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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3年第4期 | 童莹:大红裙(节选)
来源:《十月》2023年第4期 | 童莹  2023年08月02日16:13

童莹,1994年出生于浙江慈溪,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硕士,现于牛津大学读博,学业之余从事创作,曾任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社长,获第十二届《上海文学》奖。

有夏时制的缘故,这天凌晨,两点钟一下子跳到了三点。夜什么都没变,还像一块硬挺的黑麻布,每过百步就被灯柱子支出一块幽黄的三角斗篷,只在迪厅门口露出一块彩色光区。迪厅前一点都不显闹,来跳舞的人都知道,枣糕摊要在四点钟揉面泡红枣,理发铺五点一刻磨推刀,这些摊主都还在歇息。更惊动不得的是那些睡墙根的,他们连一扇家门都没有,多半要在白天捡空瓶、寻人,有些是大老远从外地来的。有的人第一次进首都,走了大半天还没分清东城和西城,天色一发暗就压着包裹睡着了。

羊,脂,球!去年这时候,大卫搭着雅惠的肩膀,在迪厅门口喊俄俄。周围的人转头看俄俄,都觉得她和艾丽萨贝特相像。俄俄恨大卫,尤其是为了羊脂球故事里那猥琐的成分。到了今年,她的体形一点没变,澡堂里的水柱浇着她,就像消防水枪对着满架子的白发糕。到了暖和的时节,她变得更容易起怨恨,诅咒一切拥有了好日子的人。倒春寒才过多久啊,这些人的好衣服就藏不住了,多的是各色各样的的确良,连最新潮的派利斯也上了场,深的绞着浅的,处处抢风头,这么奔放!赤裸的根本不是什么膝盖脚踝,而是频频扎眼的新料子。

大卫从风来的方向靠近她,从后贴紧她的腰背。

“四点才到,有本事你就别来。”俄俄说。

“我本来就没想来。”大卫在她的腰上掐出一把面团似的白肉。

“你做什么!”俄俄反手攥紧他的运动裤,两个人拥紧了挤向迪厅。要说今年有什么变化,只能说她还操练了爱,这和迪斯科一样,是时髦的东西,她学了一年,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和跳舞的人一样快活,只不过她愈发清楚,在更多的情形下,爱和恨是同样的一种激情。

到了卡座,她摊开一把手掌大的剪报,说:“南京的国际时装展,真是大失败,竟然有直接在丝绸裙背后加孔雀毛的,那难看点也就算了,你信吗,设计师既想做开屏的效果,又想叫它实用,你猜下边配了什么鞋,防水胶鞋!”她指着报纸上的图叽叽地发笑,几颗衬衫扣绷出里面的白肉,笑完,她说:“孔雀毛得统统去掉,丝绸全换成涤卡的才行——我肯定能叫它起死回生。”

“就这?改个衣服你向我要那么多钱?” 大卫搓着眉毛上的刀疤,斜眼看着她说。

“你投资的钱我保证不乱花,三百送我去进修,一百买缝纫机,剩下的都用来进布料,做广告,以后开公司的钱呢,另算!”她继续翻着剪报,说,“做什么衣服我心里都有数!你看这裘衣,仿的是Laura Biagiotti来中国那会儿的样式,原来那豹纹,我打赌没一个中国人喜欢,两道明黄夹一道黑,早就把人给吓走了!照我看,那花纹得抽象点,模糊点。”

“别人的都不行,就你行?”大卫朝着舞池问她,“那儿有入你眼的衣服吗?”

