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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3年第7期|苏沧桑:立春·梦马
来源:《雨花》2023年第7期 | 苏沧桑  2023年07月31日07:12

事实上,那时,年幼的我还未真正远离过孤悬于东海一隅的海岛玉环,从未见过马,也从未听见过马蹄声。

“嘚嘚嘚”……“哒哒哒”……

被薄雾笼罩的灰白色梦境里,一匹比雪更白、比冰更剔透的白马,扬起比玉石更玲珑的马蹄,奔驰在正在解冻的冰河之上。蹄声过处,白雾升腾,冰花如莲,河面瓷瓶般绽裂,冬的封印被一一解开,水草、水蛇、河蚌、螺蛳、蝌蚪、鱼、虾、蛙、龟一一醒来。一条河身披闪闪发光的流水昂首奔向大海,如一支巨大的画笔在大地上蜿蜒,笔落处,磅礴的春的画卷徐徐展开,海天交接处,霞光打开亿万道金色大门,迎雁阵归来。

醒来,见母亲依然伏在缝纫机前专注地做着一件新衣。三十三岁的母亲,这个玉环岛楚门镇有名的裁缝,要赶在除夕年夜饭前,缝制好所有顾客早在几个月前预定的新衣,然后,赶在大年初一日出之前,赶在立春唤醒玉环岛之前,为她的三个孩子赶制好新衣,让他们能穿着新衣,在鞭炮声里迎接新的一年和又一个春天。她俯冲的姿势、专注的神情、脚踩缝纫机发出的”哒哒”声,像我梦中的那匹白马,正独自穿越除夕这最后一个也是最寒冷的冬夜。

我睡下时看到的她的姿势,我睡下时听到的“哒哒”声,和我午夜梦醒时看到听到的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是,她手里的粉红色灯芯绒衣服,换成了咖啡色的灯芯绒衣服。那时我不知道,在我的梦与梦之间,“哒哒”声曾几度消失,心力交瘁的母亲曾几度眩晕,趴在缝纫机头昏睡一会儿,又挣扎着坐起。

第一次眩晕,母亲听到了来自三个女人的三种声音,她祖母的、母亲的、婆婆的。

喃喃的念经声来自她的祖母。楚门十字街东门,三百六十五日的每一个五更天,祖母挽好一头蚕丝般的白发,穿上一身素净的衣裳,在老屋二楼的佛龛前神情肃穆地点上油灯,燃上香,然后端坐在一张老藤椅上,翻开一本经书开始漫长的诵念。最后,她跪在佛龛前,双手合十,喃喃祈祷。在她的祈祷词里,母亲听到了每一位家人的名字,唯独没有祖母自己的名字,便问祖母为何不祈祷自己也岁岁平安,祖母微微一笑,说:“没有家人的平安何来我自己的平安呢?”祖母说话时,树叶在木窗外“沙沙”作响,仿佛传递着某种悠远的禅意。

“沙啦沙啦”的声音,来自她年近五十却怀着身孕的母亲,我的外祖母。挺着八个月大肚子的外祖母正在丫髻山一个山坡上用钉耙耙枯树枝,她笨拙地挪动着身子,头上沾满了棉花絮和枯树叶,远看像一头熊。她的第六个孩子再过两个月就要出生了,她要趁着自己还爬得动山,再去耙一些枯树枝、枯树叶拿回家当柴火;她要趁自己还弯得下腰,再去菜市场捡点人家丢弃的菜帮子拿回来腌咸菜,腌好的咸菜放在饭上蒸蒸,也算得上一个菜;她要趁自己还做得动,再给镇上人多弹几床棉被,贴补点家用。当她身背一捆巨大的枯枝叶像一头熊一样蹒跚着走近家门,早已倚门而立的公公怒气冲冲地冲着自己的儿子她的丈夫吼:“你怎么不管管她,怎么不管管她,要是摔下来可怎么好啊?!”

