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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2023年第6期|方丽娜:到中国去(选读)
来源:《作品》2023年第6期 | 方丽娜(奥地利)  2023年08月01日14:49

第一章 逃离维也纳

罗马的太阳已经陨落。我们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莎士比亚《裘力斯·凯撒》

1.走出集中营

夏季刚过,德国东部魏玛郊外的空气里,不仅透着丝丝凉意,且弥漫着经久不衰的古典主义气韵。罗森·菲尔从森林掩映的布痕瓦尔德集中营里走出,他神态平和,目光凄迷,嘴角略含笑意,被剃光的脑袋刚刚冒出一层金棕色的尖儿,身上的制服因身体萎缩,而显得极不合体。

正是欧洲情势步步紧逼之时,德国党卫军之所以释放罗森·菲尔,不是因为他作为医学博士的头衔,也不是他脸上常挂的贵族式微笑,而是他有力气,肯吃苦,比其他囚犯卖命。希特勒为遍布欧洲的集中营欣然命题:Arbeit Macht Frei(劳动创造自由)——能干活就存在,不能干,就送你去死。除此之外,一个不愿意透露身份的人,几天前向柏林的盖世太保提出申请,以个人名义为他保释。

即便如此,罗森·菲尔出狱的条件是:十四天内务必离开奥地利。

这一限令,让罗森一离开集中营,就迫不及待地展开一场与生死赛跑的挑战。

倚在闷罐车厢里的罗森,字字句句斟酌着给姑妈的电报内容。他希望纽约的姑妈接到电报后,立刻为他申请前往美国的签证。车子在慕尼黑郊外倒车时,罗森隔着站台,瞅准了一辆蓄势待发的绿皮车,飞快钻入地下通道,而后狂奔到车前,就在车门紧闭的刹那间,他闪身踏上了这辆开往维也纳的列车。

列车不断提速,月台上的白色立柱尸影般纷纷向后倒去,罗森惊魂未定。两年前他被押解到魏玛集中营前,也是在这里中途停车,透过闷罐车的小窗口,他看到有人从车厢里往外抬尸体,而后一个个摞在月台上。

抵达维也纳西客站时,已是傍晚时分。熟悉的建筑和亭亭如盖的菩提树,将罗森的眼睛晃得直流泪。从邮局里发完电报出来,罗森顿感两腿发软,他站在十字路口,怔怔地望着疾行的车辆和人潮,好半天才摸清回家的路。夜幕下,狮子胡同的落地窗看上去支离破碎的,罗森在贴有“犹太猪”的廊檐下,伸手叩响了自家的房门。

两年不见,母亲竟成了寡妇。这让罗森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即便在橘红色光晕下,母亲的脸也失去了柔和与安详,疲惫不堪的神态好似刚刚经过了一段长途跋涉。见罗森安然回到身边,伊丽莎白张开双臂抱住儿子:我的孩子,你可回来了。见儿子用异样的目光瞅着自己,她继续道:自从你被他们抓走后,父亲就患上了前列腺癌,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我从未见你父亲那样痛苦和焦虑过!

没有送医院治疗吗?罗森不假思索地问。

维也纳的医院早就限制我们进出,私人诊所多半是犹太人开的,不是被洗劫一空,就是遭到和你一样的厄运!

罗森的脑中迅疾闪过两年前那可怕的一幕,他闭上眼,颓然倒向椅背。蒂娜给他端来一碗热乎乎的蔬菜汤、两块夹心面包,然后坐在哥哥对面望着他吞吃,并说:你走后,爸爸日夜煎熬,噩梦不断。就在复活节前夕,爸爸睁着眼离开了这个世界。

罗森的眼泪一连串砸在碗里,内心锥心刺骨。作为享誉奥地利的泌尿科专家,他为多少王公贵族解除过病痛,却在父亲最需要他的时刻,鞭长莫及,爱莫能助。罗森突然被一片洋葱卡住了,他难以遏制地咳嗽起来,一时间脚下的橡木地板、头上的水晶吊灯,无不跟着他的身体颠簸、颤抖,排山倒海,山崩地裂。蒂娜“嘘”地一声冲过去,将临街的窗子关上,而后搂住哥哥安抚着。这么大动静,一旦被巡警发觉,后果不堪设想。

月亮从教堂的穹顶滑落窗前时,罗森祈求母亲:跟我说说父亲病中的情景好吗?

罗森的瘦弱不堪,让伊丽莎白辛酸落泪。她知道丈夫的去世,是身为医生的儿子心中永远的痛,而那些骇人的经历和创伤只会加剧他的内疚。于是,做了个痛苦不堪又十分豁达的手势,说:都过去了,还是说说你自己吧!

罗森便将自己出狱前后,以及两周之内务必离开维也纳的期限和盘托出。

伊丽莎白呜咽道:你哥哥罗杰斯被抓到波兰修铁路,弟弟约瑟夫去了巴勒斯坦,现在你又要走,并且只有两周期限?

是的妈妈。否则,我将被党卫军抓起来,再次投入集中营。

蒂娜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伊丽莎白用指尖抓挠着胸口,并摊开双手道:有什么法子能搞到别国的签证啊,我的孩子!还有哪个国家愿意收留我们呢?

蒂娜转身上楼,踉踉跄跄地下来时,手里举着一份旧报纸。

罗森若有所思地接过报纸,即刻展读:

1939年5月13日,931名犹太难民为了寻求庇护,从德国汉堡出港,乘坐“圣路易斯”号邮轮,横跨大西洋驶向美洲大陆。邮轮从大西洋沿岸的哈瓦那到迈阿密,从波士顿到圣约翰斯港,拉锯战持续了好多天,始终没有一个国家允许他们登陆。最后“圣路易斯”号一声长啸,掉头转向,拖着浓浓的黑烟原路返回,再次驶入波涛汹涌的大西洋。

2.皮匠胡同

清晨薄凉的空气中,罗森·菲尔及时来到普拉特公园对面的纳粹党办公室,在犹太人名录报到簿上,规规矩矩签了名。从今天开始,他每天都要来这里报到、签名,直到按时离开奥地利。这是罗森走出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时,从一名盖世太保冷飕飕的眼神里接受的指令。他已经学会认真对待盖世太保的任何一条威胁。

普拉特公园的草坡上,几个少年激烈地争抢着一个红色手球,他们大呼小叫地闹着。半空中,硕大的摩天轮,在明快的乐曲中不紧不慢地旋动着。普拉特公园是欧洲数一数二的游乐场,也是罗森永不厌倦的乐园。少年时代,他曾执拗地认为,这个地方应该在地球仪上用发光的彩笔标出来。但他至今想不通,普拉特广场上为何立着一具九尺多高的中国人雕像?他威严正襟,胡子下垂,背后提溜着一根黑黝黝的长辫。

