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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文学》2023年第2期|胡爱萍:约会
来源:《时代文学》2023年第2期 | 胡爱萍  2023年08月02日08:39

在冒充妻子与这个名叫须眉如染的男人网聊两个月之后,林辰决定去见见他。

对方答应得并不痛快,先是表示时间不便,后又说家里脱不开身,最后连妻子知道后要闹翻天都拿出来了。林辰固执顽强,先是郑重其事邀约,又说认识快两年了,也算是经得起时间检验了,应该见一面,最后说我一个女人都不怕你怕什么,两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吗,我能做出什么来,不过就是想见你一面……对方终于答应下来,约定时间地点。

真约定下来,林辰倒犹豫了。为什么要见?见了面说什么?两个男人能有什么话可说?难道,难道就为了对同一个女人的感情?难道是想告诉对方真相有多残酷?是想同情他,还是想得到对方的同情?林辰拿不准。他心里像有只猫爪抓挠,一下一下,从最初的痒,到后来的痛,再到现在,酸楚,心里一阵阵酸楚。他关上电脑,捂着胸口躺下来。

两个月前妻子弥留之际,抓住他的手,眼睛盯着他,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感觉妻子眼中的力气比手上的劲还要大,好像从眼睛里伸出一只手把他紧紧攫住。他当时心里满是惶恐,感觉眼前这个将要溺死的人要把他拉进水里。回味的时候却想到,妻子的目光里除了不舍,还有别样的内容,是托付,也是请求,托付他未竟的家事,请求他替她照顾好老人孩子,还有,还有,请求他……原谅?

妻子患的是乳腺癌,按理说,这个病现在治愈率挺高,妻子不应该殇在这个病上。可能这就是命,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虽然他做了最大努力,不惜财力和人力,妻子还是很快离他而去。只给了他半年的时间去弥补,去挽留,然后毫不留情地走掉,只给他留下懊悔。

为什么没有早发现?他后来听医生说,早期病灶有点医学知识的人手诊就能初步判断,从那么柔软的地方长出一个硬东西,四处扩张,并不难被感觉到。况且妻子也是个知识女性,这方面的意识应该有啊,怎么等到乳房明显病变才去医院?她自己平时洗澡什么的,就没注意多看几眼吗……

为什么没有早发现?他,作为丈夫,枕边人,有肌肤之亲的人,就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吗……他有多久没碰触过妻子的身体了?

和妻子恋爱时,少女那圆润紧致的躯体,饱满坚挺的双乳……啊,多么美好!恋爱时他写诗赞美过妻子的窈窕身姿,那曼妙的线条,他撷取其中任何一条都可以作世界上最美的图画;新婚时他趴在妻子的胸脯上如漆似胶,那里简直是一个男人最渴望放养的一块牧场。后来,他们有了孩子,他渐渐从那块牧场里退出来,意犹未尽,却也心甘情愿。那里是孩子的粮仓,不再是男人的牧场。

婚后二十年,他们和一般正常夫妻一样,不疏离,也不黏腻,不客气,也不亲昵,就那么淡然相处。孩子大了,他们又恢复了二人世界。每天早上她早起忙早饭,早饭端上桌他也洗漱好了在桌边坐下,坐下吃饭相对无言。吃完饭各自上班,午饭各自在单位食堂吃。下午下班他应酬多回家晚,她晚饭凑合着吃点,看会儿电视,他回家时她早已入睡。他们一天说不了十句话。就连周末他也很少在家吃饭。有一次她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这一整天我只说了两句话——多少钱一斤,总共多少钱。”他后来回想起来,觉得妻子是在向他发出某种求救信号,只不过被他忽略了。

是的,她需要一个人说说话。那些郁积的情绪正慢慢潜伏在她身体里,沉积成病灶。再后来,妻子更加沉默。他问,我的白衬衣呢,妻子就指指衣橱,或者径直拿来递到他手上,不说一句话。他接过胡乱穿上,满脑子都是工作事务,没有注意到妻子越来越暗沉的脸色。是的,他太忙了,而妻子,需要有一个人和她说说话。

于是……看来,她在网上找到人了。

人生一场大梦。妻子早早做完了梦。那么,她是醒过来了,还是睡深沉不再做梦了?