“唉——”长长的叹气声来自母亲的婆婆我的祖母。午夜,从天南海北躲避武斗动乱回来的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终于在老屋逼仄的空间里安顿了下来,沉沉进入梦乡。每天十几口人吃饭,老话说牙齿敲出来都有一畚斗,东家去借过钱了,西家去借过米了,明天,再去哪里问谁借呢?隔着薄薄的板壁,跟着父亲从温州平阳逃回老家的母亲听见婆婆很轻很轻的叹气声响了一夜。可是第二天第三天和接下来的每一天,婆婆总会像变戏法一样变出粮食,从没让儿孙们饿过一顿。番薯丝饭里几乎全是番薯丝,只有锅心扣的小碗里是纯米饭,留着给年纪小的孩子们吃。

母亲想,我也绝不能让我的孩子饿着冻着,每一个新年,他们都要有新衣服穿,再穷再苦,也要想办法“变”出来。

仿佛所有的母亲都有与生俱来的神一般的能力,那种能力叫“创造”。

第二次眩晕时,她听见了自己三个孩子的笑声,伴随着巨大的几乎要吞噬掉他们的水声。

“砰砰砰”,她九岁的大女儿丹娜在楚门南门河边的捣衣声,回响在料峭的春寒里。当时母亲正忙着给一位顾客量尺寸,她不知道大女儿正抱着全家人的脏衣服走向南门河,走向死神。丹娜想在河埠头找个洗衣的好位置,没找到,只好走到远处的一只水泥船上,蹲在船头洗衣服。河水将对面一条水泥船推得离她越来越近,她拿起捣衣槌想把船戳开一点,扑了个空,一跟斗翻进了水里,冰冷的河水瞬间吞没了她,也激醒了蒙掉的她,她异常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水里翻了一个跟斗,拼命扑腾了几下,糊里糊涂浮上了水面爬上了岸。四周空无一人,没人看见一个小女孩已经历过生死一瞬。

“砰砰砰”,她一岁半的二女儿沧桑拍着一个五彩皮球,正无知无畏地奔向一个泳池,奔向死神。当时,怀着身孕的母亲正趴在床上学习服装裁剪,极度专注地研究着如何将她刚拆掉的大衣按原样恢复。第三个孩子即将临盆,她得赶紧学一门手艺挣钱养家啊!寒假的教师宿舍冷冷清清,操场上几乎空无一人。突然,正在备课的孩子父亲像突然听到什么声音,飞奔向屋外。紧跟他身后飞奔出去的母亲看到,小女儿正仰天漂浮在泳池里,手脚乱划,嘴里“咿咿呀呀”,棉衣的浮力托住了她,身旁还漂浮着那个五彩皮球。父亲衣服都没脱就跳了下去,将孩子捞了上来。

“扑通”声是母亲常常午夜梦回惊出一身冷汗时的幻听。母亲终于成为远近知名的裁缝师傅,生意越来越好,年关,要没日没夜地为顾客赶制新衣,天蒙蒙亮时,常有摆摊的人在门外叫:“先生姆,好歇着了!”除了保证孩子们的一日三餐,她实在无暇照看他们。三岁的小儿子阿海常一个人偷偷拿着简陋的鱼竿,跑到屋后的小溪里钓鱼、摸虾。有一天,浑身湿透、惊恐未定的儿子被一个陌生人送了回来。陌生人说,这么小的孩子,太危险了,差点……她举起尺子狠狠打向儿子的手心,打着打着,自己哭了。后怕,内疚,心疼,无奈,那个年代,谁家孩子不是野大的?