天色正好,罗森想到公园的林荫下走一走,而入口处“犹太人禁止入内”的警示牌,挡住了他的脚步。刚才争抢手球的几个少年,厮打起来,其中的小个子流出了鼻血。罗森本能地有些发怵。他一向远离剧烈而富有冒险的游戏,骨子里的平和节制和与世无争,成就了他谦谦君子的美誉。他喜欢结交优雅绅士,迷恋音乐、文学,远离体力上的角逐。他宁愿坐在小酒馆里与情投意合的朋友聊天、打牌,以替代那些凶猛的身体运动。对于性格暴烈的好战分子,罗森更是敬而远之。

但他依旧恋恋不舍,因为公园深处,有一块属于他和露西娅的秘密城池。

穿过那条梧桐夹道的林荫,他和露西娅一路走到湖边。水鸟、野鸭、天鹅,露西娅常常带着面包,撕成小块,递给湖边的天鹅和野鸭。清风拂面,他们携手攀上对岸的山巅,在瞭望塔前俯瞰维也纳的角角落落。午后的暖阳下,露西娅拽着他的手,并肩躺在毛茸茸的草地上,在无人打扰的爱抚与亲吻中,聆听彼此的呼吸。

一辆有轨电车“咔嚓——咔嚓”开过来。罗森从冥想中惊醒,正要抬脚上车,一眼瞅见玻璃窗上的“禁止犹太人”字样,赶忙收住脚,黯然后退,不由想起早餐桌上蒂娜的抱怨:我们所有的乐趣,一样样被禁止。每天都被逼迫着放弃一部分权利,咖啡厅、展览馆、图书室、游泳池、音乐厅,一律都不准我们踏进。如今,连满大街奔跑的公交车,都对我们禁足了。这些令人窒息的限令,让罗森滞闷、愤慨,却又无可奈何。他黯然挪步,下意识朝内城方向走。

途经城市公园时,罗森在约翰·施特劳斯的八角亭下徘徊了一会儿。多少个花团锦簇的日子,他和露西娅踩着《蓝色多瑙河》的音符,翩翩起舞。音乐的鼓动,令他瞬间加快了步伐,身不由己地朝皮匠胡同奔去。他要去看一眼他的诊所。

他曾是一名充满艺术气息的医生,慕名而来的顾客当中,不仅有富甲一方的地产商,还有名扬欧洲的歌剧演员、指挥家,以及维也纳皇城脚下的贵族后裔。维也纳城堡剧院的当红话剧演员布鲁诺,患有严重的前列腺炎和心理障碍,光彩照人的舞台背后,是难以启齿的苦痛。病痛与治疗,使得演员和医生成了莫逆之交。为了就医方便,布鲁诺后来干脆从外省迁到维也纳内城。每次举办艺术沙龙,布鲁诺都邀请罗森光临,并当着无数名流显贵说:瞧瞧我们的罗森·菲尔大夫,凭他这百万富翁式的笑容,就能抓住每一个人,并驱散我们心中的病魔!

罗森痴痴地望着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诊所,透过绿色百叶窗,他仿佛看见诊疗室雪白的墙壁、书架上的各类书籍和造型别致的根雕与木刻。他一向喜欢收藏,身边常常充斥着年代久远的油画、雕塑和唱片。那年在佛罗伦萨旅行,他带回了一架文艺复兴时期的柜式留声机,作为装饰摆在了诊所的门厅里。渐渐地罗森发现,他的不少患者之所以频繁光顾诊所,并不完全出于病痛,而是为了坐在他的接待室里,欣赏伦勃朗笔下的少女、夏加尔飘忽不定的村庄和雷诺瓦悠闲的青草地。

蒂娜作为医科大学妇产科博士,也加盟到罗森的诊所里来。细心而训练有素的蒂娜不仅医术过硬,还为哥哥分担了管理事务。罗森如虎添翼,从而腾出不少时间舞文弄墨,将富有见地的时评和随笔投递给《皇冠报》。面对暗流涌动的时局和不断抬头的纳粹分子,罗森不惜笔墨,用真实姓名在报纸上表达真知灼见。他的直言不讳和对形势的误判,让自己付出了惨重代价。

情况是从1937年暮春急转直下的。那些言辞犀利的时评为他惹来了一场横祸。

他的诊所被纳粹盯上了。两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光天化日之下,罗森就在自己的诊所被抓走了。他顽强地克制着,竭力避开肢体冲撞。他是那么爱惜自己的身体和声誉,却在被押送途中,受尽侮辱和暴力……

斯蒂芬教堂的钟声轰然响起,成群的鸽子呼啦啦一跃而起,罗森恍然醒悟,他失神落魄地盯着诊所的门楣,原本刻有自己名字的烫金牌匾,已被狰狞的纳粹图标所替代。不知不觉地,门上突然凹出两个洞,阴森森如饿狼的眼睛。罗森眼前一黑,逃跑似的出了皮匠胡同。

3.中国领事馆

1938年早春的维也纳,气温一反常态,像是刻意为这个气氛诡异的上午增添几分热烈。城市公园的斜对面,一座精雕细刻的巴洛克式楼宇下,中国驻奥地利领事馆的宁静,被一阵喧嚣惊扰了。站在落地窗前的何凤山先生,身着浅灰色西服套装,雪白的衣领上打着蓝色条纹领带,正冷冷注视着窗外的人群。

对面的香樟树下,几个臂缠纳粹徽章的奥地利青年,正戏谑着拦住一名犹太老人,勒令他当众剥掉自己的衣装,直到剩下一条内裤。何先生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愤然拉上窗帘,满腹心事地踱回办公桌前。一种潜在的担忧,袭上心头。

与此同时,林荫夹道的维也纳环城大路上,一个庞大的车队在40辆坦克的簇拥下,正浩浩荡荡地驶过市政厅、城堡剧院和霍夫堡皇宫,继而朝向英雄广场。敞篷车上的阿道夫·希特勒一身戎装,杀气腾腾,向狂热的维也纳市民挥手致意。民众像中了魔一样发出阵阵欢呼,齐刷刷高举的右臂丛林一般。台上这个气势如虹的人,俨然被当成了救世主,人们心甘情愿地为他发疯,为他献身,为他效忠。当德国纳粹的党旗在英雄广场上冉冉升起时,整个欧洲,都为这个日益膨胀的第三帝国心惊胆战。

何凤山以审慎的目光,打量着这股可怕而高涨的势力。

几天前,德国兵不血刃地侵入奥地利,风卷残云般吞并了这个辉煌一时的前奥匈帝国。当德意志的战车一路跨过莱茵河,碾过德奥边境的崇山峻岭时,士兵们遭遇的不是仇恨,而是盛装欢迎。眉目传情的萨尔茨堡姑娘,雨点般向车里投掷鲜红的玫瑰。维也纳俨然德国的一座后花园,供莱茵健儿们休养生息,赏玩、践踏。姑娘们陶醉于日耳曼青年那琥珀色的肌肤和灼人的蓝眼睛,花前月下,陪伴左右。

德、奥合并的现实,随即打破了中华民国驻奥地利公使馆的格局。原本作为公使馆一等秘书的何凤山,顺理成章地升任为中华民国驻维也纳总领事。就个人而言,何先生官晋一级,但他对欧洲时局的担忧,却与日俱增,因为种种迹象表明,希特勒大规模迫害犹太人的行动,正在步步升级。

周末,何凤山和妻女用完了早餐,换上正装。妻子为他抚弄了一下脖颈上的衣领,提醒道:别再忘了,上周答应女儿的事!