唉!他翻了个身,孤枕难眠。

他记不清何时与妻子开始分床的。最近几年,她开始打呼噜,他睡不好;他喝酒回到家,她也受不了他的气味。好在两人都很平静,不争不吵,和平分床。现在条件好了,孩子大了不在身边,房间也有的是,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于是他不必听她的呼噜声,她也不必忍受他的酒醺气,晚上洗漱过后,各自走进卧室,关上门,就是另一个世界。

现在才知道,妻子早已沉迷在网络世界了。

可是,是先有了分床而眠各居一室,才开始上网聊天,还是因与异性网聊而与丈夫平淡分眠?这先后关系值得玩味,但他林辰,是永远不可能知道的了。

妻子去世后,他沉浸在中年丧妻的悲痛中。他不否认,他与妻子从来不是琴瑟和鸣,以他有点文艺的心气,常觉她朴实得沉闷无趣。但无论如何,那个曾与他有过最亲密互动的人不在了,那盏不管多晚都会为他亮起的灯熄灭了,那张他多少年没有仔细看仍然能从人群中一眼认出的脸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好像,他看着自己身体长出的一部分从他身上剥离腐烂,他看着窗前那颗他每晚都能看到的星星蓦然陨落,他看着那张多少年来与他长得越来越像的脸突然化成灰尘……他没有理由不悲痛。

他听过有的男人妻子离世不到半年就新娶,他觉得不能理解,虽然他知道那可能是一剂有效的止痛药。他也知道像他这样的男士在婚恋市场上是抢手货,一旦成了单身,单位同事、小区邻居都发挥出了拉纤说媒的潜力。他不想这么快答应。这段日子,他慢慢体会到妻子一天天独自守在家里的感觉。他得稳健些庄重些,他得对得起和妻子二十多年的感情。

直到那天晚上。

都怪那天晚上。为什么他要划开妻子的手机呢?为什么他要留下妻子的手机呢?

是思念,还是……无聊?是寄托,还是……空虚?

社交软件上一个头像顽强地闪着。点开,他看到一连串问候语:早上好!晚上好!你好吗?你怎么不说话?你没事吧?跟我说句话好吗?别让我担心你……问得亲切,也急切。自从妻子病重不再回复,对方几乎每天都在问候。夹杂在这些断断续续的句子之间的,是对方随手拍的风景照,以及随口讲述的生活琐事:今天天气不错,你那里怎样?今天风真大,听说小区门前的树都刮倒了。刚才去买菜,看见一个背影,无端地觉得像你,虽然并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儿。认识你快两年了,每天和你说说话已成了习惯。你没事吧?怎么好几天不说话……头像,是一个中年男人面向夕阳的背影。

林辰似乎看到自己头顶升起一阵青烟,不,是长出一层青草。原来妻子还有这么一个人牵挂着,嘘寒问暖的。他翻看着妻子与对方的聊天记录,从日期上看,妻子几乎每天都要和这个“须眉如染”说上几句,话也不多,有时候就是互发几张风景照。随手拍的风景代替了他们的语言,这边发去一张蓝天白云,感叹一声“天儿真好”;那边发来一张阴云密布说“要下雨了”。或者,这里发的是路边的树长出新叶,那里发的是公园的花含苞待放。话不多,却让林辰觉得,内容大于语言。他被那些“画外音”和“话外音”弄得心烦意乱。