俄俄往身后扫视了一遭,哈哈地笑起来,说:“一个都没。你看最中央那人的黑方格,明显是炮制了德国的骑士服。骑士服,说得真洋气,说到底就是骑马的时候穿的,啧,多不合适,你在北京哪能找到什么马啊,这儿是自行车的天下。”

“那裙怎么样?”大卫问。

有条红裙在音响边抖动,肩褶子上罩着一层黑色的网眼薄纱,远看像落日下成片的松针。这是不久前杂志精选出的新款式,没想到已经有人照着样子做了出来。

“乍一看还行,不过腰线给缝高了,没显出什么好身板。”她数落这裙丢了精髓,得意地说,“裁缝连腰都弄不好,就噼里啪啦地下手了,能有什么能耐?”她懂得一条裙的核心在那腰,确定了那地方,其他的都好说,她接着给大卫列举了一些上松下紧,上紧下松的好款式,说,“你不信?看我改的图。”她搓开另一叠卡片,上面的设计图都被她拿笔改过了。

“你要几百?”大卫靠到椅背上,眉眼上的刀疤显得像条长蜈蚣。

“至少,”俄俄做出打枪的手势,说,“八个一百。”

一口烟喷到俄俄脸上。

她咳完,烟散了,大卫也消失了。俄俄在舞池里逛了三支曲子,也没找到他的身影。地板上的男鞋女鞋都带点跟,上百只脚在一起踢踢踏踏,让她觉得自己根本是砧板上的肉块。这时几个黑影在舞池中心扭打起来,人群往四周纷纷散开。快活啊,俄俄挤撞着他们的身子,她知道怎么赶鸡鸭入棚,踢它们的尾巴,掰它们的头颈,管它们倒不倒叫不叫,他们都是有好日子的人,受点碾轧算什么?

“还不快跑?”前面的人喊。有人踩上了她的脚背,推着她往门外挤,她也匆忙向外逃,不知道踩了多少在墙根睡觉的人的东西,她总算来到了街头的电话亭,转过身,一只秃顶小猴正盯着她。

“请给一毛钱。”耍猴小孩摊开手。

这是最无聊的一天,俄俄绝对是要复仇的。

终于摸黑回到了宿舍,她爬上床铺,腿脚还隐隐发疼。没过一会儿她就趴着睡着了,两手护着枕头里发鼓的东西。那是九本时装杂志,七八叠卡片、剪报,上边印着各种样式的时装:去年冬天南德流行的乡村装,北欧过圣诞的新颖打扮,比上个季度收敛的休闲帽,人造皮革的宽肩外套,真是什么都有。去年初夏,杂志社从三十八套衬衫里评选最佳款式,她投了票,又成了幸运读者,收到两本函授时装教材。夜里她打着手电认设计图,从人形、卵形,学到长筒丫状,过了几天,不管是印花刺绣,还是毛涤混纺,她都记得丝毫不差。照着杂志上的讯息,她还跑遍了北京城里的服装展,渐渐地,她有了自己的眼光,要是碰到看不上的设计图,她就重新选料子画花纹。别人的破绽和失败让她提神,也唆使她日夜幻想:这个行业才刚起步,她总算逮到了一块开垦得不像样的土地。除了时装展,她逛过工艺美院、纺织大学的毕业展,数落他们硬着头皮想形式。就拿镶边来说,他们只会照着欧美图纸拼拼凑凑,又不敢照抄花纹,搞得东一朵月季,西一处牡丹,稍微高级的,要么错综一点条纹,要么在腰带上绑出蝴蝶结中国结,没其他的了,那不是黔驴技穷是什么?到了春天这个关口,外面的新料子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她愈发感到时不我待的危机:“大卫,你出钱,我进修,就等表姐获头奖了!到时候她给我们当门面,我们的公司肯定能在国内一枝独秀!”

睡到中午,有人掀开她的蚊帐,沙哑室友凑近了叫道:“别睡死了,楼下有你电话。”

表姐在电话里说:“我不参赛了,阿妹,我怕自己赔钞票。”

“你不去谁去?”俄俄说,“我都借好大卫的相机了,等照片洗出来,寄了去,他们肯定挑你进决赛。”

“去广州的车费也要不少。”

“别操心,大卫要是看到你的照片,肯定也会赌你赢,还能不给我们钱?”