何先生会意,轻声道:我先到那边待会儿,很快就回来,你们等着我。

妻子含笑点头。何先生习惯性抿了抿前额,在女儿期待的目光里,走下公寓楼。

花草蔓延的贝多芬广场上,出来遛狗的老年夫妇,一面留心小狗的去向,一面不瘟不火地聊着当日新闻。何先生从他们身边经过时,望了一眼神情凝重的贝多芬,而后沿着柏油小马路,径直朝马路尽头的红色尖顶小教堂走去。

幽暗而肃穆的教堂内,几个肤色黝黑的外族妇女正掩面诵经;后排座位上的白发老人,目光低垂,无声地祈祷。没有黑衣神父的布道,没有管风琴伴奏下的圣歌,唯有堂前神情悲戚的耶稣和圣母玛利亚。何先生掏出一枚硬币,丢进樟木箱里,而后燃起一根蜡烛,小心翼翼地插在铁铸的古铜色烛台里。他坐下来,面对圣像,闭上了双目。一阵风从背后吹过来,连绵的往事如同摇曳的烛光,在冷冽的空气里闪闪烁烁。

当年,父亲作为一介儒生,在湖南省城积极参与创办新学的运动,并将求学机会延伸到家乡的贫苦子弟。何父志向远大,身体力行,却在一次深入村舍的摸底考察中,意外染上了不治之症,猝然仙逝。何父壮志未酬身先死,留下孤苦伶仃的孤儿寡母相依为命。那一年,何凤山七岁。接下来的一场滔天水患,更是雪上加霜,将母子二人捉襟见肘的生活,再次逼向绝境。

即便生活窘迫无比,母亲也不忘以身垂范,鼓励凤山勤勉读书,将来做国家的栋梁之才。天资聪慧的何凤山,日夜苦读,以优异成绩读完了小学,而后考入当地最好的中学。那个冬天格外冷,何母积劳成疾,身体每况愈下。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世,何母拉住凤山的手说:儿子,你要记住,是善良之人挽救了咱娘俩,你将来若能出人头地,定要做知恩图报的善人啊!

母亲去世后,信义学校的外籍牧师大胡子理查德收留了何凤山。牧师的善良与赤诚点点滴滴融入凤山的血液。知识的洞开与滋养不仅塑造了他的人生观,还将人道主义的根,深植于他的心底。理查德告诉凤山:播下一个行动,你将收获一种习惯;播下一种习惯,你将收获一种性格;播下一种性格,你将收获一种命运……

爸爸,爸爸,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普拉特公园玩吗?女儿幽怨的问话,一下子将何先生从遥远的回忆中拽回到现实。他恍然睁开眼,妻女正用嗔怪的眼神盯着他。何先生歉意地笑了笑,拉起女儿的手走出教堂,而后拐向普拉特公园的一条主街。

4.露西娅·卡内提

窗前微风吹过,斑驳的树影扫过天顶,影影绰绰地映在露西娅的一张照片上。罗森便想起他跟露西娅度过的最后一晚,正是自己被抓进集中营的前夜。那是黄昏,他斜靠在壁炉前的沙发上,露西娅无声地依偎在他身边,客厅的留声机里流淌着夏里亚宾的《伏尔加船夫》,深沉、凝重,继而是意大利男高音卡鲁索悠远而高亢的咏叹调。一阵寒气袭来,罗森双肩微颤,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春天,他和露西娅邂逅的情景。

正是人间的四月天,维也纳的空气里弥漫着花草的清芬,他下了班,兴致勃勃地搭乘电车到斐迪南大街,去欣赏一场由维也纳音乐学院的硕士生演奏的钢琴音乐会。

细碎的月光洒在运河左岸,并延伸到热闹而繁忙的斐迪南大街上。犹太居民的炊烟漫过尖峭的红砖屋顶,袅袅飘荡在运河上空。一街两行充斥着鳞次栉比的小商铺,服装店、皮草行、咖啡屋、蛋糕房,以及点缀其间的阅览室和音乐厅,喧嚷中透着一股艺术气息。十字街口昂然矗立的犹太教堂,华丽的拜占庭式建筑风格,乳白色外墙绘制的湛蓝而细腻的图案,令人赏心悦目。教堂的高台上供奉着九星烛台,以及穹顶之下金光耀眼的大卫盾章。

露西娅一家居住的白色三层小楼,与高耸的教堂隔街相望。

已坐在音乐厅前排座位上的罗森,凝神打量着台上的姑娘。肖邦、舒曼和勃拉姆斯的旋律,随着姑娘的手指波涛翻滚,水花四溅,如梦似幻。月光从天窗里洒下,掠过古老的黑色三角钢琴,浮在姑娘长及脚踝的白色纱裙上。罗森的情绪波动着,时而激昂跳跃,时而平缓松弛,继而浮想联翩。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从姑娘的乌发,到耳垂上的珍珠,乃至黑色凉鞋上染了蔻丹的脚趾。一股强烈的爱意,从心海深处跃然而出。余音袅袅中,罗森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音乐会结束了,罗森徘徊于厅外,久久不愿离去。听众们说说笑笑地散去了,最后姑娘婷婷的身影,风一样飘了出来。罗森微笑着迎了上去。

对于陌生男子的主动搭讪,露西娅不免有些错愕。可接下来,罗森谦和、真诚的自我介绍,驱散了少女隐隐的戒心。直觉告诉她,眼前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绅士,学识和谈吐都很不俗。因此略有迟疑,露西娅便接受了罗森的邀约。

周末的普拉特公园,惠风和畅,草木葳蕤,罗森与露西娅如约而至。明媚的阳光下,姑娘看清了罗森的五官,也觉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哪里呢?露西娅不禁纳罕。几秒钟过后,他们同时喊道:在阿尔卑斯的滑雪场。

露西娅的父亲卡内提先生,是下奥州一座山上的滑雪教练。卡内提祖上是由南斯拉夫移民到奥匈帝国来的,并在阿尔卑斯的西摩恩站稳了脚跟,世代经营着山上的一片滑雪场。不仅如此他们还出租雪橇、靴子和滑雪衫,并为不同年龄的滑雪爱好者提供滑雪培训。罗森恍然大悟,小时候跟随父母去滑雪时,参加的就是露西娅父亲经营的滑雪班。而小小的露西娅,正是他冬季时光里常常遇见的那个小姑娘。

时光简直如巨人的魔爪,轻轻一触,便将十几年前的小姑娘点化成眼前楚楚动人的美少女。露西娅也想起少年罗森,一套橄榄色滑雪衫,头戴银红尖角滑雪帽,矫健,迅捷,嘴角时常挂着一抹温厚的笑意。见罗森依旧迷惑,露西娅解释说:那年冬季,父亲患了严重的肾炎,腿脚浮肿,行走极其艰难。他再也无法承担繁重的野外工作,山上环境也不再适合他的健康。于是在伯父的提议下,父亲将山上业务转让出去后,一家人就搬到了斐迪南大街,并协助伯父打理他的皮草行。

罗森释然道:我报考维也纳医科大学那年,父母为了方便我和妹妹的学业,放弃了沃勒斯多夫的大宅,举家搬迁到了维也纳内城。

从此,两个年轻人时常坐在运河桥下,神游于维也纳的夜色中,话题如潺潺水流汪洋恣肆。露西娅充满爱意的眸子里满是憧憬,一个眼神定格了时光,一抹微笑留住了岁月。这天一阵激情过后,罗森盯着露西娅,郑重其事地说:毕业后嫁给我好吗?