他站起来,在卧室里胡乱走着,翻出一盒烟来。抽出一根。点上。噙在嘴边。他下意识地延缓每个动作,像给自己留出冷静下来的时间。多少年没抽过烟了,恋爱时妻子说不喜欢他抽烟,他就立马戒了。那时年轻,是真的很爱。他酒虽厉害,却不抽烟,平时烟只是家里常备待客。走了一阵,他又坐下,看着屏幕上那些字,揣摩着妻子与对方的感情线索,像看一个故事,开端,发展,甚至……高潮。对话断断续续,透露不出更多信息,他甚至怀疑有敏感内容被妻子删掉了,反正他看到的这些句子,都平实简短,像老街坊之间打招呼,客气、得体,点到为止。

悲伤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驱散,显然,妻子精神出轨了。他受到了伤害,作为男人的自尊受到了伤害。震惊,难过,愤怒,他像面对一团烟云,握起拳头,却只能挥向自己。

烟味很呛,他还是不习惯。掐灭烟,他捂脸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动,冷水洗脸逼自己冷静。死者为大,面对一个如此关心自己妻子的人,他又能怎样呢。终于,他坐下来。他决定以妻子的身份和语气给对方回复:我没事,挺好的,只是这段时间比较忙。你怎么样?

发送完这句话,他的心竟然平复了下来。

可能是太晚了,对方没有回音。

当他冒充妻子说出第一句话时,他感觉妻子的一部分在他身体里复活了。

第二天,林辰看到了男人的回复。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连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严谨的,也是拘谨的。没有一惊一乍的表情包,也没有强烈明显的情绪,延续了以前一贯的表达风格。有时候林辰几天没说话,对方就会问,你没事吧?身体挺好的吧?或者说,天冷了,你注意保暖。同时,是随手拍的风卷落叶的照片。

这样不急不慢地聊了一段时间,林辰发现,对方的语气发生了一些变化。“须眉如染”已经不满足于每天简单的问候了,会发一些文绉绉的词句。以林辰对语言的感觉,他觉得对方的心态与之前不同了。也可能以前“须眉如染”对“清寒如冰”也这样说话,只是那些敏感的话语被妻子删去了?他没有把握。这样又聊了一个月之后,他决定见对方一面。

他想知道这是个怎样的男人。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在和某种软件说话——当然不可能。他想,妻子和这个男人在网上聊了那么久,他们会不会约见面呢?会不会交换照片呢?以他对妻子的了解,她应该做不出任何出格的事。她不会开车,几乎没有独自出过远门。没有信息表明妻子跟对方说起过她的病情,妻子患病后,更不大可能和对方见面。那么,权当他替妻子去见他一面吧。

是的,他想见他一面,看一看这个代替他每天和妻子说话的男人,妻子“喜欢上”或者“看上”的男人,是一个怎样的人;那人与他相比气质风度长相如何,凭什么能够在妻子的生命里占据一席之地。一个男人永远也不想放弃自己在女人心目中的地位,永远想争得过另一个男人。他懊恼妻子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心里有了别的男人,但他不认输。

不管男人话语怎么变化,林辰一直语气淡然。好几次,他都想捅破,可他忍住了,他知道,一旦说明真相,他就难免会激动,就像冲着看不见的靶子胡乱射击,浪费感情。这样的发泄是没有意义的。他需要一个真实的“对象”承受他的情绪,而不是面对一个虚拟的网名。

终于,他说服对方见面。他想当面告诉对方,与你对话的那个女人已经病死了;两个月来在网络的这一端,一直是我林辰在与你“虚与委蛇”。这个想法挑起他嘴角的一个冷笑,有种促狭得逞的爽快感。既然女人已经抽身离去,这就成了两个男人之间的事。他并不打算激化对方的情绪,他只想以此嘲弄对方,最后他要冷冷地对那个男人说,停止你的一切臆想吧,她已经不在了;你一定把她想象得很美好吧,但她已经不在了;就算她说过喜欢你爱你又怎么样,她已经不在了。那个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守候在她身边的人,是我,是我,是她的丈夫我。你妻儿俱全家庭美满,却引诱别人的妻子对你一往情深。好吧,我就是来告诉你事情的真相的,你尽可以可怜我嘲笑我。但是,如果你伤害一个男人的自尊,那么,你准备好接受他的挑战吧!他捏了捏拳头。