“原来他还没给钱?”

“昨晚他喷了我一脸烟,就失踪了,也不知道迪厅打架的是不是他。”

“我听胡嫂嫂说,你们学校这几天不怎么太平,出什么事了?”

“常有的事,有学生胡闹。”

“动静大吗?”

“就那么点事儿,反正最后都会平息的。”

“你怎么知道?”

“去年也是这样。”

“阿妹,你可别凑热闹。”

“我干吗去?而且也没人押着我去,他们都知道我天天不想上课。”

“你每天到处跑,真是什么都不怕。”

“怕什么?我就是什么都不怕。”如果社会乱套了,她想辍学的选择就不显得荒谬。考上科技大学没让她振奋,一到城里,她总觉得被呛了一口气,憋得她总往外面跑,挑布料买杂志,轧公园走胡同,隔着湖面看人练气功。一年多下来,学业上的空白已经补不回来,根本没办法留在城里,但回家就更让她惊惶:“表姐你知道的,我们那儿只出尼姑、婊子、痴卵、活菩萨,我们不可能回去的!”

“那你晚点再来,现在我还在干活。你来的时候,帮我从你们食堂多打一些猪肉鸡蛋?”

“行,我把报名表也拿来了,你反悔不了。”

还没骑到表姐住的胡同,俄俄先拐进了岔路口的烙饼篷,下车买了好几块蛤蜊烙饼,好像怎么也喂不饱。表姐在理发铺边上喊俄俄,她的头上包着小汗巾,简直是老家七月半踩高跷唱女吊的戏子。

表姐人高肌肉少,在健美队练了大半年,还是没上台表演的机会。做这个之前,她干的是时装表演模特。十八岁那年她在村里卖米酒,每次起身铲酒,裤管都会缩到小腿。但她向来不在意,眼睛不朝脚下也不瞥向买酒的,顾自拗起长臂钩竹筒,手肘嘎吱提过脑门。柄钩上下颠倒,酒汩汩地灌进漏斗,没一滴浪费的。这副样子被市里的领队看中,说她是最好的模特苗子,省里现在正缺这个。“她爹妈,她绝不会学坏,我们就在一个组织里生活,从不去舞厅宾馆,也不私自接业务,连到外地演出都不能和杂人碰面。我们的模特,绝对文雅,有身价。”在队里待到二十五岁,新的苗子不断涌进去,表姐等在台后的时间多得过分。有人建议说:“来北京做健美模特吧,健美队要成熟的身体!”俄俄在火车站接到她,在七八个皮箱子中央,表姐穿的是圆领白衬衫,军绿涤卡裤,唯一的装饰是腰间那条亮紫色的软皮带,把整个人扎成一把尖头长柄伞。她在原地找俄俄,脖子带动双肩再带动腰身,终于瞥到俄俄,但什么声音也喊不出,光是往半空翻手心。俄俄掐住她的手腕,问她怎么不参加模特大赛:“先不说那些外国名模,彭莉呢,你一点不输她。小头,宽肩,长颈,起行转停,你哪里比不上?她能获奖,你怎么不行?”

“要是比输了,我还怎么做人呢?邻居都得斜眼看我。”

“别这么看不起自己,他们不都把模特照贴墙上?等你出名了,谁敢说你?”

“好吧,我把表演过的衣服挂在柜子里了,你给挑挑。”

表姐的隔间在一个三合院的西北角,上次院里摆满了煤球,现在天气稍微转暖,就堆成了内销用的沙发。表姐跨进门槛,往边上退了几步,给运沙发的平板车让路,屁股在长T恤里画出隐隐的椭圆。等到车子摇晃着出了大门,她跨到走廊上,屁股画了个更圆的弧形。走廊两边立了几株丁香,花瓣时而滚落到地上。表姐踮着脚绕过花瓣片,好像那些花瓣全是不同尺寸的洋钉,再小的她都能感觉到。终于来到了隔间,表姐一推门,一沓传单蹭到她脚上,原来是教气功的传单,中间夹了几页整形广告。表姐埋怨道:“真够讨厌的,他们总是在训练室偷拍,又乱印我照片。今天又有人在换衣间拦我,叫我给春药代言。”

“你真同意了?”俄俄问。

表姐没回应,俄俄追问道:“你上午接了什么新活?”