奇怪的是,母亲的记忆里没有孩子们的哭声,只有他们的笑声。那一年大年初一,睡眼惺忪的她看见孩子们穿上了她做的新衣,家里仅有的一包年货——二十几块饼干在三姐弟手里让来让去。

海岛第一缕春的气息从木窗缝里漏进来,依旧接近零度的寒意唤醒了母亲。母亲从缝纫机前抬起头,搓了搓几乎冻僵的双手,脚下的“哒哒”声重新响起。孩子们像三只小猫静静窝在灯光的暗影里睡得很香,她想,此刻,他们被停职派到农村工作队的父亲是睡了还是醒着?他饿吗?冷吗?胃还痛吗?

他说,我想找一个地方,建一幢房子和一个院子,让孩子们在一个有花有草有树、很开阔的地方长大。

那个地方,便成了她和他多年来共同的梦想,她踩着缝纫机,像一匹马一样日夜奔赴。

母亲不知道的是,当她像马一样风雨无阻日夜兼程时,她并不孤独,在世界的无数个角落,有无数和她一样的母亲。

新疆人迹罕至的戈壁上,雌性猎隼不断向着翼展高达两米、世界上最凶猛的猛禽金雕俯冲,夺回了巢穴上的制空权,为三只雏鸟辟出了宽阔的童年。

青藏高原上,藏狐第一次做母亲,当它觅食回来,发现一匹狼正在不远处觊觎着懵懂无知的几个月大的两只狐崽。它冲到狼的正前面,拼尽全力引开了狼,并安全返回。

墨西哥森林里,黑脉金斑蝶为了繁育后代,需要迁徙一万公里,经过三四代的飞行,最后一代将准确地回到这片森林,继续繁衍生息。

哥斯达黎加,上万只丽龟在大海中长途跋涉了一千多公里,在下弦月的夜里回到十五年前自己的出生地产卵,和它们的母亲一样,将生命的源头再一次铭刻进种族的基因里。

每年四月,内蒙古高原的达里诺尔湖会上演惊心动魄的“死亡洄游”。亿万条华子鱼逆流而上,前往一百余公里外的出生地产卵繁衍,历尽艰难险阻,九死一生。

在秦岭的森林深处,冰天雪地的早春时节,一只与母亲失散的小川金丝猴,不被别的母亲和家族接受,孤独地蹲在树枝上,蓝色的小脸冻得发青。终于,在寒夜降临前,它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这抵御严寒的铠甲。

落地生根、繁衍生息,是植物的宿命,也是动物的宿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最残酷的是大自然,最仁慈的也是大自然,它赐予每一个生命以伟大的母亲。伟大的母性,用子宫孕育最初的生命,又将自己的双手和怀抱,将自己生命中最本能最天性最真挚的部分,构建了一个体外的子宫,在肉体和精神上给予后代双重的哺育和滋养。是母性赋予每一个独一无二的生命以最温暖的底色、最珍贵的爱的能力,才有蓝色星球上神迹般的磅礴壮丽、生生不息。

晨曦从木窗的缝隙间透进来,落在三十三岁的母亲左手的食指上,落在被针尖戳破的指尖渗出的一滴鲜血上,逆光中,一滴血宛如海上初升的一轮红日,宛如时光突然流下的一颗泪滴。

新年零星的鞭炮声尚未惊醒她的孩子们。她缝好最后一粒纽扣,打上最后一个结,用牙轻轻咬断了线。这最后的轻轻一咬,仿佛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

“笃笃笃”,随着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老师姆,好歇着啦!苏老师托我给你带过来一枝桃花,放在门口了哦。苏老师说,这是山里开得最早的桃花。”

两个小时后,响彻整个小镇的鞭炮声里,穿着大红色、粉红色、咖啡色灯芯绒衣服的三姐弟蹑手蹑脚走出了屋子,轻轻关上了屋门。没有人知道,是谁的衣角渗着母亲指尖的一滴血。我们偷笑着把耳朵贴到门缝听了听,屋里,传出了母亲很轻很轻的鼾声。

苏沧桑,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在《新华文摘》《人民文学》《十月》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四百余万字,出版散文集《纸上》《遇见树》等多部。获十月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等多个文学奖项。