办完这件事之后,他想,是不是可以答应那些善意的牵线人了呢?去相亲,去见一张新面孔,一张更年轻的新面孔,去开启一段新生活。

这样想着,他已经在去与对方见面的路上了。

那天吃早饭时,薛青说,今天你在家陪我吧,不要去了。丈夫说,节假日生意正好,比平时多赚一倍呢。丈夫开网约车跑小长途接送游客,天不亮就出门,天黑后才回家,天天如此。那天也不知怎的,薛青情绪很差,对着将要出门的丈夫背影又说了一句,钱多少是够啊,人不能为钱累死啊。

丈夫扭头看着她,停住正要推门的手,回身走到薛青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说,密码是你生日,晚上等我回来给你过生日。说罢轻轻抱了她一下,转身走了。

之后的许多天,薛青眼前总是幻化出那一幕:丈夫走到门口,停住脚步,又回来轻轻抱了一下她,转身离开。自那以后,门开了又关,丈夫却再没有出现。

——那天下午5点多,她接到电话,丈夫突发疾病被送进医院。她赶过去,却没能和丈夫说上最后一句话。壮硕的他躺在急诊室的小床上,一只胳膊耷拉下来。医生说已尽了最大努力。

那些天里,薛青跟着丈夫死了一回又一回。每次意识回转,她就恍惚觉得丈夫在身边,抱着她安慰她。他怎么忍心她这么难过?怎么忍心就这样离开她?怎么忍心把她一个人丢下?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薛青不敢想又没法不去想。命运让她在四十八岁生日那天成了寡妇。这么些年,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嫁给这么一个知冷知热疼她护她的人。不承想在这个年龄被孤零零地扔下。你坑死我了!她大声哭喊着,直到昏死。

这一辈子哪一步走错了呢?怎么会得如此因果?料理完丈夫的后事,她日日夜夜想的还是这么一个问题。那天早晨的每一帧画面都愈加清晰地在她眼前回放,一遍又一遍。她终于找到了她应该为这意外负起的责任:他临出门时,她说出了一个不详的字眼。

就像一个渔民整天漂在海上,丈夫整天漂在路上,讲究的是平安二字。她怎么就说出那个字了呢。虽然丈夫猝然离世不是因为路,却毕竟是在路上啊。这样想着,她的泪就一次次淌下来。

她躺在丈夫躺过的床上,嗅着丈夫留下的气味,他的枕头,他的衣服。生日那天她没给自己买东西,而是给丈夫买了一套西服。她给丈夫穿走那套新衣服,却将他所有的旧衣服保留下来。他用过的每一件物品,她都保持原貌,好让自己生活在丈夫的氛围里。

幸福的婚姻使薛青很多能力都弱化了。这些年生活虽不富足,却也没让她发过愁,连柴米油盐她都没操过心。在她心里,丈夫就是永远的靠山。可现在,山崩了。

你坑死我了,这让我下半辈子怎么过。薛青在心里一遍遍哀号。孩子已经成人,会有新的生活。她呢?她似乎看到自己凄凉的晚年。

浑浑噩噩度过几天后,她终于决定从悲伤中走出来。还能怎样呢。她已经竭尽哀伤。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想这个被命运打入谷底的女人,再怎么爬出来。

她收拾了丈夫的旧衣物,打包存放,不想再入眼。既然他已不再顾念她,她也就不再想他了吧。他已经无欲无求无悲伤无痛苦,她为什么要深陷其中呢?这样想着,她开始整理丈夫生前的一些东西,流泪,叹气,继续忙活。