“人体模特。”表姐拉住俄俄的手腕,说,“你别多想,那是正规的美术学院,我就在那里坐上两小时。教授和学生对我都很客气,那个西斯廷画报就是他们送的。”她打开灯,门上多了两幅西斯廷圣母像,几个小天使趴在门楣,远看像两对伸开翅膀的蝙蝠。

“你都脱了?”俄俄问。

“别骂我。”

“哎呀,露点白肉算什么!”俄俄说,“我还担心他们呢,就你这骨相,他们画出来的不都只是一截截黄竹子。”她还嫌编气功册的人没眼光,偏偏看中表姐作封面,她耍哑铃的胳膊快比铃杠还细了。

“说真的,阿姐,你想露多久?一年,三年,十年?”俄俄打开从学校带来的餐盒。

“我真是每步都走错,”表姐说,“爹妈还以为我在北京出人头地了,打电话问我有没有装冰箱,谁知道我住在这原本放煤炉煤球的杂物间。”

“有点出息吧,什么人不人,地不地的?现在和以前早不同了,做什么的都有。地上跑的,在天上飞的,下海的,暴富的,玩的,闹的,怎么样算好?你去问问我们学校的那帮人,我保证他们也答不出。你再看看大卫,他家多有钱啊,可成天不知道干吗呢!”俄俄说,“我知道你脑子怎么长的,你最好永远在组织里,照做照练照着表演,完全就不知道社会发生了什么。”

表姐用牙齿顶住筷子,对齐了筷尖,慢慢张口,扒了几口榨菜,说:“说实话,我怕的就是这种不同。你不知道,后来模特队新来的姑娘身材有多好,文化程度有多高,现在连学院都有了模特专业。”她擦掉嘴上的油水,继续说:“而且她们学步子可真快,比我那时候快多了。”

“有变化还不好?要没这种变化,你还在村里卖米酒呢,能在这想你的未来吗?现在天下大变了,从前你出发去市里,舅妈给你什么,一盒针线两卷麻布!多怕衣服露肩,一定叫你补上一块才能演,现在这院里开卡车的姑娘都穿上吊带了。”

“这变化叫我害怕。”表姐说。

“怕什么?”俄俄挂上相机,说,“我只是替你觉得憋屈,这么多年你连滚带爬摸出的经验,在新人那儿却都成了走台的常识,哎,咱就这么获个大奖,把属于你的抢回来。”她打开衣柜打量了一会儿,问:“阿姐,你干了这么多年,才这些衣服啊!”

表姐停下筷子,抿了抿嘴唇,直到全部下咽了才抬头换气,说:“我们是为服装服务,衣服又不归我们。这左边是展销会上穿的,那时候我们每人都别着一个号码牌,下面的人看到喜欢的,就直接登记号码买了走。反正有同样的好几件,我就问领队,领队问售货员,能不能给我一件,没想到人家真同意了。哎,我最喜欢这套松石绿的裙子,怎么样?”

“啊呀,松石绿怎么和粉红衣领配?这领子换成薄荷绿的还差不多。”

“可是我最爱这套,”表姐说,“这是我第一次表演的服装,领队告诫我们,我们的任务比鼎还重,是为了指导全国人民美化生活,指导消费者怎么穿着。”

“就这还指导全国人民?果然是刚起步的时候,这裙摆能看吗,和我们家的鸡尾巴一样!”