露西娅晶莹的泪光里,即刻闪出了笑意,对自己的爱人重重点了点头。

然而,骤然变化的时局打破了这一切,美好的憧憬顷刻间化作一场无可追踪的梦境。不期而至的灾祸,使得罗森从高处一下子跌落谷底,他无力庇护身后的这片花草绿荫。梦想还没有开始就已破灭,突然间,一对恋人走投无路了。

此刻,罗森抚摸着露西娅十指触碰过的已散了架的钢琴,仿佛嗅到了她的呼吸。

斐迪南大街上的犹太教堂,是被一场蓄意的大火点燃的。冲天的火焰打碎了犹太居民的安稳,炙烤着露西娅家的白色小楼。卡内提用充血的眼睛瞪视着自己顶礼膜拜的圣殿,他的心碎了。由奄奄一息的火焰预感到犹太人的厄运,卡内提当机立断,用毕生房产换回一笔现金,带上妻女离开维也纳,沿多瑙河投奔塞尔维亚的远亲去了。

露西娅一家离开维也纳之际,罗森正在魏玛集中营里接受严格的身份登记和造册,之后无论男女,一律被剃成光头,脱得精光,他的右臂上被烙上了编号16505。

5.蒂娜远行

该怎么办呢?罗森握着姑妈的电报,失望中透着无奈。申请前往美国的犹太人早已人满为患,美方断然停止了向犹太人发放签证。横渡大西洋投靠姑妈的梦想,随着美国政策的收紧骤然破灭。两周的期限,在无望中一天天流逝,一家人被这个最后的期限牵动着,每一天都过得战战兢兢。

听说出高价能搞到伪造的出国许可证,并由此申请购买远行的船票。罗森否决了这个念头。他不敢轻易冒险。他是个中规中矩的人。一想到那些可怕而有失尊严的后果,罗森便惶惶不可终日。母亲说,万一期限到了还没有着落,就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情况好转再现身。不久,成批的犹太人从地窖里被拖出来,推推搡搡地上了开往波兰的闷罐车。在持续滚动的报道中,奥地利当局大肆表扬那些告密者和线人,以便让民众明白,协助当局搜捕犹太人,可以得到奖赏。

焦虑中的罗森开始另辟蹊径。这天他到法国使领馆来碰运气,一大早挤进长长的队伍,而后在日头下直等到天黑。可他一句话没说完,办事人员就强行打断了他,罗森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他没有权利埋怨,只能在心里诅咒——被上帝抛弃的命运。

次日天刚放晴,胡同里的犹太人家就把所有的贵重物品拿出来,一一摆放在街上待售。水晶吊灯、骆驼骨雕、铜质画框镶嵌的油画,还有各种首饰和工艺品。伊丽莎白将自己的项链、胸针和毛皮大衣,摆在铺着雪白桌布的立柜上,望着行色匆匆的路人,她目光躲闪地叫卖着。站在窗前的罗森,隐隐听到母亲的叫卖声,尊严如干涸的皮肤,在母亲的脸上层层退去。罗森的心里翻腾着绞痛。

蒂娜从外面回来说,她的好朋友尤利娅一家,昨天夜里被无缘无故抓走了。情况越发危急了。伊丽莎白便催促女儿,不妨也找条出路,赶紧离开维也纳吧。于是,蒂娜像罗森一样,汇入了东奔西走的洪流。她希望能到英国去,哪怕做家政,或者家庭护理都行。她是一名医学博士,响当当的妇产科医生,可为了被接纳,蒂娜情愿放低身段,只为能踏上英国,哪怕做清洁工都可以。

这天蒂娜来到欧根亲王大街,当她看到旅行社橱窗里明晃晃贴着代售的两张船票,三步并作两步,脸上的血直往上涌。就在她踏上台阶的瞬间,一位高个子女人抢先扑了上去。女人拿下船票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是停止了呼吸。

工作人员感叹道:算你走运,这两张船票的持有者,被盖世太保枪杀了。

蒂娜交了一笔订金后,没想到次日竟接到了通知。机会来得猝不及防。说是今晚七点半,一批犹太儿童要离开维也纳前往伦敦,急需一名女护理。身在英国的犹太医生诺依曼教授,因常年给王室成员治病,得到英王特许,从而赢得120个奥地利犹太儿童的监护权。旅行社老板的口气毋容置疑,他不耐烦地催促道:走,还是不走?

机不可失,蒂娜看了一眼母亲和哥哥,含泪答应了。

这晚罗森送走了蒂娜,从车站回来的路上,偶遇盖世太保的军车,正横在一栋豪华别墅前。他赶忙收住脚,正要后退,突然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拽住,不由分说将他拖到教堂背后的门洞里。惊惧中抬起头,一双锥子似的目光正射向他。就在这时一阵乐曲从天而降,是巴赫的协奏曲。罗森循声望去,那优美的和声从教堂的彩色天窗里飘出,仿佛天堂洒下的福音。罗森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看了对方一眼,刚好与那双锥子似的目光相撞。罗森心里一凛,恍惚中不知身在天堂,还是一脚踏进了地狱的门槛。

6.回望慕尼黑

地狱之火,是从德国柏林一路烧过来的。

1938年11月9日这晚,柏林街头宁静如常。一群化装成平民的希特勒青年团、党卫军和盖世太保,手持棍棒和铁锤,对柏林的犹太人住宅、商店和教堂等,疯狂打砸和掠夺。犹太居民在睡梦中惊醒,他们苦心经营的数以万计的商店橱窗,顷刻间被砸得稀烂,满街的碎玻璃伴着剧烈的猝响,在月光下发出水晶般的光泽。

这便是举世瞩目的“水晶之夜”。

“水晶之夜”的导火线,是由巴黎的一个偶然事件引爆的。刚满17岁的犹太裔德国青年赫舍·格林斯潘,早年随父母从波兰移民到德国。1938年秋,金黄的叶片铺满巴黎的香榭丽舍大道时,赫舍接到了妹妹一封信。前不久,德国当局毫无来由地,将定居在德国的数千名波兰犹太人驱逐出境。妹妹在信中说:我和父母被强行塞上一辆破烂不堪的闷罐车,而后住进波德边境的难民营。这里脏乱不堪,食物短缺,疾病到处蔓延,还动不动遭殴打……

震惊不已的赫舍,一股脑跑到德国驻法国大使馆,找到使馆秘书冯·拉特先生,恳求他为自己的家人提供帮助。冯·拉特斜了他一眼,当众拒绝了他。性格暴躁的赫舍恼羞成怒,一想起亲人在难民营里的处境,他便如坐针毡。他想不通,风度翩翩的德国外交官为何如此冷漠无情,并对他的祈求无动于衷?