这时,她看到了丈夫与这个名叫“清寒如冰”的女网友的聊天记录。

电脑自动登录了丈夫的社交软件,薛青霎时泪眼蒙眬。当包含丈夫信息的一切具象——身影、声音、气味、呼吸,从这个家中慢慢消失殆尽,薛青在这个虚拟空间里感受到了丈夫一如既往的存在,这是丈夫生前打造的世界,像留给她的一笔遗产。薛青沉浸其中,以一种非常的方式与丈夫亲近。她迫切地浏览着丈夫的一切信息,不想错过每一句带有丈夫气息的内容,她相信丈夫就活在这些依然鲜活的话语里。从一堆联系人发来的信息中,她发现了这位“清寒如冰”,凭女人的直觉,她断定,这是一个女人,年龄应该和自己差不多。丈夫几乎每天都要和“清寒如冰”说说话,有事没事都要聊上几句。薛青压抑下泛上来的情绪,慢慢翻看他们的聊天记录,从中得到了一些信息。

他们相识快两年了。好像缘于女人想来这座城市游玩,就和开网约车的丈夫联系上了。显然,丈夫刚开始只是想多拉一份生意,不知怎么那女人一直也没来。薛青将两个人的聊天记录翻了又翻,她想找出一点隐藏在文字里的东西,那种不明朗的东西。也许那些可以帮助她麻醉自己,减轻痛苦。她迫切需要另一种感觉来消释心中的痛。结合两人的聊天记录,薛青竭力回想丈夫和她相处的点滴,来验证有没有一丝破绽,暴露他与对方的不纯动机。她抗拒着,却又隐隐期盼着。可想来想去,薛青找不到依据。

翻看了许久,她失望了,却也感到欣慰。丈夫一直是坦荡的,作为一个外表油腻的中年男人,在隐秘的网络空间,与一个陌生女人,能够保持比较大方得体的言辞态度,已经不错。薛青满意,却又更伤感。她失去了一个好男人。

那个女人是怎样一个人?她的工作、家庭、容貌是什么样?也许他们会互发照片?薛青想看到,又不愿看到。女人没有留下任何影像,他们聊天时的图片几乎都是随手拍的风景,交流着两座不同城市的风霜雨雪、树木花草。

女人从来没说起过自己的丈夫,不知道是不是离异,只有一次说她儿子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了。她说,自己突然觉得一下子松了劲,一点力气都没了,这些年她的隐忍她的忙碌都是为了儿子。又说,听说现在每年高考结束后就有很多夫妻离婚,为了孩子忍了许多年,终于不必忍了。那一天她说了很多,丈夫却很少说话,只偶尔说一句祝贺啊祝愿之类的话。

丈夫会不会向对方谈起她?他会怎样说自己的妻子?是充满爱意的吗,像他平时对待她一样?薛青想知道。丈夫几乎没有谈到过她,只有一次,丈夫说,我最爱吃我媳妇做的饭。这让薛青高兴又难过。这句话丈夫平时也经常说,但在这里看到,真是百感交集。

丈夫与女人开始频繁交谈,是最近半年的事。那一次,女人说她得了重病。

清寒如冰: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会得上绝症,早晚的事。

须眉如染:你怎么会这样想?

清寒如冰:现在得上了,反倒心里安定下来似的。

须眉如染:我查了一下,这个病治愈率挺高的。

清寒如冰:我觉得这一辈子已经稳赚不赔了。

清寒如冰:我一直觉得自己活不过四十,现在已经超了。

清寒如冰:治病能治命吗?我很知足。

须眉如染:别灰心啊,打起精神来。

清寒如冰:孩子也不用我管了,我这辈子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清寒如冰:所以我也该走了吧,老天爷的安排真是有他的道理。