“设计师说这是珊瑚摆,适合人们在海边散步穿。”

“呆头鹅,”俄俄问道:“你在这放眼外面,到底哪里是海?”

表姐问:“那右边的呢?都是仿照国外的潮流设计的时装,我表演过的不下两百套了,但那些都不属于我。不过也有些设计师,喜欢给我穿,私下里送了我几套。”

不出俄俄所料,连里边最超前的蝴蝶裙,也就知道照抄一些表面的东西,就算能看,也不适合穿出去。她看过慕尼黑时装周的衣服,也知道 Pret-a-Porter女装的情况,那些能看又能穿。同样是蝴蝶装,森英惠设计的真绝了,有件全身就一个大蝴蝶花,模特走路的时候,裤腿都纷纷往两边飘,整个人就和条纹黑蝴蝶一模一样。眼前这些,要么缩小了尺寸弄刺绣,要么放得太大,跟大蛾趴在人身上一样,呆板,吓人。俄俄说:“阿姐,这都低于我的审美门槛。幸亏初赛只看你正脸侧脸的照片,不看衣服,不然我们现在就要上街买。”

表姐指着一套炭黑皮夹克,问:“遮住里面的花纹是不是好点?”

“这夹克里边配直筒裙才好看。”俄俄往柜子深处摸了摸,够到一条天鹅绒的布料,拉出来一看,是一条大红裙,这裙彻底把整个隔间照亮了,它比那天在迪厅看到的好看不少,仿照了企诺意的风格,从酒红到橘红,所有的红用在上面。她把裙子拎过头顶,扯到表姐胸前比对,那裙子好像也充满了力道,扑扑地往表姐身上撞。

“就穿这个!”俄俄说。

表姐拿中指碰碰嘴角,确定两边都没沾上油,才套上了红裙。她对着小圆镜,往脸颊沾上一点雪花膏,两三粒粉底膏,拿手指把脸抹得晶莹剔透,接着,她往脑后捋顺额头上碎发,这手法显得她生在富贵人家,谁知道她原来是个村里卖米酒的。修饰完那颗宽额头,她拿起海绵扑子摁遍了脖子,又用白粉罐往手背手臂噼噼啪啪拍了上百回。

“去吧,到全身镜前去。”俄俄说。

表姐单手扶住镜面,前前后后挪动了几步,说:“这裙太大了,我浑身不舒服。”

“你又瘦了!”俄俄给她披上夹克,环顾了一会儿,嫌这屋子都是煤饼味,又嫌它没窗、灯又暗,说:“去外头吧。”俄俄打开门,一条黄狗蹿到脚边,牵狗的胡嫂嫂朝她们打量了一遭,像看到什么似的掉头就走,只从门后面露出一个脑袋。俄俄没理会她,叫表姐站到丁香树下,风刮起来,花瓣打到表姐肩上,就跟粉白弹珠那样在伞骨上不停弹跳。胶卷很快就用完了,胡嫂嫂还是盯着她们看,一边拿缝衣针在头顶簌簌地挠痒。

俄俄跑到照相馆,把胶卷交了出去。路过电话亭,她又看到那个耍猴的小孩,他和小猴在亭子里一起抓着烙饼吃。俄俄的心情变得暗淡,不知道怎么的,从头到脚,她都觉得表姐像只套着黑斗篷的秃顶瘦猴。她的心里很不畅快,拼命踩着踏板骑回了学校。路过食堂的时候,一群人围在档案室门口,几个人站在屋顶给这楼挂上喇叭,远远看过去,那串喇叭就跟檐子下的那排龙头似的。龙头早褪色了,往各个方向倾斜着破牙,有时候麻雀停在龙头的眉眼上,比爪子下的龙颜还威风。俄俄觉得无聊,就跑到大卫宿舍去了,楼里安静极了,偶尔走过几个捧着募捐箱的,进了大卫寝室,里边也没人,只有电视闪着光斑。