日夜煎熬中,犹太青年设法搞到了一把左轮手枪,藏匿在身上的黑色风衣口袋里,一阵风就出了门。他压低帽檐,守在德国使馆的对面,用阴鸷的目光紧盯使馆门前。天擦黑时,冯·拉特不紧不慢地迈下台阶,朝他的黑色奔驰走来。这时赫舍跳出阴影,冲外交官喊道:拉特先生!拉特先生!随即掏出口袋里的左轮手枪。

次日早上,冯·拉特在巴黎的中心医院不治而亡。这件事点燃了德意志民族对犹太人的仇恨,并成为德国纳粹反犹行动的导火索。格林斯潘少年轻狂,他试图以一名德国外交官的鲜血来唤醒整个欧洲对犹太人命运关注的行为,不仅适得其反,反而雪上加霜。一夜之间,仇视犹太人的大火,从柏林急剧蔓延到维也纳。

晨雾如洗,阳台上的何凤山,面朝曙光打了一会儿太极拳。妻子走过来,她知道丈夫书房的灯又亮了一夜。墨兰是个善良而敏感的女人,维也纳街头时常发生的暴力事件让她不忍卒睹,迷惑中问丈夫:到底是怎么回事,犹太人会招致这样多的灾祸?

身为外交官,何先生早想对妻子解释个明白,可这一切,太过复杂。而屡屡面对妻子的询问,他不能再回避了。墨兰将煮好的咖啡端上小方桌,这是夫妻俩最惬意的时光。何凤山神情悠远,而后带着浅浅的笑,跟妻子讲起了他在德国的经历。

1929年深秋,何凤山作为一名中国公派留学生,在德国慕尼黑大学攻读政治经济学。他无心贪恋巴伐利亚迷人的风光,而是一门心思钻研德国政治和经济学。雪霁之后一个晴朗的早晨,巴伐利亚笼罩在一片冰清玉洁的天地里。突然一阵脆响,隔着一层冰花,人高马大的马库斯冲他做了个喝酒的动作。连日来苦读苦熬地准备论文,何凤山早已头昏脑涨,就顺从了马库斯的召唤。

一个是朴实单纯的巴伐利亚后生,一个是勤勉稳健的中国学子,俩人同桌四年,相互信赖,彼此敬重。两个好朋友并肩走出校舍,踩着奶油似的积雪,来到慕尼黑最古老的一家传统啤酒馆前。刹那间,土豆、酸菜和烤肘子的香味,盈满窜入凤山的鼻孔。两人对坐在靠墙的一条长凳上,端起扎啤响亮地碰着,随即就喝起来。

凤山环顾左右,感觉这里的德国人一改严谨和刻板,每张脸都冒着热气。他们的话题从艰难的论文答辩,到教授病态的严苛,再到日益膨胀的时局,马库斯突然涨红了脸,指着前台一张长桌说:知道吗,著名的“啤酒馆风波”就发生在这里?见何凤山一脸惊愕,他解释道:当年,希特勒从维也纳闯荡到慕尼黑,就是在这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十年过去了,他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这位了不起的人物,就是刚刚登上德国总理宝座的阿道夫·希特勒。德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失败的屈辱中苦苦挣扎。巨额的战争赔款,席卷世界的经济大萧条,导致数百万人流离失所。严酷的现实,为希特勒乃至纳粹的崛起,创造了千载难逢的机遇。

马库斯吐出一口酒气,对老同学抱怨起自家的穷困和不堪:没有卫生间,没有洗澡设施,跟父母和妹妹挤在一套平房里,就连父母做爱都没有独立空间……

后来呢?墨兰听得专注而投入,见丈夫一下子沉默,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何先生摸出一支烟点上,对着枝繁叶茂的板栗树吐了口烟圈,说:在德国,有数以百万计的马库斯这样的追随者,民众无条件的拥戴,助长了极端民族主义的膨胀。一个热衷艺术的淡漠的世界公民,何以转化为一个狂热的反犹分子?昨天夜里,我从希特勒的《我的奋斗》这本书里,找到了答案:

犹太人是一种逐渐蔓延的瘟疫,一种比黑死病毒更甚的瘟疫。我发誓,要把犹太人从这个地球上赶尽杀绝,铲除犹太人,是上帝交给我的任务和使命!

墨兰杏眼圆睁,不由问丈夫:你那位老同学马库斯呢,他现在人在哪里?

何凤山伸出食指,顶住右侧的太阳穴说:那年春天,马库斯的论文答辩很不顺利,他没能获得慕尼黑大学的博士学位。分别那天,我和马库斯紧紧拥抱,并问他接下来的打算。没想到马库斯两眼发光,踌躇满志地说:我加入了德意志“青年团”,明天就出发去柏林,我要为元首效力!

也许是为了摆脱自身的困惑和压抑,也许是想做点什么证明给移情别恋的女友看,马库斯毅然离开慕尼黑,去了柏林。墨兰悚然一惊,手里的杯子差点滑落在地。

对于热衷秩序、威严和荣誉感的德国人来说,青年团冲锋队那种华丽的制服和徽章,连同那种极具视觉冲击美感的队列、仪仗和凯旋的队伍,对德国青年有着致命的诱惑。何凤山叹了口气,说,从一个人的疯狂到集体疯狂,仅仅一线之隔。

7.一处楼宇灯火犹亮

奥地利是欧洲第三大犹太人聚集地,有近二十万犹太人遍布奥地利大小城镇,其中的九成,集中在首都维也纳。犹太人善于经商、理财、精打细算,咖啡、首饰、医药、皮货、服装等,各种生意都打理得异常红火。有了充足的财富,犹太人在欧洲大陆站稳了脚跟,日子过得殷实而高雅。当柏林针对犹太人的暴力活动不断升级时,维也纳的纳粹分子纷纷效仿。昔日生活的乐园,瞬间变得烽烟四起,动荡不安。

一夜之间,犹太人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起初,国际社会对于法西斯势力的抬头并非视而不见。1938年夏,由美国总统罗斯福召集的犹太难民国际会议,在瑞士与法国的边境小镇埃维昂召开。三十多个国家的高官在香槟缭绕的氛围里东拉西扯,侃侃而谈,不是强调自身困难,就是惧怕希特勒的淫威。总之,会议不了了之。此后,整个欧洲便朝着不可知的凶险方向滑去。