清寒如冰:我赞同他的安排。

清寒如冰:这种鸡肋似的生活,不要也罢。

女人现在一说就是一长串,本来就拙于言辞打字缓慢的丈夫常常跟不上,只会说“你不要悲观啊”“要振作起来”这样的话。这确实是他的正常表达水平。薛青想。

这之后,丈夫几乎每天都会问候那女人一两句,有时候还会说个笑话给她听,或者从网上转一条搞笑视频,加上“加油,别放弃”或者“振作起来,开心些”这样的话。有一次,丈夫竟然从不知哪儿打听到一位神医,非要女人去看,还是在一个山里。那里的女人从来不得这种病,据说是山里有一种草药她们平时用来冲水喝,后来这位老中医就配制出一种疗效非常好的药。丈夫说得很真诚,女人却只说了一句谢谢,丝毫不感兴趣。那可能是丈夫说得最多的一次。此外,都是简短的问候。女人呢,除了偶尔表达一下如果身体允许就来这座城市看看之意,再无其他新意。有时候,女人也会说最近去了哪个医院,医生态度如何,却很少说自己的身体。丈夫问起来,她只简短地说,还好。之后,女人的话越来越少,有时候几天也不说一句话,丈夫却天天问候,从不间断。有时是早上出工前,有时是等待客人的间隙。就在丈夫离世的那天中午,丈夫还给对方发了一句话:今天天气不错,你那里怎么样?

薛青心里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像……就像……她找不到相似的感觉。她记得小学时自己有一个好朋友,她一直以为她们互为唯一,后来才发现好朋友也有自己的好朋友……不对,不是这样的。妻子与丈夫就应该是唯一的。也不对,她确实是丈夫的唯一。这个“清寒如冰”,她性情冷淡,不善言辞,家庭生活也未必幸福吧。薛青记得丈夫不止一次对她感叹,人生短暂,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有感受过婚姻的幸福,真是太亏了。丈夫这样感叹的时候,常常是一脸感动,一脸幸福。彼时的他们,可能是在一起散步,或者依偎着聊天。丈夫好像从来不知疲倦,他说他的动力源于家庭,一个好妻子,一个好女儿。这个“清寒如冰”,多像丈夫说的那种没有感受过婚姻幸福的女人。她靠近自己的丈夫,可能就是因为他身上的那份阳光、坦诚与厚道。这样想着,薛青觉得对丈夫的理解又加深了一层。是的,丈夫同情她,安慰她,他做得对。薛青把自己头脑里的私念摒弃,她被丈夫的善良感动了。

可现在,那个她一心爱着的好男人却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她都没有机会挽留。

即使这样,薛青依然相信,她比那个女人幸福。她至少拥有过幸福;而那个叫“清寒如冰”的女人,几乎不曾拥有,以后也再无机会。“清寒如冰”身患重症,这个时候最需要的是乐观开朗情绪稳定,如果得知她信赖的这个男人的噩耗,她会受到怎样的打击!薛青不忍心。

薛青像从丈夫手里接下了未竟的事业,她要以丈夫的名义,继续和那个女人保持联系,鼓励她,安慰她。她敲下了第一句话:愿你心中有暖,愿你眼里有光。

其实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跟对方说话的时候,心里想的依然是自己的痛苦。失去丈夫,她觉得自己只剩下半条命,苟延残喘;当她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女人存在,她的心里不再一片死寂,她想了很多。她觉得对方缺失了幸福的婚姻和健康的身体,生命才是真正的不完整。而她,没有资格矫情。

她敲下这一句话,突然发现,她离丈夫更近了,她真正走进了丈夫的世界。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那不仅是自己的节奏,还有丈夫的脉动。那么,就把对方想象成丈夫吧,和他聊一聊每天发生的事;如果“清寒如冰”说喜欢“须眉如染”,那我权当是丈夫说喜欢我,就像他平时常说的一样。

这第一句话,说给对方,也说给她自己。

之后,她把每天和“清寒如冰”说几句话当作一种精神寄托。她文化程度一般,说不出更动人的话,就把从网上看到的有意义的话写给她,也会翻翻家里放的几本书,从中寻找那些她读来舒服的句子,变成自己的话写下来。有时走在路上,想到好的句子,她也会随手记下来,找时间写给对方。