一连几天,俄俄都没找到大卫,夜里也睡不好,总是做梦。有一个梦很怪,那个红裙把整个夜空都照得通红,她伸手把它取了下来,比对在表姐身上,没想到表姐见着它就往后闪,躲到了墙角,眼睛和嘴都张得滚圆,像只被火钳逼到死胡同的老鼠。不知道怎么的,表姐钻进了墙角,这条裙子就套到了她自己身上,背后好像有两管火钳夹住了她的腰,她整个人都动弹不了,渐渐地,腰边的布料都裂了,露出一圈蓬松的白肉。她捏了捏两个大腿,肉都融化了,变成羊脂的油水。

俄俄睁开眼,才发现那不是真的。她摸到枕边的手电筒,读起新买的杂志。

“丑,是枯死的,需要被唤醒的美。”

这是什么话?怎么说得这么好。

名模西尔维说,丑,是枯死的,需要被唤醒的美,它会降临在某个不幸的人或动物身上,对此人们不应加以嘲笑。

俄俄哭出了声,她要告诉大卫,她接受了美的教育。

“哎,俄俄,你真能从雅惠手上抢大卫?”睡在对角的室友小南问。

俄俄啐道:“他算什么?刀疤虾一只。”

小南在蚊帐里叠完被子,探出脑袋问:“他俩马上出国了,你怎么办?”

“关你什么事?”俄俄看到小南把衣服都扔到了地上的行李箱,问,“你要去哪?”

“回老家了。”小南说。

从苏州来的室友打完热水回来,问:“小南,你不等你对象一起上火车?”

小南回答道:“他正气头上呢,绝对不会和我一起回老家的。从这件事上,我得出个结论,他太幼稚。哦,如果他待会儿来找我,你就直接说,我走了,咱们俩真不合适。叫他找有豹子胆的姑娘去,像她这样的。”

“说我什么呢!逃兵。”沙哑室友突然扯住小南的辫子。

“就你胆子大!”小南说完,把麻花辫揽到肩膀后边。

“你真没同情心,”沙哑室友说,“我查了整个化学楼,这种时候竟然还有人在里边做实验呢。”

“我也可怜那人,才二十一岁,你们看到了吗,憔悴得和四十多一样了。我想,他这阵子肯定有‘穷途之哭’吧。”她捧着搪瓷杯晃了一圈,加了两颗姜糖。

小南说:“他这叫没耐心……”

“因为这事没发生在你自个儿身上,你当然能等了,”沙哑室友说,“搁在我身上,我一天也受不了。”她抓住小南的长辫子,开玩笑似的恫吓她说:“逃兵!”说完轻轻推了小南一把,小南拖着行李离开了。沙哑室友转身看俄俄,说:“我可不堵你,我知道你天天不想上课。”

这时从外面跑进来几个女生,问能不能搬进她们寝室,晚上也热闹一些。其中有一个叫阿七,和俄俄的苏州室友最要好,叫她“苏州娘娘”。俄俄最讨厌她,明明也是从乡下来的,偏要学着苏州室友讲究的做派,头绳要买金银花丝的,洗了衣服后得叠上一刻钟,还要用白绳子捆出四方形的小包。阿七看到俄俄正要出门,就问:“俄俄,我听说大卫和雅惠要出国了啊,未来你可怎么办?”

“我没未来。”俄俄回应道,她往脚脯扣上鞋带,说,“别议论我,我没未来。”

“你真没想过未来?”她们问个没完。

“她出门找未来去了。”阿七在后面笑。

说起未来的出路,俄俄总是发恨。每次被室友问到从哪里来,毕业后到哪里去,她都不耐烦,觉得她们明知故问的做法真该打。在这个方面,大卫偏偏觉得低她一等。他知道她家是种地的,她在家养鸡养鸭甩饲料,有一天他问她怎么种土豆,他也想尝试。结果七八块土豆种下去,只收获了一个指甲盖大的。俄俄笑话说:“橘生淮南淮北还真不同啊。”事实上,俄俄只告诉了他一半的情况。她家是养鸡养鸭割稻谷,但自从表姐去省里做模特以后,爸妈就不再叫她干农活,一定要她把书往上读,不然就会和表姐一样,“做那种事情去了”。