英国哲学家柏克说:恶人得胜的唯一条件,就是好人的袖手旁观。

四面楚歌中,犹太人个个如惊弓之鸟。不得不走出家门时,总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就连拐弯抹角时,也生怕搅扰起空气中的尘埃。从公民资格被剥夺,到禁止从事任何职业,再到资产被侵吞,接下来,就是肉体的彻底消亡了。为了逃离死神的威胁,犹太人挖空心思,找寻着通往他国的一切途径:美国英国瑞士北非乃至中东,要么无人接纳,要么客气地记下你的姓名。仅此而已。

伊丽莎白蒙胧中睁开双眼,见罗森带着一身汗气,回到家。她读懂了儿子的沉默与晦暗。在外奔波了一天,罗森再次无功而返。她把手放在儿子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无声地安慰着他。一周过去了,她每天目睹儿子可怜巴巴地拖着疲惫的身躯失望而归,伊丽莎白的脸上已没了表情。她见多了一家家的离散,生命的无奈和惨烈,被她一点点揉进了日益空洞的目光。

月亮陡然间掉到塔楼上,在天幕下闪着迷惘的光。罗森呆立窗前,突见布满绿苔的墙上趴着一只蜥蜴,它瞪着一双暴突的瞳仁,看两只壁虎在暗影中厮杀,直到一只被另一只咬得遍体鳞伤,落荒而逃。罗森的神经一下子被触动了。许多国家就像这只蜥蜴,眼瞅着自己的同类,只作壁上观。

你怎么了,我的孩子?伊丽莎白见罗森双肩颤抖,脸色煞白,慌忙走过来问。

罗森颓然倒向沙发。这时门铃响起,原来是罗森的表弟艾诺来了。

艾诺激动地说:你有救了,我亲爱的表哥。中国领事馆在给犹太人发放签证呢,你快去递交申请吧。

罗森缓缓直起身。艾诺补充道:艾里希跑了五十多家领事馆,全都被拒,可他今天收到了中国领事馆发放的签证。我亲眼看见他为自己的亲戚领回了二十份中国签证。

罗森苦笑道:别开玩笑了,你不是在讲《天方夜谭》里的神话吧?

伊丽莎白的眼里却射出了一道稀有的光。她认真地说:我的孩子,上帝有眼,你明天一早就去申请,不能再耽搁了。

怎能等到明天呢,我的姨妈!中国领事馆的门前,每天都是长长的队伍。他转而对罗森说,你现在就得去排队,争取明天早上把申请材料递上去。

黑暗中的维也纳约翰内斯大街上,一处楼宇灯火犹亮。人们潮水般涌到瑰丽的建筑下,在中国领事馆门前排起了长龙——等待签证的犹太人队伍。在狼藉的血腥和死亡中,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上的光亮,犹如盯着黑暗中的一颗明珠。

等待的时光,罗森对古老而神秘的中国展开了一系列想象。遗憾的是,万能的摩西课本上也未出现过这个国家。为了得到更多有关中国的知识,罗森努力搜寻着,任何蛛丝马迹都让他欣喜若狂。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次餐桌上,身为奥匈帝国军人的父亲,提到了遥远的东方,有一支了不起的红色队伍,走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

罗森侧过头去,问父亲:什么红色队伍,什么是长征?

米哈伊显然听到了那部风靡全球的Red Star Over China(《西行漫记》)。这是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写的一本书。罗森怎么也想不到,当他若干年后远渡重洋来到上海,在一位好朋友的家里,竟与这位美国记者不期而遇。

二万五千里长征是一个东方人的传奇。米哈伊比画着解释道,脑中隐隐闪出摩西带领族人出埃及的奇迹。摩西受上帝之命率领希伯来人,入红海,蹚沙漠,走旷野,历尽艰辛和磨难,终于抵达流着蜜和奶的迦南之地。而远在中国,刚刚崭露头角的共产党和它的队伍,绝境中穿越大半个中国,峡谷河流,雪山草地,最终来到牛羊成群的陕北高原,从而起死回生。

8.德国集中营里的华人

正当罗森想方设法,在历史与现实的接口中寻找中国以及中国人的踪迹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饱受摧残的布痕瓦尔德集中营里,依然晃动着几个中国人的身影。眼下的罗森热切期盼着远赴中国的通行证,而集中营里的华人正苦苦挣扎于死亡的边缘。在魏玛郊外的采石场上,罗森和他们甚至曾擦肩而过。

不远万里的中国人,是如何成为德国集中营里的囚犯的呢?

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一艘艘满载东方古国的丝绸瓷器和茶叶的欧洲商船,频繁往来于中国东南沿海和德国汉堡港之间。一个萧瑟的深秋,满载而归的商船里,走下来一群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男人及其家属。他们随德意志商船在海上漂泊了大半年,囚徒似的扎进船舱做燃煤工、供暖工、机房工和洗衣工。在德国人眼里,这些勤勤恳恳的中国人,远比他们从非洲劫掠来的黑奴还要任劳任怨。他们的女人,就在船上做饭、熨衣、打扫卫生,为船员们缝缝补补,同时解决性问题。

这一年,抵达汉堡后的船员和他们的女人,因疾病或生孩子,无法登船返航,就遗落在码头。这些人在港口的圣保利区,或结伴合租房屋,或共同搭建窝棚,彼此照应,抱团取暖,久而久之便长期滞留下来,并且越聚越多。

1921年中国在汉堡正式设立领事馆时,圣保利区首饰街上的华人已超过两千人。他们靠生命换来的积蓄和五花八门的手艺,在码头开起了餐馆、茶楼、杂货店和洗衣房等,随着人气的兴旺,舞厅夜店赌场和鸦片馆也应运而生。中国人的店面里,喜欢敬奉菩萨和关公像,用来驱鬼镇妖,招财进宝。因了神秘的东方色彩,汉堡首饰街被德国人誉为“唐人街”,其规模虽然与同时期的伦敦、纽约和洛杉矶唐人街难以匹敌,但中国饮食兼西方娱乐,连同鲜明的异域风情,已演变为享誉全德的一道风景。

德国著名作家Ludwig Jürgens在他的《中国城》(Chinesenviertel 1930)里,如此描述他眼中的汉堡唐人街:

圣保利的中国依然是一副安静、平和、永远微笑的面容,但没人能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他的真面目。首饰街边的房舍全是黄种人的家,每一个地窖墙壁或者大门上方,都透着一种奇异的感觉。窗户紧闭,偶尔射出一束狭窄昏暗的光,或者一个人影转瞬即逝,但没有丝毫声音传出。一切都半掩在神秘的面纱背后。他到底是沉浸在鸦片的迷幻中,还是跑去赌博,没人知道。

在众多族人的拥簇下,德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国同乡会“水手馆”诞生了。与此同时中德之间的贸易额高达3.48亿帝国马克,中国成了德国在远东最大的贸易伙伴。希特勒上台后,跟中国有过一段相交甚好的蜜月期,不断扩张的德国急需中国的钨铁锰等战略物资,而中国政府需要德国的枪炮和技术来加强军需装备,两国间的互访和军事合作,也在有条不紊地展开着。德国专家马克斯·鲍尔上校赴华考察投资,并在广州被蒋委员长任命为高级顾问。