因为我也淋过雨,所以想给你撑伞。

命运的好坏,全在我们自己怎么看。

睡不着的时候,与其躺在床上数绵羊,不如站在窗前数星星。

写过后再读,她为自己能写出这样的句子感到欣喜。有时候她失眠,写下几个这样的句子后,反而能安然入睡。

后来,当她再读这些句子时,她觉得她不再是和对方说话,她是在和丈夫交谈,她相信,她写下的每一句话,都会得到丈夫的认可,丈夫甚至还会微笑着鼓励她,对,太棒了,比我写得好,真是我的知心爱人。薛青,我爱你!她听到丈夫说。

这之后,她的话语越来越充满深情。让我们相爱吧,作为这个世界上的同类。她说。她想尽量多地向对方传递这个世界的善意,她知道,对方是个不幸的女人,和她一样非常信赖她的丈夫,是她的姐妹。

有好几次,她都想顺着之前丈夫的话,向对方发出邀请:盼望你早日康复,来我们这儿游玩;我亲自到车站接你,免费做你的向导。她打下这段话,想了想,还是按了删除键。她想尽量延长对方得知真相的时间,何况,那个女人的时间也许已经不多了。

她说那么多,对方终于发给她一个笑脸,一个简单的表情符号。她看着,很开心,鼻子酸酸的。

爱人已然逝去,生命依然美好。如果能给那个对生命无望的女人一点温暖,为什么不去做呢?

这样的聊天持续了一段时间,“清寒如冰”的话也明显变得活泼轻松,有时候还会开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在薛青看来有一种无所顾虑的放诞。她想,那个女人的心态变得开朗了许多,她为此感到高兴。水到渠成地,薛青收到了对方要求见面的信息:

清寒如冰:我想去见你!

清寒如冰:我想当面和你讲话。

清寒如冰:我一定要去见你。

清寒如冰:请答应我!

薛青用男人的语气搪塞,她不能拒绝得生硬,却还是没做好见面的准备。可是,对方的意志强过她:

清寒如冰:我怕以后没有机会见到你。

清寒如冰:我一个女人都不怕。

清寒如冰:你到底怕什么?

终于,薛青答应了。既然对方坚持,她怎能拒绝?何况,她本来就应当邀请对方来访,她要代替丈夫接待这位远方来的客人。当她明确答应对方后,心里反而放松下来。两个女人在网上聊了这么长时间,有什么不可见面的呢,何况她在心里已将对方看作了姐妹。就算“清寒如冰”爱上了她的丈夫又怎么样呢,丈夫不会拒绝一个身患绝症的女人,她也不会。

这样想着,她把见面的地点选在了家里。她想好好招待一下这位姐妹,当然还有陪同她一起来的家人。她要想好措辞,想好说出真相的时机,尽量减少对方听到噩耗时的痛苦。她会给这位“清寒如冰”讲丈夫生前的为人,讲他们幸福美满的婚姻,啊不,讲的时候要控制好情绪,自己不要失态伤心,也不要让对方感到失意难过。她会和对方一起哭,再帮她擦去脸上的泪。

她要把这次远客来访当作她失去爱人后一个新的生命节点,她想,经得起这次检验,她就有信心开始新的生活了。

薛青扫视了一圈房间,她要做出一些改变了。

接下来的两天里,她把房间认真清扫了一遍,客厅放了两盆绿植。丈夫的照片也暂且收进卧室。她要把悲伤藏好,展露笑脸,好好迎接远方来的这位姐妹——也许这是她今生最后一次出游了。这样想着,她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下微笑。

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她已把家里收拾好,把心情也收拾好。

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他一路上心思凌乱,想了无数种可能。

时间到。他准时来到约定地点,平静一下自己,按响门铃。

时间到。门铃响了,她起身,缓缓呼出一口气,抬手开门。

门,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