“哎,大院的人。”俄俄叫大卫。

大卫躺在寝室的床板上,两张《参考消息》遮着他的脸。她掀开报纸,叫道:“啊呀,要死了,化脓了,这几天打架过火了吧?”大卫没理她,她把一颗大红枣塞到他嘴里,说:“竟然有人敢打你啊!”

“别提这些人了,一个个嫌我作风奢靡呢。”

“真滑稽,你还奢靡啊?你什么时候买过雪花膏,什么时候有过回力鞋?家里的钱堆成山,你连个好拖鞋都不穿。再说了,他们不都托你的福在这看电视吗?”

“对,都是一帮孙子。”大卫吐出枣子核。

俄俄在他眼前旋开一叠相片,说:“看这照片!”

大卫瞥了一眼相片,说:“去,给我看贾元春干什么呢?”

看那集电视时俄俄就坐在大卫腿上,他不停地捏她肚子上的白肉。

“这我表姐呀!哪是什么贾元春?”俄俄凑近照片看了一会儿,觉得表姐和元春那演员确实相像,两个人都是宽额头,有富贵相,看上去多堂皇,眉头上却打了个死结,嘴也不敢多开合。那时候她取笑元春说,那样子真拧巴,要我,憋着的话有什么不能说的!

“对,表姐和她还真是一个德行——你看,都贾元春了,她能不进决赛吗?我早把几张最好的相片寄给组委会了,也报名了进修班,就差你给钱了。”

大卫在裤袋掏出一张五十块的纸钞,一个机械章从口袋里掉了出来。俄俄捡起小章,说:“这什么东西?”大卫说这是他爸从山西带回来的,能拨日期,压下去的印子好几年都不褪色。

俄俄拨准了日期,拿着小章往照片后面敲了一记,显示日期的数字红得发黑。她敲了半叠表姐的相片,慢慢地后面就出现了雅惠。散步的雅惠,念诗的雅惠,在银杏下静坐的雅惠。俄俄问大卫,记不记得每次是什么时候拍的,他竟然都记得。“我叫你都记得!” 俄俄在大卫腿上盖得都是数字,这时门口有个小个子咳了一声,叫大卫捐钱。他披着一身比人还长的军大衣,踩的是军绿球鞋,看大卫根本不理他,就朝着他呸了一声,说他少爷习性。大卫跳下床板冲过去,踩牢他的脚背,在他耳边喊:“你懂个屁!”接着跟捏葡萄皮那样,把他从军大衣里剥了出去。

小个子摔倒地上,呜呜地说:“用得着真打吗,我可是为了……为了更好的明天。”

俄俄蹲到他面前问:“这钱干吗用的?”

“翻修档案室啊,雇人整理资料啊,谁出钱啊,当然咱们搞定这个事了。”

“要多少钱?”俄俄问他。

“起码,起码五百块吧!”他瞪了大卫一眼。

俄俄说:“放你的心吧,下次他会捐的。”小个子走远了,她对大卫说:“就是你欺负人,你不出钱也不出力,怪不得他们找你碴儿。”她捡起那个小个子掉下的鞋垫,说:“那可怜虫一看就是那小地方来的,和我一样,日子哪有你们好过?”说完在大卫面前拗了会儿鞋垫,说:“再说了,这里只有你家有这个钱,你不继续跟你爸要钱,说得过去吗?”

“屁,他们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我还不清楚?大爷我从小就知道!”