希特勒本人对中国文化也颇为赞赏,即便不像对待日本人那样赋予其“荣誉雅利安人”的待遇。他鼓励从中国留学生和船员当中精选一部分骨干,进入帝国的服役大军,让他们在军官学校里接受正宗的军事训练。南京国民政府一直聘用德国军事顾问来辅佐军务。蒋委员长认为,要加速中国的国际化进程,务必学习和借鉴德意志历史经验,誓言将自己的警卫全部训练成普鲁士式的保镖,除此之外,还把儿子蒋纬国派去德国接受正宗的德意志军事训练。

这样的大环境下,汉堡官员自然对唐人街刮目相看,不仅热心为华人提供各种便利,还着力改善那里的基础设施。不少金发碧眼的德国女子,甚至避开种族偏见,甘愿嫁给唐人街上的中国商人。

然而,随着德日《反共产国际协定》的签订,以及法西斯联盟的缔结,日本以其军事上的野心和优势取代中国,成为德国在远东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中德之间的友好关系随之破裂,随后发生的日本侵华战争,更是将中德关系推向了深渊。

1938年希特勒悍然抛出“纯净德国血统”的政策,使得大批在德华人遭遇了和犹太人一样的厄运。秘密警察开始在唐人街四处巡视,那些嫁了华人丈夫的德国女子,被逼迫离婚,以免“玷污日耳曼人纯正的血统”。丧心病狂的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中写道:一个黑鬼或者中国人,就因为学了几句日耳曼语,并且未来愿意讲德语,就可以把他们认同为日耳曼人,并把德国政党的选票交给他们,这是非常荒谬的!

当时柏林的中国留学生中,多半具有左翼激进政治倾向,其中不少日后都成为中国共产党的重要人物,如朱德、廖承志,以及专门来柏林从事革命活动的周恩来。其中一些,还加入了德国共产党,并在柏林创立了“华人左翼知识分子沙龙”。

德国人针对亚洲人的种族歧视一直都在,加上唐人街隐约出现的黑帮和走私活动,德国媒体公然将中国移民称为“黄祸”。随着愈演愈烈的纳粹种族歧视,他们大肆围剿对立派,拥有左翼政治倾向的德国华人也成了纳粹打压的目标。加上中德关系交恶,导致中国领事馆撤出,在德华人失去了最后一层合法保护。盖世太保的秘密警察和海关人员,动辄对唐人街上的中国店铺突击搜查,刁难掠夺驱逐变得明目张胆。

“水手馆”的陈老板人脉广,他从警察朋友那里得到风声——华人即将大祸临头,于是火速通知街上的族人和同胞快逃。不少人闻风而动,由汉堡逃往巴黎、伦敦、鹿特丹和阿姆斯特丹等港口,进而横跨大西洋到纽约、旧金山。大批华侨和中国留学生选择了回国,部分左翼激进人士前往西班牙,加入内战中的马德里国际纵队。

1939年春,当罗森在布痕瓦尔德的采石场上埋头苦干时,几名中国人被押进了集中营。他们是一批嗅觉迟钝的中国人。一方面穷家难舍,迟迟不愿收拾行囊离去;另一方面,他们一厢情愿地认为,德国当局不会无缘无故地加害于他们。

德国北部的冬季,一群中国人被勒令脱掉衣服,光溜溜站在早晨的院子里,哗啦啦的冷水从头浇到脚。折磨、虐待和严刑拷打之下,中国人咬牙承认了自己“在德国从事非法间谍活动”。接下来不是倒头死去,便是精神失常,最后仅剩下了四名。

陈盛是四名幸存者中的一个。他万万没想到,若干年后,就在自己的家乡山东抗日革命根据地,居然和集中营里的难友——奥地利医生罗森·菲尔不期而遇,并将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9.中国领事馆被封

这个早上,雾蒙蒙的。罗森经过两天的煎熬,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罗森洗了澡,刮了胡子,换上一套整洁的西服,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他在穿衣镜前精心修剪指甲的时候,伊丽莎白点燃蜡烛,对着天边的朝霞默默祈祷。

取回了签证之后,罗森在路上想,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到黑山旅行社去,为自己订一张去上海的船票。想到这里,罗森脚下生风,眨眼工夫就来到了约翰内斯大街上。

奇怪,长龙似的签证队伍不见了,人们在使馆门前挤成了一疙瘩。只见他的族人神情沮丧,交头接耳,不祥的阴翳直抵脑门。罗森好不容易挤进人群,却见棕褐色的大门上,交叉贴着奥地利警察字样的封条。大门紧闭,人去楼空,罗森的内心一阵恐慌。他手脚冰凉,四下里张望,只见廊檐下的立柱上有张告示,红纸黑字,分外刺眼:犹太人,一个贪婪、卑劣而无耻的民族,连上帝都不允许他们有自己的国家,只能满地球行骗。让他们滚出去,死无葬身之地!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气,冰雹似的砸下来,罗森身子发软,呼吸不畅,心脏一阵阵刺痛。他面无血色地滑向墙角,混沌的意识强行伸向一片空旷之地。有个名叫托尼的年轻人,正踩着冰雪一步步朝他走来。托尼来自神学院,和罗森睡上下铺。托尼受不了集中营里的酷寒,十指害了冻疮。可他的无名指上戴了一枚不起眼的戒指,罗森问他,可是婚戒?托尼点了点头,眼睛里同时射出一缕青光。没过多久,托尼的左手因冻疮而坏死。罗森建议他把手指锯下来,托尼目光僵直,摇着头说,那是爱人亲手给他戴上的。当托尼的整条胳臂已坏死,他再也动弹不得了。有天夜里,罗森凑近托尼奄奄一息的身体,他嚅动的嘴唇里,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上帝死了!

罗先生!罗先生!您醒醒好吗?

罗森猛睁开眼,发现托尼站在跟前,不由心惊。可定睛看时,发现不是托尼,而是一位挺拔俊朗、金发碧眼的陌生青年。他定了定神,吃力地辨认着。

罗先生,我叫理查德·傅莱,在医科大学的公共课堂上听过您的演讲,还看过您的临床示范呢。年轻人将地上的包捡起来,递到罗森的手上,并嘱咐他拿好。

年轻人,你也是来取签证的吗?罗森顺便问。

小伙子耸了耸肩,刚要回答罗森的问题,对面街上戛然停下一辆黑色小车。车窗摇下,车里人伸出头大声喊道:Richard,Richard,schnell!(理查德,理查德,快上车!)

