古城,河上共有七座桥,民间将七座桥合称为“七星桥”。七座古桥,自水头而下,带着神秘的寓意,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我不知道为什么在玉河上如此架桥,但我能体会其中的“心机”,极度务实又极度浪漫的纳西人是想将宇宙星河封印到这座青瓷古城里。那么,在前人烂漫神秘的想象里,玉河是不是对应着天上的银河?如果是,那天上街市,人间巷陌,确实让人无法分清今夕何夕、此地何处。

我是从这里最早看到世界的,在我生命的最初,我周身的全部,我的一切,都在母族的笼罩中。我最早看到的人,最早认识的大树,最早指认的江河,最早听到的语言,都在时光中融进了血液里。我离开故乡的时候,带走了那里的一杯水。车子启动,水在杯子里荡漾出一圈圈涟漪,水神的语言又开始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一圈是魔幻,一圈是现实,层层叠叠交织在我手上,最后凝成一粒巨大的水泡。水进入我的身体,顺着手掌的纹路,从上而下,汩汩而流。它变成了我的血液。

后来的某个深夜,我读到一句诗歌:“没有比泪水更干净的水。”我停顿在这里。我知道了大地上,所有的水都相通,所有带三点水的字都指向一个字。我也知道了所有的水都应称为“吉”。它是恩赐。它是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