“嫌他们嫩嘛!我就知道,你就会取笑嫩的。”俄俄说。

大卫总说,他小时候就看了全国都看不到的书和电影,摸过大家都摸不到的钢笔刀枪。俄俄说,那有什么用?你会修鞋装吊扇吗?会挑绒线看面料吗?她最喜欢看大卫和别人暗暗较劲,要是在往常,看棋的人总堵在他们寝室,他从不在里圈和人下棋,他自以为聪明,总混在外围看,做最不动声色的参谋。俄俄知道,他手脚上没什么动作,心里的阴晴比谁都复杂。一下棋场,他就和俄俄说,里面的人都钝到家了,没一个是他的对手!哪里失了手,哪里让错了步,他都会说上半天。他最看不惯那些喜爱汪国真的人,不愿意跟着弹吉他的同学喊唱。在他眼里,这些人都没什么见识。他说现在的电影都人声靡靡,俄俄数落他品不出电影的好坏,比如那个《原野》,大家都夸刘晓庆把花金子演活了,他说也就那样,哪比开枪的玛柳特卡!

俄俄说:“对啊,你要看这些干吗,马上就要和雅惠出国了。”

“真俗。”

“她是这么说的吧?别凑热闹,不然你爸会逮着你。”

“她懂什么?”大卫重新躺到床板上。

“嗬,我看她没说错什么,你到外面去留学,前途一片光明啊。”

“俗到家了!” 大卫把报纸重新盖到脸上,闷闷地哼了一声。

俄俄说:“哈哈,不说笑了,我知道你怎么想。我从来就不信青梅竹马这鬼东西。我就知道,不到这种时机,你们才不会各走各的路,嗬,小南和她对象也掰了,现在,我给你出了另一条路,开服装公司,你到底走不走?”

“别烦我,”大卫说,“你不烦我,我就考虑考虑。”

“好嘞,”俄俄收了相片,凑近他耳边问,“哎,看片吗?”

“你把门关了。”大卫回答道。

俄俄锁了门,拉了窗帘,挑了一张台湾的片子。她赤脚爬到大卫床板上,坐到他胸前,解开了领子上的扣子,三颗痣清晰地扎在她粉白的脖子上。他们紧紧挨着看了两个钟头的录像,又昏睡了一会儿,就到了半夜。俄俄回了寝室,看到阿七的东西也都搬了进来,但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估计都去档案室那边了,俄俄想,正好给她个清净的时候数钱。她把钱包和裤袋都搜了个遍,一共找到七块三毛钱,过两天学校发下个月的补贴,这样就有二十八块了。她把从大卫那要来的五十块塞进内衬的衣袋,脑中做着无穷尽的加加减减。

过了一礼拜,俄俄穿上这件沉甸甸的衬衫,摸了几次内袋里的纸钞后,就把车蹬到大商场去了。她在商场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四轮小推车都挨着卖玉兰月季,麻花黄金糕,背后是一圈镀金栏杆。她要了二两浇糖汁的脆皮麻花,嘎吱嘎吱地嚼了起来。正月十五,大卫带她来这儿玩,她第一次在冬天吃到冰激凌。于是她也拿好吃的答谢他,带他去了一家浙菜馆,两个人就点了一个长带鱼,她在他面前用小舌头剔鱼刺,数落说:“你真没用!连这都不会!”俄俄越想越觉得大卫呆、笨、讨人喜欢,她一股脑地跑到了三楼的服装区。各色布料都出现了,自然的、人造的、悬垂感不一样的,一层翻一层地摆着挂着,大多数不过是和色彩相关的算数游戏,俄俄心想,各种花纹做着加减乘除,没一点美感,要说是奇异的舶来品也不那么准确,总之,既不是外来的艺术,也不是中国的好东西,更不适合穿出去。比方说,她就绝不会挑一条印满了碎叶条纹的健美裤到公园玩,但这么穿出门的人多得是。她看着那么多人围着新鲜的衣服又摸又看,总算知道这些人怎么想的,好像有谁敲响了锣鼓:可以开始打扮了!真没见过世面。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