我马上来,爸爸!理查德握了握罗森的手,说了句珍重!随即冲到马路对面,拉开车门,绝尘而去。

罗森回过神来,不禁想: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该怎么办呢?此刻,一墙之隔的中国领事馆内一片狼藉。何凤山由于不断为犹太人提供签证,给自己惹来了大麻烦。实际上针对总领事是否非法从事签证买卖的秘密调查,两周前即已展开。面对走投无路的犹太人,全世界的国家都退避三舍,只有中国领事馆向他们伸出了援手。对于命悬一线的犹太人来说,中国签证几乎成了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为了给绝境中的犹太人提供生机,何凤山来者不拒,甚至放宽了签证条件:无须提供经济担保。

这无疑引起了国民政府的强烈不满和质疑。何凤山的顶头上司——时任中国驻德国大使馆的陈介大使,勒令他立刻停止给犹太人发放签证,以免有损两国关系。在此情况下何凤山仍一意孤行,始终对犹太人网开一面,大开绿灯。何凤山的特立独行,不仅受到国际社会的孤立,也让国民政府有些难堪。内外交困之下,何凤山感到举步维艰:继续给犹太人发放签证,将冒着被革去官职的风险;停止发放,却要面对良心的拷问。这个时候,大胡子牧师的话犹在耳畔:生命不仅仅属于自己,还属于那些急需我们帮助的人。幼年成长道路上得到的救助,理查德牧师倡导的普世价值,早已融入他的血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中国理念,也是他善行的动力。强权之下,当全世界都选择了沉默和自保时,何凤山开始了一个人的行动。他用自己的力量,为绝境中的犹太人敞开希望之门,义无反顾地为犹太人发放一个又一个生命的签证。

与此同时调查结果也出来了:一切都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何先生用毋容置疑的事实澄清了自己,从而顶住了来自上司的压力。可他却无法躲过纳粹当局的阴谋。德国盖世太保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并以中国领事馆属犹太人房产为由,强行没收了何先生的办公地点。

10.惊魂一刻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透了维也纳的大街小巷。雨中的人们急慌慌奔到沿街的橱窗下避雨,犹太人战战兢兢地躲进来,却被身旁的人怒目呵斥。身着褐色制服的冲锋队员冲过来,干脆将他们揪到雨中,拳打脚踢。

在基督、人文和古典理性的地盘上暴行肆虐,罗森的焦虑和恐惧已扩散到每一个细胞。午间,突然有人拉响了楼下的门铃,接着送上来一封信。信上的内容是:中国领事馆已搬到贝多芬广场背后的咖啡馆办公,机不可失!

罗森的周身像通了电,一阵战栗。这消息是谁送来的呢?他反复打量信封和落款处,均无署名。母亲在一旁说:这是好心人在帮你呢,天无绝人之路啊!

罗森刻不容缓,几经周折,他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中国签证官何凤山。

从咖啡馆出来时天已放晴,被阳光温暖过的森林蒸腾出的水汽,在绯色的天幕下闪出刺眼的光芒。罗森手捧签证,仿佛捧着自己霍霍直跳的心脏。这是世间最美的文字!罗森端详着签证上的中国方块字,觉得那奇妙的组合里,似乎隐藏着某种神奇的密码,在向他发出莫名的召唤。这时成群结队的犹太人已陆续找到这里,顷刻之间在咖啡馆门前排起了长队。

就在死亡期限到来的最后一天,罗森·菲尔提上行李出了家门。教堂的钟声富有节奏地响起,悠扬悦耳,间或带着一丝淡定,犹如通往远方的理想。

伊丽莎白躲在窗帘背后,目送儿子的背影一点一点远去,直到彻底消失。最后一个亲人也离她而去,一个幸福安详的六口之家就这样散了。从此,她将独自面对所有的厄运。伊丽莎白伸手抹去脖颈里的泪水,恍恍惚惚地来到餐厅,她垂下身子,亲吻儿子余留的体温,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几乎要了她的命。跟儿子告别时,她强忍悲痛,没有将昨天接到的通知告诉罗森。通知上说:从星期五开始,她必须搬出宅子,到犹太人隔离区的集体宿舍去报到。

一只绿嘴乌鸦嘎嘎地叫着,声音幽怨而克制,像是为罗森送行。他放慢脚步,带着隐痛,跟熟悉的街道房舍和斯蒂芬大教堂一一告别。不知谁家的窗口里,一台老留声机正释放出他心爱的曲子——跑了调的《蓝色多瑙河》。

寻觅,逃奔,抗争,在生死之间足足徘徊了两周,破碎的家园,撕裂的文明,他最终难逃流亡的命运。多少年他谨小慎微,勤勉努力,自以为融入了帝国的精英阶层,为了维护一份精致而舒适的生活,他远离是非,拒绝暴力,只愿做个殷实而体面的绅士。想到这一层,罗森的心一阵抽搐,猛抬头,西客站已近在咫尺。

抬脚迈上西客站的青石台阶时,他被纳粹警察和两条蓄势待发的杜宾犬,挡在了门外。罗森脑门上的血直往嗓子眼儿涌,他赶忙掏出中国签证,恭恭敬敬地递上去。

纳粹警察潦草地看了一眼,慢悠悠地说:你的签证是假的!

罗森身子一颤,箱子重重砸在地上。惊惧从他的胸膛溢出眼眶,绝望中本能地左顾右盼。假如这个世界还有上帝,罗森愿意五体投地,用生命祈求上帝的灵光乍现。

这时,人群里走出一个人来,他坦然来到纳粹军官面前,语气平和,却毋容置疑:这位先生的签证,是我亲手签发的。说完,随手亮出了自己的证件。

仿佛纳粹铁蹄下的生命使者,何凤山先生及时赶来。近日纳粹党卫军从一名犹太人手中搜出了假证件,因而从今天起提升了对犹太人出关的检查——即便有合法签证,也会遇到麻烦。预感到事情的不妙,何先生一大早赶来,并以中国驻奥地利总领事的身份,为手持签证的犹太人保驾护航。

在场的警察有些意外,继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对于是否立即放行,有些举棋不定。这时立在玻璃门内的党卫军军官冲这边挥了挥手。那意思,相当明白了。

罗森压抑着松了一口气。他用含泪的目光朝何先生投去感激的一瞥,提起行李箱,穿过戒备森严的大厅,朝月台方向走去。

何先生一个激灵,猛然感觉到这个德国军官好生面熟,其神态举止都叫他想起老同学马库斯。真的是他吗?何先生不敢确定,他一个箭步跨过去,正要朝大厅内探个究竟时,德国军官迅速抽身,留给他一个轩昂而熟悉的背影。

方丽娜,祖籍河南商丘,现居奥地利维也纳,毕业于商丘师院英语系,奥地利多瑙大学工商管理硕士,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发表和转载于《作品》《作家》《人民文学》《北京文学》《香港文学》《十月》《小说月报》等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到中国去》获“第二届世界华人影视文学奖”,中短篇小说集《夜蝴蝶》《蝴蝶飞过的村庄》,散文集《蓝色乡愁》《远方有诗意》等。代表作“蝴蝶三部曲”获“首届华人影视文学优秀创意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德语。现任欧洲华文笔会会长,《欧华文学选刊》杂志社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